给岁月以文明

2020-06-28 02:12杜学文
名作欣赏 2020年4期
关键词:史诗

杜学文

摘要:刘慈欣科幻小说的代表作《三体》是一部史诗性的宏阔之作。它具有相应的历史深度、典型的人物形象、强烈的现实精神、崇高的审美品格与积极的思想启迪。在文人史诗的创作中,为我们描绘出基于现代科技的可想象的人类争取未来的宏伟史诗。他的史诗不是“创世”史诗,而是“存世”史诗。

关键词:史诗 历史深度 典型形象 现实精神 崇高品格 思想启迪

刘慈欣在《三体Ⅱ·黑暗森林》中写到,面壁者罗辑冬眠近200年后被唤醒,回到了现实世界。但是,人类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社会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在近200年的时光里,人类的科技得到了飞速发展,人们正生活在一个几乎是全智能化的时代。不过,这一现实得来并不容易,而是由环境的急剧恶化、人口的大幅度减少,以及大低谷所带来的异乎寻常的艰难等换来的。在大低谷时期,人类意识到,应该是“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这就是说,在人类生存的漫长时光中,应该保有文明的状态,使岁月成为文明的岁月,而不是为了延续文明的时间长度,使岁月成为“不文明”的岁月。因为,这样的岁月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如何才能“给岁月以文明”,恰恰是对人类的一种考验。这需要人类拥有极高的智慧与能力。同时,也需要——时间。这样,人类才能寻找到拥有文明、通达未来的正确道路、方法与价值体系。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三体》,它其实是通过一种宏阔的想象来讨论人类在创造了自己的世界之后,如何才能更好地拥有并延续这一世界。这种博大的思想与人类充满变异和复杂性的努力过程可能是属于“未来”的,却也是非常现实的。《三体》对这一努力过程的描写使我们感到它是一部具备了史诗品格的非凡之作。

“史诗”作为文学的一种类型,特指那些描述民族创世历史的韵文作品。一般来说,它结构宏大,时间跨度较长,有许多能够带领族群人民战胜艰难困苦走向胜利的英雄人物。这样的作品主要在民间流传,是一种集体创作,而不是个人式的文人作品。这类史诗被称为“创世史诗”。但在文学史上,还有一种被称为“史诗”的作品。它们是由诗人或作家个人创作的。其传播并不是像前者那样靠口耳相传,而是与其他的文学作品一样,通过文字的物质形态——抄写品与印刷品来传播的。只是由于这些作品在品格上具有与“创世史诗”相同或相近的特点,而被称为“史诗”。这类作品人们称之为“文人史诗”。大致而言,我以为文人史诗具有这样几个方面的特点:一是相应的历史深度,二是典型的人物形象,三是强烈的现实精神,四是崇高的审美品格,五是积极的思想启迪。当然,我们还很难说一部作品必须全部具备以上几个特点才能算史诗,但我们至少可以说,一部作品如果基本具备或者具备了与之相近的品格,就可以算是史诗。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讨论《三体》,我们就会发现,《三体》是一部现代文人创作的面向未来的宏阔史诗。

相应的历史深度

一般而言,历史是属于“过去”的,是一种“完成式”。但是,我们往往又认为历史在延续。这就是说,历史是动态的,它可以是昨天,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未来。这种理解把历史的“时间度”拉长至无限远。事实上,历史是不能完结的。因为“今天”就是“明天”的历史,过去也曾经是现在。更何况所有的今天都是由过去的“历史”铸就的。历史实际上决定或影响了现在,乃至未来。如果从创世的角度来看,史诗肯定是说“过去”的,但人们一直把自己的创世史诗传播下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影响了现在乃至未来。文学表现历史有很多方法,但就史诗而言,应该是“有深度的历史”。它不是简单地叙述一个历史故事或事件即可。所谓“历史深度”,就是说文学要表现能够影响历史进程的存在,而不是在静态“历史”中存在的人与事。这种“影响历史进程的存在”,可能是较长的时间段,也可能是某种事件。它们影响历史的程度往往决定了作品的深度。尽管时间可能是恒定的,但空间却是多样的。在不同的空间——社会空间与宇宙空间,时间是不同的。由于时间在不同空间发生了改变,使存在的意义也发生了改变。与这种改变一致的历史就是我们所说的“相应”的历史。举例来说,辛亥革命是影响历史的事件,它是在特定的时间内出现的,但在不同的空间,其意义是不同的。比如在欧洲,辛亥革命的影响只是潜在的,而不是直接的。在李劫人《死水微澜》中表现的川蜀地区,其影响远不及武汉、京沪等中心都市。在这些地区并没有发生激烈的革命,而是仍如“死水”一般。改朝换代的大事件“辛亥革命”只是激荡起一点“微澜”。可以看出,同一事件在不同的时空中产生的作用并不相同。而文学要表现这种影响,必须与具体的时空一致。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相应”的意义。相应的历史深度就是说,作为史诗性的作品,要表现出一定历史时期或历史事件对社会影响的程度。《三体》探讨了人类如何走向未来这一具有根本性的问题,当然体现了相应的历史深度。

刘慈欣在时间的可想象长度中 展开自己的描写。从书中涉及的时间来看,有这样几个方面:一是现实的时间,故事从“现在”,也就是21世纪初期开始。二是过去的时间,回溯20世纪中后期,工业化漫卷全球的时代,并延及两千多年前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甚至更遥远的“过去”。三是未来的时间,即现实中还不存在但作家依据故事情节的发展在作品中所需要的时间——这一段从21世纪初期直至二百多年之后。四是宇宙时间,从距今二百多年之后至六百多年之后,一直至可想象的两千万余年的时间长度。五是时间之外的时间,即不在情节之中的另一种时间,或者说不属于地球人类时间的时间。《三体》主要描写的对象是人,但其时间概念并不仅限于地球,而是包括了所有存在的“宇宙时间”。这使《三体》呈现出与其他作品不同的“全时间”视角。

但是,史诗并不是描写了有长度的时间即可,更不是表现的时间越长越好。它还需要表現出相应的历史深度,表现那些具有历史感的、对历史进程产生影响的人和事。仅仅是简单平面的描写,并不能说具有了历史感。在这样的描写中,时间只是简单的存在,并不发生变化,或者其变化只具有时间意义而不具有社会意义。因而,只有表现了人在历史发展变革中的作为,以及这种作为对人的情感意志和精神世界的发生触动,才能真正进入历史,具备历史的深度。《三体》从人对现实世界扭曲的反应开始叙述,触及人类应该如何处理好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进入到对人类来说具有根本性意义的思考层面。这些思考涉及人存在的意义,人类如何才能在宇宙时空中延续自己的文明,依靠强大的、发达的现代科技能不能为人类获取未来,理想社会是怎样的形态,等等。显然,这些问题都将对人类历史产生重要的影响。

不过,从小说的角度来看,需要虚构能够表现这些问题的人物与情节。《三体》中推动故事发展的是一些优秀的科学家自杀或被杀。其背后是对现实社会及其文明失望至深而走上极端主义的人类三体运动组织。其精神领袖是天文学家叶文洁。她因为父亲被害而深受伤害。特別是她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后立即嫁给了一个权贵,并从情感与道义上舍弃了自己的父亲。这使叶文洁对人类的现状感到失望,心理产生了畸变,希望有更高级的文明来地球拯救人类。正是在这样的心理左右之下,她向宇宙发送了信号。但在宇宙中,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宇宙中还存在其他智慧文明,就很可能有比人类更高级的文明,拥有更为发达的科技。他们将会因“猜疑”人类文明的恶意而对人类进行毁灭性打击。事实上,叶文洁的信号被三体文明截获。而三体,正面临着三颗质量相近或相同的星球相互作用影响,处于无法确定运行规律的“三体问题”的纠结中。尽管他们的文明程度比人类先进,但这种“乱纪元”现象的存在对三体形成了严峻的考验。他们期待能够寻找到一颗有运行规律的、处于“恒纪元”状态的星球,并迁移其中。另一方面,激进的地球三体运动组织已经在某国石油大亨的儿子伊文斯的领导下形成了庞大的组织系统,并与三体文明保持了联系。伊文斯看到人类对地球生物的蔑视,以及因现代工业的需要造成了对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对人类文明产生了极端的失望。他也希望宇宙中更高级的文明来拯救人类,而这拯救者就是三体。于是,三体文明為了自身的生存需要入侵地球,而地球文明为了自己的生存必须抗击入侵者。《三体》由此而构架出一场惊心动魄、宏阔壮丽的宇宙之战。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根本性地影响并决定人类的未来。

实际上,《三体》设计了许多极为重要的事件。无论哪一个事件,即使是单独来看,也足以影响历史的进程。而刘慈欣的非凡就在于他以精密的思考把这些事件在艺术逻辑的前提下统一起来,在一个涉及人类生存未来的“大故事”中,整合了若干个同样也可能影响人类未来的“小故事”,构成了一场波澜壮阔的人类未来之战,描绘了一幅此起彼伏、终而又始、始而似终的宇宙人类生存抗争的奇幻图景。从《三体》的故事情节以及所思考的问题中,我们可以充分地感受到,这是一部具有深厚历史感的作品。它可能并不表现人类的某种“创世”努力,却表现了人类的“存世”追求。这就是,人类应该怎样才能使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使自己文明地生存在宇宙之中。

典型的人物形象

就小说的发展来看,呈现出越来越丰富的趋势。一些作品仍然坚持比较典型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讲究情节与人物形象。另一些小说则比较现代,注重对人内心世界的描写刻画,并不在意是否塑造人物。不过,我们讨论的是“史诗”类作品,除了作品需要有宏阔的历史意味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就是要有典型的人物形象。这一方面是源于“创世史诗”的传统。在这样的作品中,必须有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带领众生走出困境,创造历史。否则,历史就会中断或改写。另一方面则是“文人史诗”的要求。虽然我们承认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但人民之中也必须有能够代表他们意愿的杰出成员——属于特定时期与特定族群的英雄。这样的人物,虽然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性格的、头脑的、能力的、社会经历的,等等,但相对而言,他们具有适应特定历史要求的品格,在历史进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或关键作用。也可以这样说,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并且往往预示了历史发展的方向。

尽管《三体》中的人物众多,但我们仍然可以就其中最主要的人物进行讨论。首先是叶文洁。从人类社会的整体来看,她的精神世界具有某种正面性。这就是对扭曲了的人类精神世界的批判。但就其本质而言,又表现出对人类文明的否定。她希望由更高级的文明来改造人类,并在不自觉中成为地球三体组织这一极端组织的精神领袖。她在小说的结构中担当着推动情节发生与发展的作用。所有的一切均是因为她向宇宙发射了信号,引起了三体文明的注意。叶文洁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她对人类文明的某种认知批判。这就是人类随着自身能力的不断强大逐渐变得狂妄,甚至蔑视本应遵循的道德伦理秩序。这对人类具有警示意义。也正由此出发,叶文洁发现了所谓的“宇宙社会学”公理。这种把自然世界社会化的思想既有突出的现实意义,也具有某种危险性。虽然我们并不能把她等同于一般的地球三体组织成员,特別是伊文斯这样的极端主义者。但叶文洁仍然代表了一种社会的必然性——发现人类的病兆,并警醒人类实施救治。

伊文斯是生长在最具现代意义的发达国家中掌握了社会巨额财富的石油寡头之子,本来应该是最承认或者顺应既有社会形态及其生产生活方式的资本与利润的继承者,但问题就在伊文斯背叛了自己的家庭、阶级与财富。他目睹了父亲的油船大量泄漏后对自然生态造成的灾难,感到“这就是世界末日了”。而他的父亲,那个制造了这一灾难的人却告诉他,“地球生命物种的灭绝速度,比白垩纪晚期要快得多,现在才是真正大灭绝的时代!”既然如此,他的父亲并不是去拯救地球,而是强调这种灭绝的“合理性”:我们可以没有海鸟,但是不能没有石油。你能想象没有石油是什么样子吗?“文明的游戏规则,首先要保证人类的生存和他们舒适的生活,其余都是第二位的。”只要文明像这样发展,灭绝只是迟早的事情。既然人类的文明已经现实到如此漠视人类自己的未来,那么,伊文斯对人类文明的绝望,以及拯救改造人类文明的愿望也就成为一种正当的要求。但是,他认为,“人类文明已经不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来改善了”。这是一种悲观的认知,却也是决定伊文斯,包括叶文洁人生的主要思想。只是,伊文斯采用更为极端的手段——利用父辈的财富建立了一个遍布全球的恐怖组织——地球三体组织。他们与三体世界联系,并执行三体的指示,想当然地认为三体文明可以改造拯救人类,却不知道三体文明正在觊觎地球,希望用自己更先进的科技实力来消灭人类,占领地球。从这一角度来看,伊文斯及其组织又是反人类的。由于叶文洁、伊文斯等人的存在,构成了地球与三体之间的联系,也引发了即将展开的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终极决战。这就是《三体》的全部故事。那么,地球在这样的生死之战中又将怎样面对呢?

章北海,祖孙三代都在一个伟大的军队中服役,具有睿智的头脑、坚定的信念、非同一般的能力。在他的血液中早已流淌着崇高的责任、集体主义观念,以及强烈的献身精神与自强不息的奋斗品格。他以冷酷而理智的头脑洞察到在与三体的终极之战中,人类必败。但是,他却表现出必胜的信心,并且为人类未来的失败进行准备。他最早提出要强化人类太空军的思想政治工作,培养一支信念坚定、意志坚强,能够应对非凡挑战的部队;他预测到未来的人类由于现代科技的作用将变得精神脆弱,首先提出“增援计划”,要求冷冻一批现代将士到未来,以迎接最严酷的战斗;他在毁灭性的“末日之战”中,并没有莽撞地开赴战场,而是冒着叛逃人类的罪名让“自然选择号”太空飞船“逃离”战场,为人类未来保留了文明的种子与希望。为了得到更多的燃料动力资源,他冷酷地决定袭击追击“自然选择号”的其他飞船,反而被击毁。他在这保存人类文明的“黑暗战役”中贡献了自己的全部智慧,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章北海代表了人类最具信心、智慧与能力的决定性力量。人类之所以能够发展进步,与章北海这种自强不息、致命遂志、执着精进的品格是分不开的。

另一个极为典型的人物是罗辑。与章北海不同,罗辑是一个散淡的对生活没有太多追求的人,缺乏积极向上、敬业精进的精神。他曾经研究过天文学,却没有什么成果。后来转向人类社会学研究,也同样没有突出的成就。在偶然的情况下,他从叶文洁那里知道了宇宙社会学的公理,成为三体智子的攻击对象,不断遭到暗杀。为了更有效地打击三体,人类决定实施“面壁者计划”,选择了四位“面壁者”,罗辑成为其中之一。与其他的面壁者不同,他不是国际名流,也不掌握相应的社会资源。更主要的是,他并不愿意做面壁者,不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但是,为了隐藏真实意图以免被三体文明发现,面壁者可以不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计划,可以用各种假面出现。这使罗辑成为一个实际上不愿意而其他人均認为他在伪装的被动的“面壁者”。他没有向其他面壁者那样去开展自己拯救人类的工作,而是要求到一个处于纯净的原生态,能够幻想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的自认为最美的梦想之地来“度过余生”。同时,还希望有一个具有“东方情调”的女孩来陪伴他。“她来到世界上,就像垃圾堆里长出了一朵百合花”,“那么的纯洁娇嫩,周围的一切都能伤害到她!你见到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保护她”。果然,罗辑爱上了她——庄颜,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在人类与三体漫长而尖锐的生死对峙中,罗辑尽管想置身事外,但实际上已经成为十分关键的人物。经过了三体探测器“水滴”与人类太空舰队的末日之战,人类真正认识到了自身的危机。无情的具有人类无法想象的杀伤力的“水滴”将要来到地球。为了地球人类,为了深爱的妻子与孩子,罗辑义无反顾地担负起了面壁者的使命,开始了对三体的威慑打击。正是他的智慧与勇敢,使三体文明与地球人类保持了“恐怖平衡”,暂时处于“和平”状态。罗辑也因此庄严地成为人类执掌威慑钥匙的执剑人。在后来的日子里,罗辑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个体,而成为人类智慧与力量的精神象征。

罗辑的形象具有突出的典型性。他的散淡,对未被所谓的“文明”污染的自然及其社会形态的向往,代表了人类最深刻的生活理想。人类并没有也不应该对自然宇宙充满敌意。他们有自己本来纯朴宁静、安乐祥和的生活。在遭遇外来力量的打击时,人类的智慧与能力、道义与力量被激发出来,成为能够抗衡对手的存在。尽管这种抗衡还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胜利,但至少显现出胜利的希望与可能。但是,人类的命运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必然要经历更多的挑战与考验。或者也可以说,这种挑战与考验从未停歇。人类的成长就是在这样的挑战与考验中完成的。当罗辑年岁已长,不适合再做“执剑人”时,人类选择了程心。

不同于罗辑,程心的成长基本上一帆风顺,没有经过太多的曲折,也没有经历过生死的考验。完全是机遇使然,是人类对三体认知的局限导致她替代了罗辑。但是,三体从来没有放弃自己攻击地球的图谋。几乎是在程心取代罗辑的同时,三体就再次开始了对地球的进攻,并且以人类措手不及的速度占领了地球。出于对人类文明的怜惜与爱,程心没有对三体实施威慑打击。事实上她已经难以对三体形成威慑。这时,人类的苦难开始了——大移民、物质的匮乏、社会秩序的混乱、文明形态的倒退等。人类终于认识到,即使三体不可能把地球人类全部消灭,也会让人类的文明倒退。在这时,逃至太空深处的人类飞船向宇宙广播了暴露三体与地球位置的“咒语”,其结果很可能就是三体星球与地球被更高级的文明消除。这使三体被迫向宇宙深处逃逸,但仍然被击毁。人类的三体威胁解除了,但地球的危机并没有解除。因为地球也可能遭遇同样的命运。事实正是如此。尽管人类利用高度发达的科技建立了太空中的城市、国家,开始了逃离地球的生活,但是宇宙更高级的文明中负责“清理”工作的“歌者”只是随手向太阳系扔了一张小小的“二向泊”,就使太阳系全部二维化。当然地球也不可能幸免。程心与同伴开始了宇宙中的流浪生活,在云天明送的小宇宙中得到了暂时的安宁。但是,由于宇宙中的高级文明为了自己的利益,消耗宇宙能量建了太多的小宇宙,使宇宙能量降至毁灭的临界点。宇宙中具有使命感的文明发起了“回归运动”,号召人们把小宇宙送还大宇宙。这是人类面临的又一次抉择。如果大家都保有小宇宙,大宇宙将要毁灭;如果大家把小宇宙送还大宇宙,虽然宇宙可以继续运行,但拥有小宇宙的智慧生命就可能消亡。这确实是生与死的道义考验。但是,程心更希望宇宙存在,即使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在道义与利益面前,程心做出了圣女般的选择。

可以说,程心代表了人类爱与理性的精神。尽管她缺少战士般的决绝,却具有母亲般的仁慈。小说写到,程心抱着婴儿的照片,“真的像一个美丽的东方圣母”。她一再阻止人类的疯狂行为,把自己的财富、权力与生命都给予了別人。她似乎是人类理性与良心的终极象征,告诉人们,善待宇宙自然,人类才能获得生存之可能。

刘慈欣善于在宇宙大背景中描写重大事件中人的精神世界。这种重大事件往往是事关人类存亡的努力与抉择。实际上他并不刻意描写人的内心活动,而更注重人的外在行为,通过行为来显现精神。这使他的描写不同于一般的作品。他也极其注重表现人物的复杂性,描写人的多样特点。很可能,他把一种表象呈现出来,但这并不是人物的本质。人物本质性的特点在情节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暴露出来,往往形成本质性的反转。如章北海,表面上看他是一个坚定的人类必胜的乐观主义者,而实际上他是一个相信人类在与三体的博弈中必败的“失败主义者”。但是,他又不同于其他的失败主义者因为失败而放弃努力。章北海则是因为认识到失败的不可避免却积极努力,希望通过努力来尽可能地减少损失,为人类保留文明的种子,具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悲壮。因而,他比一般的“必胜主义者”更具思想深度,更具人性的力量。在另一些情况下,刘慈欣描写了人物从一种状态向另一种状态的逆转。如罗辑,本性散淡,事不关己,消极躲避,企图“安度余生”,但是,当意识到自己有责任而且有可能承担责任时,又转变为一个勇于担当,敢于奉献,系人类命运于一己的英雄。这种从消极到积极的转变显现了人类所具有的精神品格——潜在的热情被唤醒之后的能量爆发。而程心,似乎是作者寄托理想的一个形象。她一直处于比较被动的状态,既不同于章北海,有很多积极有效的作为,也不同于罗辑,企图回避面临的挑战。她是一个一直身在其中而又基本置身其外的人物。她是人类应对危机行动中的重要成员,但又缺乏章北海的主动自觉,即使有一些作为也是在适应环境与他人决定的情况下做出的。但是,在是否维护宇宙的应有能量,进而保有宇宙生命的抉择中,她又表现出非常决绝的主动——即使是牺牲自己也要维护宇宙的正常运行。这种复杂性源于她内心深处强烈而执着的善与爱——对人类、自然、宇宙等存在世界及其秩序。也许这是人类应该拥有却往往失落的本性。《三体》塑造了极具典型意义的人物群像,其中许多形象是过去的作品中很少涉及的。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人类精神的不同侧面,展示了人类精神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以及走向未来的可能性。这应该是刘慈欣对人类文学宝库的重大贡献。

强烈的现实精神

刘慈欣虚构了从现在出发至遥远未来的人类宇宙故事,似乎是一种“非现实”的书写。客观地说,他所描写的一切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但是,《三体》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科幻娱乐”,而是在科幻的表象中渗透了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关切与思考。在“科幻斗篷”的遮掩中,流露出作家对人类未来的焦虑。因此,我们并不能认为这是一部“非现实”或“超现实”的作品,而是一部充满了现实关切、具有强烈现实精神的作品。

人類在不同的地域创造自己的生活,逐渐形成了具有独特品格的文明形态。文明的发展进步是人类自身努力创造的结果。在这一进程中,人类逐步形成对自己、社会以及自然与宇宙的认知体系。在某种文明形态中,人们通过与大自然的密切接触逐渐认识到自然宇宙对自己的重要性。人,如果没有自然宇宙的存在,就失去了栖身的家园,是大自然及更广袤的宇宙涵养了人。因此,人要顺应自然的运行规律,要善待自然。他们认为,人是自然的组成部分,与自然宇宙共生于一个统一体中。而在另一些自然条件相对恶劣的文明形态中,人们发现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自然,使自然适应人的需求。也正因此,人们似乎认为,并不是自然养育了人,而是人改造了自然才使自然适应了人。人并不是大自然的宠儿,而是大自然的对手。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的创造力空前激发,人们发现了新大陆,发现了大自然中蕴藏着极为丰富的资源可资利用,发现了很多的技术与能量可供自己使用。局部的文明形态向外部扩张,有限的资源被扩张改变,人们可以从更遥远辽阔的地方获取自己本来没有的财富,以改变自己,满足自己。更多的财富被集中起来,更多的技术被发明并运用。生产已经不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使用,而是为了获取更多更大的利润。这些越来越多的利润闪闪发光,摄人心魄,转换成了更多的资本——以获取越来越多的利润,并把这些利润不断地转换成资本。人们大规模地开采,大规模地消耗水、空气、土地、矿藏,把某种植物转嫁成另一种植物,把某种矿物改变成另一种从来没有的原料,并改变动物、植物的生长周期。当大地上的资源不够消耗时,人们开始消耗大海中的资源,但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有限的资源仍然难以满足无限的欲望。聪明的人类终于学会仰望太空,并以探索宇宙的美名为获取宇宙资源而夜以继日,希望能够从太空宇宙的其他星球中得到资源,以供消费。消费——这是一个多么正确的经济学概念,遮蔽了多少人间的欲望与无知!但是,人类仍然保有自己的良知,保有自己的理性。尽管人们早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却被轰轰烈烈的利润追逐所掩盖遮蔽。当资本由于资源的匮乏不断出现危机时,人们终于再一次拷问:用什么来养活我们,满足我们无穷的欲望?谁为我们提供相应的资源?科学与技术能不能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人类还有没有未来?这些问题并不是一个属于不可知的“未来”的问题,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现实问题。

尽管从小说情节来看,《三体》主要讲述了地球人类与三体文明之间的生死博弈,但在这一故事背后却隐藏着极为重要的人类生存生产方式及由此决定的未来命运问题。小说故事的起因即是人类道德文明的崩坏。为了利益可以消灭人的肉体,可以抛弃家庭人伦,拋弃亲情爱情,可以疯狂榨取自然资源并形成难以改善的污染,可以灭绝其他物种,等等。这使一些人对人类的信心产生怀疑、反抗,并引发了人类意想不到的灾难和挑战。人类如何应对这种现实,是对人类智慧、能力的严峻考验。在《三体》中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的种种努力——依靠发达的科技来发展武装力量形成抗衡,建造地下城市以应对可能的打击,移民至太空以躲避将要出现的毁灭,等等。但事实证明,所有这一切都是失败的。在更发达的科技面前,它们不堪一击。在宇宙运行的总规律面前,它们将不复存在。任何企图改变宇宙自然规律的努力都是失败的。那么,人类还有希望吗?

《三体》也为我们描写了一些人类暂时的“成功”。不过,它们并不是由于科技力量的强大,而是由于人类的勇敢与智慧。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人类的智慧乃是建立在洞悉宇宙规律基础上的智慧,如罗辑的“威慑打击”。宇宙中的智慧文明在暴露自己存在位置后将被更先进的文明摧毁。因为宇宙中存在“猜疑链”与“技术爆炸”的公理。这当然是刘慈欣虚构的宇宙规律,并不一定是真实的现实存在。事实是尽管并不能证实,但我们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发现人类之外的智慧文明。但是,出于叙述的需要,这种虚构成为传达作家思想的基石。当罗辑开始实施“威慑打击”时,三体强大的技术力量也难以发挥作用,与地球人类进行了暂时的妥协。而当地球被三体占领之后,又正是人类向宇宙广播了“咒语”,逼退了三体。但是,正如一句俗话所言:“不作不死。”三体企图占领地球,却在占领地球之前被宇宙中更高级的文明摧毁。而地球也同样不幸,被“歌者”的“二向泊”二维化。高度发达的科技并不能拯救改变人类的命运。

那么,人类如何才能够生存下去?怎样才能拥有未来?似乎《三体》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小说的描写中感受到一些启示。在《三体》中,前三个执剑人踌躇满志,也具有隐藏很深的“计谋”,但是他们的基本出发点还是依靠人类已有的技术成果。然而这些浩大的“计谋”都被三体识破而失败了。第四个面壁者罗辑,出于本性,对担负这样的角色并不热心,基本上是不得不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最向往的是到一个宁静的、没有被人类文明污染的地方隐居,他希望的爱人是一个纯净的、质朴的东方女孩。这实际上暗示出一种生活状态,也描绘了一种文明理想。在庄颜来到罗辑身边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谋划实现面壁者的任务,而是到卢浮宫欣赏艺术。也许,艺术、美在刘慈欣的观念中是最具有吸引力的。在人类实施阶梯计划后,云天明被送往外太空。程心要为他带上人类的种子。而云天明在天空被三体截获后,开始了自己的另一种生活:在太空中当农民。他自己开荒、耕种、收获,变得不再忧郁,成为一个具有极强谋略的太空人类。他对程心的爱使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对人类的关注,并在太空中向程心传送三体的秘密。最后,他又再一次送给程心一个小宇宙,希望她能够在这小宇宙中存身。这小宇宙的形态是一个典型的田园之地,那里有农具、土地、河流,可以养花种草,种植庄稼。但是这里没有城市,没有科技园区,没有市场与交易。他们必须耕种才能维持生活。受三体指派的“智子”不再是敌人,而是成为命运相连的朋友、战友、同志。按照小说的描述,那些有幸脱离“末日之战”的人类正在宇宙中开创新世界,创造新文明,试图恢复末日之战前大自然的原貌。“那真是一个美丽的田园”,也因此被称为“宇宙的田园时代”。这些描写告诉人们,一种与大自然亲近的、人与自然同一的文明形态是人类最理想的存在方式。这一点也可以在其他描写中得到补充。如叶文洁,尽管对人类文明极度失望,却对曾经生活过的山村充满了感激。那里宁静、纯朴,有末被现代文明污染的村民。在另一部小说《吞食者》中,人类向吞食者的使者“大牙”发问: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这是人类的期待,却也是人类的历史,因为人类曾经确确实实建立了这样的文明。但这种文明已经被人类的狂妄与无知淘汰了。如果人类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鲁莽,并反省自己,进而选择这样的文明,也许就是人类的未来。

除了选择文明理想外,人类还必须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道德准则与行为规范。那就是要遏制私欲,以人类整体命运为最高目的,用仁爱之心——爱人类、爱天下、爱自然与宇宙来对待他人,对待自然宇宙。從整体来看,人类要为自己的发展、未来负责。人类的每一个成员也必须承担这样的责任。在《三体》中,爱与责任改变了一切。这是小说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尽管叶文洁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受到了“人”的欲望的扭曲,但是就三体文明而言,却无比地向往地球文明。那位三体世界中卑微的1379号监听员,拥有人类没有的生命长度。他仅仅在这一监听站工作就已有上千年。这对于希望长寿的人们来说,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生命理想。但对于这位监听员来说,却是怀疑人生的现实。人类的生活方式,以及人类创造的文明令他羡慕、向往,他认为不能失去这样一个非常遥远甚至只能在梦中才出现的天堂。他警告人类不要回答三体的呼唤。他反省三体的存在价值:我们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对美的追求和享受,甚至连爱情也不能倾诉。这种没有财富、没有地位、没有爱情,也没有希望的生活还有意义吗?他对罗辑诉说道:“也许爱的萌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我们应该到处鼓励她的萌发和成长。甚至为此可以冒险。”唤醒罗辑承担责任实施威慑打击的正是这种爱——对人类、对自己妻子的爱。而程心,正是一个拥有爱并且释放了爱的典型。云天明爱她,以至于为她购买了一颗星星。后来,在天空中虚构充满隐喻的寓意“故事”,是为了告诉程心人类拯救自己的办法。最后,当租匕、飞往太空深处时,云天明又送给她一个可以寄生的小宇宙。程心在爱中成长,又以爱来判断。所以,她不愿意毁灭地球,甚至三体,以至于被三体利用了这个“弱点”。她反对极端的行为,阻止了星环集团制造环日加速器的计划。最后,为了宇宙的存在,她义无反顾地把小宇宙交还。所以,在程心与关一凡飞出蓝星的时候,关一凡说道:“人类世界选择了你,就是选择了用爱来对待生命和一切。爱是没有错的。”

《三体》在表面宏阔博大的宇宙图景描写中蕴含着一种人类文明的理想形态。这就是人类具有内省自身的能力,而不是狂妄与自大,作者希望人类能够认识到相对于宇宙而言自己的渺小与卑微,并因此而常常审视自己存在的问题:人类应该为生存而生活,而不是为了利益——利润而生活。生产应该是为了自己生活所用,而不是用来交换以获取生活之外的利益;人类也不应该损害自然宇宙,而是要遵循自然宇宙的法则,成为自然宇宙中相互包容的一员,而不是简单地依靠技术来改造自然宇宙;人类应该尊重、热爱其他的存在,包括不同地区文化、不同民族形态、不同文明的存在,形成一种相互支撑、相互补充、相互完善的生存形态。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消除相互之间的猜疑、恶意,才能拥有足够的资源,才能避免因为私欲而引发的对抗、战争与毁灭,人类才能从现实中极度的迷狂、极度的消耗、极度的对他者的排斥中出走,拥有可能的未来。刘慈欣用一部恢宏的《三体》启示人类,什么是宇宙存在的规律,什么是人类应该拥有的生活秩序与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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