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曙
我经常讲我们的文学研究和文学史研究,是两回事。文学史研究我们要尽量恢复历史的原貌,但文学研究没有必要追求恢复历史的原貌。文学研究是要探究文学作品里面所蕴含的思想感情、审美,探究字里行间所蕴含的不易发现的、潜隐的作家的心灵活动。《文学评论》创刊六十周年的研讨会,上午开纪念大会,下午分学科举行高层论坛。有位著名的学者说,我们文学所的研究员老是到历史所去请教,去历史所的资料室看书,他们历史所的研究员从来不到我们文学所来请教,也不到我们的资料室借书看书。他就感叹我们文学研究边缘化了。后来我说这个要辩证地看,不同学科要相互借鉴,文学边缘化一部分是客观事实,另外一部分可能是我们自己对问题的认识出了偏差,我们无形中把文学研究等同于史学研究,那文学史研究也是史学研究的一部分。历史研究有很多专门史的研究,文学史是其中的分支,经济史、政治史,还有更细小的货币史、盐业史等,季羡林不是写了一本著名的《糖史》?专门史可以很多,文学史不就是其中的一种?研究古代文学的人非常容易把自己的思维引入史学研究当中,在这样一个轨道里面,我们研究古代文学很大程度上采用的是史学的研究方法,这是逃不掉的。但是我说即便如此,文学史的研究和糖史的研究、经济史的研究、货币史的研究还是不一样,因为对象本身有差异,政治史是研究社会活动的,政治活动、政治事件,经济史可能更多的是研究经济指标和数据。
文学研究什么?研究文学作品、作家创作活动,它更多地体现为精神活动,和政治史、经济史不一样。经济史关涉的是生存问题,政治活动关涉的是一定时期的社会秩序问题,文学史关涉的更多的是已、灵史、精神史,它关涉的对象不一样。所以我们和別的学科的研究混同在一起,不把它区別开来,到最后你自己不就被同化了吗?叫同质化,没有自己的研究个性,把自己的研究对象和別的学科的研究对象同质化了,所以我一直说要坚守自己的文学本位,一定要注意文学史研究和其他专门史研究是不一样的。
我们搞文学的研究徽商,视角和史学学者就很不同。我也研究徽商,但关注的是徽商作为人的存在,他们作为商人的精神世界。例如清代的徽商鲍廷博是藏书家,刊刻过《知不足斋丛书》,很有影响,但是他也有诗集流传下来,他有诗集,我们就可以通过对其诗作的解读进入他的精神世界。而搞史学研究的学者最多也就是讲一下他在文化上做的事情,比如说藏书,修《四库全书》的时候他们进献了多种书,鲍家就进献了六百多种,在文化上是有贡献的,但是就没有把他们当作人,当作一个有精神和情感的人来审视,实际上他们都是有诗集的,有诗集词集留下来。清代扬州徽商马曰琯、马曰璐也都有诗集、词集留下来。后来我关注了一个和戏曲大有关系的徽商,名字叫江春。他养了两个戏班:一个德音班,德音班是唱昆曲的;一个春台班,春台班是唱花部的,因此我在《徽商与明清文学》那本书里说他是个“戏班老板”。另外,他和乾隆皇帝关系好得很,乾隆皇帝授他一个虚衔江宁布政使。江春也有诗集流传下来,其中有一组《悼亡诗》,是悼念他的亡妻的,写得情真意切,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个商人一一因为商人似乎总是花天酒地,似乎总是三妻四妾。对于这些材料,搞史学的学者是不去关心的,那恰恰搞文学的人会关心。
我说搞史学的学者关心抽象的徽商、数字的徽商、史料的徽商,我们搞文学研究的学者关心什么呢?关心的是有血有肉的徽商,通过他们流传下来的作品,我们能够看到他们有血有肉的精神世界,看到他们的所思所想。比如上面说的马曰琯、马曰璐兄弟,号称“扬州二马”,他们也是藏书家,《四库全书》开馆,马家进献了七百多种书。他们是扬州的盐商,自然也很有钱,你想当年他多风光,有了钱以后就有了非常好的物质条件,他们在扬州建了一个私家园林,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小玲珑山馆。有了小玲珑山馆这个物质载体,他就不断地邀请文人到小玲珑山馆来举行雅集活动。按理讲他感觉很好,但从他的词里诗里发现,他到了夜晚就非常孤独,那这个诗里、词里面就写了他的孤独感。再查查資料,发现杭世骏当时是个官员,跟马曰琯关系也不错,说他经常夜晚“枯坐灯下,如老僧然”。我现在有时候夜里不睡觉坐在那里看书,看完以后坐着想想事,我就想起了马曰琯这个情形,我觉得我们大家可能都有这个情形,“枯坐灯下”,在思考的时候,在思维上不来的时候那不就是“枯坐”吗?就像一个老和尚一样。你想,他虽然是一个有钱人,和许多文人也有交往,但他内心还是失落的。因为他的社会地位终究也只是一个商人,就像今天很多商人一样。他是很想去做官的,做官有社会地位。就像今天很多老板一样,发财以后就开始谋求政治地位,要搞个政协委员去当当,县里政协委员也可以。人作为一个社会人,不仅有物质追求,也有地位、荣誉的追求,他对社会的感觉感受不是单一的,不是说有钱就行。不是有一种嘲笑吗?除了钱,其他就一无所有。
任何研究都要以文献为基础,特別是涉及古代文化和文学的研究,没有文献,你得出的结论就可能是猜想,不是科学的结论。作家可以虚构想象,但研究却不能虚构想象。但是,古代文学的研究,不同于文献学的研究,要重视文心、文情。我们要以文献为基础,但是文献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我现在正在负责的全清戏曲整理项目,在很多场合,我都一再强调,文献整理要和研究形成一种互动,通过研究保证整理的质量,通过整理促进研究。你要整理一个剧本不能说把它点一点、校一校就完事了。你总要追问这个剧本作者是谁,这个作者生平是怎样的,这个剧本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它和作者的生平经历有什么关系,和作者的文化取向又有什么关系。那么你就要顺藤摸瓜去找作者呀,虽然已经有不少的研究了,但是清代的资料留存很多的,一找就可能找到,那你就是通过整理进入了研究。通过这样进行文献搜集和考证之后,我们最终更加接近作品,从而更接近作家的心灵世界。
古代文学和文学史的研究,至少从我本人来说,我更喜欢看到通过文献见出文人、文心、文情,同时又是能体现以文献为基础的研究。这种研究现在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有很多的论文已经偏离了文学研究,一头钻进了文献中。我记得当年在南京大学读博士的时候,听程千帆先生讲过“两点论”。所谓的“两点”,一是文艺学,一是文献学。他强调文献和考证是基础,但都是为理解作家作品服务的。我们看他的论文《一个醒的与八个醉的》,就是将两者结合起来的典范之作。现在,文学研究的很多论文都偏重文献考证,文学研究或文学史研究越来越缺少“文学”的意味,越来越缺少对古代文人生命情趣的触摸。我不知道如果程先生还健在的话,他会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