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归智
三教并尊但道教至尊
《封神演义》的思想,是道教、儒教、西方教(佛教前身)并尊而以道教为至尊首选,这十分清楚,一目了然。
第五回《云中子进剑除妖》写云中子见纣王:
云中于欠背而言曰:“原来如此。天于只知天子贵,三教元来道为尊。”
帝曰:“何见其尊?”
云中于曰:“听衲于道来:但观三教,惟道至尊。上不朝于天子,下不谒于公卿。避樊笼而隐迹,脫俗网以修真。……参乾坤之妙用,表道德之殷勤。比儒者兮官高职显,富贵浮云;比截教兮五行道术,正果难成。但谈三教,惟道至尊。”
三教中以道德为尊,说得斩钉截铁。所以连纣王都得给云中子赐坐。但这里说的“三教”是儒教、截教和道教(实即阐教)。按《封神演义》中的描写,阐教与截教都属于道教,其最高创始人是鸿钧老祖,“一道传三友,二教阐截分”。因此阐教与截教其实只是道教中两个不同的派別。书中的倾向性是:阐教为道教正统,截教是左道旁门。所谓“三教共立封神榜”也是在这个意义上:
……又因昊天上帝伞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第十五回)
人道即红尘世俗社会,其主导意识形态自然是儒教。将道教排在儒教之上,这一点也不含糊,“比儒者兮官高职显,富贵浮云”。
姜子牙与周文王,武王的君臣关系倒置
在《封神演义》中,儒教的代表周文王、周武王其实都服从道教的代表姜子牙。按孔子为儒家的创始人,周文王父子在孔子之先;后世周公、孔子并称,周公制礼作乐,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因而周文王、武王、周公与孔子联为一气,在后世已共同泛化为儒教的代表。
周文王和武王都谨遵“君为臣纲”的儒教宗旨。第二十九回文王临终前再三向姜子牙嘱咐:
孤有一言,切不可忘:倘吾死之后,纵君恶贯满盈,切不可听诸侯之唆,以臣伐君,若违孤言,冥中不好相见。
第七十六回,姜子牙进表请武王出师伐纣,吊民伐罪,武王却表示:
昔日先王曾有遗言,切不可以臣伐君。今日之事,天下后世以孤为口实;况孤有辜先王之言,谓之不孝。纵纣王无道,君也;孤若伐之,谓之不忠。孤与相父共守臣节,以俟纣王改过迁善,不亦善乎?
但姜子牙却以“天下诸侯大会孟津……如那一路诸侯不至者,先问其违抗之罪,次伐无道。老臣恐误国家之事”为理由,说服武王出兵,散宜生又以“忠孝”为招牌引诱武王:“不若……陈兵商郊,观政于商,俟其自改,则天下生民皆蒙其福,又不失信于诸侯,遗灾于西士;上可尽忠于君,下可尽孝于先王……”云云,才使武王应允出兵。
后来姜子牙金台拜将,六十万雄兵出征商郊,其实都出于姜子牙的策划和道教的预谋。作为周武王的臣下和元始天尊的徒弟,姜子牙明显地持“师命大于君命”的立场,也就是“道教高于儒教”的立场。
武王固执儒教的君臣之义,然而姜子牙及道教众仙家则再三灌输他“天命不可违”“顺天应人”“吊民伐罪”“代天之伐”的观念,武王这位一国之君却总受到道教的左右。第七十回姜子牙的大军被孔宣阻住,紧接着有这样一段情节:
武王曰:“天命有在,何必强为!岂有凡事阻逆之理?”
子牙被武王一篇言语把心中感动,这一会执不住主意,至前营,传令与先行官:“今夜减灶班师。”
众将官打点收拾起行,不敢谏阻。二更时,辕门外来了陆压道人,忙忙急急,大呼:“传与姜元帅!”子牙方欲回兵,军政官报入:“启元帅:有陆压道人在辕门外求见。”于牙忙出迎接。二人携手至帐中坐下。……
武王听见陆压来至,忙出帐相见,问其详细。
陆压曰:“大王不知天意。大抵天生大法之人,自有大法之人可治。今若退兵,使被擒之将俱无回生之日。”武王听说,不敢再言退兵。第六十六回殷郊被两山夹住,将受犁锄之厄:
武王至山顶上,看见殷郊这等模样,滚鞍下马,跪于尘埃,大呼:“千岁!小臣姬发,奉法克守臣节,并不敢欺君罔上。相父今日今殿下如此,使孤有万年污名。”……
燃灯道人笑曰:“贤王不知天数。殷郊违逆天命,怎能逃脫,大王尽过君臣之礼便罢了。大王又不可逆天行事。”
武王两次三番劝止。子牙正色言曰:“老臣不过侦天应人,断不敢逆天而误主公也。”
周公给姜于牙让位
这种道教的绝对权威在其他有关构思描写中也体现出来。如周公旦是武王之弟,其封爵在姜太公之前,历史和传说早已定型,无法改变;但《封神演义》中周公旦却仅具姓名而已,在最后一回《周天子分封列国》时写及:
鲁——姬姓,侯爵。系周文王第四子周(姬)公旦也。佐文王、武王、咸王,有大勋劳于天下。后成王命为太宰,周公留相天子,主自陕以东之诸侯.乃封其长子伯禽于曲卓,地方七百里,分以宝玉、大弓之器,俾候于鲁,以辅周室。
这位“佐文王、武王、成王,有大勋劳于天下”的周公旦在描写商灭周兴的《封神演义》中却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事迹,让读者产生错觉,似乎封爵时鲁排在齐之前,仅仅因为周公旦是皇亲国戚而已。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周公旦是儒教的象征,而姜子牙是道教的化身,只有突出姜太公而忽视周公旦,才能符合“道教高于儒教”的总体思想。这在全书结尾,即《封神演义》“大结局”中也表现得一清二楚:
自太公伐紂,周公作相,遂成周家八百年基业。然于牙、周公之鸿功伟烈,充塞乎天地之间矣。后人有诗单赞于牙斩将封神,开周家不世之基以美之:
宝符秘簑出先天,斩将封神合往愆。
敕赐昆仑承旨渥,名班册籍注诠编。
斗瘟雷火分前后,神鬼人仙任倒颠。
自是修持凭造化,敌教伐纣洗腥膻。
又有诗赞周公辅相成王,勘定内难,为开基
首功,而又有十乱以裹之:
天潢分派足承祧,继述吁谟更自饶。
岂独簪缨资启沃,还从剑履秩宗朝。
和邦协佐能戡乱,典礼咸称善补貂。
总为周家多福荫,天生十乱始同调。
太公在前而周公在后,太公是开创之功,周公是守成之业。道教与儒教,孰前孰后,谁主谁宾,谁“补”谁,一目了然。
明朝历史的影响痕迹
《封神演义》写道教参与殷周更替的政治变革,是基于“天数”和“天命”。所谓“此时成汤合灭,周室当兴;又逢神仙犯戒,元始封神,姜子牙享将相之福,恰逢其数,非是偶然”(第十五回)。不过,道教参与政治却也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现象。《封神演义》的构思无疑受了历史的启发,尤其是它产生的时代——明朝历史背景的启发。
明成祖朱棣起靖难之师向建文帝夺取政权,就和术士之辈的怂恿有关。如僧道衍(即姚广孝)、相士袁珙、卜者金忠,都力称其龙章凤姿,必登大宝,朱棣为之心动,因而举事。成祖御制《姚少师神道碑》,称赞道衍“先机放谋,言无不合,出入左右帏幄之间,启沃良多”。《明史纪事本末》记载:
诸王封国时,太祖多择名僧为傅,僧道衍以燕王当嗣大位,自言曰:“大王使臣得侍,奉一白帽与大王戴。”盖白冠王其文皇也。燕王遂乞道衍,得之。
后来朱棣起兵,也多托言神异相助。傅维麟《明书》卷一百六十《姚广孝传》记载:
(朱棣)问(师)期,曰:“未也,俟吾助者至。”曰:“助者何人?”曰:“吾师。”又数日,入曰:“可矣。”遂谋召张禺、谢贵等宴,设伏斩之,遣张玉、未能勤卫士,攻克九门,出祭纛,见披发而旌旗蔽天,太宗顾之曰:“何神?”曰:“向所言吾师玄武神也。”于是太宗仿其像,披发仗剑相应……
术士怂恿,神异襄助,连朱棣自己也“披发仗剑相应”,这与《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及阐教神仙助周十分相近。其实,明代从开国皇帝朱元璋起,已有崇尚道释方伎的苗头,而到明中叶,也就是《封神演义》成书的时代,则崇尚道佛之风愈益炽烈。
朱元璋起兵时,军中已有许多术士,为其运筹决策,如周颠仙、铁冠道人之流。到了明代中期,如武宗宠信番僧,造寺于大内,群聚诵经,曰与之狎呢,自封法号,正德十年有迎佛之举。世宗因多病而求长生,则特崇道士羽流。《明史》卷三百七《陶仲文本传》记载:
帝自二十年遭宫婢变,移居西內,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独仲文得时见,见辄赐坐,称之为师而不名……小人顾可学、盛端明、朱隆禧辈皆缘以进……加仲文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而领三孤,终明之世惟仲文而已。
以道士而兼领三孤,可见方士羽流的圣眷至于嘉靖已无可复加。《封神演义》中写道教干政,扶助新君,道教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尊崇,无疑与这种时代背景颇有关系。
“三教”所指的变迁
前面说过,《封神演义》中所谓“三教”是阐教、截教和人道(儒教),而阐教和截教其实只是道教中的两个流派,这两个流派又表现为内丹与外丹的争锋。阐教一词不知出何经典,《明史》卷三百七《邵元节传》记载:龙虎山道士邵元节曾获赐“阐教辅国”玉印,他的徒弟陈善道也被封为“清微阐教崇真卫道高士”;卷三百三十一《西域传》又有名必力工瓦的僧人封为“阐教王”。
“阐”字大约是阐明、阐扬的意思。第五回云中子称赞道教的偈子中有“阐道法,扬太上之正教”的说法;道书《无上黄·大斋玉成仪》中也有“灵宝玄师为三天化王,乃阐教之师,应宣行斋事”的记载。今人考证元代道士彭致中所编全真教诗词选本《鹤鸣馀音》是“阐教”一词最直接的来源,其中有“达磨阐教东士……”丘公阐教,万朵金莲”等说法。另外第五回云中子的尊道赋也是抄自《鹤鸣余音》。
截教一词,则纯粹是《封神演义》的杜撰,大约是截断、阻灭的意思,是从阐教含义的对立面生发出来的。所以阐教是道教正统,而截教是左道旁门。
尽管《封神演义》杜撰了阐教和截教,但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发生影响的是儒、道、佛三教,所以《封神演义》有时提到“三教”时就未免前后不尽一致。如第四十七回赵公明对燃灯道人说:
道兄,你乃阐教玉虚门下之士;我乃截教门人。你师,我师,总是一师秘授,了道成仙,共为教主。……岂不知:
翠竹黄须白笋芽,儒冠道履白莲花。
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元来总一家。
这里所说的“三教”又分明是道教、儒教和佛教——小说中称为西方教,因为故事的时间背景是商末周初时期,事实上那时释迦牟尼还没有诞生,佛教还没有创立,因此西方教可以说是佛教的前身,影射的就是佛教。“金丹舍利同仁义一儒冠道履白莲花”并驾齐驱,而阐教和截教则“总是一师秘授”,只是“金丹”“道履”中的两股分支。
《封神演义》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说来也巧妙得很,它将佛教(即小说中的西方教)看成是外来的宗教,给以“客卿”的地位。这很符合儒、道、佛三教的本来面目。
儒教和道教是中华本土土生土长的,而佛教则是从印度传人的。佛教传人中国的时间,历来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从“三代以前已知佛教”到“周代已传人佛教”“战国末年已传人佛教”等,不一而足。
但这些说法“虽在中国佛教史上为不少僧侣学者深信不疑,但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各种资料进行考察,这都是不能成立的。佛教传人中国的可靠年代,是在西汉末年和东汉初年的时候”(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封神演义》写西方的接引道人、准提道人也参加商周更替的斗争,这正是儒、道、佛三教已融汇合流的明代人的艺术想象,将佛教看作外来户,“三教”在《封神演義》中有了三种不同的含义,但能互相补充,自圆其说。
局限于中原本土,“三教”是指阐教、截教和儒教(人道);加入外来户;则由“小三角”变成“大三角”,“三教”指道教、儒教和佛教;而第七十八回《三教会破诛仙阵》与第八十二回《三教大会万仙阵》中,“三教”实指阐教、截教和西方教(佛教)三家,阐教与西方教(佛教)联手对付截教,最后通天教主被鸿钧老祖带走,截教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三教”又变成专指道教(阐教)、儒教和佛教(西方教)。
这就是“三教”内涵在《封神演义》中的演变,它很形象地表现了佛教的“汉化”过程和道教自身的分化合并,简直就像“三教合一”历程之艺术化的钩玄提要。
有的读者认为《三教会破诛仙阵》与《三教大会万仙阵》中的“三教”是指元始天尊当教主的阐教,西方接引道人、准提道人的西方教(佛教),以及老子的玄都,这“三教”联合起来“会破”和“大会”诛仙阵、万仙阵。
但小说中明确写鸿钧老祖是“一道传三友,二教阐截分”,三个徒弟,两个教派,大徒弟老子和二徒弟元始掌阐教,三徒弟通天教主掌截教。老子的玄都并不是一个与阐教和截教并列的教派,而只是阐教中退居幕后的一个后方,或者说后台老板。
因此所谓“三教会破诛仙阵”其实际含义是说截教摆了诛仙阵,阐教和西方教(佛教)则来破阵。“三教大会万仙阵”也是类似的意思。如果一定要把“三教”理解为是指破阵的一方,那么“三教”就是指阐教(后来的道教)、西方教(后来的佛教)和人道(周武王代表的后世儒教),而截教则被贬为“邪教”了。
儒、道、佛三教的历史融合
从佛教输入中国的那一天起,就有一个适应中华本土文化,逐渐调整自己的问题。佛教与儒教,尤其是与道教之间既互相斗争,又彼此吸收,这个过程从来也没有停止过。
儒、佛、道三教相提并论,由来已久。伪题汉代人撰的《车子理惑论》已借调和三教为主题;唐代宫廷有所谓三教讲论;三教合论,当然更加促进了它们彼此间的混融。宋孝宗曾说:“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
禅宗兴起以后,宋代理学家批评所谓“佛老之糟粕”,但實际上吸取了很多佛家的思想成果,才使传统儒学面目一新,成为影响深远的“新儒学”。而周敦颐倡言《太极图》,又和道教有密切关系。
宋元间,在江西西山玉隆万寿宫,有“净明忠孝道”兴起,简称“净明道”。净明道虽然仍以神仙信仰为核心,其教义中却又突出地强调修道必须忠君孝亲。至今西山玉隆万寿宫正殿上还挂着“忠孝神仙”的匾额。
金元时的全真教,更糅合佛家的禅宗与宋代理学“去人欲,存天理”的刻苦自励功夫,揭“三教一致”之要旨。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凡立教会都以“三教”名之,让信众诵读《道德经》《孝经》《般若心经》。他的诗《修行》写道:“心中端正莫生邪,三教搜来做一家。义理显时何有异,妙玄通后更无加。”
明代从太祖朱元璋起就倡三教合一之论。到明代中叶以后,三教融合的思想已弥漫整个社会。明宪宗朱见深于1465年画《一团和气图》,上面画一个戴方巾的儒士和一个戴道冠的老者各执经卷,而一个手捻佛珠的光头和尚则把手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这画的是陶渊明、陆修静和慧远法师“虎溪三笑”的历史传说。明宪宗并题赞语,其中有句云:“合三人以为一,达一心之无二,忘彼此之是非,蔼一团之和气。”
李卓吾《三教品序》有云:“三教圣人,顶天立地,不容异同明矣。故曰:‘天下无二道,圣贤无两心。”
闽人林兆恩和袁黄是提倡三教合一最积极有力者。林兆恩著有《圣学统宗三教归儒集》(一称《林子三教正宗统论》),自称“三教先生”,聚徒立说,影响遍及东南。袁黄著有《了凡四训》,将道教流行之功过格与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普及于中下层社会。
而道士陆西星,“学宗二氏,缘饰以儒术”(《兴化县志》),著作中既有《三教图赞》《文昌帝君赞》,又有《老子出关赞》《孔子赞》《吕纯阳赞》。认为陆西星是《封神演义》的作者乃很有影响的一家之言。
接引道人和准提道人
了解了这种背景情况,《封神演义》的思想内容“三教合一,道教为尊”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了。由于故事的时间背景是商周之交,即使在传说中,佛教的传人也还是刚刚开始,因而《封神演义》中将西方教(佛教)写成只是偶尔涉足中原事务的“外国朋友”,是一种合情合理而又饶有趣味的艺术处理。
《封神演义》中写到西方教(佛教),只出现了两位“教主”,一位是“西方教主”接引道人,另一位看样子是第二把手的准提道人。这与阐教中老子和元始天尊的关系是既相似又有微妙的差別。前面已经提到,老子和元始是师兄弟,实际掌教的是元始,而老子则有点退居幕后,只在必要时才出面赞襄的味道。第四十四回赤精子为姜子牙遭魇魅事去求见元始天尊,元始却吩咐:“吾虽掌此大教,事体尚有疑难。你叫赤精子可去八景宫见大老爷,便知始末。”
而西方教(佛教),正式教主是接引道人,不过准提道人的神通本领和接引道人不相上下,而且更通达事理,他的意见接引道人都接受。
第六十五回广成子去西方借旗,接引道人以“青莲宝色旗染不得红尘”为由固执不借,准提道人却说:“前番我曾对道兄言过:东南两度,有三千丈红气冲空,与吾西方有缘;是我八德池中五百年花开之数。西方虽是极乐,其道何曰得行于东南;不若借东南大教,兼行吾道,有何不可。况今广成子道兄前来,当得奉命。”而接引道人就立刻“听准提道人之言,随将青莲宝色旗付与广成子”。
第七十八回破诛仙阵,接引道人本来没有积极性:“但我自未曾离清净之乡,恐不谙红尘之事,有误所委,反为不美。”但在准提道人坚持下,“接引道人如准提道人之言,同往东土而来”。
有一种说法认为接引道人和准提道人类似于西藏的达赖和班禅,可作为一家之言。《封神演义》把准提道人写成开放型、外向型的,把接引道人写成保守型、内向型的。从艺术上来说,这是一种对比的手法,可以使两个形象各具面目,互不雷同,又可以增加一些情节上的波澜情趣。除了破诛仙、万仙两阵西方两位教主一起出马外,准提道人又单独涉足东土多次。第六十一回收马元,第七十一回收孔宣,第七十九回收法戒等。
接引道人显然取材于佛教中的接引佛,本是释迦牟尼佛出世之前的佛祖,即阿弥陀佛,密教称为甘露王,乃净土宗的主要信仰对象,能接引念佛的人往生“西方净士”,故称为接引佛。他又有许多名号,如无量寿佛、无量光佛、欢喜光佛、智慧光佛等。
准提道人则来自佛教中的准提菩萨。流行的准提菩萨图像,有二臂、四臂、至八十四臂等九种,一般佛教信徒所供奉的图像以十八臂三目的居多。《佛说七俱胝佛母准提大明陀罗尼经》中,就说准提是十八臂。《封神演义》第七十一回准提道人收伏孔宣,就描写“只听得孔宣五色光里一声雷响,现出一尊圣像来,十八只手,二十四首”。
这个孔雀成精的孔宣,则明显来自佛教中的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据说大孔雀曾把释迦牟尼佛祖吞下肚子,佛祖剖开其脊背而出,因此封孔雀为“佛母”,《西游记》第七十七回如来佛就对孙悟空讲过这个故事。佛经中也有《孔雀明王经》,汉语翻译有许多不同译本,如《大金色孔雀王咒经》《佛说大金色孔雀王咒经》《孔雀王咒经》《佛母大王经》等。
《封神演义》在尊崇道教的同时,对西方教(佛教)也一视同仁,给予极高的地位,表现出作者一种开放的心态胸襟,同时也说明道教和佛教的融合互补在明代已十分深入人心。
中国的山和印度的水
《封神演义》更令人叹赏的是它能成功地将道教和西方教(佛教)两种宗教境界用不同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这主要得力于不同意象的选择,同时也表明作者对道教和佛教不同的教理是体察入微的。
按《封神演义》的描写,道教神通的根本是阴阳、五行、八卦这一套,是地道中华本土文化的产物,在前面的章节我们已经详细讨论过。那么西方教(佛教)呢?第六十一回准提道人首次出场,文殊广法天尊却不认得他,准提道人首先念了一首偈诗:
大觉金仙不二时,西方妙法祖菩提。
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
空寂自然隨变化,真如本陸任为之。
与天同寿庄严体,历劫明心大法师。
文殊广法天尊听了立刻赞美说:“久仰大法,行教西方,莲花现相,舍利元光,真乃高明之客。”准提道人又对马元说:“道友可惜五行修炼,枉费功夫!不如随我上西方,八德池边,谈讲三乘大法;七宝林下,任你自在逍遥。”
这已经十分明确地将佛教与道教的“五行修炼”区別开来,西方教(佛教)不搞阴阳、五行、八卦这一套。那么西方教(佛教)的一套是什么呢?可用几个典型的意象来表示:莲花、舍利、八德池、七宝林。这一组意象构成西方教(佛教)的宗教精神境界,并得到反复渲染,比如:
广成于又往西方极乐之乡来。纵金光,一日到了西方胜境——比昆仑山大不相同。怎见得,有赞为证:
宝焰金光映日明,异香奇彩更微精。
七宝林中无穷景,八德池边落瑞璎。
素品仙花人罕见,笙簧仙乐耳更清。
西方胜界真堪羡,真乃莲花辦里生。
(第六十五回)
佛家的理想是根据其基本教义四谛说、十二因缘说、业力说、无常说与无我说等而来,核心是一个“空”字。“色之性空,非色败空。”(僧肇:《不真空论》)“无我无欲心则休息,自然清净而得解脱,是名曰空。”(《大正藏》二卷阿含部下《佛说圣法印经》)反映在审美上,则特別突出清净和恬淡的境界。《封神演义》对西方极乐世界的描写正是如此。“素品仙花人罕见”“清闲极乐是西方”,莲花、舍利、八德池、七宝林,都给人清净绝伦、恬淡无比的感觉。这里没有道教炼丹炉的烟熏火燎,而只有水中莲花的幽香。
和对道教的描写相比,显然各自突出不同的特点。道教的圣地是山,从昆仑山、八景宫到灵鹫山、乾元山等,一座座仙山洞府,让人觉得幽深神秘。西方教(佛教)的圣地却更突出水,八德池、七宝林、莲花的反复渲染让人总感受到水的滋润洁净、明朗开阔。再加上昙花、菩提、波罗花这些带有异国情调的植物,更加浓郁了氛围。
总之,道教是北方色调,山是意象核心;西方教(佛教)是南方情趣,水是意象核心。五行、八卦、炼丹炉与莲花、昙花、波罗花区分开了中华与异域的不同文化。山中好炼丹,水中好种花,是很巧妙的艺术经营。当然,莲花在道教里也是圣物,如哪吒是莲花化身,太乙真人、赤精于等表现法力时也常“用手一指,足下先现两朵白莲花,为护身根本”,这显然是佛、道互相融汇的表现,但在道教里,莲花不像在佛教里成为根本的象征。
舍利子本是道行高深的高僧大德尸体火化后骨灰的结晶,据说像珠子模样。不过《封神演义》中提到的舍利子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指炼成功的“内丹”,是道行高深、佛法无边的象征。佛教的坐禅本来也有练气功的意义在内,印度又有所谓瑜珈功,细究起来,当然与道教气功各有门径,各有特点,但从一般的意义上说,道、佛二教的气功又有相通互补之处。
所谓“修成舍利名胎息”“舍利腹中存”“顶上常悬舍利于”“舍利玲珑超上乘”,正是“内丹”修成功的一种艺术想象。“元始现庆云,老子现塔,西方二位教主现舍利子,保护其身”,显然是功力相埒的内丹功夫,但庆云和塔是中华文化,舍利子是印度文化(塔本是佛教之物,从印度传人,但因时代久远,已经“汉化”了,这也是道、佛二教彼此吸收的表现)。总之,《封神演义》对道、佛二教的描写相当艺术地对其宗教教义做了点化,使其成为一种文学境界。
鸿钧道人的意义
《封神演义》虽然道教、佛教一体同尊,但隐隐约约地还是流露出道教至高无上的倾向,这是一种中华文化本位的立场。《后汉书.襄楷传》:“老子人夷狄化为浮屠。”道教徒作《老子西升经》,说“老子西升,开道竺乾”,说释迦牟尼是老子的“投胎转世”。西晋道士王浮又造《老子化胡经》,说道教教主老子西涉流沙,人天竺为佛,从事传教,化导胡人,释迦牟尼实为其后世弟子。
魏晋南北朝陕西终南山的楼观道派也是老子西升化胡说的积极倡导者。元明时期的全真教热烈宣传这一套。僧侶们则把释迦牟尼生年往前推,说释迦牟尼早在周昭王时已经出世,并且当时中国已有人知道西方有“圣人”诞生。这是佛、道二教争夺权威的斗争。
《封神演义》中西方二位教主和老子、元始天尊平列,不分上下,但第八十四回却又出来一个鸿钧道人,是老子和元始的老师,“高卧九重云,蒲团了道真。天地玄黄外,我当掌教尊”,其资格权威显然又超过了西方教主。
(鸿钧道人)便至篷上,与西方教主相见。鸿钧道人称赞西方极乐世界,真是福地。西方教主应曰:“不敢!”教主请鸿钧道人拜见。鸿钧曰:“我与道友无有拘束。这三个是我门下,当得如此。”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打稽首坐下。后面就是老子、元始过来拜见毕,又是十二代弟子并众门人俱来拜见毕,俱分两边侍立。通天教主也在一旁站立。
西方教主以晚辈之礼“拜见”鸿钧道人,鸿钧道人则以客人之礼对待,请他们坐下。客气虽客气,长幼尊卑还是一目了然的。后来鸿钧道人当众责备通天教主,接引和准提道人齐声附和:“老师之言不差。”不称“道友”而称“老师”,先进后学之分可见。
一些佛和菩萨的来历
不过,《封神演义》的道教门户之见并不明显,对佛教也可谓备至推崇,这种“多元化”的“宽容”心态很值得赞赏。尤其有趣的是,西方二位教主不仅将许多截教门人收走,所谓“渡有缘之客”,如法戒、孔宣、乌云仙等,而且一些阐教门人后来也归了西方。
第八十三回描写:“惧留孙乃是西方有缘之客,久后归于释教,大阐佛法,兴于西汉。”而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和慈航道人所谓“三大士收伏狮象犰”,“后兴释门,成于佛教,为文殊、普贤、观音,是三位大士”。惧留孙即佛经里的拘留孙(又作俱留孙、鸠楼孙等),是所谓过去七佛中的第四佛,现在贤劫中的一千佛之首。(贤劫:佛教说现在之住劫名为贤劫,因为在此住劫二十增减中,有千佛出现。)
杨戬的师父号玉鼎真人,似乎是从《西游记》中的金顶大仙演绎而来。金顶大仙之名是含有道教色彩的,却在如来佛祖的灵山看大门,门房住地却又名玉真观——道教才叫宫观,佛教则叫寺庙。“玉鼎真人”之名号,似乎即是“金顶”和“玉真”各取一字而来——“顶”换为谐音的“鼎”。
截教门下的毗芦仙,是随侍通天教主的七仙之一,应该就是后来佛教中的毗芦遮那佛。叛变截教皈依西方的长耳定光仙,是从定光佛名号演义,他的“长耳”也是佛相。定光佛在佛教中也有许多说法,一种说法是定光佛就是燃灯古佛,又说定光佛是客家族的保护神。
阐教门人中“仙人班首,佛祖源流”的燃灯道人,是佛教中燃灯古佛的前身。他后来夺得了赵公明的定海珠,而这定海珠,“珠有二十四颗。——此珠后来兴于释门,化为二十四诸天”(第四十七回)。
燃灯道人又收伏了羽翼仙作门人,这个羽翼仙就是《西游记》里如来佛顶上的大鹏雕,在狮驼国里和文殊的青狮、普贤的白象一起与孙悟空苦斗;在《说岳全传》里又被贬下界,投胎转世,成了一代名将岳飞,字鹏举。
道教佛教各有千秋
《封神演义》中写阐、截二教門人后人佛教,是“三教同源”思想的反映,又是“老子化胡”传说的艺术转化。总的来看,《封神演义》虽然以道教为至尊,但并不故意贬低佛教,而是认为道教、佛教各有千秋,所谓“昆仑地脉发来龙,更比昆仑无命令”,虽然道教是源流、“来龙”,但佛教却有一种更清净自在的气息意境。第七十八回准提道人和接引道人与通天教主各自夸赞佛教和道教:
准提道人曰:“俺弟兄二人虽是西方教主,特
往此处来遇有缘。道友,你听我道来:
身出莲花清净台,三乘妙典法门开。
玲珑舍利超凡俗,璎珞明珠绝世埃。
八德池中生紫焰,七珍妙树长金苔。
只因东土多英俊,来遇前缘结圣胎。”
话说接引道人(原文此处讹误,应为准提道人——引者)说罢,通天教主曰:“你有你西方,我有我东土,如水火不同居,你为何也来惹此烦恼。你说你莲花化身,清净无为,其如五行变化,立竿见影。你听我道来:
混元正体合先天,万劫千番只自然。
渺渺无为传大法,如如不动号初玄。
炉中火炼全非汞,物外长生尽属乾。
变化无穷还变化,西方佛事属逃禅。”
这将佛教和道教的异同比较得很清楚,和我们前面讲过的十分符合。佛教是莲花清净,道教是五行变化;佛教是八德池,道教是炉中火。道教中的截教走了歪门邪道,不如佛教;但阐教却与佛教旗鼓相当,而道教的祖师爷鸿钧道人是前辈大德,比佛教更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