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 左手是温婉 右手是豪放

2020-06-24 12:52何映宇
新民周刊 2020年22期
关键词:朱淑真柳永首词

何映宇

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一代有一代的时尚潮流。

唐诗达到巅峰之后,至宋代迎来了词的高潮。南唐李后主绝唱“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而南唐灭亡了,有宋一代,李煜的词却风靡一时。后世尊称其为“词圣”,他启蒙的那一派词风,被认为是“婉约派”。

婉约派小家碧玉,“豪放派”却纵横开阖,气象恢弘雄放。婉约、豪放之说最早见于《诗余图谱》:“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酝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秦观)制作多是婉约,苏子瞻(苏轼)之作多是豪放。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

苏东坡、辛弃疾等“豪放派”词人的出现,宋词的风貌又为之一新。

婉约:词之正宗

婉约一语则最早见于《国语·吴语》:“故婉约其词,以从逸王之志。”意谓卑顺其辞。古代女子以卑顺为德,故借为女子教育的一种方式。

在“豪放派”出现之前,婉约是词坛正宗。王世贞的《弇州山人词评》就以李后主、柳永、周邦彦等词家为“词之正宗”,正代表了这种看法。柳永、张先、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秦观、贺铸、周邦彦、李清照等等,都是宋朝婉约派中的代表人物。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哀婉凄怨,正是此派的宗旨所在。

而事實上,这种词一开始是配合音乐来演唱的。《旧唐书·温庭筠传》曾记载飞卿“能逐弦歌之音,为侧艳之词”。这些温柔香艳之曲,怀人赠别之调,多凄怨之声,成就婉约一派。

婉约派的第一位大师就是北宋柳永。

唐五代时期,词的体式以小令为主,慢词总共不过十多首。到了宋初柳永同时而略晚的张先、晏殊和欧阳修,仅分别尝试写了17首、3首和13首慢词。而柳永大力创作慢词,从根本上改变了唐五代以来词坛上小令一统天下的格局,使慢词与小令两种体式平分秋色,齐头并进。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少时学习诗词,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进京参加科举,屡试不中,遂一心填词。柳永一生流寓江淮浪迹天涯,“芳年壮岁,离多欢少”,于是在他的词作中尽情地抒发了名落孙山后的愤懑不平。他在秦楼楚馆中眠花宿柳,一生放荡不羁,烟花巷陌,都市的繁华,都成为他主要歌咏的对象。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少时学习诗词,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进京参加科举,屡试不中,遂一心填词。

其中有一位,叫虫娘。她的名字就直接出现在柳永的词中,在《集贤宾》和《征部乐》中,他甚至直接称她为“虫虫”:

《木兰花》:“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吹莲步紧。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少年暗销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集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征部乐》:“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作为情场老手,柳永在温柔乡中不知有多少情债。在柳永的词中常常会出现很多歌伎的名字,比如心娘、佳娘、酥娘、秀香、英英等等。在他的众多情人中,虫娘是非常重要的一位。柳永凭借自己出色的才华博得佳人倾心,两人感情甚好,甚至一度情热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他的那首《征部乐》可以看作是柳永对虫娘的誓言。从词中的内容可以看得很清楚,一旦他科举高中,就回来与虫娘成亲。

一说柳永那首最著名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就是在他们离别之时写下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词的上片写的就是一对恋人饯行时难分难舍的别情。这首词影响很大,是宋元时期广泛流传的“宋金十大曲”之一。

可惜,这两位才子佳人最终也没能走在一起。柳永一生坎坷,一贫如洗,最终客死他乡。《方舆胜览》中记载,柳永卒于襄阳,死的时候家中没有别的财产,是一群歌妓将柳永埋葬在南门外。每年春日的时候就去给柳永上坟,世人称之为“吊柳七”。后来被形成一种风俗,一直延绵到宋室南渡。

女性词人的崛起

婉约派虽名婉约,却几乎都是男人的婉约,宋词几乎成了一种男人的游戏。而就在这众多男性词人的包围中,易安居士李清照的横空出世改变了宋词的性别生态。在她之后,朱淑真、吴淑姬、张玉娘等女词人书写着女性文学史上的荣光,虽然人数依旧很少,但毕竟,这是女性词人在男性占压倒性优势的词坛,发出了属于她们自己的声音。

李清照我们都很熟悉,无需多言。

朱淑真生于仕宦之家。夫为文法小吏,因志趣不合,夫妻不睦,终致其抑郁早逝。又传淑真过世后,父母将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其余生平不可考,素无定论。现存《断肠诗集》《断肠词》传世,为劫后余篇。

朱淑真的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后期则颇多幽怨之音。从“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愁怀》)来看,她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内心苦闷,无处抒怀,只能寄情于词作之中。后人给朱淑真的诗集作序,说她“嫁为市井民妻”,但根据考证,她的丈夫应该不是普通市民,而是一个小官吏,朱淑真之所以感到苦闷,主要还是因为她的丈夫与她的才学不能相称,心灵无法沟通。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熟悉的欧阳修的那首《生查子》,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一阕,既收录在欧阳修的《欧阳文忠公集》一百三十一卷,又收在朱淑真的《断肠集》,所以作者究竟为谁,也有很大的争议。从这首词的口吻来看,确实更像是一个女子在元宵节与情人幽会的故事。不过在古代,女子与人私会,却是不检点不道德的事。于是攻讦朱淑真失妇德、为泆女的言论也甚嚣尘上。按那时的说法,无疑就是邀人私奔之词,所以明代的杨慎在《词品》里一本正经地斥责朱淑真为“不贞”。现在看来,这是古代女性争取恋爱自由的勇敢表现,谈不上什么“不贞”了。又由于欧阳修的名头更大,这首词更为人知的作者是欧阳修,对欧阳修,人们却从来不指责他“不贞”,做女人真是难啊。

《断肠词》。

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这是吴淑姬的《小重山》,写一个独守闺房的女子对远方情人的思念,其笔墨也非泛泛。上片写暮暮之景,枝上残花,莺声犹娇。所谓“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开花时已是暮春时节,而荼蘼将谢未谢,青春将逝,还留着一些“花片子”缀在枝头,莺老但声带娇羞,老之将至,能不能抓住这青春的尾巴?

下片写“愁”。李清照写愁的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从舟着眼,反衬愁之大;而吴淑姬却反其道而行之,先把愁比作“一川烟草浪”,极言愁之大之多,再将它与“心儿小”作强烈对比,与李清照殊途而同归,又有不同的意趣,值得细细品味。

女词人的细腻在朱淑真、吴淑姬等人的身上尽显无遗,她们的诗多写闺中愁闷,格局较小,却能小中见大。

豪放:从苏轼到辛弃疾

柳永是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词人,也是两宋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他将敷陈其事的赋法移植于词,同时充分运用俚词俗语,对宋词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二位对宋词影响深远的词人,就是豪放派的苏东坡。

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记:“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柳永排行第七,故又名柳七。俞文豹记载的这则轶事生动地说出了以柳永为代表的婉约派和以苏东坡为代表的豪放派之间的差别。

苏东坡的词汪洋恣意、崇尚直率,词论家对苏轼词所作的“横放杰出” “词气迈往”“书挟海上风涛之气”之评。苏东坡留下了千古绝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苏轼的豪放词,笔力遒劲,气势千钧,千百年来为人们所传唱。

至宋室衣冠南渡之后,南宋与北方金政权的民族矛盾异常激烈,豪放派更是大有后来居上之势。“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这首《满江红》到底是不是岳飞本人所写还有争议,但这首词中壮怀激烈喷薄欲出的情感,说这是豪放派是没有任何争议的。这首《满江红》代表的是南宋南迁后,收复失地的英雄豪气。不仅岳飞、李纲、张孝祥等人写出壮怀激烈的词作,原先一些以婉约出名者,如朱敦儒、李清照等也写出了不少激昂慷慨的词作。然而,南宋豪放词的典范,却非辛弃疾莫属。在艺术表现上,辛弃疾以文为词,以古写今,不仅进一步拓宽了词的表现领域,也极大地拓展了词的表现手法。

蘇轼《古木竹石图》。

豪放中的柔情

而事实上,婉约派和豪放派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派。豪放诗人婉约起来,同样让人肝肠寸断,九曲回肠。婉约诗人豪放起来,同样让人有种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澎湃。

苏轼和李清照恰是宋词的左右手,左手豪放蕴柔情,右手婉约含风骨。

苏轼是“豪放派”的第一座高峰,可是他写起婉约词来也照样柔情似水。他的不少作品,更深具豪放旷逸、婉约细巧融一体的真味。现在被文青挂在嘴边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就出自苏轼的《定风波》,这首词中的结尾之句也很经典:“也无风雨也无晴。”而著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你要说这首词是婉约词吧,想象力奇绝,你要说它是豪放词吧,又细腻温婉,不似豪放词那么激情澎湃,所以是兼得两者之美。

事实上,苏轼虽然是豪放派的开山鼻祖,但他现存词作300余首中,能纯粹称之为豪放词的却并不多,他一生所作的很多作品,几乎都是婉约词。辛弃疾则不同,他的作品以豪放派为主,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会写婉约词,恰恰相反,辛弃疾温柔起来,李清照都得甘拜下风,所谓多情未必不丈夫嘛!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一句,就是现在李彦宏的“百度”公司名字的由来。“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这首小学生都会背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也没有那么“豪放”,主题是“愁”,上片中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与下片中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恰成对照,一边是“不识”,一边是“识尽”,识尽之后,又是淡然。这首词,和他的《鹧鸪天》中表现的,其实是一回事:“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豪气干云的男子汉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没有那么绝对,这才是宋词好看的地方。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左手是温婉,右手是豪放,共同谱就宋词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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