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欣
数码相机和智能手机已经完全改写了人们对影像记忆的存储和显示方式。其实它们进入日常生活并没有多少年,但人们已经不太记得或者无法想象没有它们的生活。不知还有多少人会偶然怀念照料胶卷相机是多么琐碎忙碌:胶卷要保存在冰箱里,照完的胶卷要拿去冲印店洗晒,拿回来36张照片和一卷长长的褐色脆胶带,对着光拉开,像一幅超现实的连环画。底片的色彩与现实生活完全相反,照片里表情细腻的人和风景在胶卷上看着像个简陋的摘要。冲印店里弥漫一种独特的酸味,那是显影液和定影液的气味,很远就闻得到。店里挂着各式各样的叫不上名字来的俊男美女,含情脉脉,托腮凝睇。
张爱玲在《连环套》中说:“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不过是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连环套》描写的时代是黑白照片的时代。然后是彩色照片时代。很多人家都曾经有过压着玻璃板的写字台,玻璃板底下是几张大大小小各种时代的照片。压的时间太久或渗进了水,有些已经跟玻璃板成了一体。看着照片长大的孩子离开了家,再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老了,除了玻璃板下的旧照片里那些人。这样的影像记忆,不仅是关于照片,更是关于自己。待到有一天不得不放弃那张旧写字台和玻璃板下的旧照片时,仿佛也挥别了一部分读书写字开小差、在玻璃板上给底下的人画八字胡的童年。数码时代没有怀旧,只有折旧。用新手机翻到自己几年前贴在社交网络上的用旧手机拍的照片,只会感慨,那时的手机像素低色彩差镜头变形得厉害,连累了自己的花容月貌。
所以在数字摄影早已一统天下的年代,照片冲印店的存在是个奇迹,而且店堂里那种独特的酸味没有变。总有人需要照证件照,但冲印店也不能靠证件照交房租发工资。我留心看了一下,现在的冲印店已经进化出了很多符合数码时代的特征,比如可以打印海报那么大的照片,打印枕套、鼠标垫、手机壳、T恤,难得仍然如鱼得水,顾客盈门。店堂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猫狗小孩在各种尺寸的相框里,他们纵跃飞奔永远落不了地,开怀大笑永远闭不上嘴;他们存在于所有数码摄影可以低成本捕捉的转瞬即逝的时刻。这些珍贵的时刻,只有从手机里读取出来成为纸媒的形式,配上相纸的光滑或绒面质感,才更像是一幅将存在于未来中的宝贵的记忆。
(陈晓东荐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