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角落

2020-06-19 08:51迪恩·孔茨
译林 2020年3期

〔美国〕迪恩·孔茨

有的人真正脱离了网络,任何技术都探测不到他们的行踪,然而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游弋于互联网并使用互联网,这样的人可以说就处在“无声的角落”。

第一部 教我战栗

1

清凉的黑夜里,简·霍克醒了。有一阵子,她记不起自己睡在哪里。她只记得自己像惯常一样,睡在大号或是特大号双人床上,手枪放在另一只枕头下面。如果她不是独自出行,那只枕头上应该有旅伴安枕。柴油引擎的轰鸣声和十八轮货车在沥青路面上枯燥乏味的摩擦声让她想起,她在一家汽车旅馆,离州际公路不远,时间是……星期一。

床边闹钟柔光闪闪的绿色数字,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早晨4 : 15,但这并不反常。这个时间太早了,她还没有睡够八个小时;这个时间太晚了,她不敢设想自己还有可能再次入睡。

她静躺了一阵,思考着已经失去了什么。她答应过自己,不要沉溺于痛苦的过去。如果不是她最近思绪转向,思索还有什么没有失去,跟以前相比,她用来回顾过去的时间少些了,这应该算是进步。

她拿上更换的衣服和手枪,进了浴室,关上门。入住时她从卧室里搬了一把直靠背椅进浴室,此时她用椅子顶住了浴室门。

水槽上方的角落里,在一片比她的手掌大一些的區域,经线发散,纬线盘旋,那是一只蜘蛛的建设成果—这就是客房清洁服务的状况。她11点钟上床睡觉时,网上唯一的供品是一只正在挣扎的蛾子。一夜之后,蛾子变成了一具皮囊,只剩透着光亮的空壳和残破不堪的翅膀,失去了绒样的粉尘。纵使很快还会有小吃进入这处纱网屠场,圆胖的蜘蛛此时还是盯着一对被捕获的蠹虫,这没有油水的食物。

浴室小窗做工粗糙,安全照灯的光从屋外洒下,给窗上的毛玻璃镀上了一层金色。窗户太小,连个小孩子都不可能爬进来,但这样的小窗也不可能让她在危急时刻借道脱逃。

简把手枪放在马桶盖上,淋浴时她没有拉上浴帘。二星级汽车旅馆里,洗澡水竟比她预想的要热,溶解着聚集在她肌肉与骨骼里的酸痛。她希望能在喷淋中滞留尽兴,但她做不到放缓手脚,流连其中。

2

她的腋下枪套由配有旋转连接器的手枪皮套、备用弹匣托架和仿麂皮皮带组成;她的运动夹克是特别裁制的,枪挂在左臂之下,隐藏在那一个低深的位置,毫无破绽。

除了嵌入腋下枪套的那个弹匣,她在夹克口袋里还带着两个备用弹匣,算上手枪里装的,总共有四十发子弹。

四十发子弹不够用的那一天可能会到来。她别无援手,如果一切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不会有什么先驱小分队及时解围。有人解围的兴盛风光,即便不是永远不再,也是眼前不再。她不可能把自己武装到可以进行无限期战斗的程度。在任何情势下,如果四十发子弹不够用,那么八十发子弹或者八百发子弹也会不够用。关于她自己的技术或耐力,她很有自知之明。

她把两只手提箱拎到那辆福特翼虎跟前,揭起尾盖,装上箱包,将车锁好。

太阳还没有升起,它一定是在酝酿一两起太阳耀斑。西天的月亮正在下沉,但也皎洁明亮,银光四射;它反射的光芒太多,致使它的环形山脉的阴影模糊不清,难辨有无。月亮看上去不像实在的天体,倒像一个夜空中的洞穴,光从另外一个宇宙穿射过来,一尘不染但危机四伏。

汽车旅馆的接待室里,她还了房间钥匙。服务台后面,一个头发剃光、蓄着胡子的年轻人询问,各项服务是否都令她满意,那样子几乎表明他好像真的在意客户评价;而她差一点就说,有那么多臭虫,我想你们的许多顾客都是昆虫学家吧。然而,就像她不想让人家绘制她的裸体形象一样,她也不想给他留下一个不易忘却的印象,于是她说了声“是的,不错”,便抬步离去。

入住时,她用现金预支房费,用一个伪造的驾驶执照提供必要的身份证明。根据这份身份证明,来自萨克拉门托的露西·埃姆斯刚刚离开这所建筑。

走道的天花板上安装着锥形金属吊灯,一种早春的甲壳虫飞撞吊灯,咔嗒作响,它们的腿多枝多叉,夸张的影子在脚下混凝土地面上的聚光圈里窜来窜去。

经营小餐馆也是汽车旅馆业务的一部分。步入隔壁小餐馆时,她觉察到了摄像头,但她没有直视任何一部。监控已经变得无处不在,无可躲避了。

然而,唯有那些安装在飞机场、火车站及其他重要设施上的摄像头能够让她露出马脚,因为与那些地方的摄像头连接着的电脑里运行着实时、尖端、能识别人脸的软件。她乘坐飞机旅行的日子结束了,她去每个地方都开汽车。

在所有这一切开始之前,她是一个金发碧眼女郎,长发飘逸,天生丽质;现在她是一个肤色浅黑、发型短俏的女人。如果一个人正在受到追捕,肤色、发型之类的改变不可能骗过人脸识别系统。她没有用显而易见的伪装改扮自己,因为那样做也会引来不需要的注意。为了逃脱这机械化的侦查,她需要改变她的脸型,或者改变她相貌的许多独特细节,但她能做到的改变十分有限。

3

一个加了三颗鸡蛋的奶酪煎蛋卷、两份腌猪肉片、香肠、涂了黄油的烤面包、家常炸薯条,配咖啡而不是橘子汁:高蛋白食品使她精力旺盛,而太多的碳水化合物让她感到行动迟缓,头脑迟钝。她不担心脂肪,因为她患动脉硬化肯定是再活二十年之后的事。

女招待端来了续杯咖啡。这人三十上下,娇艳可人,但已透着鲜花将谢的势态。她太过苍白,太过清瘦,好像生活在日复一日切削着她,剥蚀着她的颜色。“你听说费城的事了吗?”

“发生什么了?”

“某些疯子驾着私人喷气飞机,直接撞入四个车道,正值早晨的交通,一辆接一辆的车!电视上说,飞机一定是加满了油的。将近一英里的公路起火,一座桥完全垮塌,小汽车、卡车爆炸,那些可怜的人们被困在火海里,可怕极了。我们的厨房里有电视,画面太可怕了,不敢看,看了让你呕吐。他们说他们是在替天行道,但他们是受魔鬼差遣。我们该怎么办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简说。

“我想任何人都不知道。”

“我想也是。”

女招待返回了厨房,简吃完了早餐。如果让新闻坏了胃口,那你就得天天吃不下去饭。

4

黑色福特翼虎看上去是简装的底特律汽车,但这辆车的引擎盖下面藏有秘密,藏有力量,使它比任何一部前门上印着“保护公众,服务社会”(原文TO SERVE AND PROTECT,美国警车上的常见标语。—译注)字样的车都跑得更快。

两星期前,简在亚利桑那州诺加利斯市花现金买了这部福特翼虎。诺加利斯市正对着国界另一侧的墨西哥诺加莱斯市。这辆车在美国被盗,在墨西哥被新编了发动机号,增加了马力,然后返回美国出售。车贩的陈列室是从前一处养马场上的一连串的马棚,他从来没有公布过存货清单,从来没有开具过货款收据,也从来没有纳过税。在她的要求下,他提供了加拿大的车辆牌照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机动车辆管理局签发的登记卡,并保证卡是真的。

黎明来临时,她还在亚利桑那州沿着8号州际公路向西疾驰。黑夜在淡去,太阳在觉醒中缓慢地清理着地平线,此时天空中柔若羽毛的卷云在她前方变成了粉色,然后暗化成珊瑚状。凭借不断增加的强烈的蓝光色调,天空逐渐增大。

长途开车,她有时候喜欢听音乐,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莫扎特、肖邦、李斯特。今天早上,她倾向于安静。就她现在的心境,即便最优美的音乐听起来也刺耳。

日出之后,她跑了四十英里,越过州界进入加利福尼亚最南部。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寰宇之内,浓云低垂,拥塞集聚,宛如白色羊毛。白云渐染灰色,聚成羊毛绒团。又过了一个小时,天空更加黯淡,浮夸肿胀,不怀好意。

到了克利夫兰国家森林西缘附近,她在阿尔派恩镇开出了州际公路,戈登·兰伯特将军生前就和妻子生活在这个镇子上。简有一套活页装订的地图册—《托马斯指南》,老旧但管用。前一天晚上,她查阅过其中的一本,确信自己知道怎样找到他们的房子。

在墨西哥,除了对福特翼虎所做的其他改装,整个GPS系统也全被拆除,包括异频雷达收发机,因为这类设施会导致其位置被卫星和其他手段持续跟踪。如果你驾驶的车辆轮子的每一点动态都被接入无线网络,那你玩与世隔绝就毫无意义。

尽管大自然发挥作用不挟意图,但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雨里,简还是看到了恶意。最近以来,一种感觉时不时地在考验着她对自然世界的挚爱,这种感觉也许不够理性但却感受深刻:在邪恶和毁灭的勾当中,大自然和人类串通一气。

5

一万四千个生灵生活在阿尔派恩,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肯定相信命运。有不到三百人来自库米亚印第安人的维哈斯部落营居群,这些人经营的是维哈斯赌场。简对赌博不感兴趣。一分钟接着一分钟,生活就是一枚不停转动的骰子,那才是一场让她应接不暇的赌博。

有松树和槲树的装点,中心商业区一派边城景象,古雅别致。某些建筑实实在在能追溯到遥远的西部拓荒年代,但其他的近期建筑是在模仿古风,不过模仿的成功程度各不相同。古董店、美术馆、礼品店、餐馆,鳞次栉比,尽在提示旅游业年头接着年尾,且早于赌场。

圣地亚哥,美国第八大城市,位于不到三十英里零一千八百英尺远处的高地上。不管在哪里,只要人数略逾百万,且相互居住得很近,在任何一天,总有很大一部分人需要逃离熙攘喧嚣的人群,到相对宁静的地方去。

兰伯特家的住宅坐落在阿尔派恩远郊一块大约半英亩的土地上,其宅邸装有白色的护墙板、黑色的百叶窗,前院围着箭桩栅欄,门廊上摆放着藤条椅。房子东北角的旗杆上,旗若鼓帆,微风中红白颜色的旗帜轻柔地翻动卷扬,靠近旗杆的五十颗星以凝重而低垂的天空为背景,全数绽开。

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的限速可以让简缓慢行驶而不至于暴露出她在仔细察看这地方。她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现象。但如果这些人怀疑她会来这里,因为她与格温妮丝·兰伯特彼此关联,遭遇类似,那他们的谨慎与缜密就几乎达到了神形全无而又无处不在的地步了。

她驾车经过了另外四户人家,来到街尽头。在那里,她把福特翼虎车掉头停到了路肩停车道上,回对着来时的路。

这些人家都坐落在山脊上,俯瞰埃尔卡皮坦湖。简沿着一条垃圾遍布的小道穿过一片开阔树林,然后再顺着一块没有树但铺满绿色细叶芒的坡地继续前走。这些草到了盛夏会像小麦一样金黄。走到湖滨,她转而向南,打量着埃尔卡皮坦湖。这湖看上去既平静又凌乱,因为湖面清澈如镜,乱云反射在湖面上,像投入了层层叠叠待洗的衣物。她对左边的房屋也给予了同等的关注,仰目凝望,好像钦羡其中的每一幢。

各家的围篱表明,他们的房产只占削平山头开辟出来的地块。一路上,跟兰伯特家前面一样的白色箭桩,家家都有。

她从背后溜达,多走过了两家住宅,然后折回到兰伯特家的地界,爬上了斜坡。后门上装置着简易的重力门闩。

她把大门从身后关上,打量了一番窗户,窗帷拉到一边,百叶窗升起,为的是让白天枯燥的光尽可能多地进入房屋。她看得出,没有人在向外张望、注视湖面—或者说在监视着她。

定了定神,她顺着环绕房子的箭桩向前走。云层低压,旗子在微风中窸窣作响。即将到来的雨的气息,抑或是湖水的气息,飘在风里,若有若无。她登上了门廊的台阶,摁响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一位五十上下的妇人开了门,她身材苗条、楚楚动人,穿着牛仔裤、毛衣。围裙及膝,上面绣着草莓图案。

“你是兰伯特夫人吗?”简问。

“找我什么事?”

“我们之间存在关联,我希望可以拜访你。”

格温妮丝·兰伯特堆起了半笑,扬起了眉头。

简说:“我们俩都嫁给了海军军官。”

“对,那算是一种关联。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们俩现在也都是寡妇。我相信我们想要追究的人是相同的。”

6

厨房里弥漫着橘子的味道,格温·兰伯特(格温妮丝· 兰伯特的简写。—译注)正在烤制柑橘巧克力松饼。松饼已经做好了不少,她的态度孜孜不倦,毫无疑问地使人想到她正在让自己忙起来,以便抵御利刃一般的悲伤。

台面上有九个盘子,每个盘子里都装着半打完全冷却了的松饼,并且已经裹上了保鲜膜,这些是要送给邻居和朋友的。第十个盘子放在小餐桌上,里面摆着的美味依旧炽热。还有一炉松饼在烤箱里渐臻完美。

格温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厨艺大师,她可以造就烹饪奇观而不留下明显的遗留问题:水槽里不留弄脏了的搅拌罐或餐具,台面上不会有面粉,地面上没有碎屑或其他残骸。

简谢绝了松饼,接受了一杯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她和女主人隔着桌子落座,香气慢慢吞吞从咖啡杯里升起。

“你是说你的尼克是中校吗?”格温问。

简用的是真名。她和格温之间的关联要求这次拜访必须保密。情况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她不能相信海军军官的妻子,那她就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上校,”简纠正道,“他戴着银鹰勋章。”

“在他只有三十二岁时?有那种年轻后生,锐气十足,擢升迅速,及时获得勋章。”

格温的丈夫戈登是三星中将,比军团里的最高军官仅低一级。

简说:“尼克被授予海军十字勋章,外加一个装满了其他物件的箱子。”海军十字勋章比荣誉勋章只差一个等级。尼克生来谦虚,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奖章和奖状,但有时候简觉得要夸耀他一番,以便确证他存在过,且他的存在曾经使这个世界更加美好。“我是四个月前失去他的,我们结婚六年了。”

格温说:“宝贝,你肯定是真正的娃娃新娘。”

“哪里的话,结婚时我都二十一岁了。我从匡蒂科学院毕业进入调查局工作,一星期之后我们举行的婚礼。”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格温面露惊讶。

“如果我还能回去的话,算是吧。我在休假,暂离岗位。尼克曾经在匡蒂科海军陆战队基地作战研究部工作过,我们是在那时候相遇的。不是他来追我,而是我不得不追他。他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男子汉,而我则像骡子一样犟,非得到我想要的不可。”她的心在抽搐,嗓音破碎,这使她自己很吃惊。“这四个月,有时候我感觉像是四年……又好像仅仅是四个小时。”这种不顾他人感受的做法即刻让她沮丧。“活见鬼,对不起,跟我相比,你更是丈夫新丧。”

格温摆手示意不必道歉,她把泪水强忍在眼睛里说:“我们结婚一年之后—该是1983年—戈迪(戈登的昵称。—译注)在贝鲁特,当时,恐怖分子炸弹袭击海军兵营,两百二十人丧生。他常常身临险境,我千百次想象过他的死亡。我本以为,如果有一天有人身穿蓝色军服,拿着阵亡通知书敲门,我所有的那些想象会让我有心理准备,面对他的死亡。然而我毫无准备……毫无准备死亡会那样发生。”

据新闻报道,两星期多一点前的一个星期六,妻子还在超市,戈登带着一支短管霰弹枪,从后门出去,顺山坡往下走到湖畔。他坐在水边,背对着长满野草的湖岸。由于枪管短,他可以够着扳机。湖面上的船夫们坐在船上,眼瞅着他射杀自己,枪弹直穿口腔。当时格温正在逛商场,她回到家,发现大街上停满了警察局的巡逻车,她家的前门敞开着,她的生活被永远改变了。

简说:“你介意我询问……”

“我万分伤心,但我并没有崩溃。你问吧。”

“有没有可能他是在什么人的陪同下去湖边的?”

“不可能,没有人与他一起去。隔壁的一位妇女看见他拿着什么东西,独自一人顺坡下行去了湖边,但她没有意识到他拿的是一把枪。”

“目击这件事的船夫—那些人都盘查过了吗?”格温看上去有些困惑。“盘查什么?”

“或许你丈夫是要见什么人,或许他带枪是为了保护自己。”

“也或许那是一起谋杀?根本不可能。那片区域有四条船,有至少六个人目击了整件事。”

“你的丈夫……戈登是不是感到情绪压抑?”简不想问出这个问题,因为这样问似乎是在指责兰伯特夫妇的婚姻关系遇到了麻烦。

“从来没有过。有些人抛却了希望,戈迪一辈子链接着希望,乐观主义者就是乐观主义者。”

“听起来像尼克,”简说,“他把自己遇上的每一个问题都只当是一次挑战,他喜欢挑战。”

“是怎么回事,宝贝?你是怎样失去他的?”

“我正在做晚饭,他去了卫生间。他不出来,我发现他穿戴整齐,坐在浴缸里。他用他的格斗匕首,一把卡巴刀,割了自己的脖子,割得太深,切断了左侧颈动脉。”

7

这是一个潮湿的厄尔尼诺冬天,是过去五年里第二个这样的冬天了,中间其他年份的降水状况没有多大变化。厄尔尼诺反常气候使这个州的干旱现状不复存在。此时,窗户上的晨光暗淡了下来,仿佛黄昏正在降临。坡下的湖面起先平滑如镜,这时候罩上了粗糙的白色印痕,微风吹得它鳞片翻动,好像它就是一条巨蛇,蛰伏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的阴影里。

格温拿出烤好的松饼,把烤锅放在滴水板上冷却,此时壁挂钟的嘀嗒声似乎更大了。过去的一个月里,各种各样的计时钟表在周期性地折磨着简。时不时地,她以为可以听到自己的手表在隐隐约约嘀嗒作响。这让她特别恼火,致使她把表摘下来收在汽车上的手套箱里;或者,如果她在汽车旅馆里,她会把手表拿到房间对过,深藏在扶手椅的坐垫底下,直到她再用得着它的时候。如果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想受到反复提醒:去日苦多,现实难违。

格温为她俩续咖啡时,简又问:“戈登有没有留下纸条?”

“没有纸条,没有短信,没有语音留言。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留下这些,还是该为他什么也没有留下而高兴。”她把咖啡壶放回煮咖啡机上,又坐了下来。

简试图不去理睬挂钟,越来越响的嘀嗒声显然出自她的假想。“我在卧室的化妆抽屉里放著笔记本,还有钢笔,尼克正是用这两样东西写下的最后告别,但愿你的思路能转过弯来,换个方式考虑问题。”每一次她想到那恐怖的四个句子时,心房都会被冻僵。她引述道:“我有些不对劲。我需要。我很需要。我很需要去死。”

“你见过这些人的亲人了?”

“是的。”

“多少?”

“截至目前二十二位,包括你。”简观察着格温的表情说,“是的,我知道这是一种执念,也许是在犯傻,劳而无功。”

“没有人会认为你傻,宝贝。有些时候,事情只是……推进起来不容易。离开我这儿以后,你要去哪里?”

“圣地亚哥附近有一个人,我想跟他谈谈。”她在椅子里向后靠了靠,“不过我对拉斯韦加斯的这个应急对策研讨会很有兴趣。你有从研讨会带回来的什么资料吗?会议手册,特别是那四天的活动安排。”

“楼上戈登的书房里或许会有些什么,我去看看。还要咖啡吗?”

“不要了,谢谢。早餐时喝了不少。我真正需要的是浴室。”

“有个半浴室(仅具便池、面盆设备的卫生间。—译注)。请跟我来,我指给你。”

几分钟之后,简到了那间没有蜘蛛、粉刷得一尘不染的浴室里,在水槽里洗手时,她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两个月前她就开始了这场征战,这不是第一次了,她想知道她这样一意孤行是不是冥顽不化,一错到底。

她可能丧失的东西太多了,不仅仅是性命。性命是最次要的。

风越来越大,通过浴室的通风管道,从屋顶由二楼吹向一楼,喧哗而下,像一个洞穴巨人从传说中栖身的荒桥底下爬到了一处带有风景的家园。

就在她走出浴室时,楼上传来了一声枪响。

8

简拔出手枪,双手握住,枪口向右,指向地板。这不是联邦调查局配枪,休假期间她是不允许使用那件武器的。现在拿着的这把赫克勒—科赫对抗战用枪她一样喜欢,或许更喜欢。

听到的声音是一声枪响,不会有错。枪响前没有喊叫声,枪响后没有喊叫声,也没有脚步声。

她知道没有人从亚利桑那尾随而来。如果有人已经在这里等她,那他应该趁她坐在餐桌旁就逮住她,因为那时是两位寡妇对坐,她又卸下了武装。

也许那人缚住了格温,放了一枪,目的是要把她吸引到二楼。那样做没有意义,不过她又想到大多数坏蛋会感情用事,缺乏逻辑和理智。

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但她这时候还不想朝那个方向考虑。

如果這所房子有后楼梯,那后楼梯可能就在厨房里。她没有看到过。她看到的是两个门,都关着,一个当然是餐具室门,另一个最有可能通往车库,或者通往洗衣房。这么推断,前楼梯是唯一的楼梯。

她讨厌楼梯,楼梯上没有地方左右躲闪,没有可能后退,因为后退要让她转身背对射击者。一旦行动起来,她只能向上走,两段楼梯的每一段都像个近距离打靶场。

在两段楼梯之间的平台上,她弯下身子,快速绕过端柱。楼梯顶端没有人。心跳如鼓,恐惧吞躯。她知道该怎么做,她以前这样做过。她的一位教官说过,这是没有紧身裤袜和短裙的芭蕾舞,你只需要知道动作,在合适的地方精确地做出这些动作,表演到最后,人们会往你的脚下扔花的。

到了最后一段楼梯,这是一个职业捕手应当试图逮住自己的地方。她向下瞄准,枪正好在眼睛下面;她向上瞄准,枪会有碍视线。

到了楼梯顶端,她还活着。

她蹲下身子,紧贴墙边,双手握住手枪,双臂伸直。她停脚细听,楼上的厅里没有人声。

这时的任务完全变成了清理门廊,门廊几乎像楼梯一样令人费神。在这段逡巡的末尾,每经过一道门槛,她都可能遭到痛击。

格温·兰伯特坐在主卧里的一把扶手椅上,头向左耷拉着。她的右臂垂向膝盖,枪依然松松地握在手里。子弹从右边太阳穴射入,穿透大脑,破出左边太阳穴,骨块、头发卷,还有更惨不忍睹的东西飞溅在地毯上。

9

场面看上去不像是筹划好的,真的是一起自杀。枪响前没有喊叫声,过后也没有脚步声或其他声音,只有意向和行动以及两者中间出现的那一刹那恐怖,或是解脱,或是悲叹。床头柜的一个抽屉打开着,家用的防卫武器可能就存放在那里。

简认识格温妮丝的时间不长,不至于让自己悲痛欲绝,但沉闷可怖的哀伤,外加强烈的愤怒折磨着她。愤怒是因为这不是普通的自杀,不是由苦恼和压抑造成的自杀。作为一个失去丈夫仅仅两个星期的女人,格温做得相当不错。在眼前的黑暗当中,一些家庭和朋友支持过她,她烤好松饼,准备马上送给他们。她在着眼未来。此外,简对这位军人的妻子所知不多,但有一点她确信无疑—格温无意于折磨另一位悲伤的寡妇,不会让她又一次成为自杀案的第一发现人。

一阵突然的嘟嘟声吸引她转身背对死去的女人,举起了手枪。没有人,声音是从相邻的房间里发出的。她小心翼翼,向毫无遮拦的门廊靠近,直到辨别出那音调是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信号。它在提醒用户,电话没有放到挂钩上。

她跨过门槛,进入戈登·兰伯特的书房。墙上挂着戈登的照片,是他身着戎装的年轻形象。他高大英俊,一身蓝色军装,在异国他乡与海军陆战队兄弟一起,和总统合影。墙上还有一面战场上飘扬过的国旗,镶了边框。

台式电话的听筒拖着螺旋形软线落在地毯上,她小心翼翼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块棉布手绢。她带手绢的目的只是为了消除指纹。她抚弄着听筒,思量着格温在做出致命决定之前会跟谁通话。她拿起电话,按了自动回拨键,但没有任何反应。

表面上看,格温上楼来是要寻找来自应急对策研讨会的手册或活动安排。简走到写字台跟前,打开了一个抽屉。

电话铃响了,但她并不吃惊。没有来电显示。

她拿起听筒,但什么也没有讲。她十分谨慎,电话线远端的那个人同样十分谨慎。这个电话既不是系统故障引起的虚拟呼叫,也不是拨错了号码。她听到了背景音乐,美国的一首老歌,录制于她出生之前:《无名之马》。

她先挂了电话。这片街坊家家房屋宽敞,地面开阔,一声枪响,人们很有可能听不见。但她有紧急的事要做。

10

也许有人正在赶来,也许他们在这一片区并没有安插人手,但审慎的习性让她做出预判,会有心怀敌意的来访者。她没有时间搜查将军的书房。

在一楼,她擦拭了自己记得触碰过的每一样东西。她迅速冲洗并收起咖啡杯和勺子。尽管没人听得见,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手轻脚。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她做所有的事都越来越悄无声息,仿佛她在准备着很快成为幽灵,永远沉默。

在那个半浴室里,镜子引起了她短暂的注意。她眼前肩负的这场使命的本质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她正在发现的问题就是如此离奇古怪。不可能或许会成为可能,有时候这类想法似乎不无道理—在这个案例里,她离开房间之后,她的形象会保留在镜子里,成为她犯罪的证明。

她走前门离开这所房屋,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就像死神的信使。她来了,一个女人死了,她走了。有人说,总有一天,死亡会不复存在。如果这些人是对的,那么死亡也会死去。

走过几家邻居的房屋时,她看到窗前没有人,门廊里没有人,暴风雨在即,没有孩子冒险玩耍。唯一的声音是多变无定的风搅动白昼的各个部件产生的,好像人类被删除了,人类建设的产物并无损伤,但气象亘古不变,现在即将清空一切。

她把车开向街区的尽头,从那里,她可以向左转,也可以继续向前走。她驾着车前进了半英里,右转弯,很快又左转弯,脑海里没有主意要即刻到哪里去。她反反复复看后视镜,确信没有尾巴远远跟随之后,她找到了州际公路,驱车向西,开往圣地亚哥。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大地处在精确持续的监控之下,致使合法装配异频雷达收发机的车辆会被跟踪,不携带类似设备的车辆同样会被跟踪。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她首先根本不可能来到兰伯特家。

11

去年11月的一个晚上,那是尼克死前六天,他在刷牙,她待在床上边看电视边等他。电视新闻里的一则报道引起了她的兴趣,后来那则报道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记忆里徘徊,仿佛被报道的事与她目前正在忍受的一切相关。

那则报道称科学家在用感光蛋白质和光导纤维研发脑微网。他们说,我们在与大脑不停地对话:我们的感官“写入”信息,我们的大脑解释信息并“读出”指令。比如中风和脊神经损伤之类的疾患导致交流故障,目前正在进行的实验中,脑微网可以接收大脑指令,并输送指令翻越故障点,使截瘫患者有可能仅仅通过思考着要移动假肢就可以让假肢活动。患有某些运动神经元疾病的人为自己的躯体所困,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有了这种脑微网,他们或许能够思考谈话内容,听到谈话内容被说出来。他们的思想被感光蛋白质翻译成光脉冲,经软件处理,由电脑转变为话语。

当时简感到惊异,一切变化如此飞快,前方似乎是一个正在疾驰而来的神奇世界。

现在,她被围困到了一个暴力和恐怖的世界里,那则已成旧闻的报道似乎与她置身的世界没有关联。然而,她在不停地回想着那则报道,好像它极为紧要。

也许她记得那则报道,不是因为那里面的什么内容,而是因为不久之后尼克对她说的话。尼克辛苦了一整天,精疲力竭地上了床。她自己也是一身疲惫。他们俩都没有精力做爱,但他们喜欢肩并着肩躺下来,拉着手说话。就在她入睡前,他把她的手举到自己唇边,亲吻着说:“你教我战栗。”他的话跟着她进入了最美丽的梦,梦中,他们在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情景中窃窃私语,总是伴着醉人的温柔。

12

在贝尼海滨餐馆,费城通勤上班人员受袭事件像斯坦利杯(世界职业冰球运动最高水平奖杯。—译注)锦标赛一样吸引着顾客。电视台总有没完没了的体育赛事报道,一星期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有直播,有重播,为的是满足不同趣味的球迷。但这一天的午饭时间,柜台上的两部电视都调到了有线新闻节目,屏幕底下的滚动字幕专门播报死亡人数和政客愤怒的声明,而不是过去的赛事胜利和球员信息统计。

贝尼海滨餐馆实际上不在海滨,与海浪拍击之声隔着两个街区。假如它的招牌宣称的没错,它享誉五十年,是圣地亚哥最受喜爱的餐馆,那么它权属一个名叫贝尼的人则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极有可能已易其主。顾客看上去是中产阶层,是一个在过去十年里每况愈下的人口群体。尽管简发现他们的愤怒、恐惧、对群体的需要几乎伸手可触,正是这种情绪把他们带到了吧台凳和椅子上,但此刻,没有一个人酒气十足,面对恐怖气势汹汹地大喊大叫。

她坐在最后一个隔间吃饭,这个隔间比其他隔间狭窄,容不下四个人,只够两人就座。桌面上压着花岗岩薄板,贝尼当家时这面板肯定是福米家品牌。餐桌和餐位凳上的坐垫、吧台凳上设计师使用的纺织物、大理石面地砖铺成的地板绘着五颜六色的图案,这一切都在宣示着一种从未实现但又美国味十足的繁荣和崇高,使简出乎意料地感觉到了酸楚。

顾客中有一位当地报纸的专栏作家,他吃着午饭,喝了一两瓶啤酒,但他抑制不住记者的本能。她看着他手拿笔记本、钢笔和一瓶喜力啤酒,在餐馆长长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分发名片,和食客讨论最近的恐怖主义行径。

他大约四十岁,留着漂亮的头发,看上去好像他花在发型上的资金比会计师可能建议的要多。他为自己的臀部感到骄傲,刻意把牛仔裤穿得略微紧身一点。他也得意于他那有男人气概的前臂,这一天并不热,但他的衣袖还是卷了起来。

他以记者和男人的身份来到她的小隔间,眼神里充斥着算计。在有些女人看来,这样的眼神是一种冒犯,但她不这样想。他算不上粗野,也无从知晓她已经把自己置身局外。她非常清楚,男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注意到她,所以她明白,如果拒绝了一个三分钟的采访,不管是彬彬有礼,还是不屑一顾,她在他的记忆里都会萦绕更久,印象更深。

他的名字叫凯尔西,她说自己名叫玛丽。应她的邀请,他在她餐桌的对面坐了下来。“可怕的一天呀。”

“是可怕的一天。”

“你在费城有朋友吗?或者你家在费城吗?”

“只有同胞公民。”

“是了。不過还是揪心,是不是呀?”

“应该是这样。”

“你认为我们应当做些什么?”

“你和我?”

“我们所有的人。”

“应当认识到这是一个重大问题的一部分。”

“这问题是?”

“理念不应当比人更重要。”

他扬起了眉头。“有些意思,请解释一下。”

她解释的方式是把两个词的顺序翻转了一下,取消了否定句式—“人应当比理念更重要”。

他等着她说下去,但她没有,而是把汉堡吃到仅剩最后一口,这时他说:“我的专栏无关政治,只关人情冷暖,不过如果你必须给自己贴张政治标签,那它应该叫什么?”

“厌烦。”

他笑了,做着笔记。“这可能是所有政党中最大的一个。你来自哪里?”

“迈阿密,”她撒谎说,“你应当调查一则新闻报道,你知道吗?”

“什么报道?”

“不断递增的自杀率。”

“自杀率在递增吗?”

“请你核实。”

他注视着她,即使他仰起酒瓶喝啤酒时,目光也不离开她。“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恐怖的兴趣?”

“我是一个社会学家,”她撒谎说,“你有没有怀疑过,像费城恐怖袭击这样的灾难会被人利用?”

尽管他专为人情冷暖专栏写报道,但他长着一双警方记者的眼睛,他不是只察看事物,而是一层一层剥茧深入。“怎么利用?”

她朝较近的电视做了个手势。“在每小时的费城滚动新闻里,都有一分钟时间用在报道那个骇人事件上。”

佐治亚州的一位前州长开枪打死了妻子和自己竞选时的一位富豪捐助人,最后自杀。

“你指的是亚特兰大暴行啊,”凯尔西说,亚特兰大暴行是小报报道这一事件时使用的标题,“是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昨天,它就是特大新闻。但它发生在费城事件的同一天,所以到下一星期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了。”

他似乎没有理解她话里的含义。“人们说那位妻子跟财力雄厚的捐助人关系暧昧。”

吃完了汉堡,她用餐巾纸把手擦干净。“你瞧,你说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最大的谜团。”

“它是?”

“谁是一直萦绕在我们耳边的那个‘人们?”

他笑了笑,指着她的空酒瓶说:“给你买一瓶多瑟瑰啤酒好吗?”

“谢谢,一瓶就是我的极限。谋杀率也正在上升,你知道吗?”

“我们做过那方面的报道,我当然知道。”

女招待过来了,简要求结账。她隔着桌子向凯尔西探过身去,压低声音说:“我敢赌一把,接下来上升的会是什么数据。”

他把她的亲密舉动当作某种引诱,便向她斜靠过去说:“说来听听。”

“谋杀加自杀。那位州长可能是未来要发生的事情的指向标。应该说是下一个阶段的指向标。”

“什么的下一个阶段?”

直到此时她一直都是真诚的,但当她沉入幻想,要打发他离开的时候,她做出了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已经在罗斯威尔(美国地名,也是一部涉UFO的美国电影名。—译注)开始了的事情的下一个阶段。”

他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报界人士,他不可能使自己的笑容凝固,也不可能让自己的眼睛呆滞。“新墨西哥州的罗斯威尔吗?”

“那是他们首次登陆的地方。你不否认UFO吧?”

“绝不否认,”他说,“宇宙是无限的。有头脑的人没有哪个会相信我们在宇宙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就在女招待拿来账单的时候,简问凯尔西是否相信外星人绑架。他拒绝上钩,感谢简—或者迈阿密的玛丽—与自己分享见解之后,移步进行下一个采访。

付完现金,穿过午饭时间的人群,也许是出于直觉,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专栏作家正在凝视着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时,他把手机凑近了耳朵。

他只是一个前来调戏她的人,一个她相当机智地躲避开的人;他只是一个看到漂亮女人就想搭讪的人,他依旧喜欢她。他打电话是一个巧合,与她没有什么关联。

然而,一出餐馆,她就加快了脚步。

13

暴风雨即将到来,乌云喷着黑色羽毛,像火山爆发一样,海鸥被反衬成了白色风筝。它们急匆匆从海上归来,张开扇形的翅膀从天空俯冲,飞往建筑物屋檐下安全的群栖处,飞向凤凰棕榈树的密叶间。

简本来可以把车停到餐馆停车场,可她没有这样做。她把福特翼虎停到两个街区外拐角的一个停车计时器那里。

她从街道的较远一侧走近汽车,做出对它不感兴趣的样子,同时一直在观察现场,以确定福特翼虎是不是受到监视。

她不是第一次告诫自己了,彻底的多疑症就是这样形成的,这种症状会使她的生活时时处处显得神经过敏,但她依然相信自己神志清楚。

尽管没有发现有人监视,她还是走到离福特翼虎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才横穿马路从背后靠近汽车。

那位记者感谢她与他分享见解,事实上在情感、希望、意向、信念方面,她一直对别人敞开胸怀,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一直是个热衷于分享的人。因此,她眼下的孤立处境难以忍受。友谊需要分享,但在这个非常时期,她不得不断了拜访老朋友、结识新朋友的念头。分享可能意味着她自己的死亡,或者那些与她分享过的人的死亡。

她卖掉房子,把自己所拥有的每件物品都换成现金,藏在可以不费周折便能找到的地方,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心想这个“非常时期”或许就是六个月。现在,这场旅程已经进行了两个月,从出发地算起已经走过了近乎三千英里,她不再有那种不自量力的自信,为这场使命预定一个无法确定的结束日期。

她开车驶离马路边,把福特翼虎塞入车流的长河。几乎在所有的情况下,每一辆小汽车、越野车、卡车、公共汽车都在不断地发信号表明自己的位置,方便采集大数据的商人以及警察机构—任何握有未来的人—从中牟利。

14

新建的圣地亚哥中心图书馆—要么算是一项后现代成就,要么只是一片令人遗憾的大杂烩,这取决于你的审美品位—拥有近五十万平方英尺的建筑面积,分九个楼层,这对简的目的而言太过庞大。图书馆里的空间监控遍布,不留盲区,使她好不自在;在紧急情况下,她也难以快速、隐秘地撤离。她走了进去,寻找一处旧一点的分馆。

几个星期前,她处理掉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现如今,笔记本电脑和车里安装的GPS一样,均可用作定位设施。所以不论到了哪里,她都首选公共图书馆作为计算机资源。即便这样做,根据她在线搜索、浏览的信息,她也不宜在任何一个地点长时间逗留。

她找到了一处西班牙布道院风格的分馆,这是一座仿效他人但仿效得坦诚的建筑,圆筒瓦屋顶,极淡的黄色灰泥墙,装有铜框、铜格栅的窗户。茂盛的香蕉棕榈树用巨大、茂密、船桨一样的叶子划动着空气,好像要把这座建筑沿着时间向后划去,回到一个更为安详的时代。

专为图书馆服务的停车区也毗邻着一座公园,公园里曲径蜿蜒,通往野炊区和运动场。简开过了图书馆,在一个半街区之外的侧街停了车。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掏出笔记本、钢笔和钱包之后,把手提袋塞到座位下面,下车锁上车门。

分图书馆里面,借阅书籍的廊道远远多于使用计算机的廊道。她选定了一个计算机位。一个面露戾色的市井流浪汉隔着两个机位占了一部计算机,他的架势是在明确表示,其他顾客应当避开整个那一带电脑区域。

这人笨拙粗陋,披一头疯狂魔女的黑色头发,像扫帚一样,长着街头占卜师的胡须,生硬倒竖,夹杂着一缕白毛,仿佛遭了雷击,烧灼不一;他脚蹬系带踢靴,身穿迷彩裤、绿色法兰绒衬衣、拼布而成的宽大的黑色尼龙夹克。此人很显然突破了图书馆对淫秽网站设置的阻碍,在静音状态下看色情电影。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简。他把两手放在桌面上坐着,带着像是厌倦的神情,用看上去疑惑不解的神色打量着屏幕上的动作。有一些药品,比如“销魂丸”,如果一个人摄入量过多,服用时间过长,会导致他的大脑不再分泌自然的内啡肽,其结果是,假如没有化学制剂辅助,他就不再能够体验喜悦、快乐或幸福的感觉。也许这人就处在那样一种状况,他的脸被太阳晒得焦黑,饱经风霜,他盯着屏幕,一动不动,显然缺乏领悟,像一尊男人的雕塑,一直毫无表情。

简在线搜索并找到了根斯巴克研究所,该研究所举办一年一度的应急对策研讨会,还组织一些其他活动。它公开宣布的目标是要“启迪商业、科技、政府和艺术界首领的想象力,目的在于鼓励有见地的开放思考,寻找他山之石解決人类面临的重大问题”。

做善事的人。对于动机邪恶的人来讲,致力于改善人类状况的非营利组织是最美丽的幌子。其实研究所的大多数人可能怀有善念,在做善事,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们掌握了该组织创建者内心隐藏的意图,或者懂得这帮人的核心任务。

简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看起来与调查最相关的数据。她用自己制定的数字和字母编码,使得这样的信息形态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解读。她写下了经她编码的官员的名字,还有研究所董事会九位成员的名字,他们中只有一位—大卫·詹姆斯·迈克尔—她有印象。

大卫·詹姆斯·迈克尔,在她自制的这部人名、日期、地名汇编中的另外某个地方也有他。她以后会研读汇编,把他找到。

离开黄色网站后,那个流浪汉看起了油管网站上的狗狗视频,依然是静音模式。他的双手分放在键盘两侧,被岁月击垮了的脸像时钟一样毫无表情。

简退出系统,把笔记本和钢笔装进口袋,站了起来,挪步靠近那人,在他的电脑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谢谢你为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

他抬眼看她,好像她在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讲话。他的眼睛没有充血,也没有因饮酒过度而变得疲惫惺忪,而是阴郁、清澈、观察力敏锐。

见他不说话,她指了指他右手背上的刺身花纹:蓝色矛头为背景,中间是一把完全举起的镀金剑,三支金色弩箭闪着电光,等分横贯,这是陆军特种空降部队的标记,其下有字母DDT(DDT是杜戈尔 · 德温特 · 特拉亨的首字母缩写,又是一种灭蚊剂,后文涉及。—译注)。“服役期间的任务不可能轻轻松松啊。”

他冲着那四十美元点了点头说:“还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他患有脓毒性喉炎,嗓音像一头熊。

“但我不认识他们,”她说,“如果你能代我转交给他们,我不胜感激。”

“我可以代你转交。”他没有捡起钱,而是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了狗狗视频。“这附近有一家免费食堂,那里长期接受捐款。”

简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那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

离开电脑小隔间时,她向后瞥了一眼,但他并没有在看她。

15

暴风雨依旧没有降临。圣地亚哥的天空由于正午不合时宜的黑暗而阴森沉重。遥远的阿尔派恩山上水汽压顶,雷霆隐潜,在这最后的几小时里,仿佛雷霆积蓄的所有力量全部向这座城市滑翔而来,毫不减损,以叠加即将到来的暴雨的强压。有时候,对于那些缺乏耐心却要等待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的人来说,天气和历史都爆发得太过缓慢。

在与图书馆毗邻的那所公园里,顺着蜿蜒的小道,她看到了前方有一柱喷泉,水流喷起,倒映在它四周的池水中。她朝喷泉走去,坐在正对着喷水柱的长椅上。泉水呈细线上射,不计其数的水流吐出银光闪闪的水珠,在空气中绽成花瓣。

此时公园里游客稀疏,只能看见五六个人,其中两个在遛狗。如果是在比较友善的天空之下,他们可能会悠闲自在得多。

简从运动夹克内兜里掏出她的案例记录本,翻到不断增加的名单页,找到了先前记录过的大卫·詹姆斯·迈克尔条目。她在新近的一次图书馆查询中发现,此人是根斯巴克研究所董事会成员,其所在的董事小组专门负责应急对策研讨会的邀请事宜。戈登·兰伯特和格温·兰伯特出席过这个研讨会,而今二人都自杀身亡。

迈克尔的第一项记录后面的批注让她想起了密歇根州特拉弗斯城的一起自杀案,死者名叫奎因·尤班克斯。尤班克斯在继承了父辈财富的同时,个人成就斐然,是包括幼苗基金会在内的三家慈善基金会的董事会成员。在幼苗基金会,他的合伙董事之一就是大卫·詹姆斯·迈克尔。

现在,她的下一个调查路线清晰了,也就是说,整个案件的调查思路已经清晰。

然而,首先她必须往芝加哥打一个电话。

不管什么时间,她总是随身携带一个话费预付的一次性手机。据她所知,一次性手机从来都不可追踪。即便这类廉价机型现在发出的是可识别信号,但她在买的时候一直使用现金,且激活服务也不需要身份证件。

一位修女似乎认为暴风雨随时都会爆发,在她习惯而然的鹌鹑妈妈一般的催促声中,一群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急急匆匆跑了过去。

空气依旧太过平静。冷空气板块和较热空气板块将像地壳板块一样滑脱、断层,突然间会疾风倾覆,猛烈俯冲,其后大雨瓢泼,在一两分钟内滂沱如注。

简不想在汽车里使用手机,因为如果她对一次性手机安全性的认识有误,那她就会被人堵在车里。她对自己的环境直觉很有信心。她从夹克的内口袋里掏出目前在用的手机,输入了西德尼·鲁特的直拨线号码。

西德尼的妻子艾琳是一位残疾人权益倡导者,她的工作以芝加哥为据点,关于这个女人,简跟格温妮丝说起过。艾琳·鲁特去参加研讨会时有过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偏头疼,三个星期后,她在自家的车库上吊自杀。

和简的丈夫一样,西德尼的妻子在自杀前也留下了一张便条,比尼克便条的留言更加含义模糊,更加令人不安:亲爱的塞伊索说,他这些年一直非常孤独,琳琳为什么不再需要他了,他一直在那里等著琳琳,现在我也要去。

西德尼和艾琳—琳琳的三个孩子都二十多岁了,他和孩子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塞伊索的男人。

调查局授权简休假后不久,在她的非官方调查的早期,她就启程去了芝加哥跟西德尼·鲁特会面。那时她还没有发现,由于她的调查,一个神秘的像鬼魂联盟一样的阴谋集团已经把她当作目标,所以当时她用了真名。现在,出于需要,铃响三遍西德尼接听电话时,她也用了真名。

“哦,是的,几天前我给你打过电话,”他说,“但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暂停服务。”

“我搬家了,经历了许多变故,”她说,这是她可以给他的最大限度的解释。“但你知道,我仍然执念很深,难以释怀,我仍然在寻求一个解释,我希望你可以抽出几分钟时间跟我说话。”

“当然可以。我先关上我办公室的门吧。”他是一名建筑师,业务做得很大,有四位合作伙伴。他让她稍等,几秒钟以后他回来了。“你说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知道,非营利组织是个巨大的世界,进入那些圈子的人是你的妻子,你并不像她那样也深涉其中,不过你能回忆起艾琳谈论过某个被称为根斯巴克研究所的机构吗?”

他想了一阵子,但接着说:“我想不起什么了。”

“她谈论过幼苗基金会吗?”

“也想不起来了。”

“那么我就说几个名字吧。大卫·詹姆斯·迈克尔你知道吗?”

“嗯……抱歉,不知道。”

“奎因·尤班克斯呢?”

“我一直不擅长记名字。”

“在波士顿举行的研讨会期间艾琳偏头疼发作—你说那个活动是在介绍哈佛大学。”

“是的。这事有据可查。”

“我查过了。但我想知道那次研讨会之前不久或者会后不久,她是不是出席过别的会议。”

“艾琳对自己的工作充满热情。她的时间安排十分繁忙。我想不起来,但我可以帮你查清楚。”

“非常感谢,西德尼。我们约一下,明天的这个时间通话可以吗?”

“你确实依然执念很深,真的放不下呀。”

“不要忘记我给你的那些自杀数据。”

“我记得。但正像我当时给你说的—如果你看看周围这个世界里的一切疯狂,看看这些日子里的一切暴力、仇恨,还有经济危机,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压抑,你就不需要任何其他解释了。”

“艾琳例外,她不觉得压抑。”

“是的,她不觉得压抑。不过—”

“尼克也不觉得压抑。”

西德尼说:“她不觉得压抑,不过我前些天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说那件事。你记得她留下的那个便条吗?”

简凭着记忆引述了便条的开头:“‘亲爱的塞伊索说,他这些年一直非常孤独……”

“当初我们的内容分享不充分,”西德尼说,“因为……是这样,因为那个便条太奇怪了,不像是艾琳写的。我想,我们不希望人们记住她……精神不正常。最近,她唯一健在的姑妈法耶弄明白了那张便条,某种程度上说,解开了谜团。艾琳四五岁时,有一阵子,她有一个假想的朋友名叫塞伊索。她跟他说话,杜撰关于他的故事。那种玩娃娃的事总有个了结,说过去就过去了。谁知道到了最后她竟会回想起那么一节?”

一个忘却已久的假想的朋友召唤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与他在死亡中相聚,想到这里,简一阵哆嗦。如果有人要她解释这番冷战,她将无言以对。

“你还好吗?”西德尼问。

“还算不错。我睡眠不好。”

“我睡眠也不好。有时候,如果我打呼噜把自己吵醒,我会因为噪声向她道歉。我是指我说出声来。我忘了她不在身边。”

“我来去奔波,马不停蹄,常住汽车旅馆,”她说,“但我不能睡普通双人床。尼克是个大块头,所以我的床必须是特大号的,或是超大号的。否则,我就像是承认他不在了,于是我就根本睡不着了。”

“你依然是在调查局的离岗休假期间吗?”

“是的。”

“听我的建议,回去工作。做实实在在的工作,而不是为某一件永远不可能有圆满解释的事追寻一个解释。”

“也许我会回去工作的。”她撒谎说。

“我并不是要冲你唠叨,不过工作帮我淡化了哀伤。”

“也许我会回去工作的。”她又撒谎说。

“把你的新号码给我。那段时间艾琳是不是参加过另外的研讨会,我弄清楚了之后好打电话给你。”

“我明天打给你吧,”她说,“谢谢你,西德尼。你是个好人。”

挂断电话时,公园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草坪上、小路上,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空空荡荡,无人滞留。没有大摇大摆迈步的鸽子,没有慌慌张张奔跑的松鼠。

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一座城市可能会像北极一样孤立。

公园南北两翼的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隆声、轮胎的急刹声、时不时的喇叭尖叫声、安装不吻合的窨井盖的哐啷声。当她移步离开水声汩汩、细流摇曳的喷泉时,那些交通噪声似乎奇怪地静音了,公园好像密封在双层窗玻璃里。

压力之下,空气保持着平静,天空中满是铁黑色的山,很快就要像洪水一样崩塌。孕育着暴雨的城市里,楼房的窗户闪烁着粼粼微光。通常在这样的时刻,太阳会让这类光褪色消失。司机打开了车前灯,车辆在虚假的黄昏里滑行,像沿着海底通道潜行的潜水艇。

简离开喷泉只走了几步,忽然觉察到了一种嗡嗡声,像是一群黄蜂。起初声音似乎从头顶传来,然后好像来自背后,但当她转了一圈,又一次面对自己一直在走近的那片棕榈树林时,她看见声源悬浮在二十英尺外的空中:一架无人机。

16

那架高端民用型四旋翼无人机,体积只有任何一种军用无人机的一小部分,类似于微型无人登月探测器,同时有点像昆虫。它看上去像大疆的“悟”1专业版,但稍微大一点,从航空工程角度讲,它能值七千美元。这一类飞行器常由房地产公司用来拍摄待售房产,不过许多其他企业也越来越频繁地将它们派上用场。它们还受到有钱的业余爱好者的青睐,这些人中间既有正常的无人机爱好者,也有偷窥狂。

它在空中盘旋,离地只有八到十英尺高,在凤凰棕榈层层叠叠的树冠下面的阴影里,像是无数电影和故事中可怕的机器神的模拟像。轻浮于空气中的威胁带着重锤一样的效果,将恐惧的震颤注入她的全身。这架飞行器违反了民用无人机使用的所有规定,至少就简所知是这样。

她认为无人机在这里出现不可能仅仅是个巧合。飞机的三轴式万向摄像头自始至終瞄准她的行迹。

不知什么原因使她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她在什么地方出了错此时已不重要,可以留待以后再弄清楚。

如果一块备用电池为这个飞行器提供“悟”1专业版两倍的飞行时间,那它可以在空中逗留半小时到四十分钟时间,这意味着它肯定是从附近的某个地方发射出来的,最有可能是发自一台监测车。

无人机的操控者可能在监视她,直到足够多的警察赶赴现场抓捕她。或者也许他们不是来自正规的执法机构,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就不是警察,他们只是要……逮住她。他们在寻找她。这无所不能、几乎神秘的他们。但她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逼近了。

公园里似乎依旧空无一人,但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

她没有试图即刻逃离,而是朝它靠近了,因为她发现无人机的一些情况需要进一步看清楚。她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她有胆量尽快弄清这架无人机是民用机还是在售后被彻底改装过了。她知道闪电和树木的阴影不至于误导自己,然而也许是出于误导,也许是出于多疑,看着飞机并无恶意的形态,消音器包裹着的枪管狭窄的枪膛浮现于她的脑海,但她知道她的这般妄想与多疑无关。

无人机装配着武器。

就在那架飞机向她飘来时,她闪向一侧,躲到一棵凤凰棕榈树粗壮的树干背后。假如她转身就跑,背后会受到枪击。

就在寻找掩护的殊死一刻,她从腋下枪套里拔出了手枪。

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竭力推断威胁的性质。把民用无人机改装成高容量弹匣武器,重量是无法逃避的难题。在不配枪的情况下,普通无人机—带摄像机和电池—重约八磅。枪械和子弹的重量会影响无人机的稳定性并极大地缩短飞行时间。所以它必定是一个只装着几发子弹的小口径武器。她觉得武器的精度也不会高。

当然,它只需要命中目标一次就行。

她料想这次远程控制的刺杀行动会从自己的左侧袭来,然后她听到它绕着这棵巨大的老棕榈树从右面冲了过来。

摄像机镜头还没有发现她,她就小心翼翼地移开了。她背靠着凤凰棕榈树直径三英尺的树干,在无人机向她盘旋而来时,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跟在它的后面。

那个射击装置不会是完整的手枪。没有握柄,没有标准弹匣,只有简单的基本组件。0.22英寸口径,一个类似于微型弹带的装置,有四发子弹。

她有听力的优势。无人机有眼睛,但没有耳朵。实质上,远程操控者基本上是个聋子。

但铜套空心弹,即便是出自0.22英寸口径枪,近距离也是可以夺人性命的。

她不再试图躲藏,而是跨步离开树,快速绕了一圈,大胆地从后面靠近无人机。

远程操控者也许只有70度的视野,他肯定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盲区的危险。无人机发出了愤怒的大黄蜂一样的声音,突然开始以悬停模式旋转。

简双手握枪,干脆利落地打出三发、四发、五发子弹,每一声巨大的枪响都像台球的白色母球一样,从树林中的每一棵棕榈树干上弹回。那该死的机器机身窄窄的,摄像头悬挂在平衡环上,此外就是起落架和旋翼,确实不好瞄准,因此简希望自己的手枪是一支霰弹枪。从另一个角度讲,这种原始杀人武器没有防弹甲,设计中也没有考虑抵抗任何程度的火力攻击。不管她的一发子弹击中了它,还是五发子弹都击中了它,那家伙碎片飞溅,在空中踉跄飘摇,撞到了另一棵棕榈树反弹下来,摔在草地上,数千美元的价值锐减到了几美分的残值。

看到又有无人机从喷泉区域快速飞来,她才意识到无人机不止一架。

17

两架无人机,一辆监视车,无人机是从监视车里飞出来的,肯定还有一个四人小分队或更多人待命步战,他们很快就会从某个地方露面。他们占有资源优势,想抓到她,愿望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强烈。

当她转身要逃离第二架无人机时,那棵巨大的老凤凰棕榈树阻挡了她。她还没有来得及绕过去,一串细长的钢针便向树身垂直刺射下来,离她只差几英寸。

她早该想到,一架八磅或者十磅重的无人机承受不了反冲力,哪怕是0.22英寸口径枪的反冲力也可能使它无法准确射击。这架无人机上装的是一种发射飞镖的低反冲力气压武器,它射出的不是精确意义上的飞镖,没有翅翼,所以从技术层面讲,它们是十字弩所用的微型方簇箭。上面有毒吗?有镇静剂吗?可能是镇静剂。他们想审问她—所以站在她的角度,她更希望他们在箭头上涂了毒药。

简所处的位置从大街上看不到,她在棕榈树中间迂回逃窜,无人机对她紧追不舍。鸟从头顶的密叶下飞出,鼓起一片喧闹,尖叫着、叽叽喳喳诉说着自己的沮丧心情,因为它们被赶回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棕榈树的巨型树冠决定了树与树间隔开阔,比她需要的距离大得多,迫使她暴露在无遮蔽状态下的时间太久。她迂回躲闪,指望着无人机瞄不准自己,但就在她迫不及待地寻找遮蔽的同时,她意识到除了继续疯狂逃跑,别无选择。平静的空气中,这架飞行器可能达到每秒二十米的速度,比她跑步要快得多。她逃避不了多久。她绕树迂回的招数对付第一架无人机时奏效了,但想要故伎重演再次逃脱,那断无可能;无人机可能没有头脑,但它的远程操控者不会。

枪声会引来警察,但那未必就是件好事。两个月前,当这一切开始时,她就了解到,并非所有的警察都站在正义一边。在这个危险时代,阴影投下了它们自己的阴影,黑暗经常伪装成光明,正义和非正义呈现着相同的面孔。

这是一场障碍马拉松跑,简从一棵树穿梭到另一棵树,她只有落败的结局;这是一场凤凰棕榈树丛中梦一样奇怪的生死角逐,如果她丧生其间,她也不可能如凤凰一般涅槃。她感到右侧衣袖被扯了一下,在绕着另一棵棕榈树躲闪时,她看到三根细细的方簇箭刺透了她运动夹克松松的布料,离她的肉不到一英寸。

下午被笼罩在提早降临的暮色里,突然间一道光开天辟地般爆发,照亮了公园,仿佛要焚毁它所能触及的一切,预言一个即将到来的灰烬的世界。所有的阴影,或者顷刻间复归本主,跳回了它们的投射原体;或者在草地上战栗,像失所的鬼魂一样游动,寻找新的归宿。直到第二道光爆发之后,响雷猛烈地撼动了整个白昼,她在逃跑中感觉到大地在脚下震颤,这才意识到天空抛下了闪电,击中了自己附近的世界。

她在匡蒂科接受的众多教育之一,就是凭自己练就的本领求生存,就是使用在其他一千个执法者身上奏效过一千次的方法。但她也知道这要看情况而定,一切照搬书本教条会以祭文和追认表彰为结局。所以要相信直觉,因为直觉比从书本获得的任何东西都更真实。紧跟着致人目眩的闪电,被驱逐了的阴影响应雷声的召唤,潮水般回流。就在她周围的天暗下来的时候,她倒地一滚,仰面躺下,像阿兹特克祭台上的牺牲物一样无助,那个空中飞来的刽子手仿佛受到了祭品血腥的招引,步步緊逼。悬浮的无人机的发射管是用万向架固定的。她看到无人机在调整角度,便举枪猛然向它发起攻击,射出了枪里剩余的五发子弹。

那架机器射出一串方簇箭,但没有击中目标。一道金属光从她脸旁闪过,扎到了土里。无人机被击中了,它向上向后颤振,好像是想爬高后撤离。然而,失去了一个旋翼,它挣扎着转向的时候下沉,摇摆,上下跳动,朝着树中间的一个空隙加速斜冲下去,以大约每秒十米的速度撞到一棵棕榈树干上,四分五裂,像一枚猛力掷出的鸡蛋。

简站了起来,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站起来的。她退出空弹匣,装进口袋,啪的一声把装满十颗子弹的弹匣卡进手枪,把枪装入皮套,拔腿就跑。

18

她看到他们最终还是来了。在棕榈树林外,在喷泉附近的开阔地上,两个家伙从她西边的图书馆区朝她急冲过来,另外三个人从公园北侧的街道上奔来。他们都没有穿制服,但他们肯定不是走出户外锻炼身体的市民。

福特翼虎停在公园南面一个街区远处的停车计时器那里,但她不想把他们往汽车那边领,说不定他们还不知道她有车呢。

她向东跑,进入这个绿化带最长的一块草皮。她很庆幸自己一直不贪食碳水化合物,每天晚上做伸展运动,并经常跑步。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她也可以断定那五个追击自己的人强悍非凡,具备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防守球员的素质:体型高大,肌肉发达,耐力强大。她重一百五十磅,她的追袭者每一位的块头都是她的两倍,较大的体重需要额外的能量才能运动起来。她身材清瘦,奔跑敏捷,而她的动机—求生—给她的动力要比任何可能驱使他们的动力都强大得多。

她没有向后张望,那样做会导致她放慢速度。不管她会不会被逮住,赛跑的获胜者往往是对自己的耐久力有信心的被追逐方。

第二道闪电比第一道更亮,把天空烧焦了,把附近的一棵橡树,一棵视线中最高的树,活生生地从中心劈裂,带着火焰味的树皮碎片闪着白炽的光,像阵雨一样纷乱落下。主树干上崩解下来一块,上面带着茂密错综的树枝,像某个稀奇古怪的微波天线从数不胜数的世界里接收到了信号。

尽管那倾覆下来的枝枝丫丫没有压到简身上,她还是举起一条胳膊横挡住脸,以保护眼睛,因为碎树枝、脆嫩的棕色椭圆形树叶燃起了火,像成群结队传播瘟疫的甲虫,这一切都是伤人的弹片。

最后一片残骸在她身后落地,炸雷轰鸣,穿过城市,滚向远方。她跑到了公园东端,这时一度昏黑的天空苍白起来,接着忽然变成灰绿色,雨水瀑布一样飞泻而下。硕大的雨滴嘶嘶声不断,砸在树木间、草丛间,拍打得人行道噼啪作响,拍打得垃圾筒的金属兜帽一片叮咚,声音的交响中弥漫着微微刺鼻的臭氧的气味,那是闪电的魔力创造的另一种氧气。

刹车灯表明,司机对能见度突然下降在做出反应,银色雨水的急流一瞬间被一束束红光穿透。她毫不犹豫,跳离人行道跑上大街,沥青马路在脚下闪光。她冲进路段中的车流,迎接她的是车喇叭的怒号和急刹车女妖一样的尖叫。雨刮器卖力摆动,刮过之后,她匆匆瞥见一些或受惊或发怒的脸,之后那些脸在顺着玻璃冲刷下来的新的雨水后面变得模糊不清。

她安全到达较远一侧的人行道,转弯向南以最快的速度跑开,在其他行人中间躲来闪去。人们看着一位年轻妇女,没带雨伞,匆匆忙忙寻找掩蔽处,可能很恼火但并不感到意外。她在拐角处转弯向北,狂奔了半个街区,从大街改道胡同,然后从胡同改道楼房之间狭窄的只适于徒步行走的检修通道。

那条通道幽深闭塞,让人心生恐怖,到一半处,她终于冒险向后看了一眼。从公园追来的五个彪形大汉她一个也没有看见,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把五个人全部摆脱。他们就在这一带,很有可能出其不意地拦道堵截。

她停下来,把一次性手机从排水格栅条中间扔下去。即便有雨声的合唱,她也听得见手机坠入底下黑暗的水里的声响,然后她又开始奔跑。

19

她从那条狭窄的通道进了街区中段的一条新街道,就在她要横穿的时候,她发现左边五十到六十码处的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大块头男人,像她自己一样浑身淋透,那人周围的行人熙来攘往,对他无所察觉。他有可能是个普通人,无名小卒,在找什么人。但直觉警告她,应该朝自己刚才离开的那条检修通道后撤。

她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出对方的视线,却已经看见对方发现了自己。像攻击犬嗅到猎物气味时会发生一刹那的僵硬一样,他抬起头,浑身僵硬起来。

她退回到了三英尺宽的通道,跑了起来,眨着眼睛,忍着流入眼睛的雨水。她张着大口费劲地喘气的声音让自己气馁;嗓门干热,变得刺痛;心脏像要撞出胸膛;一股稀酸倒流,涌向喉咙背后。

疯了,光天化日之下在一座车水马龙的城市里追捕女人。然而,尼克用卡巴刀自杀,艾琳·鲁特在自家车库里上吊,恐怖分子驾驶飞机撞击拥挤的高速公路上成百上千的小汽车、卡车、公共汽车,这一切同样疯了,同样不可思议。

她冲进先前穿行过的那道胡同,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来不及到达这个街区的任何一端就会被追捕她的人赶上。她看到一辆卡车停在一家餐馆背后,卡车侧面装饰着面包店的徽标。卡车司机正在配送面包或糕点,或者两者都送。他穿着黄色雨衣,把四只防雨塑料大箱子叠放在手推车上,稳妥之后推入客户的接货室或厨房。

她飞奔到驾驶室门那里,门上的一部分玻璃被里面的冷凝气体遮盖了。她瞥了一眼,发现里面没有人,于是匆匆忙忙跑到卡车后面。她决定不待在卡车货仓里,司机让货仓的两扇门中的一扇半开着,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还有货物要卸。她到卡车右前部,从副驾驶一侧上了车,关上车门,身体滑到车窗平面以下,尽可能深地钻入搁脚空间。

雨水流过挡风玻璃,两个侧门上的车窗都因冷凝气体变得模糊。驾驶室内的灯是熄灭的,仪表盘上没有光亮。只要她藏得够低,就有可能不被发现—除非追捕她的人猛然拉开一侧的车门。但那个人更有可能认为,她退入胡同,发现有一户商铺的门没有上锁,于是溜进去躲了起来,最明显的是躲进了那家餐馆。

就在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时,她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雨水敲打,她分辨不出多少内容。

接着从一部无线对讲机传来了与众不同、物件碎裂一样的嗓音,听不清语句。

拿着对讲机的人离得很近,太近了。他一定就站在面包店卡车的旁边。他的声音低沉而含混,但还是听得出来。“你的位置往东半个街区,一个名叫多娜蒂娜饭庄的后面。”

对方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了一阵,简依旧听不清语句。

“就这样吧,”近处的人说,“你们两个在前头,认真搜索那个饭庄,包括厕所在内的所有地方,把她赶到我这边来。”

他跨步离开卡车,朝多娜蒂娜饭庄后门走去,声音逐渐消失。

简想掏枪,但她蜷缩在搁脚空间,脊背挤在座位和副驾驶车门中间,面朝方向盘,如果局面需要自己开枪,她也不可能射出巧妙之击。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会给她借口,让她先开枪。无论他们是勉强算得上数的合法权力机构,还是彻头彻尾的流氓团伙,他们都想要把她带离这里,实施审讯。

他们。

尽管也许她现在说不出他们的名字,总有一天,她会弄清他们的身份。那是她对尼克的承诺,即便她承诺的时候,他已经在坟墓里躺了几个星期,她也会绝对忠诚地坚守,就像那承诺是对活着的尼克做出的。她要像坚守他们神圣的结婚誓言那样坚守对他的承诺。

过了几分钟,司机打开了货舱门。之前送第一部分货物到餐馆时,他留了一扇舱门半开着。

驾驶室和卡车后部之间的滑门一直是开着的,她听到了拿着对讲机的那个人问司机,声音不再含糊不清。“一个深褐色头发的白人女子,五六英尺高,长得很漂亮但跟我一样淋成了落汤鸡,看到了吗?”

“哪里能看到她?”

“这儿,就在这个胡同里。也许进了这个饭庄。”

“什么时候的事?”

“你车停到这儿以后。”

“我一直在送货啊。”

“所以你没有看见她。”

“在这种倒霉的天气,戴上个风帽,老低着头,可能吗?”

一个不同的男声加入了对话。“那婊子很狡猾,弗兰克。她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

弗兰克说:“我现在真正开始恨上这头猪了。”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这个‘塑料香蕉是谁啊?”

穿一身黄色雨衣的司机说:“我在这里送货五年了,从来没见过你们说的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弗兰克对那个新来的人说:“面包店里的小子,他一问三不知。”

“我能知道的就是在这倒霉的雨天里干活。你们是干什么的,嗯?警察?”

“你最好不要知道。”弗兰克说。

“我最好不知道。”司机说着便开始卸下更多的装满烤制品的防水塑料箱。

简等着,听着,预期着车窗上会出现一张脸,被水汽遮蔽,模糊而可怕,如同梦魇。

大雨敲窗,声若击鼓,不再有闪电雷鸣。加利福尼亚的雨很少有连续不断的声光电相伴。

司机很快回来了,她听见他把手推车搬上卡车。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什么,使劲关上后门。

简蠕动着几乎要从搁脚空间爬起来,爬出卡车,但随后她听到对讲机里传来金属片刮擦一样的嗓音,还混杂着静电干扰,因为接收效果不好,对讲机被调大了音量。

司机一侧的车门打开了,货物配送员转身上车,坐到了方向盘后面,然后他吃驚地看到了她。

“请别出声。”她轻声说。

20

司机与简年龄相仿,乐呵呵的大脸上散布着雀斑,铁锈红色的眉毛说明遮盖在亮黄色斗篷下的头发是红色。

他用力拉上车门,发动引擎,打开雨刮器,驶离餐馆,快到街区尽头时他说:“好了,他们已经被甩在后面了,你现在可以坐起来了。”

“我宁愿缩在这里再走一程,然后,也许到了你的下一站,你就放我下车。”

“可以。”

“谢谢你。”

在街区尽头,他刹住了车。“不过如果你想去某个具体的地方,我也可以送你。”

他向右拐弯开上街道时,她打量了他一番。“你叫什么名字?”

“信不信由你,我叫伊森·亨特。”

“我为什么不信啊?”

“是这样的,伊森·亨特—就像汤姆·克鲁斯在《碟中谍》(伊森 · 亨特与影片中汤姆 · 克鲁斯饰演的特工同名。—译注)系列影片中演的那样。”

“哦,有人拿电影开你的玩笑,是吧?”

“了解面包配送实情的人是不开我的玩笑的。我拆除手提箱式核武器,大约每月一次,拯救世界。”

“每月一次,嗯?”

“好吧,每六星期一次。”

她喜欢他的笑。最近,她见过太多的笑里带着恶声恶气和狂妄自大,但他的笑里没有这些。

“我要取我的车,”她告诉他车停在什么地方,“不过如果你看见那些家伙,不要停,开过去。”

她扭动着身子从搁脚空间出来,在副驾驶位上直起身坐了起来。

雨水把大街全部覆盖,水沟漫溢。对面驶来的汽车的车灯带着光环,柏油路面似乎是用冰块铺砌而成。

“也许我最好不要问你的名字。”伊森·亨特说。

“那样也许对你更安全。”

“难道你不相信雨伞可以遮雨吗?”

她说:“落汤鸡的样子太有魅力。”

“如果有落汤鸡有你一半漂亮,我就娶它了。”

“谢谢。我信。”

“我在走一条迂回路线,只为确保安全。”

“我猜想你是在兜着圈子。”

“另外,我想让这个过程再长一点。”

“没有手提箱式核武器的时间太久了,是不是呀?”

“是的,似乎再也没有了。后面那些人是坏人。”

“是的,我知道。”

“你确信你自己能对付得了他们吗?”

“你想自告奋勇帮忙吗?”

“不。他们会像对付臭虫一样把我压扁。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不会有事的。”

“要是你出个什么差错,我会很不安的。”他停到了她的福特翼虎旁边。“看不见那些家伙啦。”

“你很招人喜爱,伊森·亨特,谢谢你。”

“我猜想这喜爱不可能发展成约会吧。”

“相信我,伊森,与我约会就离鬼门关不远了。”

她下了车钻进雨中,就在她关车门时,她听到他说:“不过鬼门关上的约会也很有意思。”

21

那些似乎明白自杀率上升背后原因的人,那些甚至可能在幕后策划了自杀率上升現象的人,显然与政府机构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他们与哪些政府机构有联系尚难确定,简只能设想,他们也影响着州政府,包括加利福尼亚高速公路巡警。

离开这座城市时,她避开高速公路,因为有大量的巡警在高速公路上巡逻。高速公路上设有交通检查点,车辆很容易被叫停或减速,以便接受详细检查。无人机已经把她的影像传送回去了,追逐较量中,被她甩掉的那些人已经看到她的金色长发现在变成了棕色短发。关于她特征的新描述已经到了搜寻者手里。

她本打算只朝海边开几英里到拉荷亚,于当天晚上见一个人,问他一个问题,这个人的回答也许能决定她的未来行程。然而,她没有那样走,而是沿着一条条经雨水冲刷、路面淅沥的大街开到海边,绕拉荷亚镇一周,朝托里派因斯州立公园开去。

在那里,她上了县道S12,这条滨海道路服务于好几座风景如画的海边城市,从德尔玛、索拉诺海滩一路向北到海滨市。

在托里派因斯海滩,她把车开进停车场,在这样的天气,这个停车场人迹罕至。她从副驾驶座位下面搜寻到了一个小型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一把螺丝刀。

她下了车投入暴雨之中。高大的松树飒飒作响,雨水猛烈地抽打下来,在人行道上跳舞,从地面升起咝咝嘘嘘的叫声,像千万条发怒的蛇在威胁。

淋了水的手指在螺丝刀上打滑,但她还是设法卸下了车前车后的牌照,根据她的观察与判断,这一切行动都无人觉察。

这些日子在大都市地区几乎到处是交通摄像头。她离开汽车后进了图书馆,如果在那附近有交通摄像头,特工很快就会审查从那个公园辐射出去的每一条街道的录像视频。所有的视频都标注着时间。她差点儿在公园里被抓。即便雨水会降低拍摄清晰度,他们也有希望找到她离开汽车、返回到汽车的录像。她必须假定他们既知道她开着一辆福特翼虎,也知道她的车挂着加拿大牌照。

在加利福尼亚,一辆没有牌照的小汽车不会经常激起警方的兴趣,因为代理商不为新购的汽车提供临时牌照。穿行于车流中,没有牌照要比有牌照更有利,因为她的这前后两块牌照可能在一两个小时内就被每一位警察记在本子上了。

她把牌照放到司机座位底下,坐到方向盘后面,发动了引擎。又一次浑身湿透,她把暖气调高了几度,调快了风机的转速。

雨水模糊了视线。雨刮器从挡风玻璃上扫清了雨水时,她看到了近处的太平洋,被暴雨抽打,迷雾重重。大浪滚滚,涌向海滩,不像是水,更像灰色的烟从某次大规模核毁灭之火中倾泻而出。

22

汽车经停滨海卡迪夫并加油之后,她离开了海边高速,开上了5号州际公路。她的车速超出了圣地亚哥城市限速二十多英里,在超高速公路上,冒险开快车还是值得的。

就在欧申赛德之北,她开出了暴雨。那里的海边平原地势平坦,矮树遍地,在清冷又清澈的冬末的阳光里叫人望而生畏。

在开车期间她有了时间思考,她确定自己的第一个错误是回答了格温·兰伯特的问题,离开我这儿,你要去哪里?自己的回答是要在圣地亚哥附近见一个人。

简和格温之间的关系值得她的信赖:海军军官的妻子,海军军官的遗孀,服役、履职、悲伤三层关联。她喜欢那个女人。她没有理由猜想格温表现出了某种懦弱,发生情感断崖。

格温在自杀前跟谁通了电话?她为什么要跟人通话?是要告诉对方简下一步要去圣地亚哥吗?如果他们—章鱼一样的他们—在近处没有特工,不能在阿尔派恩对她实施抓捕,那么知道她的下一个目的地就缩小了搜寻范围。

但“圣地亚哥附近”包含着大约一百平方英里的土地和多达一百五十万的人口,也许那句话缩小了搜寻范围,但那当然确定不了她的去向。

最近几个星期里,追捕她的人必然推测到她在利用图书馆里的电脑进行网络搜索。然而在大圣地亚哥区,图书馆数量众多,更有好多学院和大学图书馆。他们也许预料得到,从格温那里得知应急对策研讨会和根斯巴克研究所之后,她会希望了解更多的情况。但要找到她,客观上要求他们在那些网站装上监控设施,能够实时辨别来自大圣地亚哥区各图书馆的每一项查询,然后他们必须能够即刻追踪到这些查询的源头,找到那台电脑。

她在那家分图书馆里完成了工作,又给了那位无家可归的退役老兵四十美元,如果她的追捕者当时正在靠近她,那她的第二个错误就是在隔壁公园里耽搁时间,打电话给远在芝加哥的西德尼·鲁特。她从二十二个人那里收集到了证据,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些人中的每一位,他们也许期待着她再次联络这些人中的一位或多位。在多个电信服务平台实时监控那么多人的电话,会是一项过于庞大的任务,她甚至不敢确信目前的技术能够做到。

假定那一切都是可能的,他们还必须追踪她打出的电话,在数以百万计的电波迷宫中逆向解析,直至找到她的那个一次性手机传递的具体信号,然后在GPS搜索中利用那个信号确定她在公园里的位置。

所有这一切须在几分钟内完成。

从格温给他们打电话算起,信息传递,往来交互,仅几个小时的时间之内,他们必须在整个城市的战略要点部署特工分队,以确保简的位置一确定,至少一个分队有机会在几分钟内找到她。

也许他们一直在走运。但不管他们走运还是不走运,追踪她的人似乎突然无处不在,比任何执法机构的势力都大,影响范围都广,比她所熟悉的任何政府机构的效率都要高,简直就是无所不在,无所不知。

即使他们已经识别出了她的车,她也希望还能用它一段时间,她的财政资源不是取之不尽,自从这场奥德赛式的历险开始,这已经是她的第二辆车了。

在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她驶离5号州际公路,开上了74号国道。克利夫兰国家森林群山崎岖,丛林遍地,福特翼虎在山路上行进,白昼在慢慢后退,简的情绪衰退得比这白昼还要快。这个季节的边境沙漠,景象翠绿,远胜一年里后来的每个季节,徒步旅行者和自然爱好者对其情有独钟,有些人认为它是美景,但对她来讲,这地方显得荒凉甚至惨淡,好像福特翼虎的窗外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星球,在奄奄一息的太阳底下垂死挣扎。

然后,她下行开往埃尔西诺湖及更远的地区,乡村世界显得与世隔绝,有郁郁葱葱的草地和灌木成丛的山谷。铺了碎石上了柏油的私家小路通往由国道包抄的地产。三叶杨林和针叶树林规模不大,相互隔离,证明地底下有一个蓄水层,如果没有蓄水层,这会是一块贫瘠之地。

这里的偏远是一种幻觉,因为在西边,南加利福尼亚的喧闹与繁忙触手可及,即便在这个不太喧嚣的内陆王国,像佩里斯和赫米特这样的“小”镇也各自号称拥有七八万居民。

她来到了一条两侧生长着槲树的私家车道,向右拐弯,停到了一个刷着白漆装满电线的木板大门上。她放下车窗,伸手够着了电话亭。没有必要通报自己,她有一个个人五位数号码,在小键盘输入这个号码,大门随即旋转打开。

大门那边,就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地方。

23

要不是被一条幽深的长廊环抱,这所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就是一所朴素的住宅。

杜克和奎尼就躺在门廊上的柳条藤椅之间,福特到达长长的车道尽头时,它们迅速跃了起来。这是两只德国牧羊犬,胸部宽阔,肋骨匀称,脊背笔直,属于优良品种。它们都是家养宠物,也是训练有素的警卫犬。

简把车缓缓地停到了苹果绿色的福特皮卡后面。盖文十分爱惜这部小卡车,因为是他自己给这辆车截料、开槽、分区,并附加了防撞垫,还加了一个带有不锈钢格栅的高度个性化的前脸,使它成为一辆风格独特的老式新车。

两只狗认识她,因为她一直是把驾驶室窗玻璃放下来的,这样可以确保她从福特翼虎车里出来之前,它们也能嗅到她的气味。

它们轻轻走下门廊台阶,快速冲向她,尾巴翘起,欢快摆动。如果她是个陌生人,它们的做法就会大不相同。它们会警惕百倍,做足威胁,围着她绕来绕去。

她单膝跪地,给每一只狗以爱抚。它们伸长舌头,舔她的双手,向她示好,这种迎接方式可能吓退有些人,但她高兴地接受了。它们是她财富的守护者,如果她知道它们在这里,她会睡得更踏实。

尽管她如此喜爱这两只狗,也欣赏盖文给它们灌输的规矩,但她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不是看望它们。过了一分钟,她站起身来朝房屋走去,牧羊犬在她的两侧跳跃嬉戏。

这时,杰西卡迈着流畅而富有弹性的步子,从前门出来走上长廊。她雙腿截了肢,膝以下的假肢末端是弯刀一样的两只脚,但她竟成了十千米赛跑中勇敢的竞争者。她生就乌黑发亮的头发,彻罗基人(印第安人的一支,其肤色大受白人推崇。—译注)的肤色;她的姣美来自基因,是上天的赐予。她总是引人注目。

九年前她失去了双腿,当时她二十三岁,在阿富汗服役。她是部队的非战斗人员,但路边炸弹不区分武装部队和后勤服务人员。尽管她在那个倒霉的国家失去了双腿,不过她在那里找到了盖文—一个激烈军事行动的亲历者。所幸盖文挺过了战祸,未受损伤。他们结婚八年了。

杰西(杰西卡的昵称。—译注)没有来得及跳下台阶,简就跳上了台阶,她们在门廊上热烈拥抱,两只狗绕着她们敏捷地跑来跑去,使劲用尾巴拂扫藤椅,愉快地为这场喜出望外的团聚而呜咽。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呀?”杰西问。

“以后告诉你。”

她有三部备用的一次性手机,都激活了。三部手机是在三个相距很远的镇子上从不同的零售商那里买的。她还没有用过,追捕她的人无法追踪它们,但发生在圣地亚哥的事让她非常惊慌,她不想冒险打电话到这个特别的地方。在一个越来越危险、混乱的丛林世界里,这里是处避风港。

“你看样子不错啊。”杰西说。

“你很会说谎,我的闺蜜。”

“他一直在念叨你。”

“我一直在想着他。”

“天哪,见到你真好。”

男孩大步跨出了前门。他蓝色的眼睛因激动而闪亮,但他腼腆,立定在门廊的阴影里。他经常跟狗嬉戏,但这一刻他对它们视若无睹。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只看望过他一次,那次见面时他有些担心,不敢说话,不敢朝她跑过来,生怕她会像在梦里那样出现又消逝—现在似乎也一样。

特拉维斯只有五岁,就已经有他父亲的形象了:和尼克一样蓬乱的头发、细长的鼻子、宽厚的下巴。至少在他母亲看来,他的外在神态和内心气韵从眼睛里放射出来,让人想起了尼克,真是无比神奇。

他悄声说:“真的是你。”

简跪了下来,不仅仅是要与他处在同一个水平面,还因为她的双腿忽然变得虚弱无力,她站不住了。他扑入她的怀抱,她紧紧抱住他,仿佛有人随时可能企图把他夺走。她不停地抚摸他,吻他的脸。他头发的气味令她陶醉,他稚嫩的皮肤柔软芬芳。

这个男孩的父亲非同一般,与她共筑过非凡之爱,男孩就是鲜活的证明。当她开始寻找真相时,她根本没有想象过自己会与如此强大、如此残忍的人对抗,他们针对她的第一个威胁竟是要杀死她唯一的孩子,她可能拥有的唯一的孩子。

当她带他来这里躲藏避祸时,她内心感受到的是希望和安宁。她知道,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让她有类似的感受。两个月前,杰西卡和盖文对他来说是陌生人,但现在他们就是一家了。

她满怀激情要澄清尼克的名声,要证明不管对自杀这个词做何种有意义的解释,尼克都不是自杀。她于不知不觉中踏上了危途,没有了退路。她谋划着要揭露的那些人不会允许她从这条路上撤离,即便她的生命惨遭失败、深陷屈辱,他们也不允许。他们把新的可怕的事物带入这个世界,而她依然不清楚那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执意要不惜一切代价,目睹他们不可告人的计划完成。这个过程中已经发生了多起谋杀,再多两起—解决一位母亲和她的幼子—对他们来讲就是举手之劳。她知道得很少,但懂得太多,怀疑之处就更多了。她不可冒险求助任何人,直至弄清一切真相。

男孩紧紧搂住她。“我爱你,妈妈。”

她说:“我也爱你,非常爱你。你教我战栗,宝贝。”

第二部 兔子洞

1

渐近傍晚的金色光里,上空镀着金边的白云散落天际,特拉维斯领着他的母亲来看马。

槲树小小的椭圆形叶子一年四季都有飘落,马厩就在槲树幽深的树影里。

周围的地面每星期都用耙子刮好几次,干干净净。松软的土里,草耙的钉齿用平行线刻画成的旋涡,好像某些古老的萨满教巫师在石头里刻下的图案,表示命运的神秘变幻。表面上看,图案是设计而成的,但宇宙间的无尽循环则总是不可理解。

母马贝拉和公马桑普森被肩并肩圈在一起,对面是两间空畜棚,其中的一间装了矮门,以便接纳一匹即将入住的矮马。

马把脖子从马厩门上面伸出来,看着访客走近,发出欢迎的嘶叫声。

特拉维斯用纸杯装着一只切成四等分的苹果,一匹马两块。两匹马用柔软的嘴唇轻巧地从他小小的手指间取用了点心。

他说:“盖文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矮马。”

一个月前,简同意了儿子想学骑马的心愿,也同意了盖文希望让孩子从骑矮马开始的想法。

“我还不可以骑桑普森,但我肯定,如果你们允许,我可以骑贝拉。它是真的温顺。”

“它有你十五倍大。总而言之,除了杰西,任何人骑它桑普森都会嫉妒的。唯有它才是贝拉的伴侣。”

“马有嫉妒心吗?”

“啊,它们有。像杜克和奎尼一樣,如果你对一位的宠爱超出另一位太多,它们就会嫉妒。马和狗与人类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它们逐步具备了一些跟我们人类一样的情感。”

贝拉从只有自己一半高的门上垂下头,它把头垂得很低,好让特拉维斯举手触到足够的高度,可以轻抚它的脸颊,它特别喜欢。

“但我确信,如果桑普森觉得没意见,我就能够骑贝拉。”

“也许你能够,小骑士,但如果一个人没有耐心,不愿意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他是不会成为骑马高手的。”

“骑马高手,那多酷啊。”

“你爸爸在牧场长大,十七岁就会表演马术。马术在你的血液里,但判断能力也在血液里,因此你要做一个好孩子,听从你的判断能力。”

“我会的。”

“我知道你会的。”

桑普森强健的脖子上有个凹槽,被称为颈静脉沟,她一只手沿凹槽划过,手掌感受着它脉搏的力量。

男孩说:“你还在寻找……杀手吗?”

“是的。每天都在找。”

她没有跟他讲他父亲是自杀的,她永远不会。她会永远憎恨任何人云亦云、向特拉维斯讲述那个谎言的人。

“找杀手可怕吗?”他问。

“不可怕,”她撒了个谎,然后说了一定程度的实情,“有时候有点危险,但你知道,我做这样的事多年了,连一个脚趾也没有碰伤过。”

还没有休假时,她向行为分析三处和四处提供过调查协助,这两个部门专门负责大屠杀和系列凶杀案。

“连个脚趾也没伤过?”

“没伤过。”

“因为你有判断能力,是吗?”

“是的。”

桑普森用它平静清澈的目光凝视着她。不是第一次了,简感觉到马像狗一样五官灵敏—它们甚至有第六感—可以读懂人,其感受能力远超人类。这匹公马眼神忧郁地注视着她,似乎明白她心中一直想否认的恐惧,明白她失去丈夫又不得不与孩子分开的双重悲伤。

2

吃过了晚饭,薄暮中,他们用发光飞盘和两只狗嬉戏了一段时间。三天前,杰西卡为特拉维斯新开了一本故事書,简读了书里的一段后他就睡着了。她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的脸让她着迷,从那张脸上她既看到了尼克,也看到了自己。然后,她去了位于厨房另一侧的家庭娱乐室。

杰西和盖文坐在扶手椅上,两只狗在壁炉跟前打盹。唯一的光是从壁炉里发出的。每当火焰破开一脉新的树汁,木柴就爆裂、炸响、短暂地闪光。

有一把扶手椅给她坐的,椅子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红葡萄酒。她对扶手椅和葡萄酒都心怀感激。

电视关了,优雅朴素的音乐实实在在地给房间营造了平和,这与壁炉的效果异曲同工。

她啜了一口酒,想到要说的第一件事是“费城的最新情况是什么样子”,意识到了为什么只有炉火,为什么要播放这样的音乐。

“确认死亡人数三百四十人。”盖文说。

杰西说:“死亡人数会再增一百,也许更多。还有很多致残、烧伤、毁容的。”

盖文坐着,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握着酒杯。“电视上到处播报,如果你想看别的,你感觉……你像是丧失了人性。”

“看电视真是糟糕透顶,”杰西说,“他们报道的方式,不是悲剧,不是恐怖,当然也不是战争报道,完全是画面展示。一旦你让自己把灾难当画面看,你的灵魂便开始腐朽,走向死亡。”

3

十四个月前,在弗吉尼亚州一次为伤残军人进行的周末资金募集活动上,她和尼克遇见了盖文和杰西卡·华盛顿。五千米赛跑中,杰西卡不在残疾人组,而是在身体健全的运动员中间,越过终点线时,她的时间比简长了不到一分钟。

不需要进行关于世界现状的长章大篇的讨论,只需要微妙的语言、手势、面部表情,他们四人就知道彼此志趣相投。在他们之间的信息交互中,言语手段和非言语手段意义相同。

四个月后,他们在第二次赛事中相聚,共度时光,那样子好像他们从童年起就是朋友,他们相互之间自在轻松,像亲密的兄弟姐妹。

盖文以军事纪实类写作为生,最近写了特种部队行动的系列小说。他还没有享受到畅销书作者的殊荣,但鉴于他是随机入行的写手而不是职业作家,供稿给一个主流出版商且声誉不断上升,这些成就还是让他感到惊讶。

杰西卡是一名志愿者,致力于退役军人事业,工作得很卖力。她证明了自己有了不起的组织才能,有诀窍让其他人心甘情愿地献出时间和金钱。

简喜爱盖文的许多项品行,他对杰西卡的忠诚高居诸项之首。在杰西卡的双腿从膝下截去之前,许多年轻人都会对她表达爱慕,然而她截肢之后,这些人仿佛只是鬼魂一样的幻象,遁迹于无形。盖文认识杰西卡的时候她就带假肢,他不把假肢看成什么残疾,那似乎跟一个人需要眼镜没有什么两样。

简是一个芳华正茂的女人,赚得过许多回头率,从男人的眼睛里她看到过欲望,他们未必希望实现那种欲望,但他们无法掩饰。然而盖文看她时,他似乎是一个隐士,或者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兄弟,因为他没有激动,没有超出友谊的欲望。

她和尼克原计划于12月初在拉斯韦加斯和华盛顿夫妇俩见面,度过一个三天的周末—但尼克没有活到那个时候。

到1月中旬,简坚持不懈地否认丈夫的死就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她对其他一些奇怪自杀案的叩问和研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用充满恶意的眼光鄙视她。不露姓名,不露脸面,他们宣布了针对特拉维斯的十分明确的威胁,她知道即便自己顺从他们,放弃调查,她和孩子依旧处在危险之中。

另外,她不会向他们低头,当时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

如果特拉维斯与长期相熟的家庭或朋友待在一起,他不会安全。如果那些坏人想要找到他,他们费时不久就会发现他的行迹。

盖文和杰西卡的生活并非与网络隔绝,但他们不热衷于浮游在社交媒体。盖文是他们四人中的老练战士,直觉告诉他,卸去伪装,在阳光下招摇过市会有危险。也许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像简和尼克一样没有脸谱网页,也没有推特账号。在线搜索不会连接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友谊面对面表现,通过电话表现,通过蜗牛邮件表现,因为蜗牛邮件不似短信,不会留下无法消除的历史记录。即便有人浏览电话记录,他们之间的通话次数也不足以引起疑心,让人认为他们的关系足够深厚,可以让简将爱子相托。

一旦意识到自己公开生活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她便去了二手车市场,她没有买在墨西哥改装并加大了马力的被盗车,而是买了一辆老旧雪佛兰,她的第一辆不带GPS的车。她载上特拉维斯,开车纵贯整个国土,从弗吉尼亚到加利福尼亚,利用她的执法培训知识确保自己没有被跟踪,也没有留下让人跟踪的痕迹。她花钱用现金,保持低调。

她没有预先打电话给华盛顿夫妇,既未使用付费电话也未使用一次性手机。她告诫自己,即便是一条脆弱的线索也是代价太大的冒险。诚然,她实际真正的担心是杰西卡和盖文会拒绝对特拉维斯负起责任。假如那样的话,她便到了悬崖的边缘,没有了选择。

他们没有拒绝。事实上,他们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简在心里知道她没有看错人,她知道他们会是危难之中的可托之人。在尼克葬礼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她发过誓不流眼泪,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犹豫和软弱的表现,直到完成这场使命。然而,他们欣然应允照看特拉维斯的举动还是让她感动得落泪。

儿子寄养到加利福尼亚使她心神两处。没有他陪伴时,她感觉缺了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回到弗吉尼亚后,她卖掉了房子,清算了投资,把钱分散存放到只有她可以接近的地方。她的敌人似乎把她调查的暂时中断理解为绝望的投降。当意识到她又在追踪他们时,他们也在掘地三尺找她。

4

伴着温德姆·希尔的音乐和火光中两只狗心安理得的鼾声,他们喝着酒、聊着天。两个小时过去了,但他们没有再进一步谈论费城。然后她回到特拉维斯的房间过夜。杰西卡想在空房间为她备好床铺,但简不愿与孩子有那段距离,因为很快她就要再踏征途,孤军奋战了。

她不想上床跟他躺在一起,把他吵醒。她坐在扶手椅里,双腿撑在脚凳上,身上裹上毯子,看他在微弱的灯光里睡觉。

这时候,复仇和儿子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但如果要她为这两者之一去死,唯有为他而死才是死得其所。

有段时间她不能入眠,因为她回想起来了……

5

1月的那一天,她在家里坐在电脑前,收集来自全国各地的地方报纸,这些报纸登载了更多的不可能是自杀的自杀案,因为许多最为匪夷所思的死亡,国家级媒体没有报道。

特拉维斯在他的房间里搭建乐高积木。自从尼克死后,他一直对玩耍不太感兴趣。最近一段时间他迷上了搭建乐高积木堡垒,这也许是他回归正常童年的第一步,也许是他在沉默地表达自己的恐惧。这个世界从他身边夺走了他父亲,他也许在借堡垒表达自己没有防御能力,没有安全感。

特拉维斯出现在她的书房门口,目光闪亮,态度认真地说:“妈咪,它是什么意思?”

她从电脑前转过身来。“什么是什么意思呀?”“纳特萨特。它是什么意思?”

“噢,我猜它的意思是一个名叫纳特的人坐(原文Natsat,其后半部分sat意义为“坐”。—译注)在一个什么东西上。”

他咯咯笑著,脚步重重地踩过大厅,跑向他自己的房间。

简觉得疑惑,但也满脸喜悦,满怀希望,因为这是她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笑。

一分钟以后,他回来了。“不对,那不对。纳特萨特不是两个词,是一个词。我可以喝一些牛奶搭配吗?”

“牛奶搭配什么呀,宝贝?”

“我不知道。等一下,我会弄清楚的。”他像先前一样咯咯笑着,又一次朝他的房间跑去。

纳特萨特,牛奶搭配……简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思考不可能自杀案的细节。一些人丧命于他们自己之手,留下的便条含义模糊、困扰难消,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一个记忆慢慢升起,从她的大学年代升起,从消失已久的时代升起,眼下,那个时代跟恺撒大帝的罗马帝国一样遥远。

她从她的办公椅上站了起来,这时候孩子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他的热情全面高涨,“楚格先生说了,你知道牛奶搭配是什么。”

是的,现在她记起来了。她大学时跳了级,十九岁是最后一年。那时候,安东尼 · 伯吉斯的小说《发条橙》给她印象很深,故事讲的是未来社会迅速坠入混乱无序和野蛮暴力的惨状,小说影响了她,让她进入执法机构。

在小说中,纳特萨特是年轻的英国暴徒讲的一种方言,由吉卜赛语、俄语、婴儿语胡乱拼凑在一起,用吉卜赛语的节奏形式说出来。牛奶吧出售的牛奶加进了各种毒品。因毒品而行为癫狂、极端暴力的暴徒自称“楚格”(流氓团伙成员。—译注)。

简警惕地从书房的椅子里站起来。

在门口,特拉维斯沉浸在一种天真的喜悦里,不明白他的下一句话在她那里酿成了恐惧,让她犹豫难决、心神不宁。

“楚格先生说,他和我一起来喝牛奶搭配,然后玩一个真正欢乐的游戏—强奸。”

“宝贝,你什么时候跟这位楚格先生说话了?”

“他在我房间里,他真的很有趣。”小男孩说着飞跑着离开她。

“特拉维斯,别过去!回来!”

他没有理她,跑进大厅,去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脚步声很大,渐去渐远。

在她这个地区,拨打911报警,警察的平均反应时间是三分钟。眼前的情形,三分钟和永恒没有什么差别。

之前坐下来工作时,她把手枪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此时她拉开抽屉,把枪拿到手里。

纳特萨特,牛奶搭配,流氓团伙成员……

这不是寻常的入室行窃。有人研究过她的背景,了解得十分深入,追溯到了大学时代。

到那个时刻,她意识到了,她一腔执着,研究全国性自杀灾难。她一直在预想自己会遭到反击,作为对她的调查的回应。反击确实来了,但她没有料到会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穷凶极恶。

所有的搜索与安全排查的规则都忘光了,她惊慌失措,跟任何一个根本没有毕业于匡蒂科学院的人一模一样。她的记忆不存在了,后来她竟不记得自己怎样离开书房,进入儿子的卧室。她只回忆起自己到了那里,眼见儿子带着淡淡的困惑说:“他会去哪里呢?”

小储藏室的门是关着的。她站在门一侧,用左手猛力拉开,枪握在右手里,交叉在左胳膊上。如果他奔出来,她会打死他。但他不在小储藏室里。

“待在我身后,靠紧我,别出声,靠紧我。”她低声说。

“你不会朝他开枪,对吗?”

“别出声,靠紧我!”她重复道,她的声音钢铁般坚硬,他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对他说话。

她排查房子,孩子紧跟在后面,她最不愿意这样做,但阴差阳错可能以千百种形态发生。他有他该待的地方,但她不能把他留在那里,她不敢,因为也许当她返回时,他就不在那里了,她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了。

他就在她身边,屏声静气,他一直是个乖孩子。他感到害怕,是她吓到了他,但那不是坏事,那意味着他小小的心灵至少已经知道什么东西处在危险当中。

她自己的恐惧实在剧烈,随之而来的是恶心,但她尽力吞了回去,控制住了呕吐。

在厨房桌子上,放着一本《发条橙》。是礼物,也是警告。

后门原本是锁着的,但这时候敞开着。关于锁,有太多的人想法愚蠢,而她懂得锁的价值。白天黑夜,所有的时间里,她的窗子上、外门上的锁都不会虚张声势,形同摆设。

“是你放他进来的吗?”她低声说。

“不是,从来没有过,不是我放他进来的。”小男孩向她保证,她相信他。

电话铃响了。电话挂在洗手池旁的墙上。她盯着电话,不想分散注意力。她一直惯于接听电话,没有启用语音留言功能。电话响个不停,没有哪个人打电话会等候这么久的响铃,除非对方知道她在家。

最终,她拿起电话听筒,但什么也不说。

“他是一个非常信任别人的孩子,”打电话的人说,“也非常脆弱。”

她做出任何回答都没有意义。但这个人说话的任何内容,于她都可能是线索。

“纯粹是为了找找乐子,我们可以把这个小家伙装箱运送到某个第三世界的蛇窝里去,把他转交给ISIS或博科哈拉姆那样的激进组织。在那些地方,关于豢养性奴他们的良心没有丝毫的不安。”

他的声音有两个特点令人难忘。首先,他装腔作势,不露痕迹地模仿英国口音,他这样做的时间太久了,现在已经成了自然行为。她听说过别人这样做,常常是某些常春藤联盟高校的毕业生,他们不用你请求就会向你介绍他们的母校,介绍他们的家族哪一代人上过这样的学校,他们希望你知道他们接受过比一般人优越得多的教育,已经属于知识精英。第二,那是一个男中高嗓音,当他把一个词读得太重的时候,会时不时变向男高音,比如信任和乐子两个词,他就读成这个样子。

见她什么也不说,打电话的人催促她,“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想知道你听见我说话了,简。”

“是的。我听见了。”

“那些恶棍中的有些人极度喜欢小男孩,不亚于他们爱玩弄小女孩。你儿子甚至可能被送来送去,直到十岁或者十一岁,然后某个十恶不赦的野蛮之徒厌倦了他,最终把他漂亮的小脑袋砍下來。”

极度和野蛮两个词滑向男高音。

她把电话听筒握得太紧,她感到手疼,她的汗使塑料变滑了。

“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简?”

“明白。”

“很好。我们知道你会明白。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比你儿子更对我的口味,但把你跟他一起打包送给那些淫乱的博科哈拉姆恶棍享受双搭配优惠,我不会犹豫。照顾好你自己的事,不要管我们的事,大家皆大欢喜。”

他挂了电话。

她把听筒挂上电话架,特拉维斯紧贴着她。“对不起,妈咪。但他是个好人。”

她单膝跪地抱紧了他,但握枪的手没有松开。“不,宝贝,他不是好人。”

“他看上去很和蔼,也很好玩。”

“坏人可以假装和蔼,我们不容易分清他们什么时候在装。”

去关上并锁好后门时,她一直让他跟自己待在一起。

那一天,她从二手车贩手里买了那辆老旧雪佛兰。

当天晚上,她和特拉维斯匆匆出发赶往加利福尼亚,去盖文和杰西卡家。

6

他发出了呜咽声,她从扶手椅上起来,俯身站到他旁边。他双目紧闭,眼皮底下带着阴影,眼睛快速转动,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睡得很沉,在做梦。

她把手放到他的前额上,以确认他没有发烧。他当然不是在发烧。她把他的头发从眉毛上抹开,这样似乎把他的梦魇也抹走了。他没有醒来,但表情放松了,停止了呜咽。

楚格先生造访的那一天简就知道,想让她忘记自杀灾难的人,不管是谁,都肯定与政府有关联。他们不一定就是行动同盟,但他们有关系。

她的后门上装着两把西勒奇牌门闩锁,那是可以买到的最好的锁。从来没有过这样有神力的人,能用一般的撬锁工具把它们迅速打开。楚格先生要做到悄无声息地快速打开两把锁,他肯定有开锁器,一种只卖给执法机构的自动解锁枪。开锁器本身是用锁和钥匙保存起来的,任何一位可以合法使用它的官员都必须先提交法院签署的搜查证,然后在设备库存清单上签字领取,其使用仅限于某个特定的街道、特定的地址,其中的理由不言自明。

也许他们本身不是执法人员,也许他们甚至算不上什么部门的政府雇员—他们极有可能根本不归哪个部门,但他们在那两个官方世界里都占有重要的资源。

她推导出这个结论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他们可以伪造成暴力劫车或入室行窃,开枪打穿她的脑袋。他们可以制造一起事故,比如房屋失火或煤气管道爆炸,乘机把她和特拉维斯都抓到手。杀人在他们那里引不起内疚,当然也不会有忏悔。他们没有简单地把她杀死,而是警告她罢手。她从没有仁慈之心的人那里获得了仁慈,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是他们认识到了她的联邦调查局特工身份。或者出于他们设置圈套的需要,或者应调查局或政府某个部门的什么人的要求,他们在向她表示一种职业礼遇。

此外,他们给她的警告表达得恶毒得过头又富有自信,令人心惊胆寒。他们可以实现威胁,把孩子送往世界的另一半,投入这个星球上最野蛮的杀手和最邪恶的虐童狂手中。这样的运送在现代虚构小说中比比皆是,而在现实生活中,不是一个普通的居心不良的银行家或一个不守道义的生意人就有能力实现。楚格先生是在让她知道,他有关系,或许是情报部门的腐败分子,或许是国务院的,他们能将特拉维斯送入一种远离家园的殊异生活,一种充斥着残忍蹂躏和无尽耻辱的生活。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让她保持沉默,或者如果她不愿沉默,那他们就是为了冲她泄愤。

然而,这样一起卑鄙的威胁也会带来问题,他们使她确信,邪恶之徒不把坏事做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不能跟魔鬼做交易,因为魔鬼没有廉耻,永远不会遵守契约的条款。如果这个警告阻止了她,迫使她放弃追寻真相,如果这个警告让她沦为最纯粹的懦夫,那么过后当她自以为到了安全时期,放松了警惕,他们会杀死她和特拉维斯,作为最终的回报。

她只剩一个角色可以扮演:充当大卫,与对方的歌利亚对阵。她没有幻想可以用一块石头和一个投石器拿下他们,因为他们不是单个巨人,据她所知,他们是一支由歌利亚组成的军队,她从这场对阵中获胜并活着出来的机会不足百分之一。

她只能希望特拉维斯在那里是安全的,直到她有可能弄明白这个国家不断增加的自杀案背后阴谋的本质和意图,取得足够的证据将真相揭示于天下。即便在最黑的黑暗中,即便希望有时候极为渺茫,它也仍旧是一条救生索。

10

简从卡皮斯特拉努海滩沿滨海大道向北走到纽波特海滩,然后转向内陆,前往圣安娜市。

鉴于福特翼虎的加拿大牌照已经被摘除了,它不大可能吸引过路警察的眼球,但如果给这辆车装上加利福尼亚的牌照,它吸引的注意将会更少。

偷牌照不是一个选择。如果失主向警方提交一份报告,一小时之内,那个号码将出现在全国所有警察的本子上。

全国犯罪信息中心数据库存储着来自五十个州的信息清单,这些持续更新的信息包括尚未执行逮捕的通缉犯、失踪人员、失窃财产(包括小汽车、卡车、船只、飞行器、证券、枪支、车牌等)。地方、各州、国家执法部门的官员都可进入并使用全国犯罪信息中心的数据。

她打算买车牌而不是偷。在圣安娜市比在奥兰治县的其他地方更有可能找到卖家。

这个曾经繁荣过的城市长期以来一直在衰退,直至最近才经历着一定程度的中产阶级化。尽管有些人在做着最大的努力,让圣安娜市重回荣耀,但许多居民区还是每况愈下,有些甚至充满危险。

哪里活跃着衰退与贫穷,哪里的公共服务经费就趋向短缺,哪里的警察—常常是不受尊重的—就得不到适当的资金资助,帮派就像黑暗潮湿之地的蘑菇那样兴盛起来,也就比较容易搞到一个人可能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匀速行驶着,直到发现了一个工业区。国外竞争和不良经济政策击垮了该区;监管机构带着美好的意向指手画脚,却从不脚踏实地;大街小巷充斥着破败,无人涉足。废弃的厂房,灰泥墙的墙皮剥落,污迹遍布,金属房顶锈迹斑斑,窗户破损不堪。

往日,停车场停满了雇员的车辆,现在人去场空。柏油路面坑坑洼洼,让人想起棺材与死尸腐朽后塌陷的墓地。

一幢彩钢瓦屋顶的厂房被分割成十二个双车宽度的车库,车库顶上招牌高耸,上书:车库工作坊安全可靠 公开招租。五间车库的大门是卷上去的,工人们要么在那些单元里面,要么在单元前面的混凝土附加坪上,维修汽车。

他们看上去很年轻,大多数人二十多岁,简估计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无照经营小型修车铺,还有一些人可能是在修自己的车:马力十足的改装车、装有氮气加速系统的趴地跳跳车、常见的炫富车。

她把车停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瞅中了一个年轻的西班牙裔男子。此人膝下的关节护垫上贴着维克罗商标,他跪在地上用凝胶蜡给一辆珠灰色60型凯迪拉克敞篷车抛光。这辆车已经完全修好,并根据需要进行了少许改装。见她朝自己走近,男子关掉了抛光机,站了起来。

在其他单元干活的人放下手头的工作,转过身来看她。也许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但主要是因为她看上去似乎不属于这个地方。看上去好像来自街坊之外的人就可能惹来麻烦。

凯迪拉克的主人短髭掩唇,穿着工装靴、牛仔裤和坎肩,面部表情像水泥板一样冷漠。

他肌肉发达的双臂上,文身栩栩如生,恍若衣袖,但不论题材还是风格都和监狱无关。他的右臂上,从手背到二头肌,天使结群振翼,围聚在光芒四射的圣母和圣子的画像周围。一只描绘精致的猛虎爬在他的左臂上,在文身的顶端,老虎掉头后瞥;它张口咆哮,獠牙内敛,但金色的双眼传递着不可违拗的警告。

“这车不错啊。”她指着那辆凯迪拉克。

他没说什么。

“戴顿钢丝车轮,是吗?子午线轮胎做得看上去像斜交线轮胎,正好适合眼下这个时节。”

他那双带着淡黄条纹的棕色眼睛,一直状若燧石,像是立刻要打出火花。听了简的话之后,他眼里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没有了。

他说:“科克尔艾克沙修运动型子午线轮胎。”

“你的车吗?”

“我不偷别人的车。”

“我不是那个意思。”

“傻瓜才会想在这种地方搞到什么。”

“我不吸毒。我想并不是每一个有墨西哥血统的人都贩卖毒品。”

他在掂量她眼中的坚毅之色,沉默了一阵之后说:“是的,车是我的。”

“蛮漂亮的。”

见他没做回应,她看了一圈摆着架势要返回去干活的其他人,然后又看着凯迪拉克的主人。“我遇到难题了,花钱就可以摆脱困境,但我需要帮助。”

他直对着她的注视,“我嗅到什么了?”

“你嗅到警察味了。”

“你是个能看透人心的女人啊,嗯?”

她感到纯粹的谎言会使他不再理会自己,她需要夹杂一些实话进去。“我是个停职的联邦调查局特工。”

“他们为什么要停你的职?”

“他们无中生有陷害我,好除掉我这个眼中钉。”

“也许我就是一个被陷害的人。”

“在这大千世界里我为什么会选你呢?有那么多的混蛋主动要求蹲牢房,没有必要骗人进监狱,把那里填滿吧。”

又一阵沉默,其间他们保持着目光接触,而后他说:“那我得摸摸你的底细。”

“我理解。”

他把她引进车库,领到后面的阴影里。

他从她的脚踝开始,向上搜查到两腿,又用手拍打下来。他在搜寻窃听器。大腿内侧、臀部、腰线,往上到脊背、胸部,他粗壮的手探索着,毫无歉意。他的面部冷漠无情,他的举止有条不紊。

他发现了手枪,便把她的运动夹克撩开,检查腋下枪套和武器,但他没有从手枪皮套里掏出那支枪。

他退后了一步,说:“要做什么生意?”

“我付你五百美元买那部凯迪拉克的车牌,一星期之内你不许上报牌照被盗。”

他盘算了一下。“一千。”

早先,她在牛仔裤的两个前口袋里分别塞了五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六百。”

“一千。”

“七百。”

“一千。”

“你这是在乘人之危,刀刀见血呀。”

“不是我来找你,是你来找我。”

“因为你看上去不像海盗啊。八百。”

他想了想,然后说:“把钱数过来。”

她在他张开的手掌里放了八张钞票。

“我把我的爱车开到第一个隔间,你把你的福特翼虎开到第二个隔间,我们就在这里交接。”

“外面的那些家伙长着鹰一样的眼睛,在满怀兴趣围观,”她说,“我离开的时候,他们会发现你的车牌挂在我车上。”

“我不担心他们,他们靠得住。但大街上的行人就说不准了。”

两辆车都进了车库以后,电动车库门降了下来,把新鲜空气关在外面,于是石油、润滑油、橡胶的味道占了上风。

简感觉被隔離了,她警惕但不惊慌。

凯迪拉克的主人换完了车牌,车库门吱吱嘎嘎呻吟着升起,他向简走去。“我就把我的爱车停在这儿,改驾我平常开的车。你想要一个星期,我给你两个星期,然后告诉警方车牌被偷了。”

“你突然这么慷慨,但我不知道……”

“这样严肃的事我不会撒谎。”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你能够数到七,但十四我就不敢确信了。”

他惊讶地笑了。“美丽的姑娘,如果我知道他们在哪里能造出你这样的姑娘,我明天就搬到那里去。”

11

西好莱坞圣塔莫尼卡林荫大道上遍布时尚店。假发店里的女店员认为,独具风骚的午夜紫配上中国红垂花装饰,对简的肤色来说是锦上添花。“不过,任何款式都能跟你出众的皮肤相配。”

他们有一个化妆区,配备午夜紫润唇膏和闪闪发光的眼影。简平淡而入,华丽而出,让女店员很激动。“打扮成年轻律师的模样太亏你了。你天生丽质,美貌衰退是个漫长的过程,所以你也许应该趁着那个过程还没有开始,好好炫耀一番。你上班的时候他们会怎么说你?”

“我赚了些钱,”简说,“不需要再工作了,明天我就辞职。”

“这么说你—什么?—准备最后一次去公司,显摆一下你全新热辣的魅力,然后叫他们见鬼去吧?”

“正是这样。”

“太棒了。”

“难道不是吗?”

“让他们吃土去吧。”

“我会的。”简说,尽管她拿不准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穿过大街,往东再走半个街区,在一家时装专卖店,女店员看上去像来自未来的电子人一样,格外妩媚动人。简买了一条布法罗印加牌喇叭牛仔裤,穿上后更显高挑,外观看上去比较复古;她又买了一件小羊皮的机车夹克,根据女店员的说法,这款服装是一个法国品牌完美的仿冒版,究竟仿冒谁的牌子,她语焉不详。

她还选了一双有脚踝绑带的蛇皮厚底高跟鞋,这款鞋据说是菲拉格慕的仿冒版,足以乱真。简确信自己听说过菲拉格慕,不过给她的印象是这人是个曲棍球星或足球球星。

最后,她买了一双银线缝制的黑丝齐腕手套。没有手套,她的短指甲就会证明她的时髦女郎形象是假的。另外,她不想在她要去的地方留下指纹。

她购物的耐心非常有限,尤其因为要试衣服,她不得不把腋下的枪套和手枪放到福特翼虎的司机座位底下,锁上车门。从选假发到选手套,她感觉自己失去了保护,像赤身裸体一样。

出了西好莱坞,她把车开进了不那么富有魅力的区域。

洛杉矶的西北郊,圣塔莫尼卡山脉的另一侧,几十年来一直在繁荣、扩张,但范奈斯、雷斯达、卡诺加公园以及其他社区却在显现着这个州衰退的迹象。

耀眼的滨海社区保持着大部分的奢华,但在圣费尔南多谷的西半部分,破败蔓延到了各个角落。

简开车经过了几家汽车旅馆,那里老鼠和蟑螂肆虐,房间似乎都在按星期出租给了瘾君子,四个人住一个双人间。

在一个秩序稍好一点的社区,一家全国连锁的汽车旅馆看上去依然是家庭服务型的。她登记入住,支付现金,出示假身份证件。她确信自己不必半夜起床去平息吸毒人员之间的争斗。

她开始了从平淡向华丽的转变。

12

这个地区是有工作岗位的,有些工作还薪资不菲;中心商贸区正在努力做到尖端时尚、面向青年。如果你像许多人一样认为世间有乐土,那么中心商贸区就是你的世间乐土。有几家空店面把这个谎言鼓噪到了全面繁荣,但工作机会并非到处都是。

有些商铺或餐馆看上去好像可能在内部的某个地方有切·格瓦拉海报;每三家商铺中就会有一家好像来自侏罗纪的零售商,不屈不挠,推销老年妇女使用的针织品套装;或者每三家餐馆中就会有一个意大利餐馆,出售让你吃到饱的蒜蓉面包,但又不称自己为正经小吃店。

简唯一感兴趣的是一个门头上挂着“唱片”招牌的商铺。就“唱片”一个词,因为它的用意是为了表明商铺在做生意,同时又不至于吸引太多的顾客。顾客太多,叫人为难。这地方兜售什么产品、提供什么服务,都没有明确标示,宽大的窗户被漆成绿色,既不陈列商品,也不让人看见内景。

她开车走在商铺背后,没有看到小巷另一侧的建筑物里有什么实时监控的迹象。

在离唱片店一个街区之外,绕过拐角停好车之后,她徒步沿大街南侧走。厚底高跟鞋让她高挑,她感到有些招摇,但不至于局促不安。从事密探行当从来就没有让她自在过。

在一家构思拙劣、简陋狭小的外卖店那里她停住了脚步,这家店想做果汁吧的生意、做时尚印度香茶等类似饮料店的生意,还想卖意大利冰激凌,卖弄异域风情。样样生意挤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就连一个投资商里的小学生也不愿意在里面摆卖柠檬汁的小摊位。

她买了一瓶椰子汁,如果世上有“棕榈树的小便”这种物质,这椰子汁便是了。不过,在那个街区和下一个街区溜达时,她还是喝着它,假装在逛街。

横穿马路到街北侧之后,她慢慢地朝着唱片店往回走。停在这个区域的车没有一辆看上去是在对这个地方实施监控。

她穿过涂了油漆的玻璃门,门口的铃铛声通报了她的到来。一排排唱片箱在前屋隔出了走道。箱子里装满了普通唱片,还有更古老的每分钟七十八转的唱片,都是激光唱片和数字化音乐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录制的。

墙上挂着装裱齐整的单张片、音乐会节目单、海报,从平·克劳斯贝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唱片店迎合高保真音响爱好者和黑胶极客的趣味。所谓黑胶极客,就是指那些喜欢真实录音的人,他们不希望录音被加工到失去灵魂的完美程度。总之,这家店面表面上的经营目标就是这些东西。

柜台背后的凳子上坐着一位闷闷不乐的姑娘,长着一双大眼睛,黑貂色的鬈发披在肩上。她的喉头凹陷处有个小小的颅骨文身,十分惹眼,为了将她倦怠的神态做到完美,她肯定在镜子前待了上千个小时。

在靠近她的一張电唱盘上旋转着堪萨斯乐队的专辑,播放的是他们最畅销的单曲《风卷尘埃》。可以轻易想象,这个姑娘一整天都没有播放过其他曲目。

简在柜台上放了一张索引卡片。她预先拿签字笔在卡片上用清晰的字体写上:联邦调查局有一项公开的法庭颁令,允许调查人员记录在这地方讲过的每一句话。

那店员没有看卡片,而是说:“怎么—你是聋子、哑巴,还是有什么问题?我们不搞特殊捐赠。”

简伸出一根戴着黑手套的中指指了指她,然后用同一根手指敲了敲索引卡片。

那姑娘放下架子看了卡片,如果她看懂了,还一直保持面无表情,那她值得钦佩。

第二张索引卡片上写着:如果吉米 · 拉德博恩不想在监狱里过二十年,他需要立刻跟我谈话。

那店员在使劲吞咽的时候,喉头凹陷处的颅骨文身似乎放大了它的笑,因为颅骨没有嘴唇,只露着牙齿。

女店员拿起两张卡片,转身离开了凳子,进了销售柜台后面的门,跨入一间后堂。

作为莱文沃思地区某个黑帮的头目,或诸如此类的角色,吉米·拉德博恩理应以这个身份度过他的下半辈子。

但简需要他。求助于他让她恶心。这些日子里,许多事让她恶心,然而她没有时间呕吐。

堪萨斯乐队结束了对人类苍凉处境的诋毁,转而唱另一首歌。

13

几分钟后,女店员回来了,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小伙子又高又瘦,胡子长两天了,棕色的头发两侧修剪得很短,头顶上略长一些。灰色T恤上用黑色字母写着“恶意软件”。他穿着短款的系带型运动裤,穿着耐克鞋但没穿袜子。

小伙子从柜台尽头的一个门走进来,把简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但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去了前门,把门锁上。

女店员在她的凳子上坐好,从唱片机上拿下堪萨斯乐队的唱片,把另一张专辑放上了转盘。

小伙子回到简跟前,眼睛盯着她,好像在等着她证明点什么。

她轻声说:“你是吉米·拉德博恩?”

鉴于她声称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他用一根食指指向自己,轻轻戳了戳胸脯。

事实上他不是吉米·拉德博恩,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拉德博恩本人。如果这人愚蠢至极,以为简只看名字行事,那他很可能还会干出其他蠢事。

他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带路前往柜台里的那道门。

坐在凳子上的那位姑娘又一次显出百无聊赖的表情,她没有把唱针放入唱片的导入槽,而是放在内环的一首歌曲的开头。那首歌是艾尔顿·约翰的《朋友的葬礼》。她是不是恶意为之,别人不得而知。

简跟着“恶意软件”进了后堂。没贴标签的纸箱和长方形塑料箱里装满了唱片,胡乱摆在墙上的宽搁板上、桌上和桌下。拐角有一处清洁站,可以在那里用合适的化学溶剂把有收藏价值的唱片擦得很干净,很漂亮。此刻没人在干活。

“恶意软件”打着哈欠,好像女店员的厌世情绪富有传染性。他关上了进入前堂的门,然后突然转身,揪住简的裆部和喉部,冲着门旁边的墙壁撞去。

他应该凭自己的力气紧紧地固定住她,抱起她,重摔她,与此同时应该伸手到她的机车夹克底下,摸一摸她是否带着武器,但他没有怎么把她当回事。他想就那样揪住她的裆部,他非常想那样做,因为他可以一边心怀这样或那样的愚蠢意图,把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一边用手指头透着牛仔布挤压、摸索。

她抬起右腿,他以为她打算用膝盖撞他的裆部,但他抵挡那个动作太容易了,所以那不是她脑海里真正的打算。他的运动裤过短,致使一段胫骨裸露,菲拉格慕高仿版厚底高跟鞋坚硬的鞋底发力出击,蹬在他的左胫骨上,使其从裤边到耐克鞋鞋舌的那一段腿皮开肉绽。他将来务必三思,不敢轻易不穿袜子了。

胫骨是小腿上一个神经密集的部位,小静脉呈网状分布其上,保障脱氧血液回流到小隐静脉。那疼痛是当即的、钻心的,他肯定感觉得到温热的血顺着腿往下流,那是一种恐怖的感受,除非他受过特殊训练,无视恐怖。作为一个男人,“恶意软件”做到了杰出女高音的尖叫。他松开了她,弯下身子,想着要抱住自己的胫骨,这时候他摇晃着后退了一步。说时迟那时快,她用一只膝盖使劲向他的下巴颏撞去,她听到他的牙齿噼啪作响。他瘫倒在地,与此同时,她侧跨一步站到了边上。

门突然打开,“百无聊赖”女士出现了,她这是第一次对这个世界表现出生机与活力,然而,她在门口僵住了,因为简已经拔出了手枪,枪口跟这位长着黑色大眼睛的姑娘来了一个近距离对视。

“回到你的凳子上去,”简说,“放一些欢快音乐。艾尔顿录过好多欢快音乐。”

14

门背后有楼梯通向二楼,唱片店真正的业务是在那里完成的。简想让“恶意软件”走在前面登楼。过去六年里,她一直在追踪杀人成性、人格扭曲的反社会狂徒,而从黑社会意义上讲,这里的这些人并没有那么危险。但如果他们都像眼前的这位一样缺乏判断能力,那也可能要发生不必要的流血。她需要利用这个被挫败的攻击手当盾牌,走在他的身后,她的手枪随时可以实施最出色的“脊椎穿刺”,从而让二楼的人有时间控制他们的焦躁情绪。

“恶意软件”感到疼痛难忍,直不起腰身。但如果他像个洞穴巨魔那样弓着身子上楼,那他对她就没有什么益处。想到脊背上顶着枪,他还是勉强把腰板立了起来。他走路一步一拐,需要楼梯栏杆辅助,但他在挺起身体的全部高度往上登。起初他骂着她,嘴里喷着血沫,因为他咬伤了自己的舌头。然后他意识到她要把他当成盾牌,他才慢慢腾腾自己叫出声来,“吉米,我在前面,我在她的前面,在前面的是我呀,吉米!”

楼梯不分段,长而陡峭。楼上没有门。他们靠近楼梯顶端时,她用手枪顶在他的脊椎上,只为预防他看到朋友就又有了男子汉气概。

他们上了二楼,简目光越过“恶意软件”,看到了一间大房子,跟整栋楼房一样长,窗子上都钉着木板,下射式照明灯的光不算耀眼,水泥地板污迹斑斑。现场可能有十个工作位,每一部电脑都配有打印机、扫描仪、杂七杂八的黑盒子、支撑架。房子中央是一张高出其他设施的圆形办公桌,可用作平台,监视整个房间。

七个年轻人站在不同的位置朝楼梯看,他们都二三十岁,几个骨瘦如柴,几个倒有点胖,几个留着胡子,几个没有胡子。他们所有的人都面色苍白,不是由于恐惧,而是由于对阳光下进行的活动缺乏兴趣。七人中的每一位都在电脑极客的谱系中占有一席之地。

七人中只有吉米·拉德博恩带着武器,然而尽管有枪,他看上去像只小猫一样不构成什么危险。他的站姿是错的,他左脚靠后,体重不是均匀分布而是过多地落在了左脚上。他购买武器时的基本标准肯定是它那令人生畏的外表。那件武器也许是一把柯尔特巨蟒左轮手枪,枪或许有五十六盎司重,超过一个大砖块,八英寸的枪管看着滑稽。吉米把它握在一只手里,伸着胳膊,也许是因为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系列电影《肮脏的哈利》的某一部中就摆着这么个姿势。如果他扣动扳机,后坐力会让他向后趔趄,他可能会打掉头顶上某几盏价格不菲的电灯—他可能会受到惊吓,把枪扔到地上。

说起枪械,简喜欢对手是有经验的枪手,因为如果你在交锋中丢了性命,那至少不会是一个卡通片式的死亡。

吉米空着的那只手里拿着那两张索引卡片,她要和他说的话已经工整地写在上面了。

简把“恶意软件”从自己面前推开,但没有推向吉米·拉德博恩。“找把椅子坐下。”

“恶意软件”又一次咒骂着她,瘸着腿走向办公椅。

吉米也许容易受到惊吓,但他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看过索引卡片了。她已经给了他信息,如果他能够明智对待简的信息,配合她的要求行事,他就可以不进监狱。即便她所讲的被证实是伪造的—其实不是—那也不能理解为她的行为怀有敌意。

她估摸着,跟那位小腿被她蹬到了骨头的伙计相比,吉米具有较强的判断能力,因此她把枪收了起来。他还继续用枪指着她的脸,而她则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了另外一张索引卡片递给他。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六位同伙紧张地站在那里,充满期待,仿佛这是拓荒时代众人等候分享意大利面的时刻。然后,吉米放低了他的左轮手枪。

他用左手打手势,让她靠近自己,接过了她给的第三张卡片。

卡片上写的是:你的一部分电话线路已经被装上了遥控竊听器。

遥控窃听器不能称为前沿技术。它比三十岁的吉米要老,或许甚至比吉米的母亲也要老,但它却非常好使。拉德博恩夫人的这个宝贝儿子要吃着牢饭度过他生命的一大部分时间,也许当他思考这个归宿的时候,窃听器就算不上首要威胁了,但简希望他知道有这个威胁。

他把索引卡片和左轮手枪都放到高出周围的那张圆桌上,对他的同伙们说:“退出系统,停机。”他们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席,照他说的做了。

遥控窃听器接入一部电话之后,它会处在休眠状态,直到外线呼叫激活它。在输入目标号码最后一位数字的时候,呼叫者会在同一时刻朝话筒里发送信号,触发一个电子口哨。这个步骤会立即接通遥控窃听器,阻止目标电话响铃,但激活了它的麦克风。这个房间里的人,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传送到了执法机构并被全部录音。出于国家安全原因,法院下达了一项开放命令,联邦调查局有权每星期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地窃听拉德博恩的一举一动并统统记录在案,不过他们极有可能是经常窃听,而不是连续窃听。

所有的电脑都停了机,吉米向这个长房间东北角处的高大金属柜走去。金属柜里装着他们的业务交换系统,有几十根电话线。他在那里摆弄了一阵,当他关上柜门的时候,简估计他已经关掉了整个电信程序包。

他回到她跟前说:“你戴假发是为什么?”

简指着房间南端钉着木板的窗子。“交通摄像头现在多如牛毛,人们对此已经视而不见了。你们这个街区中间有一个摄像头,就在你的商铺前面,但那不是交通摄像头。”

“糟糕透了。”

“它看起来似乎拍的是从西向东的区域,但它对准的是你们的前门。”

“奥威尔式的杂种。”

你没有认识到,你就是那样的杂种中的一个,简想道。

她说:“它每两秒响一次,把出入唱片店的每一个人的高清图像传送出去。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戴假发,还要画这浓重的眼影。我知道的最后一点情况是至少这部摄像头没有连接人脸识别软件。”

“你叫什么名字?”

只是为了好玩,她从圣地亚哥那位配送面包的伙计那里借用了一下名字:“伊森·亨特。”

“一个姑娘,古怪的名字。”

“我不是你以为的寻常姑娘。”

15

吉米·拉德博恩打发“恶意软件”—他的名字是菲力克斯—下楼让“百无聊赖”女士布丽塔给他包扎一下。他指派团伙里的另外六个人去店里待命。他们咚咚咚跑下陡峭的楼梯,他高喊,“出去后把门关上。”有人照办了。

他把简领到了一张桌子跟前,桌子上放满了曲奇盒、糖果包、薯条袋、脆饼干、玉米煎饼、罐头、坚果瓶—这些可以大嚼的东西,足够一个兵团规模的家伙昼夜不停地吸食大麻。唱片店的黑帽黑客团伙执行的任务复杂而精密,工作前或工作期间—很多情况下在工作后—都禁止吸烟,但很显然,他们认为忙碌时来一点含盐的碳水化合物或高糖食品将有利于提高生产效率。

他们拉出了两把椅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吉米·拉德博恩看上去像一个成年的丘比娃娃—圆得可爱但不是真的肥胖。他面庞光滑,没有皱纹,几乎没有胡子。他的头发梳理得齐整,刚刚洗过,手是简见过的男人中指甲修剪得最完美的。

他说:“你是怎样得到你那些信息的?我是说索引卡片上写的。不过那些可能是胡说八道吧。”

“我怎样得到信息不重要,但那可不是胡言乱语。”

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一名休假中的联邦调查局特工。这样在对簿公堂的时候,他就无法为他自己不知道的事做证了。

她说:“他们用老掉牙的技术攻击你,你在检查时竟没有发现,因为你总是实施直线分析法,在你期望有缺口的地方寻找缺口。当你开发产品—无论什么应用程序—或者试图攻破网络的时候,你想要直线前进,但你知道你也需要走走醉步。”

“尊重随机性,”他赞同说,“走醉步,布朗运动,随意的无方向性的前进。”

“所以你应当把这类策略也用到安全检查上去。”

“我是个天才,也是个白痴。”他试图用笑表达自嘲,但那笑像是从响尾蛇那里借来的。“这么说,我得有多倒霉?我今天就该把这个地方清理干净吗?”

“他们正在向你放出钓线,让你带着鱼钩跑,建立与你同游的其他鱼的档案,所以你还有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但如果我是你,我会从后门出入,用几个晚上的时间从这里逐渐消失,到下个星期,让这里变成空房子。”

“这么说我的处境很是悲观了。”

“是啊,与乐观正相反的处境,”她赞同说,“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怎样追踪你的。”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从一卷饼干里取了一块奥利奥饼干。他把整块饼干扔进嘴里,好像它就是一块芝士饼干大小,狠劲嚼起来。吞下去之后,他说:“我想我需要知道。你就告诉我吧。”

“你记得一个名叫卡尔·贝塞麦的客户吗?”

“我的业务规矩是不记客户。”

“你们有一款应用程序,只要有一部智能手机,即便一个技术白痴也可以利用它实施诈骗,极其容易。呼叫电话或短信先通过加拿大路由交换器,然后返回美国,返回的信息带上了附加成分,以假冒的呼叫人/发短信人身份送达接受者。”

“我对那款应用程序感到自豪,多亏了它,我的胜利者名声在排行榜上炸开了。”

他自鸣得意的神情让简很不舒服。她说:“还有,运营商的记账系统无法记录呼叫电话,事后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曾经打过这样一个电话。”

“你现在打我一巴掌吧,我不是个好人。”他从饼干卷里又拽了一块。“我辩解一句,我必须说我们做过尝试,努力甄别出潜在的恐怖主义分子,然后不卖给他们。”

“效果怎样?”

他嚼着饼干说:“没有我预计的那么理想。”

“你们还卖给了贝塞麦一个声音合成器,这个精巧设备有一个接口,可以同他的智能手机一起使用。给一个人打电话,你可以錄下他的声音采样,往声音合成器里输入任何人的一段一分钟的声音采样,这个可恶的东西就可以改变你的语音,惟妙惟肖地模仿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致使妻子认为她在跟自己的丈夫说话,或者孩子认为他是在跟自己的母亲说话,而实际上这人是贝塞麦。”

“拉德博恩的又一款畅销产品。”他说话的时候,两拳相击,以示庆祝。

他的双手,手指粗壮,颜色浅粉,没有半根汗毛,手腕也是这般模样,直到衬衣袖口都是橡皮一样光滑,看上去没有骨头的样子像是大培养皿里养大的机器人的手,叫人恶心。

“对你来说糟糕的事是卡尔·贝塞麦不是普通的电话黑客,试图诈骗美国电话电报公司,更不是一名普通罪犯。”

“根据我的经验,不存在普通罪犯这么一说,”吉米说,“罪犯是一个特别的群落,由全然独特的个体构成。”

“贝塞麦冒充他人,把年轻女性骗到偏僻处奸杀。”

“你不能因为卖车给醉驾的人而责怪通用汽车公司啊。”

简厌恶他,但她需要他。“你要明白,我不是在评判你,我只是在告诉你联邦政府工作人员是怎样发现你的。”

“不要再麻烦你那颗漂亮的紫色脑袋瓜了,我天生擅长识别个性。我可以用鼻子闻。你我臭味相投。你不是那种爱评判别人的人。”

“贝塞麦不是他的真名字。”

“我们的许多客户的名字都不是真的呀,伊森·亨特。匿名是隐私的基本要素,而隐私是一种权利。”

“他的真名是弗洛伊德·萨特。”

“哎呀,”他惊叫了一声,清楚了故事的全貌,“萨特,那个杀手。小报和电视新闻的头号人物。我想想—十五、十六条人命?”

“十九条。”她就是那个瞄准萨特的腿并一枪把他打瘸了的人。萨特首先把受害人弄残,然后用塑料扎带把受害人绑起来。她用同一种扎带把萨特缚住。“你们运气不佳,他们在抓捕弗洛伊德的过程中没有打死他,那可是个喋喋不休的人,他不知道你们的实体地址—”

“我们的客户全都不知道。严格地讲,我们是一种暗网业务。”

“但有了他确实知道的事,有了你们的应用程序和声音合成器,联邦调查局就有足够的线索找到你。”

“他们找到的是吉米·拉德博恩,不是我。”他又拿了一块奥利奥饼干,但没有吃,而是把饼干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翻转。“吉米不是真正的我,就像卡尔·贝塞麦不是真正的他一样。我把这个地方清理干净的时候,会把吉米也冲刷得不留痕迹。”他仔细打量了简有半分钟,而她也允许对方仔细打量自己,然后他说:“你丝毫不担心我可能也会把你清理干净。”

“我看到了你用那把老式大口径短枪的路子。你还没有杀人成性。你不在乎别人被杀是否会殃及你的生意,但你本人对杀人不感兴趣。”

他笑了笑,点点头,“我是个仁者,不是杀手。”他靠了过来,“我的胜利者名声和聪明才智让你动心了吗?”

“没有。”

“有的女孩子就对这些动心了。”

“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得到我所需要的。我给了你一次逃过逮捕、法庭、监狱的机会。你欠我的。”

“我一直是欠债还钱,做生意就应该这样。”他停止了在拇指和食指间翻转饼干,把它扔进嘴里,反复舔着嘴唇,煞有介事地享受着饼干,然后说:“我可以像吃一包奥利奥饼干一样吃掉你。我不会对你感恩戴德。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16

眼前这位被称为吉米·拉德博恩的人不缺乏自尊也不过度自信。他总是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怎么得到他所需要的,还没有什么问题让他找不到解决办法。如果他对自己选择的事业发生过疑虑,很显然他老早就把这些疑虑打消了;如果有什么现象先前让他困惑过,他似乎已经把那段经历从记忆里抹去了。因为对于简的要求,他表现出了强烈的困惑,很像一个早熟的孩子第一次遇上让他费解的情况。

他逐页翻动着她出示的清单说:“三十二位验尸官?”

“没错。”

“大城市、郡县府、小城镇的验尸官?”

“是的。”

“为什么这么多?”

“没有必要让你知道为什么之类的事,我本来可以给你三十二的十倍。数目不重要。”

“事情怪异,仅此而已。这事叫人毛骨悚然,你必须承认它叫人毛骨悚然,匪夷所思。”

“我把他们的名字和网址给你了。从名字和网址入手,或者采取别的什么方法,干你的活儿。”

“只是自杀案例。为什么只是自杀案例?”

她看了他一眼算是回答。

“好吧,好吧,我只是好奇,无关紧要。”

“照我说的做就好。”

他把清单一页一页放在零食桌上,拿起钢笔做记录。“去年一年在这些行政区域内所有的自杀案。验尸官关于每一个案子完整的尸检报告。如果他们做了大脑检查,你想要大脑检查的各种细节。所有这些资料都是政府机构备案的材料,没错吧?”

“没错,但有隐私问题。利用《信息自由法》可能會花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另外,还有一些不好对付的人,他们不希望有人对这件事进行调查。我不想吸引他们的注意。”

他扬起了一侧的眉毛。“不好对付的意思就是坏人吗?”

“你不用担心。”

“如果你在担心,也许我也应该担心呀。”

“我不是黑客,你是。”

“解密高手更为准确。这个词是由保险箱开箱高手派生来的,只是它从来没有流行过。”

“解密高手、黑客,不管是什么。如果你四处游荡,到处寻找,他们就会知道。而你可以偷偷溜进去,带着我想要的资料溜出来,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你到那里去过。”

“你这事需要干的活可不少啊。”

“叫你的人一起上,明天中午之前,我要统统拿到。”

“你是个要得没完没了的婊子,我还有些喜欢了。”

他的一双灰色眼睛清澈、直率,像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如果他的职业是骗取老年妇女们的毕生积蓄,受害者真的会被他那双眼睛蒙蔽,不过简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捕食者的贪婪狠毒。

她说:“不要调情了,你不擅长。我的意思是12点整,真的。”

“我听见了。照你说的做,你现在是大人物。我们会利用设备,抓紧工作,直至完成任务。最后一页上的这个名字是什么人?”

“大卫·詹姆斯·迈克尔。他在那两家非营利性机构的董事会都有席位。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情况,全部信息,详细到银行账号、鞋码大小、是否患有便秘。”

“如果想要粪便样本,你就自己去搞。其他情况我赶明天正午搞到,但我们需要熬通宵啊。”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吉米依旧坐着。

“不要用U盘交给我,我在回归原始,要打印稿。”她说。

他做出一脸苦相。“一片森林就这么没啦。此外,我们不做大宗打印。”

“你当我是白痴吗?”

“我尽量搞吧。好啦,不用U盘交接。你正午前后来,我们会搞定你要的资料。”

“你要在圣塔莫尼卡路把东西交给我。你自己来,就你一个人。”

“你是一个享受惯了私人服务的女人,我是私人服务行当里的佼佼者。”

“但你的下流双关语用得很烂。圣塔莫尼卡,帕里塞兹公园,百老汇和加利福尼亚大道之间。弄一只充满氢气的铝膜气球,最容易找到这种气球的地方是花店。把气球系在手腕上,我从远处就能看见你来了。你没有必要找到我。我会找到你。”

简走到那张凸起的平台圆桌跟前,把他放在那里的柯尔特巨蟒枪拿到手里。

“嘿,你在干什么?”吉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慌神。

“别紧张。我离开时会把它放到前门旁边的地上。我不想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它在这儿让你产生非分之想。”

“是你说的我还没有杀人成性。”吉米提醒道。

“偶尔我也会弄错的。”

她走到了楼梯端头,转身回看他。他仍旧站在椅子边上,但她看得出来,他是多么渴望紧追其后,逮住她。谈判中她话里藏针,尽管他似乎还不为所动,但听命于女人,或者受女人的嘲弄,他至少会幻想着要报复。

“如果你不为我做这件事,而是企图今晚从这里消失,我已经安排了人监控这个地方,”她撒谎说,“我会打电话给联邦调查局在这里的办事处,尽我公民的责任。你来不及把你百分之十的机器装上卡车,他们就会派一个快速行动小分队来抓你。”

“你会拿到你想要的。”他向她保证。

“很好。不要忘了气球。”

她双手握着巨蟒枪,顺着楼梯的一边侧身下行,脊背靠着没有扶手的那一侧的墙。她的注意力大都在楼梯底端的门上,但她也一遍又一遍向二楼扫视,万一吉米在二楼还藏有其他枪呢。

在一楼,她打开了门,看到后堂里没有人,只有装满旧唱片的箱子。

“我看不出这能意味着什么,”西德尼说,“但哈佛研讨会一星期前,她在门洛公园待了两天,采访了申内克,目的是要为她的非营利机构撰写一篇新闻通讯。”

“加利福尼亚门洛公园?”

“是的。申内克的实验室在那里。你听说过申内克吗?”

“没有。”

“贝托尔德·申内克。除了没有得过诺贝尔奖,其他所有重要的科学奖项他大概都拿到了。”

“你能拼出他的名字吗?”

西德尼拼写了那个名字。“在脑微网设计领域,他是前沿人物—他正处在领军先锋位置。脑微网最终能帮助患有运动神经元疾病的人,比如伴有闭锁综合征的晚期肌萎缩侧索硬化的病人,也就是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患者。”

“葛雷克氏症。”她说。

“没错。艾琳对他印象很深。”

行道树枝叶悬伸,绿色的舌尖在微风中颤动,它们的影子舔着挡风玻璃上的阳光。

“那两个晚上艾琳住在哪里?”

“我估计你可能问到。我对你们联邦调查局的思维方式已经熟悉了,尽管这看上去多疑过度。她住在斯坦福公园酒店,离斯坦福大学大约半英里。我自己去过那里一次,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

“你去过申内克博士的实验室吗?”

“没有。我去斯坦福公园酒店是几年前的事了。我去那地方是要就一个建筑工程项目报价。”

“你知道你太太是在哪里吃的晚餐吗?”

“第一晚吃的是门洛烧烤,就在酒店。我自己在那里吃过,是我推荐给她的。”

“那第二晚呢?”

“她跟其他几个人一起在申内克博士家做客,共进晚餐。她发现博士和他太太两人都魅力超群。”

“这是她在哈佛研讨会期间患那次偏头疼前一星期的事。”

“那次偏头疼前八九天的事。”

“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偏头疼。”简特别指出道。

“侦探需要询问所有的细节,这我理解,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调查申内克博士将让你无果而终。”

“你凭什么能够向我做这样的保证呢,西德尼?”

“凭他的成就啊。他是个人道主义者。在他那里没有邪恶,如果你认为他会违法,那就太可笑了。”

“可能你是对的。谢谢你为我挤出时间,西德尼。说不准我还会再打搅你。”

“哦,你从来就不是打搅。你执迷于这个调查,我能理解,悲伤驱使一切。我希望你能够接受天命,保持平静。”

“你一直十分善良,”她说,“我非常高兴能跟你再次交谈。不过尽管这可能只是我的联邦调查局思维方式,但我敢百分之一百地肯定,我们这次通话除了你的耳朵和我的耳朵,还有第三只耳朵。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去年,你有没有与太太一起参加研讨会并过夜的经历?”

“没有。在我们的私人生活里,艾琳和我两人关系密切,谁也比不上,但我们的专业生活是彼此分离的世界。”

“知道这个我就放心了。为你放心。再见,西德尼。”

关上手机之后,她驶过附近的一个居民区,最后,她发现了一所在建房屋,一辆大型垃圾装卸卡车停在路边。尽管只使用了这部手机所附赠的通话时间的一小部分,她还是决定不冒风险,不再使用。她把手机从她开着的车窗甩进了垃圾装卸车的车斗里,驾车离去。

她朝只有几英里远的皮尔斯学院驶去,那里肯定有一流的图书馆,可以进入互联网。

19

在皮尔斯学院,她从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停车证。好多的树—橡树,柏树,榕树—在为可爱的校园增色。

眼下没有游行活动。很好。常有人为了乌托邦式诉求而示威,扛着标语的愤怒的人群会耽搁她进入图书馆,而且她还可能被乐此不疲赶来报道的媒体抓拍到,那样一来她利用大学图书馆就成了大问题。

学院图书馆光艳夺目、气势恢宏,正门入口的台阶上方钟塔高耸,引人入胜,悬臂式屋顶魁伟挺拔,大气磅礴。电脑房位于一楼西北角,这时访客寥寥。

她在最后一排机位落座,这样就没人可以坐到她身后了。

贝托尔德·申内克博士确实是个重要人物,与他的名字关联的链接太多,要看完所有相关文字,她必须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

她進入“申内克技术”网站,那真是一个数据的宝藏,有许许多多申内克的专题视频。这些精心制作的视频解释了他的研究工作,从政府和业内吸引数百万美元的资金赞助。

在最新的一段视频里,五十岁的申内克韶华依旧,头发乌黑,像个善良的邻家大叔,和蔼可亲,笑容动人,赛过任何一个慈祥宽厚的提线木偶。如果说他是一个智慧巨人,那他也是一个才华出众的推销高手,他向手里攥着最大钱袋的扎口绳的工业巨头和政治家力荐他的计划,每逢这样的时刻,他对生物技术的潜力就充满热情,感染力极强。

电脑房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三十刚出头,头发干净,但显蓬乱,是一种精心制作的凌乱。他个头高大,晒黑的皮肤均匀得像是机器制造的效果。他的笑容像是用激光漂白过。

此人穿着一件高档的蓝色运动夹克,衣服裁剪得略微宽松,如果他有携带武器的资格,衣服里也正好有空间。他的绉布衬衣的后下摆露在外面,腿上是灰色斜纹裤,脚上穿着的不是休闲鞋,而是橡胶底罗克波特鞋。如果你需要快走或追捕什么人,这鞋可以提供恰到好处的抓地力,所以简经常穿这个牌子。这个小伙子的相貌就是执行某种秘密任务的样子。

她没有回应他的微笑,而是将注意力又一次集中到了电脑上,但她用眼睛余光对他保持警惕。

他走到了她所在的那一排,选定了距她较远一端的机位。

简在浏览申内克的其他视频材料时,目光停留在了一个文件上,这个文件提到了感光蛋白质、脑微网、思维翻译软件等。尼克死前六天,她在床上等他的时候看到过一则电视报道,这个文件涉及的领域跟那则报道相同。事实上,她在怀疑贝托尔德·申内克就是在那则新闻报道中露面的研究人员之一,因为在刚才看到的视频中,她看着他的脸,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

过去的四个月里,那则关于脑微网的报道,让世人充满希望,也一直在她的脑际萦绕。有那么一天,脑微网会让哑巴病人思考他们想说的话,会让他们的思考通过计算机变成言语。那则报道是她那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的最后的内容,那之后,尼克上了床,把她的手举到他的唇边说了句你教我战栗,所以她一直觉得,那则报道深印于她的记忆。

距她较远一端的机位上,新来的那个人还没有打开电脑。

他用智能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声音太低了,简连一个词也听不清。通话时长不超过一分钟。

她清醒地意识到时间在流过,但她认为自己还不至于已经陷身险境。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似乎能够确定她在探索敏感网站,似乎能够追踪到她正在使用的那部计算机。如果申内克与自杀案件的增加有某种关联,他们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找到了她,但他们不可能在她登录“申内克技术”网站后的几分钟内就赶到这里逮住她。

昨天她告诉格温·兰伯特,自己要去大圣地亚哥区拜访一个人,因此给了对方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迷宫般城市的关键地点部署人手,今天她可没有暴露这么多软肋。

她快速扫视那些和贝托尔德·申内克有关视频的介绍。当她看到“纳米机器脑微网和控制牲畜以提高生产效率的可能性”时,立即来了兴趣,便点击进入。

在那排机位的另一端,穿罗克波特鞋的人又打了一个电话。

简选中的视频文件开始播放。贝托尔德·申内克凭借自己惯常的慈眉善目的魅力、令人叹服的展示、富于权威的嗓音,推荐了未来派—但很快可以实现的—牲畜监测与控制体系。纳米机器由最小数量的分子构成,人类肉眼看不见。像计算机一样,它们被编了程序,以微小单元剂量注射,一旦进入动物体内,这些单元会自行聚集组装成一个网络。如果不需自我复制,仅仅是自行聚集组装,它们就不会因为自我增殖而消耗能量,导致危害寄主肌体。它们可以利用寄主动物自身的电活动永久获得能量。纳米机器可以监测并传送动物健康状况的细节,甚至可以在传染病还仅限于群体中少量个体时发现它。这种技术可以控制家禽群和家畜群以及其他动物,消除打斗、奔逃以及其他恐慌反应导致的伤亡。

“打搅一下。”在另一部电脑的那人说。

简转过头,正好与他目光相遇。

“你是这儿的学生吗?”

“是的。”她撒谎说。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儿童发展。对不起,但我不想漏掉这个视频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她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显示屏。

假如有第三只耳朵一直在听她和西德尼·鲁特的通话。

假如他们确定她仍然在加利福尼亚的某个地方。

假如贝托尔德·申内克和这一切紧密相关。

假如在她结束与西德尼的通话仅仅十五分钟之后,她的敌人就从他们的安全软件收到警告,说有人在皮尔斯学院的一个计算机位搜索“申内克技术”网站。

考虑到他们势力之大,如果那么多假如都成立,特别是如果他们能够从政府机构一波接一波地补充人力,即便她带着最严重的被害妄想情绪思考问题,他们找到她的速度也会比她自己预想的要快好多。

她看着显示屏,把头微微右转,让穿罗克波特鞋的人一直处在她的视线之内,以知晓他会不会突然从座椅上站起来。

他依然面朝她,还没有打开他自己的电脑。

贝托尔德·申内克用四十只植入了脑微网的白鼠,提供了一个生动的可视化场景,展示了将来如何可能对一群大动物实施高效管理。在一间屋子里,白鼠被放开,纷乱逃窜。一名技术员在计算机键盘上向脑微网传输指令之后,所有的白鼠在同一时刻僵住不动。给出其他指令之后,那四十只啮齿动物步伐如一,朝同一个方向移动,从一边墙到另一边墙,然后返回;它们组成一个单行列队,在房间里环行;接着它们分成四组,每组十只,走到四个拐角,等候完成下一个任务。

视频在白鼠表演一分钟之后就结束了,谢天谢地。她看到的画面足以让她冰彻骨髓,那种寒冷太深太透,除了时间,暖热的空气、滚烫的咖啡,什么办法都无以令其缓和。

简退出电脑的时候,穿罗克波特鞋的人说:“朋友们叫我桑尼,你叫什么名字?”

“梅勒妮。”她撒谎说。

“你很漂亮,梅勒妮。時髦而且讲究造型。”

她几乎忘了紫色假发和眼影,还有她在西好莱坞买的服装。

“我喜欢你的打扮。你在二年级还是一年级?”他问道。

她从电脑前面站起身子说:“一年级。”

他也站了起来。

那个小伙子把右手伸到夹克底下,简的手也伸进了敞开着的机车夹克底下,准备拿枪。

他掏出来的不是枪,而是那种长长的身份证件包,里面可能装着一枚徽章,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我和我的团队正在与图书馆服务部经理协商,打算利用图书馆作外景拍摄场地,是电影外景拍摄场地。”说着他递出了名片。

她那紧紧揪住的胃舒展了,胃酸缓缓地经过嗓子流了下去,但留下了一道苦味。她从夹克里把手收了回来,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她表现出对名片不感兴趣,而他则走上前来,伸手要递给她。

“我是不会进电影这一行的。”她说。

“当机会敲门的时候,倾听不需要花任何代价。”他说。他有着迷人的微笑—或者说他自以为是这样。“总之,不一定非要跟行当挂起钩来。”

“我结婚了。”

她转过身去,他说:“我也结婚了,第二任太太。生活蛮复杂的,是不是呀?”

她又面向他。他那漂白过的牙齿亮得刺眼。“是的,”她说,“复杂,非常复杂。”

“拿上名片,看看名字,你就知道了。你会受到什么损失呢?交个新朋友,一顿宁静的晚餐,仅此而已。”

那该死的胃酸的苦味。

她把包挂到左肩上,右手伸进夹克下面掏出了枪。她端着枪伸开胳膊,沉稳得好像一尊石雕,枪口离他的脸只一英尺。

他的绉布衬衣上灰色经线和绿色纬线波纹纵横,这时衬衣上的两种颜色似乎都涌到了机器制造的黑面皮底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她无法控制自己。

“晚餐,”她说,“我们这么说吧,在你的嘴里塞只苹果,把你埋进炭坑里,来一顿烤猪野宴。”

他费了好大的努力才说出话。“我……我有兩个孩子。”

“我为你高兴,为他们难过。滚回去,坐下。”

他退回到了那把椅子上,椅子前面的电脑他还没有用过。

“你在那里坐五分钟,桑尼,坐足五分钟。那两个孩子很不幸,父亲陈尸眼前的灾难即将发生,但如果你在我后面出去,我就不让他们遭受这份不幸了。我说清楚了没有?”

“说清楚了。”

她把手枪装进枪套,转身背对着他。这是一个测试,他通过了,坐在椅子上没动。

她走出了房间,顺手关上了门边的灯。黑暗有助于沉思。

20

她开着车从一处城郊到另一处城郊,夕阳西下,她身后是橘黄色的阳光。世界满是阴影,万物的轮廓都被扭曲,侧影都向东倾倒。

不止一次了,当她遇上红灯停车的时候,她调整后视镜,观察自己的眼睛。她还没有看到疯狂,但她怀疑疯狂正在降临。

很长时间以来,她认为自己是块石头,但石头也会碎裂。巨大的压力之下,即便是花岗岩也会断裂坍塌,分崩离析。

拔枪对准桑尼那个混蛋干得很愚蠢。对方的反应有可能失去理智,有可能在她端着枪责令他坐下的时候,有人进来。

她告诉自己,问题是由睡眠太少引起的。她需要一次彻夜睡眠。如果有可怕的梦将她惊醒,她只好认了,翻个身,任由梦魇摆布,继续休息,不管噩梦是什么。

想到要在餐馆吃饭、叫服务生点餐、冲勤杂工微笑、听其他顾客的餐桌杂谈,她实在受不了。

有些日子了,她变得厌恶人群,也许是因为她所遇非人,又必须太过频繁地跟他们打交道。她回想起了坐在公交车站长凳上的母亲和患哮喘病的男孩,还有西好莱坞的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店员,但他们不足以冲抵一整天的厌恶感,不足以平衡整体心境。

她兜着圈,寻找晚餐外卖。她发现了一家食品店,所幸不是一家只售塑料袋装面包的那种连锁店。她买了一个近一磅重的鲁宾三明治、一份硕大而清香的莳萝泡菜、四分之一磅的香槟奶酪聊作餐后点心、两瓶健怡可乐,装满了食品袋。

在汽车旅馆里,她先去自动售货机小隔间把冰桶装满,然后锁上自己的房间门,拉上落地窗帘。

她脱掉了皮夹克,摘掉了紫色假发,梳开了自己的头发,洗掉了眼影和紫色的口红。

她看上去疲惫不堪,但并不是失魂落魄,仓皇败逃。

床头柜上有一个自动定时开关收音机,她找不到古典音乐台,就选定了一个播放经典老歌的电台。泰勒·戴恩的《爱带你回家》。

小圆桌可供两个人用餐,她自己落座,空椅子正对为陪。她把枪放到桌上,打开熟食袋。

她往汽车旅馆的玻璃杯里倒了健怡可乐和伏特加酒,加冰。三明治很是好吃。

音乐主持人预告播放老鹰乐队的三首精品歌曲,中间不插播商业广告。第一首是《宁静舒适的感觉》。

简被一种渴望控制了,刀刃一样锋利的渴望。起初她认为她是想尼克。尽管天天思念他,她是非常现实的,不可能如此强烈地怀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尽管她想见到特拉维斯,但这样强烈的渴望也无关她的儿子。她渴望家,一个她的心可以归属的地方。这样的念想几乎跟希望尼克没有死一样,毫无意义,因为她不再有家,家的希望不复存在了。

21

她预订了6 : 30的电话叫醒服务,然后在黑暗中坐在扶手椅上,唯一的光亮,如一把骨头般白色的剑,穿过门和侧壁间的缝隙,从卫生间直刺出来。她喝着伏特加兑可乐,听着收音机,思考着身在南旧金山门洛公园的贝托尔德·申内克。如果他不在硅谷,也在硅谷的边缘,那是个科技奇迹的王国。她料想着自己会梦到受指令控制的白鼠,梦境很可能会更糟。

等待她的是忙碌的一天。首先,她要在帕里塞兹公园会见吉米·拉德博恩,拿上他带给自己的资料,活着离开那里。

她还没有喝醉,但不敢再喝了。她脱了衣服,爬上了大号双人床,把手枪塞到那只本该属于尼克的枕头底下。

收音机开始播放鲍勃·塞格尔的三首歌曲,她躺着听。《依然如昔》合情合景,但第二首歌曲是《让我试试没有你的生活》,她只好关掉收音机。这些天,对她而言,某些音乐、某些书籍、某些词语所具有的意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尽管稀奇古怪的梦让她睡得不安稳,但她很少醒来。她确实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短暂时刻,那是因为她听见了警报声此起彼伏,森然可怖。一二十年前,警报声划破过城郊的宁静,此时此夜的警报比那个时候还要密集,仿佛某位邪恶大师用量子力学的方法折纸,他花了整夜的时间折叠出世间恶魔,投放到那些未被频繁糟蹋过的地方。

22

吉米·拉德博恩在受苦受难,那就是现实。

就3月而言,那是一个暖热天,汗水刺痛着他的脖子后背,从腋窝里往外流淌。天空蓝得透明,倒映在大海里。耀眼的阳光从水面上飞掠起来,在树木之间穿射,刺向他的眼睛。海浪轻盈地撞击、摔碎,把霉败的海藻的气味推上海滩。所有这些都不像虚拟现实的构造那样生动、迷人、惬意。

林木底下,帕里塞兹公园绿荫一片,有糊涂之辈在踩着四轮溜冰鞋滑旱冰,有痴呆之辈在跑步,姑娘们穿着紧身裤,在草地上即兴做普拉提运动。

该死的海鸥在惊声尖叫。乌鸦蹲在长凳靠背上、垃圾箱上、筑篱杆上,它们待在哪里就在哪里拉下秽物。他憎恨鸟类。总有一天,他要退隐到一个没有鸟类的地方。

吉米·拉德博恩九岁时,一只正在飞行的鸟向他的头上投下了鸟屎炸弹。人们嘲笑他,他感到丢人现眼,这事让他刻骨铭心。吉米永远不会忘记针对他的任何冒犯,不管它发生在多么久远的过去,也不管它的本质是多么微不足道,他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吉米·拉德博恩这个名字他只用了五年。然而,他以这个身份生存得尤其热情充沛,以至于他可以就吉米的童年喋喋不休讲述好几个小时,他一边讲述一边杜撰每个细节,编造吉米往日故事的每一个情节—比如那只不尊重他脑袋的鸟,几天后他自己也逐渐相信那编造和杜撰都是真的。

作为一名解密高手,一名网络空间里的强盗,这种相信自己谎言的能力极有价值。在這个胆大妄为便可拥有一切的数字新世界里,现实是可塑的,你希望你的身份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未来也一样,你可以期盼它、构建它、享用它。

他两手各拎着一只装满资料的文件包,一只氢气球系左手腕上,飘浮在头顶六英尺高的地方。由于气球不是为生日聚会这样的特殊场合所用,花店老板那个王八羔子用特大的红色字母在上面写了“幸福快乐”。弱智。这气球不伦不类,叫他尴尬。

不管真实名字是什么,那个一头紫发的婊子伊森·亨特像一阵邪风,吹入他的生命,扯碎了他的生活。她说得没错,他的电话线路已经被装上了遥控窃听器。所以,如果赶在联邦调查局意识到他正慢慢消失之前,他能拆解并移除自己的业务,那就等于她救了他,让他免受牢狱之灾。但话虽这么说,他憎恨她,因为她当着他同伙的面让他尴尬。二十一年前那只鸟向吉米·拉德博恩头上投下鸟屎炸弹,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痛恨所有令他尴尬的人,即便鸟和炸弹纯属虚构。

另外,因为她拒绝U盘,因为她“回归原始”,他从百老汇出发,沿着公园的曲径向北走的途中,手中装满打印文稿的文件包,沉得要命,让他苦不堪言。

女孩子们穿着短裤和网状上衣,有的滑旱冰溜过,有的跑步闪过,有一些足以勾起吉米的非分之想,但她们没有再看他第二眼,因为这时候他的脸上汗液闪光,衬衣被汗水浸遍,湿迹斑斑。吉米没有健壮的外表,不可能让出汗变得性感,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

他在不懈地坚持,面带笑容,因为他给这位婊子准备了一个惊喜,他的唱片店合伙人、他们事业的投资商基普·加纳将会出面。

她曾说过,他还没有杀人成性,她没有说错。他手握一份长长的名单,上面罗列的是一帮混蛋,他极度希望杀之而后快,但他没有兴趣做血淋淋的事。

另一方面,一身横肉的基普·加纳热衷于暴力。也许他生来就人格扭曲。或为了拥有顽铁般的孽性,他往静脉里注射了太多的甾体素和睾酮素,生理发泄已经不足以平复体内的兽性,所以他需要时不时地糟践人。

即便在吉米右耳内的无线电接收器里,基普的嗓音也像遥远的雷声隆隆作响:“你快到圣塔莫尼卡路了,见到她了吗?”

微型麦克风看上去像一粒衣领纽扣,吉米的右侧裤口袋里装着一个发射器,口香糖大小,靠电池供电。导线从衬衣底下把微型麦克风和发射器连接起来。“她说在百老汇和加利福尼亚大道之间的某个地方。这婊子要让我拎着这狗屁资料一路颠簸到加利福尼亚呀。她不会再长着紫色的头发了。”

基普说:“她当然不会再长着紫色的头发了。”

“我只是说我可能认不出她了。”

“你渴望逮住她,是吗?”

“是的。”

“你对她垂涎欲滴。”

“是的。”

“那么你就会认出她。”

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伙计活像摆错了位置的雪人,他面容皱缩,背着一个背包,提着一个盛着他财产的垃圾袋,踉踉跄跄闯入吉米的路径。“能给越战退役老兵施舍一美元吗?”

“你从来没有到过越南,”吉米说,“离我远点,否则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臭海鸥。”

23

时间是11 : 55,基普·加纳从加利福尼亚大道出发,慢条斯理,沿着防护栏行走。这道防护栏齐路而建,专为保护游人,防止人们在帕里塞兹公园跌倒,掉入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在他右侧,阳光照射下的大海像一块大锤砸过的钢铁;在他左侧,狭窄的公园之外,滨海大道上车如潮涌。

他穿着一双黑白相间的路易斯莱曼牌胶底运动鞋。一条非卖品牛仔裤,裂迹连连,补痕斑斑;一件非卖品掌纹T恤,肩膀处、二头肌处、胸大肌处磨损累累,近乎破烂。他的手腕壮如有些人的小臂,戴着一块蓝色镀铝碳纤维合金宇舶柱轮手表,是限量生产的五百块中的一块。它朝每一只看见它的眼睛高叫:权力、金钱。

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基普·加纳才会带手枪。现在他没有带。他的两件最得心应手的武器是他自己的头脑和身体,不过今天他还用密封塑料袋装了一块三氯甲烷浸泡过的布块,塞在一个衣服口袋里,以确保那个女人不挣扎。

在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他已经指派了六名手下,把守从加利福尼亚大道到圣塔莫尼卡林荫大道之间的三个街区,分头占领指定的位置,等候吉米跟那个女人会面。六人中的两个看上去是大学生,手拿书本,一边学习,一边眼观六路。另有一个在草坪上铺上芦苇席练瑜伽。还有一个在试图向路人推销基督复临安息日会宣传资料。其余两个穿着公园护工的服装,装腔作势,修剪花木。六人中四男两女,都带着三氯甲烷浸泡过的布块,其中三人还带了枪。

沿滨海大道西侧,紧挨着公园,六部越野车隔间距停靠。无论抓捕行动在哪个位置得手,总会有一辆车足够靠近,确保他们把那个女人扛上车时不太引人注目。

在这3月的第一个热天,大多数户外闲逛的人不是基普的同伙。心无旁骛的跑步者往返于圣塔莫尼卡码头和威尔罗杰斯国家海滩之间,一路争分夺秒,完成这来回六英里的路程。有人在遛狗。热恋中的年轻人牵手漫步。

也有常见的人渣:两个衣衫褴褛的酒鬼随身携带所有家当,毫无疑问,他们躲在公园灌木丛中的窝巢里过了一夜;一个披头散发、上身赤裸、穿蓝色牛仔裤的瘾君子,营养不良,脸色苍白。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弹吉他,实在漫不经心,基普很想从他手里夺走那件乐器,将它摔碎……

吉米天生多愁爱抱怨。他犯愁的是游人众多意味着目击者众多。然而尽管他是个电脑天才,关于行凶抢劫绑架的细节他则一窍不通。公园里游人越多,他们就越容易相互分散注意,有关基普和他的团伙对那个女人做了些什么,人们就越不去关注。在行动的时候,越多的人就意味着越大的混乱,因而可信的目击证人就必定会越少。

基普带着一副高清晰度小型双筒望远镜。隔几分钟他就举起望远镜,扫视他左面和前方的公园,看看树木之间在发生着什么,查看他的人手,期待着瞥见吉米·拉德博恩。

塞在他右边的耳机里传来了扎希德的声音。“吉米在向我靠近,他在圣塔莫尼卡路北三分之一街区处,看上去像是要临阵退缩。”扎希德是团伙成员之一,他假扮成大学生,全神贯注于书本。

“操!”吉米说,“我们应该在这些该死的包里装上泡沫塑料。”

基普说:“那你就不会出汗,提包没有重量也就会很明显。再说了,如果这次行动出了差错,她拿到了文件包,包里什么也没装,那她一个电话,我们得全完蛋。闭嘴,继续出汗。”

基普并不一定要杀死这个自称伊森·亨特的女人。他要撬开她的嘴,弄清这个胆大妄为的婊子如何得到了她所需要的信息,迫使他们就范,对她的安排言听计从;他要弄清她为什么对那么多尸检报告和一个名叫大卫·詹姆斯·迈克尔的男人感兴趣。然后他要么杀了她,要么留她一命。如果留她一命,他会先把她关起来,同时不惊动联邦调查局,慢慢把业务移出唱片店,过后再放了她。如果她像吉米所说的那样火辣,他会让她尝尝他基普·加纳的许多本事,让她记住,再让她滚蛋。

威尔希尔路和亚利桑那路都延伸到滨海大道。走到两条路中间一半稍过一点,基普转弯离开帕里塞兹栅栏,走进公园深处,以便能够透过群集的树木,看得清楚一些。他停住脚,用望远镜看前面的路。

他看到了,吉米费劲地拖着两只鼓鼓囊囊的文件包,金属色的气球反射著阳光,在他头顶晃上晃下。他正在靠近艾丽佳,后者叫卖宗教宣传册,却几乎无人理会。

基普没有看到那婊子,长没长紫色头发,是不是和吉米描述的一样火辣,他都没有看到,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不来这里,因为吉米是好色之徒,如果需要的时候只有母山羊,他也会毫不犹豫跳上去;吉米又是梦幻之徒,他会把母山羊描绘成环球小姐大赛中的第一名。

然后,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24

帕里塞兹公园对面的七层楼宾馆,外表朴实无华,其细部装饰却艺术感十足。入口展现出必要的时尚元素:六级台阶通向门廊,不锈钢栏杆护卫两侧;栏杆盘绕,构成螺旋状楼梯端柱;门廊里大理石廊柱擎起拱梁;拱梁之下,两扇钢化玻璃门抛光如镜;门两翼的玻璃上蚀刻着状如白鹭的鸟,站立水中央,景象亦真亦幻。

此时此刻,两扇门紧闭,简站在后面观察着滨海大道另一侧的公园。

门外廊上站着一位门童,一身黑衣,里面穿着白衬衫。他在招呼客人入住,也在帮简留意南边的公园,那里简看不到。

休假伊始,她就上交了工作配枪。她也应当上交联邦调查局的各种证件。她刻意留下了证件,而她的部门主管内森·西尔弗曼也没有当即向她索回。也许因为她是他心目中最成功的调查员,他希望她足够坚强,挺得住悲伤,几个星期而不是几个月后归队;要么也许他留有余地,还因为他们之间相互敬重,足以保持级别、年龄、性别差异所能允许的那种朋友关系。等到他觉得应当态度坚决,索回她的证件的时候,她已经两个月没有参加他们的行动了。她卖掉了房子,填写申请要求延长休假,隐入地下。

她想自己在调查局的当前状态不是存疑就是除名。

然而她别无选择,只得向宾馆经理,一个名叫帕洛玛·温德姆的优雅和蔼的女人出示证件,请求她在一个小型诱捕行动中给予配合。帕洛玛同意,准许她从宾馆大厅对公园实施监控。大厅里没有熙来攘往的人流,因为宾馆只有六十间豪华套房,没有单人间,也没有双人间。

尽管让自己远在华盛顿的部门主任与宾馆方通话可能会使行动露馅,她还是主动提出双方对接。她知道,在当下这种人人自危的政治氛围中,人们受到蛊惑不信法治,更有甚者公开藐视法治,能受多数美国人尊敬的联邦机构已寥寥无几。即便如此,联邦调查局还是其中的一个—也许是唯一的一个。简把宾馆当作据点实施监控只需要一个小时,所以经理只把身份证件复印了一下,同时要求她工作结束后知会一声。

简让帕洛玛相信只是监控一会儿,事实上,如果吉米·拉德博恩不按照他们达成的协定行事,发生在宾馆里的行动就远不止那么简单了。一大早她就来这所建筑踩点侦察,已经弄清了这个地方怎样利用效果最理想。

门廊上,门童从他的位置转身向简,给了她一个拇指上翘的手势,表示她的目光受限,但他已经看到了带着金属色气球的人从公园南端朝他们走来。

25

吉米大汗淋漓,口渴难耐,他很容易被晒伤,所以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忘记在脸上涂一层防晒霜。他自言自语,抱怨文件包太沉。他走到不大的一片树林里,只见巨木参天,覆盖路径。那个婊子彻底颠覆了他的生命,但他还是没有看见哪个人会是她。还得走过漫长的两个街区他才能到加利福尼亚大道,到那时候,他可能已经脱水,孑立于死亡的门槛。

那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宣称自己是越战退役老兵的生灵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像个被施了魔法的恶鬼,高声叫嚷,狂躁不安,扔掉装着他家当的垃圾袋,丢下背包。他两手瘦骨嶙峋,向吉米发起袭击。“割下老巴尼的舌头喂给海鸥,你要这样吗?我要剜下你的眼睛,亲口吃掉!”他浑身污秽,衣服覆满旧垢,头发绞结,胡须竖立,眼喷疯狂,齿露浊黄,每一声威胁都唾沫飞溅,毫无疑问,携带着不计其数的病菌与病毒。

吉米丢下文件包,匆忙自卫,他最不像格斗士,这不是他的首次自证。他掌掴老头,毫无收效。能行走的稻草人没什么实力,不足以对成年人构成危险,但老头把吉米折腾得头重脚轻,前仰后合。他污言秽语,满口诅咒,双脚跺地,活像神话故事里的侏儒怪,而吉米则被弄得像个孩童,当妈妈读侏儒怪故事的时候,他惊得尿湿了床。

这场乱局眼看着似乎要结束了,但好戏才刚刚开始。沿着人行道来了一位古希腊女战士模样的人,五十岁左右,头戴护盔,脚蹬旱冰鞋,身穿黑氨纶短裤、淡黄色运动内衣。她就地旋转,骤然停住,掳走了两只文件包。

她肤色棕褐,体魄结实,肌肉发达,咧嘴傻笑,满脸鄙夷。而他则不知所云地叫骂—“把包给我,你个该死的烂货”—他伸出手想要抢回一个。她做了一个德比轮滑的表演动作,在人行道上停稳,像芭蕾舞女一样用左腿保持平衡,用另一只冰鞋猛踢他的裆部。

吉米腰弯了,腿也弯了,折叠在了一起,倒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像细弱的气流在高压下从阀门溢出。他的眼睛里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还是看见艾丽佳扔掉了基督复临安息日会宣传册,手伸进了脚下她预先藏了枪的背包。枪声会引来警察,但不管怎样,他希望艾丽佳射杀这个烂货。

然而实际发生的是,这位德比轮滑王后抡起一个文件包,转了一圈,也许两圈,仿佛文件包是只铁饼,而她则要把它扔出去。铁饼砸上了艾丽佳的脑袋,把她打翻在地,失去了知觉。

发狂的婊子逃了,从人行道横穿草坪,窜上滨海大道边上的公共人行道,逃到拐弯处,借人行横道横穿马路。一辆本田汽车从侧街开出来,向南转弯驶上滨海大道,这时候冲她猛按喇叭,但交通灯显示,她可以通行,她滑着旱冰,带着两个文件包溜之大吉。

26

简曾经希望吉米不耍花招,希望他把文件包交给诺娜就走开。但这一帮网络空间的牛仔会自认为是宇宙的主宰,别人占了上风,他们自然愤恨,在简解救他免受牢狱之灾后,他可能会恩将仇报,痛下杀手,所以她也为这种可能性做了些准备。

8点到10点,她一直在公园里观察其中的惯常游人,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有健身狂人。她在危急事件反应小组的那些历练,使她能分析人选,临时组建一個自己的团队—只要肯花钱,就能吸引这样的人为自己所用。

她不乐意以这种方式利用别人。人们并不介意被利用,但“不介意”不能作为她的借口。要做的事可能会横生枝节,出现差错,参与的人可能会受伤、致残、丧命。但像其他人一样,她要先顾自己的大事,她的头等大事就是儿子。她要利用任何人来保障儿子的安全,保障自己活着,为儿子活着。

时间是10 : 15,比她和吉米的约定早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她的车已经在滨海大道了,这是远离公园的一侧,旁边是个停车计时器。她待在车里,用双筒望远镜察看有什么异常状况,这时候,一连好几辆越野车出现了。越野车向北开进,停在圣塔莫尼卡林荫大道和加利福尼亚大道之间,相互隔着一定间距。有一个人身材肥胖高大,看上去好像刚从一部惊险电影里走出来,车里下来的人围着此人集中了一会儿,然后各自散开。

也许他们不是吉米·拉德博恩的人,但他们属于同一类。如果他们与吉米是一伙的,简不觉得惊讶。这些人会认为,提前近两个小时到达,可以保证在她露面之前他们人人各就各位。魔鬼了无新意,惰于变招。

到这时候,诺娜同吉米和那个小册贩子的争执结束了,她拿到了两个文件包,滑着旱冰溜入大街。本田汽车差一点撞上她,简皱紧了眉头。诺娜飞速穿过滨海大道,在拐角处滑上道牙豁口,就旱冰鞋踮起脚尖,登上门前的六级台阶,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简刚好及时打开大门,接她进入宾馆大厅。

门廊上的门童看着这一幕惊呆了,简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链条和挂锁的时候,他更加惊呆。那两样是简预先在五金店买的,她把链条拴在玻璃门的竖直把手上,锁上挂锁,使宾馆不得有人进入。

诺娜之后,交通灯变了;有三个人试图横穿滨海大道—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大胖子—他们需要给焦躁难耐的汽车司机让道,所以必须慢下来。

刹车尖叫,拖着长腔,那三人中有一个被撞翻在地。

诺娜滑过了简,横穿水磨石地板过了装潢高雅、艺术味十足的酒吧入口,进了电梯间。简也赶到电梯间的时候,门正在滑开。

她们进了电梯,摁了写着“车库”字样的按钮。

“非常震撼。”诺娜说。

“不好意思,好惊险呀。”

“越惊险才越有趣。”

“巴尼没伤着吧?”

“没有。那老伙计看上去软弱其实硬着呢。”

电梯门关了,电梯开始下行,简用拇指点了一下停止按钮,她们停在了楼层中间。

她把手伸进夹克内兜,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绿色塑料垃圾袋,交给了诺娜,那袋子容量四十五加仑,结实耐用。

诺娜抖开垃圾袋,简检查了文件包里的东西。打印文稿装在干干净净的塑料袋里,袋口封得整整齐齐。

“我还以为里面是钱呢。”诺娜坐在电梯里脱旱冰鞋。

文件包不那么简单,内层里可能藏着异频雷达收发机。简把文件包里的东西倒进垃圾袋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从来没说过是钱。”

“别老冲我道歉,一星期无聊透了,直到现在算是有点意思。”

简又点了一下停止按钮,电梯继续下行。她扎紧垃圾袋。

诺娜第一个进入宾馆车库,她手提旱冰鞋,鞋轮碰撞,轮轴扭转,咔嚓不停。

简停了一下,只为按一下楼层选择板上的数字7,然后她拖着垃圾袋,匆匆走出电梯。

车库只许代客泊车的服务人员进入,汽车润滑油味、混凝土中的石灰味、开进开出的汽车尾气味到处弥漫,经久不散。屋顶低垂,光照不足,阴影半隐半现。墙上水渍斑斑,像变了形的巨型人脸,像扭曲了形体的幽灵。她想道,坟场,地下墓室。

她们一直行动迅速,但可能还不够。

27

扎希德硬闯红灯横穿滨海大道,被一辆雷克萨斯撞翻了,但车没有从他身上轧过。他五体投地趴在人行道上,还在冲基普和安吉莉娜挥手,叫他们继续朝宾馆方向追赶,说:“追,追,我没事。”

基普断无必要受到鼓动才肯向前,不在乎扎希德有没有受伤,也不打算停下来对他实施急救。他们想着要陷对手于困境,不料反被对手所陷,这种错误局面需要矫正。他们做事总是随机应变,没有犯罪片和江湖义气式的罗曼蒂克空谈。盗贼之间谈论家族和荣誉无异于无病呻吟。在这个数字时代,人是数据的储存器,人的基本价值在于他拥有你所需要的不管什么有用信息。此时的扎希德没有了他们需要的数据,也就没有了价值。

基普到达宾馆的时候,门童正站在门口窥探大厅。基普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劈手抓住一只把手,发现门打不开。

大多数情况下基普·加纳做事务实,处理生活中问题颇有章法。他不惯于大喊大叫,诡计没有得逞的时候也不会狂暴失控。他热衷于时不时挫败一个人,迫使他俯首听命,热衷于给他造成这样那样的伤害,确保对方一直对自己心存畏惧。但他的袭击目标往往是酒吧或暗隅里撞见的陌生人。当某项任务需要他取熟人性命的时候,他也会冷面无情,杀人不眨眼。

生命的三十六年里,基普做过不少自我剖析,他知道自己的短处。他真正的缺点是当女人对他无礼,或者某方面胜过了他,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好在大多数女人第一次见他就能感觉得到这一点,所以当着他的面她们会谨言慎行。

但这位伊森·亨特—在她为滑旱冰的同伙打开宾馆门的时候他远远瞥见了一下—把他当傻瓜戏耍。他窘得脸发烧,一个女人当着他众多手下的面羞辱他,他感到整个团伙都在私下笑他。不仅他的团伙,公园里的每一个人,滨海大道上的汽车司机,被他一把推到一边的那位骨瘦如柴的门童—他们都在嘲笑他。

当这个缺点,这唯一的短处,在基普·加纳身上表现出来的时候,他有时会失去理智,行为失控,不过从来不会持续很长,一分钟,要么五分钟。这一次大约一分钟,他握住不锈钢门把手又推又搡。他蛮力摇晃,几乎要震碎门扇。挂锁撞击着内把手,链条抽打着玻璃,哗啦啦直响。

弥漫在他思绪里的红色雾霾最终被安吉莉娜的嗓音穿透了。“大个子!嗨,风流家伙,大个子先生,你应该想看这个。”她是那种一直清楚自己位置的女孩,公园里她假扮学生。她跟着他和扎希德横穿马路一起过来,此时她冲着他挥动自己的智能手机。她正在使用一款应用程序追踪文件包,这款程序也是吉米的得意之作。“她们在上升,大个子。”

这款程序对异频雷达收发机实施地图定位,并进行任意方向上的水平跟踪,不仅如此,它另有功能,吉米称之为三维空间信号感知、处理能力。

基普退离了宾馆门,抬眼观察。“你的意思是她们上去了?”

“上升,没错。”安吉莉娜确认说。

“上去哪里了?”

“也许她们在宾馆里订了房间,不然就去了楼顶。”

“从楼顶她们哪里也去不了,她们应该订了房间。”

28

车库有两条坡道,入库车辆用一条,出库车辆用一条。简扛着包扎结实的垃圾袋,里面装着她要的尸检报告;诺娜扛着她的旱冰鞋,脚上只穿袜子。她们冲上出库坡道,跑进了宾馆后面的小巷子。如果迎头撞上了吉米·拉德博恩的死党,简也不会吃惊,但这个时刻,这条背巷里空无一人。

宾馆位于街区的北部,这条小巷一半处的对过有一个大停车场。临2号大街有一座办公大楼,这个停车场专为大楼服务。小巷恰好可通停车场,九十分钟前,简把福特翼虎从亚利桑那大道上的停车计时器那里移到了这个停车场的访客停车区,这是她可以找到的离宾馆最近的停车点。

她与诺娜沿小巷奔跑,预想着身后会传来喊叫声,但没有。她把垃圾袋扔到后排座位上。诺娜提着旱冰鞋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简坐到方向盘后面,她们驾车离开,后视镜里未见追兵。

29

基普往门童手里塞了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为刚才狠劲推他表示道歉。

他和安吉莉娜退出门廊到人行道上,这时候扎希德赶到了。扎希德被雷克萨斯撞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坚持说自己伤得不重。

“她们显然在宾馆里订了房间,”基普说,“但她们不可能永远窝着不出。前门后门我们都需要监视。开一辆车过来,要—”

“大个子,她们折回下来了。”安吉莉娜说,一边注视着她的智能手机。

“什么?”

“她們刚才的位置相当高,也许在楼顶两层中的哪一层,这款应用程序在竖直方向上不十分准确,但现在她们下来了。”

30

小巷尽头,简左转上了圣塔莫尼卡路,然后右转上了4号大街。

诺娜·文森特曾经是一名美国陆军军士,现在退伍了,她独自从南卡罗来纳州来这里度假一星期。她说:“这是我这段时间里最过瘾的乐子。但当我一脚把那个拿着气球的家伙的睾丸踢到喉结那里的时候,我希望那是对坏蛋的报应,而不是攻击一个半好不坏的人。”

“他是彻头彻尾的坏蛋。”简向她保证。

“我告诉他,我可以把自己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但他不可以把我或者任何人叫烂货。我不能确信他听到了我的话,因为我是先踢了他,他陷入极度疼痛后才说的。”

“我确信他明白了你的意思。”

到了从4号大街上皮科路的拐弯处,简在交通灯前刹住了车,这时候诺娜说:“这么说你是被联邦调查局停职的特工?”

“是的,”简撒谎说,“我前面跟你说过。”她没有说自己在休假,因为她不想再一次从头讲述尼克自杀的故事。

“你为什么停职了?”

“我不想说。”

“你看上去不像是变节特工。”

“我不是。”

“如果你是,我就不会参与这档子事了。”

“我知道。我感激你帮我。”

交通灯变了。简启动车,从皮科路驶向海洋林荫大道。

诺娜说:“我猜想你是在调查一桩腐败案,有政客涉案,当权者们责令你放弃调查,但你没有放弃,他们停你的职,直到你头脑清醒。”

“你能洞见人心啊。”

“你一肚子全是粪便嘛。”

简大笑,“完全正确。”

“但我依然认为你是个干净的女人。”

诺娜入住的莫里哥特酒店是一家海景万豪酒店,在圣塔莫尼卡码头之南,离她用旱冰鞋踢吉米·拉德博恩睾丸的地方也许有六七个街区。简没有驶入酒店车道,而是靠向路边,在正午棕榈树的薄影里停了下来。

早先,她给诺娜·文森特付了五百美元,并承诺再给她五百美元,这时候她拿出了第二笔付款。

“我不该再拿钱了,你可能比我更需要这钱。”

“我得说话算数。”

“我不该拿,但还是拿上吧。”诺娜把那五百美元塞进了淡黄色运动内衣。“回到家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听的时候,我会老说我没有拿钱的。”

“你会说实话的。”

诺娜异常严肃地看着她。“你拿过心理学学位呢还是获得过别的什么资质?”

“别的资质。你听好了,那伙人可能要掘地三尺找我们,你今天不要再出去滑冰了,他们肯定对你怀恨在心。”

“反正这是我度假的最后一天。酒店里有温泉,我就待在里面,好好洗个温泉澡得了。”

简伸出了手,“遇见你很高兴。”

握手的时候诺娜说:“总有一天你会摆脱你今天说不清的困境,到时候,用我给你的号码打电话,我非常想听你把故事讲完。”

“事实是我要扔了那个电话号码,如果有不对路的人在我身上发现了它,可能对你不利。”

诺娜从那五张一百美元的钞票里抽出了一张,丢在简的膝盖上。

简捡起钱说:“这叫什么事?”

“我掏钱雇你记住那个号码。如果我永远听不到你说出个究竟,我会死于好奇的。”

简把那一百美元装进了口袋。

“我的岁数几乎是你两倍大,”诺娜说,“我在侏罗纪长大,永远想象不到世界会如此丑恶。”

简说:“我十年前都没有想到。或者说一年前。”

“警惕背后有人使坏。”

“我会尽力。”

诺娜下了车,背着旱冰鞋,两脚长筒袜,走上了酒店车道。

31

基普和安吉莉娜在宾馆的车库里,站在电梯边上。他们等了将近十五分钟。等待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基普没有说话的兴致,安吉莉娜理解他的心情。她总是这样。

他们相互默契,他信任她,她从来不想给他不信任的理由。他可以随时随地与她发生关系,与其他女人也可以,但她不会吃醋。她只想成为他最信任的那一位,不是他唯一的女人,是他最宠的女人,他最要好的朋友。如果有时候他要伤她,他也可以伤她。总有一天,她会弄清楚他最大的现金库在哪里,而他对她的信任又牢不可破,当她的子弹射入他后脑勺的时候,他会一边走在去地狱的路上,一边寻思是哪个职业杀手把她同他一起葬送了。

宾馆门童帮他们联系上了一位礼宾。电梯响了一声,礼宾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着不像个礼宾,倒像个医生,一副智者形象,满脸严肃,满头白发,戴着金属架眼镜。他说:“刚才电梯里有两个空文件包。”

“文件包在哪里?”基普问。

“温德姆女士是宾馆总经理,文件包在她的办公室里。她说联邦调查局可能想要。”

安吉莉娜感觉到了基普的惊慌,空气中突然充满了强烈的紧张情绪。

他说:“这关联邦调查局什么事啊?”

“跟滑旱冰的同伙的女人向温德姆女士亮了一下联邦调查局的徽章或是什么,温德姆女士现在认为那是个假冒证件,她需要向联邦调查局报告。”

安吉莉娜忽然间明白了。伊森·亨特那婊子跑了,她的朋友也跑了。该忘记她们了,就由她们跑吧,滚得越远越好。

对基普她只说了句“最好让唱片店消失,越快越好”。

基普冲她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他总是比她落后大约两秒钟。

他给了礼宾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车库一片寂静,像是荒无人烟。

“也让他见识见识你的横肉。”安吉莉娜建议道。

“对。”基普说着抓住礼宾的喉咙,朝墙上撞去,怒目对准他的脸。“你从未见過我们俩,你从未跟我俩说过话,明白吗?”

礼宾的声音被阻死了,他只能点头。

“如果你说出我们一个字,总有一天夜里我会找到你,把你的鼻子割下来塞到你嘴里。那个门童也一样,你告诉他。”

礼宾满脸涨红,频频点头;他两眼鼓胀凸起,上气不接下气,嘴巴大张。这时候他看上去不像个医生,倒像一条红脸鱼。他的制服倒是考究,而他什么也不是。他是个大大的零蛋,一个蠢货。

基普放开了蠢货的喉头,冲他的腹部猛击一拳,他跪了下去。

基普让大零蛋拿上那两百美元,这是羞辱他的一种办法,就像在说,他拿了两百美元就允许基普揍他一顿。

安吉莉娜和基普扬长而去。

他们背后,蠢货在车库地上吐个不停。

当安吉莉娜杀死基普的时候,她会想起这个场景,想起自己目睹过这样一幕,是他向世界展示世人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32

与圣塔莫尼卡码头相连有一处户内娱乐中心,按照约定,两点钟巴尼就来到海滨步行街,坐在通往娱乐中心的看台式台阶上等简。这是今天一大早她第一次见他的地方。他佝偻着身子,驮着沉沉的背包,身边是个垃圾袋,装着他在这世上拥有的财物,他眼盯着两脚间的街面,好像生活的意义就写在他影子下的那片混凝土里。

这天早上,简从附近一家小餐馆里给他端来了一个早餐盘,同时做了自我介绍。如果他一身褴褛走进餐馆,人家是不会愿意为他服务的。这可以理解。因为他的到来,其他顾客大多会逃之夭夭。

他不知道她的动机是什么,但吃完了她拿来的食物。交谈了十五分钟之后,她数了五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放进他手里,告诉他正午会有一个人带两个文件包徒步走过帕里塞兹公园,手腕上系一只金属色气球,同时交代清楚要他做什么。

巴尼不像他看上去那样脏,他的双手布满老茧但还算干净,跟她在一起的这阵子,他用抗菌凝胶把手涂了好几遍。他须发直竖,仿佛带着危险的电荷,但却没有污垢交织。她认为他一定在什么隐秘处洗淋浴,或者趁夜黑在海水里洗澡。

他的衣服则表里如一,从上到下秽迹斑斑,跟他谈话有必要保持三英尺的距离,以免让他那恶臭充斥的呼吸污染得枯萎或者早衰。

这时间,她坐在他所在的那级台阶上,隔着必要的距离,以避开他的口臭。“你在公园里干得漂亮。”

他抬起毛发浓密的脑袋,眉毛像缠结不清的树篱,底下的眼睛盯着她,似乎这时候不认得她是谁。他的双眸泪水涟涟,惨白无光,有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阴郁。她不知道过量的酒精和过多的不幸是否能使这双昏暗的眼睛进一步失色。

尽管他的双眼昏暗无光,但知觉从中默然升起。“大多数人不会像嘴里说的那样兑现承诺,但我知道你会来的。”

“要来的,我还欠你一百美元呢。”

“你不欠我的,只是你想着要给我钱。”

“诺娜说你把吉米吓得屁滚尿流。”

“你说那个长着娃娃脸拿着气球的伙计?真他妈一个夯货,请原谅我骂脏话。他连一美元也不愿给越战退役老兵。”

“巴尼,你是越战退役老兵吗?”

“你觉得我这样子多大年纪了?”

她说:“你认为你多大年纪了呀?”

“你真是个高明的外交家,我认为我七十八了。”

“这个我不跟你争了。”

“我的真实年龄是五十岁,或者可能是四十九,不会超过五十一。越战打得激烈的时候,我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娃娃呢。”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瓶普瑞来开始净手。

“那东西你用得可真不少。”她说。

“如果它在肠胃里的作用能跟手上一样,我就把它大口大口喝进去了。”

“你吃午饭了没有?”

“一天三顿饭我不是顿顿都吃,不需要。”

“这样吧,我可以从那个小餐馆里给你买些午餐吃食,他们的早餐合你口味吧。”

他眯起眼睛,满脸毛发不修,似乎是从灌木丛里向外瞅她。

她说:“不用你的那一百美元。”她给了他另外五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把钱装起来的时候,他环顾四周,满腹狐疑,仿佛有无数个小偷聚在他身后的台阶上,等待时机把他的身子翻得脑袋朝下,衣袋翻得里子朝外。

“另外,我不忍心让女士觉得不舒服。”

“你想吃什么?”

“他们那里有地道的奶酪汉堡吗?”

“我想有。要炸薯条或别的什么吗?”

“就要一份奶酪汉堡,再来一杯七喜汽水。”

她用外卖袋提来了汉堡,用纸杯端来了中等量的七喜汽水。“我让只加了一点点冰。”

他拿出一品脱威士忌,把一部分偷偷兑进汽水里。“你能懂得男人的心思,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啊。”

他吃饭的时候不再说话。她发现最好不要看他的吃相。

空中,海鸥表演着芭蕾布兰科舞,它们俯瞰白昼,大喊大叫。如果它們的声音是从近处传来的,那会相当恼人,好在那声音是从高处聒噪,仿佛来自尘世之外。

吃完之后巴尼说:“你根本没必要在乎我怎么想,但你知道我最看上你什么吗?”

“什么?”

“你给我钱却不怪我把钱花在喝酒上。”

“现在钱是你的了,不是我的。”

“许多人说这说那,该死的大道理一堆,然后走开。”

他扔掉了汉堡袋和纸杯,捡起装着他财产的垃圾袋。“你陪我走过码头,直到我确信没有贪婪的家伙尾随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走了一小段路,他开口说:“我这辈子做过一大堆糟糕的选择,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咯咯笑起来。“如果有机会,我会重新做出所有的选择。”

他沉默着走了几步,然后说:“这是个美丽的世界,也是个可怕的世界,是不是呀?”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变成这个样子以前是做什么的吗?我曾经是一家豪华餐厅的服务生。顾客小费给的大方,我挣了不少钱。我那时候像个青少年导师,又是教堂里的兼职牧师。我还是少年棒球联赛队的教练。棒球我在行,没人比得上我。”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抬头看阳光明媚的空中海鸥跳舞。“很奇怪,大多数情况下我记不起这一切是怎么逝去的。”

“永远不会逝去,”简说,“那仍是你的一部分,永远是你的一部分。”

这时候他的目光变得比先前清澈了。“那样想也是看待那一段的一个角度,也许真的是。”他顺着来路向后看,“没人藏在哪里,我现在安全了。”

当他再一次看着她的时候,童年的记忆将她带回到二十年以前。当时她看见草坪上有个鸟巢,三只鸟蛋破了,蛋黄和蛋清都被吃光。一定是被猛禽从树上打掉下来的。巴尼的眼睛不是褪色牛仔裤的那种蓝,准确地说,是那几只被打破了的知更鸟蛋壳的黯淡蓝。

“是什么呀?”他问。

“什么是什么呀?”

“你想问我什么呀?”她没有回答,他催促道,“不管是什么你放心说吧,不再有啥人啥事让我觉得不舒服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其他人,活得……像你一样的人,他们中有自杀的吗?”

“自杀?是这样,你得把这些人中的一半排除在外,因为他们像茅房里的老鼠一样疯狂。请原谅我说脏话。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自杀,因为他们糊里糊涂,说不清自己活着还是死了。我们中间的其他人?自杀?见鬼去吧,我们每天挣扎,只是为了抓住能活下去的某根稻草。除非你指的是慢性自杀,比如说喝了四十年的烈酒,蚊虫叮咬,烂了牙齿,为了不受婆娘摆布在寒冷的夜晚露宿街头。但那不是自杀,那更像是无所事事,打发生命,那是穷人干的。如果上帝想强拉我离开人世,那他真得使劲拽,我有橡树一样的根系。”

她说:“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生活的艰辛让他表情生硬,但迟来的理解让它柔化了。“你家人中有谁自杀了吗?”

“我丈夫。”她惊诧自己竟然跟他讲这个。

有一阵子,巴尼似乎被这个发现惊呆了。他张开了嘴巴,但想不出可以说什么,他看了看高空中的海鸥,然后又看了看她,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没事,”她说,“对不起。没想到会叫你心忧,巴尼。我在对付这件事,我还好。”

他点了点头,默默地动了动嘴巴,又点了点头,最后开口说:“不管原因是什么,那绝对不可能是因为你。”

他转身背过她去,拖着沉重的脚步上路,手提垃圾袋,背包压得他弯了腰。他以最快的速度走开,仿佛许久以来他一直在逃避的正是这一类变故—人间悲剧。

她从他身后高喊,“橡树一样的根系,巴尼。”

他举起手臂向后挥动,表明他听到了她的话,但再也没有回头看她。

33

从海滨出发,简驱车沿威尔夏大道向东朝韦斯特伍德方向行驶,这一天的几大冒险尘埃落定于身后,还有一个小型冒险在等着她。

艳阳之下,拥堵的车辆艰难地蠕动着,汽车司机个个咄咄逼人。纵然交通法规面前人人平等,但行车滞涩不前的后果则是很少有人认同自己与他人平等。刹车尖叫,喇叭怒鸣,此起彼伏。

不知什么原因,她想起了贝托尔德·申内克,想起他在视频里的样子:面庞和蔼可亲,笑容魅力无穷。她想到了那些被植入了脑微网的白鼠,它们仿佛听着阅兵场上的军乐,队列整齐,步调一致……

关于在帕里塞兹公园的行动,她有一个缺憾:她必须动用自己的联邦调查局证件,以便获得许可,对宾馆进行全面侦查,利用前门内厅布控,确定最佳方案,实现金蝉脱壳。

宾馆总经理帕洛玛·温德姆可能感到自己被调查局的特工耍了,或者认为那个证件是假的。不管哪一种情况,她十有八九会打电话向洛杉矶办事处提起投诉,或者尽公民的义务,报案说发现有人假冒调查局特工。

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决意阻止简调查这瘟疫般泛滥的自杀,简最不想看到的是除了这股力量之外,联邦调查局也在孜孜不倦,追查她的行踪。

纵观公园对面的所有建筑,要把文件包里的文件调包装进垃圾袋,宾馆充当中转设施绝对最为有利。她原先考虑过利用福特翼虎,亚利桑那大道与滨海大道相隔不远,她可以把车停在那里,引擎不熄火手握方向盘等候,诺娜可以滑旱冰直抵车前。但如果在诺娜赶到的时候,拉德博恩的人咬得很紧,那她就可能没有办法拖延他们—没有链条或挂锁之类的东西—阻止他们把诺娜拖下车去。

另外,如果她用了汽车,吉米和他的同伙就会看到车,自然看到牌照号码;如果自杀案背后的各路同谋循踪追到唱片店和吉米,他们就会得知她开什么车,其后果是她必须弃了福特翼虎。她没有联邦政府那么雄厚的财力,不可能几天就扔一部车。

在韦斯特伍德,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附近,简曾经在一处房屋里参加过一个晚宴,她漫游着要找到它。她记不得地址,但她有把握认出地方。

十分钟以后她找到了。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建筑,莊严但不张扬。圆柱列前廊,但无栏杆铺陈,砖墙漆成白色。

她把车停到两个街区之外的一条平行街道上,徒步转回到摩西·施泰尼茨博士住所。

摩西是一位法医精神病学家,八十岁高龄,于近期退休。过去他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当知名教授,也进行他的精神病学实践。联邦调查局研究院在弗吉尼亚,他在那里做过定期讲座,并时不时针对连环杀人犯之类的疑难案件向调查局行为分析三处和四处提供咨询。

三年前,一个杀人犯在亚特兰大郊区作案的时候剜下并带走了受害人的双眼,凶手为什么这么做,摩西一半靠推理一半靠直觉找出了答案。在他那套理论指引下,变态狂杰伊·杰森·克拉奇菲尔德在作案当晚被抓获,当时他正准备杀害第八名妇女。

简有些拿不定主意。造访摩西·施泰尼茨是在冒大风险。一年多前他退休,就停止了在联邦调查局的讲座。她和这位精神分析学家不算至交,但他给她办过的三件案子做过咨询,相互很投缘。

她登上屋前台阶,摁响了门铃。

他来开的门。洁白的衬衣,幽蓝的领结,炭灰色休闲裤,淡蓝色运动鞋,系橘黄色鞋带。从前他总是穿牛津鞋,运动鞋是退休后才穿的。

他老花镜下拉到鼻梁一半,皱着眉头,似乎预料会有这样那样的打扰,但当他看清来访者的时候脸上堆起了笑容,“这世界无奇不有啊,”他说,“这不是那位眼睛比天空还要蓝的女孩嘛。”

“你好吗,施泰尼茨博士?”

他拉着她的胳膊,一并跨进门槛,一边说:“我确实很好,你像一股清风飘了进来,让我感觉更好。”

“抱歉,我没有先打电话。”

摩西把门关上,然后说:“那样就没有惊喜了,而我喜欢惊喜呀。唉,你漂亮的金色长发怎么没有了?”

“剪了,染了,需要变化嘛。”

摩西身高五英尺五英寸,比简只矮一英寸,但看上去不止矮这么点。他身材微胖,笑容热情,脸被岁月刻上了皱纹,被重力拉得下坠,但褶皱温和,下坠可敬,在他身上,高龄是一种优雅。

“希望我没有打搅你什么。”她说。

他把她打量遍了,仿佛在评判一个曾孙女,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而且她长高了很多。“你知道,我是第二次退休,现在无所事事,只顾休闲,所以我当然极为渴望被打搅啦。”

“如果能占用你一小时时间,我将不胜感激。有些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好的,跟我来,我们回到厨房。”

她跟着他穿过拱廊进入客厅,客厅里摆着一架斯坦威钢琴。钢琴盖上排列着摩西和他去世了的妻子汉娜还有他们的子女和孙子的照片,都镶了银框。

九年前汉娜就去世了,简无缘结识她,但简在这里参加晚宴的时候,她被连哄带骗上前为摩西和其他客人弹钢琴。她演奏了自选的两首曲子: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和科尔·波特的《万事成空》。

她的生命历程里一直有人问及她的父亲,那天晚上也不例外,当时她解释说是她母亲激发了她的音乐才能。她避实就虚,想方设法绕开关于父亲的问题,暗示她在极力保护她父亲的隐私。她意识到摩西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兴趣强烈,观察着她;摩西从未亲自提起过她父亲的话题,但她十分肯定他在怀疑她讳言父亲的真正原因可能比她的暗示要更加不可告人。

此时他们走过客厅拱廊有一两步了,摩西停住脚转向她,把手放到嘴上,仿佛他恰巧想起刚才的行为失当。“我退休前,在大学里如果用女孩这个词称呼十六岁或以上的女性,许多学生会把它当成莫大的冒犯。有人建议说应该用‘女人这个词。我刚才在那边台阶上叫你女孩,我希望那没有让你觉得我出言不逊啊。”

“摩西,我不听信那些为了政治正确而捣鼓出来的胡言乱语,我喜欢做那位眼睛比天空还要蓝的女孩。”

“好,好,很高兴你能这样。这时代,学生越是稚气未脱,越是把自己太当回事,这是我第二次退休的原因之一。现在的学生总体上是一帮不讲幽默的人。”

到了厨房,他在小餐桌边上为她拉出了一把椅子。

“咖啡,茶,软饮料?还是来一杯开胃酒?时间正好五点差一刻,再过十五分钟就该是大讲排场的鸡尾酒会啦。”

她提议喝点开胃酒,他就斟了两小杯白葡萄酒。

摩西坐下来,喝着酒说:“尼克的事我听说了,叫人震惊伤心。无可挽回的损失啊,太可惜了呀,简。”

因为他已经退休一年,也不再做联邦调查局的顾问,所以她原先以为他还不知道尼克的死讯。

简不知道摩西是不是仍然与联邦调查局联系密切,造访此地是不是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34

摩西·施泰尼茨第一次退休是在六十五岁,五年后汉娜去世,他七十岁重返工作,当精神病医生、教授,有时也做联邦调查局顾问。

七十九岁,他第二次退休,三种工作,他全部金盆洗手,不打算重操任何行当。或者说,他声称是这样。

他说自己知道了尼克的情况,是因为简的老板内森·西尔弗曼,事发一星期之后给他发了电子邮件。

“我想你已经跟太多的人讲述过那起不幸了,对我再复述一遍没有必要。”

“我悲痛欲绝,同时也怒不可遏,我不知道该冲谁发火。我不适合跟任何人说话。”

摩西说:“尽管同情会是真的,但同情太多,会变得像怜悯一样,那只能加重悲痛。我请内森向你转达我的同情,并告诉你,如果你想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很遗憾他没有把我的意思转达到。”

“他也许转达到了,”简说,“但事发后的头几个星期里,有些东西我就是听不进去。”

根据她的亲身经历,摩西是最不可能说谎的。她信他。

她抿了一口酒说:“第二次退休情况怎么样啊?”

“读小说,工作的时候我可是从来没有很多时间这么干的。远距离散步,侍弄花园,也来点旅行,还跟一些像我一样的老傻瓜朋友打牌。我就四处游荡,无所事事。”

她说明了自己来访的目的,也给他讲了自杀率上升的现象,这时候他已经倒上了第二杯开胃酒。窗外的天空跟先前相比,幽暗的蓝色更深了,聚集起点点发黑的薄暮初降的碎屑。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活页本,里面记录着编了码的姓名和事实,都与她的调查相关。有些条目直接用简明的英语书写,包括自杀者留下的临终遗嘱。她收集了二十二起自杀案的信息,其中只有十起留有便条。

“我反复揣摩这些便条,直至把它们还原成一个个词,”她说,“也许里面有的意思我看不出来,说不准你能看明白。”

她时不时与受访人一起看便条,所以笔记本里夹着便条复印件。

她递给摩西一张复印便条,他把它反放在桌子上。“请先给我读一读,然后我再看。有声词语和写出来的词语意思轻重不一样,先听,后看,再比较,你得到的印象会存在细微差别。”

她从十张便条中最私人的一张开始。“这张是尼克留下的。‘我有些不对劲。我需要。我很需要。我很需要去死。”

简把尼克的话读完了,摩西一语不发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这不是典型的遗嘱,不解释原因,不请求原谅,也没有道别。”

她说:“这根本不像尼克。笔迹是尼克的,不然我会认为是别人写好后放在他遗体旁的。”

摩西闭上眼睛,微微歪着头,仿佛从记忆里听见了那十九个字,他说:“他是在说他受到了强迫而自杀,而且他知道那强迫是不正当的。相当大的一部分自杀者认为他们的行为没有错。如果他们认为自己错了,就不自杀了。”他睁开眼睛,“在那之前尼克的心境怎么样……?”

“他很开心,他谈论未来,谈论从军队退役之后要做些什么。我读懂他就像读报纸一样呀,摩西。他不可能假装开心欺骗我,况且,他从来就没有情绪低落过。我在做饭,他摆好餐桌,开了一瓶酒,跟音乐哼着歌曲。他说去趟卫生间,马上回来。”

“再读一个。”

第二位死者是网络电视主管,三十四岁,收入很高,在公司提升很快。他的便条是留给女演员未婚妻的,“‘不要为我哭泣。这将是一段愉快的行程。有人给我讲过。我在期盼这诱人之旅。”

“这是个狂热的教徒吗?”摩西问道。

“不是。據众人介绍,他不信仰宗教,他肯定不做礼拜。”

“‘有人给我讲过。如果不是上帝,不是《圣经》,不是《古兰经》,不是律法,那么谁会给他讲,什么会给他讲那趟行程是愉快的呢?不难推论他肯定听到了声音。”

“精神分裂症吗?”

“他应该有偏执狂的症候。偏执是一种受折磨的感觉,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主要特征,病人沉溺于妄想,不可救药,导致他们考虑用如此极端的方式终结痛苦。家庭、未婚妻、同事—有人见过他表达此类扭曲的信念,表现出明显的妄想吗?”

“没有。”

“他的工作需要沟通技巧。有人见过他思绪紊乱,有精神分裂症状吗?”

“具体说是什么?”

“最常见的是言语表面上合乎常态,但实际语句没什么意义。”

“没人提起过那种状况。如果有,那是不该忘掉的症状呀。”

“不会,不会忘掉。那是一种令人惊恐的症状。他是怎么死的?”

“他在曼哈顿,住十二楼,跳楼自杀。”

摩西一脸苦相,“再读一个。”

名单上的第三位死者是全国巨头之一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执行总裁,四十岁,已婚,有三个孩子。“‘我本没有必要留下字条,但你应当知道我很乐意走这条路,这是一趟愉快的旅程。”

“与前一个用的是相同的词汇,”摩西坐直了身子说,“愉快,旅程,两张便条里都有,用词暗示着他们在遵从指令,或者至少受到某种引导。”

简念叨着网络电视主管的话:“‘有人给我讲过”,然后又念叨着房地产开发公司执行总裁的话:“‘我本没有必要……”

“正是这样。那位执行总裁在纽约吗?可能跟网络电视主管在同一个圈子里吗?”

“不在纽约,他在洛杉矶。”

“他是怎么自杀的?”

“他家车库,坐在高档奔驰里,一氧化碳中毒。两张便条这么像,怎么可能呢?”

“概率太低了。再读一个。”

留下这张便条的是个天赋很高的软件师,二十六岁,从微软公司职员做到公司合伙人,未婚,她父母残疾,她是唯一的供养人。“‘我的大脑里有个蜘蛛,它在跟我说话。”

简抬起头,隔着桌子与摩西目光相遇,她发现那些话让他不寒而栗,这跟她第一次读到时的反应是一样的。

“四例中的三例似乎都听到了声音,”精神病学家说,“但这个第四例,像其他几例一样,最初你也可能想到的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不过常见特征并不明显。典型病例中,病人认为威胁声音来自外部,来自强大的力量,这些力量想着要迫害他欺骗他。大脑里有个蜘蛛……对我来说是闻所未闻。”

35

特柳赖德镇的晚雪飘然纷飞,科罗拉多的夜吹着轻柔的风,雪花落角微倾,徐徐着地,地上铺了一层一英寸厚的白貂毛,大自然在给粗糙的松柏树皮编制着花边。

阿普里尔·温彻斯特把手电光射向老铁杉树。老树高耸入云,没入黑暗,没入乱雪。光束难及树顶。她忽生幻想,铁杉树高出黑夜,穿透暴雪,向上延伸,直指群星,这般奇思妙想令她高兴,催她绽笑。

她顺着树干下移光束,看到了他俩的名字。他从树干上剥掉了一块树皮,在木头上刻下了他的宣言。爱德华爱阿普里尔。

爱德华,她的艾迪,一向是个浪漫的人。近十六年前,他俩都十四岁,他在佛蒙特州把同样的话刻在了一株红枫树干上。

这句感情真挚的最新宣言被刻上铁杉树只是十一个月前的事,当时他们在特柳赖德镇外买到了这处冬宅。他俩是滑雪迷。

滑雪季之外,他们住在加利福尼亚的拉古纳海滩。不管是在温暖的海边,还是在圣胡安山脉,他写小说,她写歌,少年时代他们憧憬的生活画卷徐徐展开,优雅浪漫,超越了他们最奢华的梦。

他已经写了四部小说,都令人难忘,影响深远,十分畅销。她已经公开发表了五十多首歌,通过不同艺术家的演绎,二十二首上过排行榜前四十,十二首取得过前十的佳绩,四首登过榜首。

她回头看了看房子,就地取材的石料,回收利用的木料,一所低调的建筑,线条精致,与风景浑然无界。一楼的窗户柔光满溢,二楼只有艾迪的书房亮着灯。

他在艰难推进一个场景的末尾,写完后他们一起做晚饭。

她一直在厨房为他准备东西,现在她出了房子,一时心血来潮,走到铁杉树前。她没有穿靴子,而是穿了高帮运动鞋,配白色百褶缎面裙和下摆齐臀的薄毛衣。这种不拘一格的打扮让艾迪欣喜,晚饭后的他将热情满满,甜蜜上床。但这打扮与冬天的暴雪很不相称。

大雪让她着魔,她奔出房子的时候对寒冷浑然不觉,但这时她开始颤抖。她感觉到了寒冷,寒冷便把她攫得更紧,她开始剧烈发抖。

她急匆匆回到房子里,脱掉高帮运动鞋,扔进沾泥物品储存间。她到了厨房,雪从衣服上头发上掉下来,在地板上融化。她觉得应当管一管融雪,把它擦干净,但事实上她心不在雪。

小说里的那个场景叫艾迪绞尽脑汁,水槽旁的滴水板上是她为他准备的美味,好缓解他最后一页写作的压力。托盘上放著一盘奶酪块、盐和胡椒浸过的杏仁、一个酒杯、一瓶长相思葡萄酒,待她样样放到写字台上之后,会为他斟上一杯酒。

拿去给他,拿去给他,拿去给他……

她喜欢为艾迪做这类不寻常的事,他也常怀赏识之心。

她依旧在抖着雪,头发上还挂着水滴;她端着托盘走到后楼梯,上到二楼一半,她发现了一件最奇怪的事。她没有端托盘,她拿着刀,一把修剪刀。

眼盯着刀,她一片困惑。在备齐美味的时候,她并没有喝酒。时不时她的确有心不在焉的情况,但还没有到这种地步。

没有奶酪,没有坚果,没有酒,只有修剪刀。多蠢!她的心思在哪里游荡?不可以送这样的东西,绝不可以。

她返回厨房,去端托盘。

36

厨房窗外,洛杉矶及其周边地区的天空一片浮华,飘动着璀璨斑驳的蓝色、绿色,以及烟雾一样的橙色。黑暗来临,无可抗拒,这是白昼光华的最后搏击。

简的名单上的第五位死者是个律师,三十六岁,未婚,最近由第五巡回上诉法院任命为法官。他的自杀便条是在一个信封里发现的,信封上有他父母的名字。他持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我爱你们,你们从未让我缺过爱。不要悲伤。我在梦里这样做过上百次了,不疼。”

“某种程度上说这才像自杀前留的便条,”摩西说,“特别是它在确认爱,不怨天尤人。但便条的其余内容……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反反复复做梦自杀。”

“睡梦可以由程序指令吗?”简问。

“程序指令?你什么意思?”

“比方说由催眠师用药物或潜意识暗示?某些情况下,受程序指令的梦被用来驱使做梦者在现实中想杀了自己,这可能吗?”

“在漫画或电影里也许有可能。催眠术,与其说是一种行为矫正或控制方式,倒不如说它像一种舞台表演。”

简的笔记本里的第六个例子是艾琳·鲁特留下的便条。她自缢之前暗示自己守志于童年的假想朋友,完成一项义务。“‘亲爱的塞伊索说,他这些年一直非常孤独,琳琳为什么不再需要他了,他一直在那里等着琳琳,现在我也要去。”

“这是六个例子中第四个听到声音的,”摩西提醒说,“童年的假想朋友在當下浮现出来,这里面有明确的精神分裂症特点。她在自杀前的几个星期里,对丈夫或其他人提起过这位塞伊索吗?”

“显然没有。”

“她和丈夫关系怎么样?”

“非常亲密。”

“他见过她有与现实脱节的迹象吗?”

“没见过。”

第七张便条出自银行抵押信贷部副总裁之手,此人来自全国前五大银行之一,四十岁。“‘我听到了召唤,不论我清醒还是沉睡,召唤声从不停歇,轻柔甜美的低语,玫瑰花的芬芳。”

37

阿普里尔在沾泥物品储存间凝视着裹着融雪的高帮运动鞋……

她极度渴望回到红枫树前,看一眼艾迪刻进树干里的爱的宣言。但红枫树在佛蒙特州,在近十六年前的过去。

那就看看铁杉树吧。她需要看一看那棵离房子只有一百英尺略远一点的铁杉树,他把爱的宣言一笔一笔刻进木头里。她要看它的急迫心情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仿佛她的生命就依赖于手指摸树干,循迹拂字母。

然而,她发现自己在厨房里,站在水槽边上,看着滴水板上的托盘:奶酪、杏仁、酒。

一个电子声音,虽说有节奏但听着不舒服,把她的注意吸引到了装在墙上的电话上。听筒在台子上。

它在那儿多久了?

她打过电话吗?她接过电话吗?

她放下修剪刀,把听筒挂起来。

拿去给他,拿去给他,拿去给他……

阿普里尔端起托盘走到后楼梯。

上到二楼一半,她发现了一件最奇怪的事。她没有端托盘,右手握着一把法国厨刀,比修剪刀大得多,也锋利得多。

38

远处,天空低垂,红色的光饱含生命,熠熠生辉,而在近处的大地上,黑暗已压向厨房的窗棂。

第八位死者,女,三十五岁,四个孩子的母亲,在佛罗里达州参议院工作。她很显然在同自己做斗争,前两枪没有打中,第三枪击穿了脖子。简读道:“‘拿起枪拿起枪拿起枪,枪里有欢乐在等待。”

摩西站起身来,踱着步。“她这张便条不是写给家人的。”

“对。”简赞同道。

“是写给她自己的,她在说服自己做这件可怕的事。”

“或者也许……”

摩西转向她。“也许什么?”

“也许她写下的是她听到的话,她大脑里的声音,她大脑里跟她说话的蜘蛛。”

39

阿普里尔到了楼上。书房门开着。

她端着托盘悄无声息走了进去。

他坐在电脑前,背对着她,沉浸在小说的场景中。他对一个短语不满意,便清除了它,然后飞快地敲了新的一行字;他滚动到上一页,回看那里写的是什么……

这跟阿普里尔坐在钢琴前创作歌曲的情形一模一样:她全神贯注,在一段三十二小节的合唱曲中寻求恰当的第三个八小节组合,周围的世界消失了。

他的作品如抒情诗一般,他本人也人见人爱。看着他工作,听着他自言自语、自我挑剔,她发现自己在默默流泪。她被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一切感动了,他们所有的过往,有成就也有灾难。他们唯一的孩子胎死腹中,但他们的爱已经经受住了失败与挫折,也同样能经受住将要来临的一切。

拿去给他,拿去给他,拿去给他……

窗外是黑色的山,雪如精灵,蹦着舞步,撞击着玻璃。

工作桌大部分堆放着参考书,她把托盘放到桌上,抓起长相思葡萄酒瓶,提到他跟前,从左向右抡过去,好像是在为一艘轮船施洗礼,而他的脑袋就是船头。她抡酒瓶的力量惊人,酒瓶炸了,他跟座椅被一起打翻,倒在地上,飘香的酒泼了他一身。

阿普里尔推开椅子,低头观察艾迪。他神志清醒但目瞪口呆。艾迪糊涂了,他无法理解,嘴里叫着她的名字,但仿佛不能肯定她真的就是阿普里尔。

为了完成需要她完成的事,她既备了酒瓶,也备了法国厨刀。为了确保把事做得合乎要求,她从托盘里抄起刀,转向艾迪。

“我非常爱你,”她说,“非常爱你,非常爱你。”一个词一声抽泣,她手握着刀,扑了上去。

40

第九位死者是个三十七岁的大学教授,名噪一时的诗人,他纵身扑向地铁,卧轨自杀。

简读道:“‘从劳作和苦难里解脱,从内心和外界的奴役下解脱。”

摩西·施泰尼茨透过水槽上方的窗户凝望着黑夜,他说:“听上去像诗。”

“是诗,但不是他自己的。我查过了,两句诗出自T.S.艾略特的《燃烧的诺顿》。”

她还有一张便条。第十位死者最年轻,二十岁,刚毕业的大学生。她特别有天赋,十四岁上了大学,十六岁获得学士学位,十八岁获得天体物理学硕士学位,自杀前在攻读宇宙学博士学位,她是自焚的。

简读道:“‘我要去,我要去,我不害怕,难道我怕吗?有人帮我。”

41

艾迪到了他必须去的地方,跟死神待在了一起,这种情况下,如果阿普里尔挺得住,她可以把爱的宣言刻进自己的血肉里,然而她活不了那么长时间。艾迪死了,她不再需要这个黑暗的世界了。她跪在他身旁,双手握住法国厨刀,刺穿了自己的腹部,几乎连刀柄都进去了。疼痛像雷霆闪电猛击着她,把她投入黑色的沉寂。不久,她醒了过来。她太过虚弱,再也没有气力感觉疼痛。她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就在他身边,她摸索着找他的手,竟找到了。她抓住他的手,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佛蒙特州和红枫树,她穿着靓丽的秋装,沐浴着年轻的爱。在意识的最后一瞬,她想,我做了什么?

42

摩西听完后,坐在小餐桌旁,默读简提供的便条复印件。

他已经放起了莫扎特的《K.488》。每个房间都有扬声器,乐声流遍各个角落。这支不同寻常的协奏曲以单簧管见长,开篇强健的乐章,任何其他作曲家都难以企及。即便在这样一个严肃的时刻,它也给简带来了高涨的乐观情绪。

她坐在餐桌边上,一只手握着白葡萄酒杯,闭目静听。

摩西終于说话了,声音像往常一样平静。“我要说这些人—或者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自杀的时候可能处于某种异变状态。我从中感觉不到自杀的抑郁。没有依据让我相信,他们听到的声音说明他们罹患精神分裂症,没有典型征兆指向心理疾病。其中有些现象确实罕见—非常古怪。”

这支协奏曲里有一个片段,与前后乐章都不相同,缓慢异常,深沉而忧郁。简没有回应摩西,而是一直闭目静听,莫扎特把她带到哪里,她就游到哪里。她想起了尼克,想起了逝去已久的母亲。那个片段结束了,乐曲回到了催人振奋的旋律,回到了不屈不挠的乐观情绪,简感到自己灵魂深处为之所动,然而她没有掉泪。她不流泪,泪不轻弹证明她有自控能力,这使她相信不管前路有多艰难,她都严阵以待,应对后续发生的变故。

43

贝托尔德·申内克博士和太太因加大多数时间住在帕洛阿尔托,开车从门洛公园的实验室回家很方便。

在海岸山麓丘陵地带的纳帕谷,他们还有一处度假别墅,占地七十英亩,这处地产有森林,有草甸,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

这处房屋是玻璃、钢铁构造,更有花岗岩板外壁,是一座超现代建筑,它坐落在乡村环境里,在有些人看来似乎摆错了位置。然而,贝托尔德和因加的个性都是统治型的,房屋赫然矗立于大地之上,在大自然面前居高临下,宣示优越。他们欣赏那种气势。

他们坐在后院露台上,各端一杯赤霞珠,观看落日,迎接即将来临的酒乡之夜。

因加比贝托尔德年轻二十一岁,让她充当内衣模特足以乱真。她是一个欲望强烈、心愿复杂的女人,但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只配出入于华丽的舞会。膨胀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求,这一切都不逊于她的丈夫。

大多数比丈夫年轻这么多的妻子都讨厌丈夫把工作带到度假地来,但因加却鼓励他把工作和游玩混合起来。

贝托尔德坐在因加旁边的椅子上,在笔记本电脑里输入命令,屋顶的微波传送器把命令发射出去。

黄昏褪去,夜色渐深,土狼开始陆续到达。草坪修剪齐整,远处杂草蔓生,它们溜出草丛,眼睛反射着庭院里低处的灯光,闪闪发亮。它们一个接一个,来到离露台五英尺的区域内,蹲下来,全神贯注,直到十二只并肩排成一行。它们表面上野性十足,是土狼,但这个时刻看着十分驯顺,是家养的宠物狗。

“让它们躺下去。”因加说。

贝托尔德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从最左边开始,这些瘦高的善跑动物渐次躺到草坪上。它们前爪托腮,从容倒地,仿佛一排缓缓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这世上还有更感人的安全系统吗?”因加一边看着这帮狼的表亲一边问。

十二只掠食者注视着衣冠楚楚的博士陪太太品赤霞珠、吃烤牛肉三明治、在一把躺椅上亲昵。这对夫妻发现有了全神贯注的观众,他们播云布雨能更加销魂。

第三部 白噪声

1

摩西·施泰尼茨邀请她留下来吃晚饭,称自己孤独。她接受了邀请—她发现他别有用心。

这天早些时候,他做了蟹肉乳蛋饼,这时他在将饼加热,简拌了一道凉菜。摩西摆好了餐桌,把一条法式长面包切成片,开了一瓶冰镇葡萄酒。

他就座前换了一件运动服外套,她发现那别具气韵,招人喜欢。

他们谈了许多话题,但没有再说自杀,也没有再说她的调查。餐后,他们用起了简单的甜点—鲜草莓、猕猴桃切片,这时候他才问起她儿子怎么样。

她拜访他为的是听一听他对便条的分析和见解,但她没有想透,一旦他慨然施惠,答应了她的请求,她应当对他尽到什么责任。这时间她明白了,她应当以实相告,确保他不至于身陷险境。

“关于自杀案的调查—那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任务。”

“我没那么想。”

“我在休假。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一直游离世外,大多数末日论者认为末日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她跟他讲到了楚格先生,是这位先生唆使特拉维斯去找她,并带给她纳特萨特、牛奶搭配、强奸游戏等信息。

烛光跳动,映在他的镜片里,遮住了眼睛,但她从脸上看到了震惊。他正准备吃草莓,此时只见他放下了它,仿佛不再有胃口。

“我儿子是安全的,但我不想把你置于危险中啊,摩西。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有人正在追捕我,如果他们认为我跟你分享了太多,我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来。”

他提出的解决办法颇有道理,但在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行不通:“自杀案属于公共记录,如果你能让几位记者感兴趣,将其公布于众,那你就安全了。”

“如果我认识几位可以信赖的记者,那就可以那样做。”

“一位总是有的。”

“也许曾经有过,有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肯揭露真相。但事有凑巧,自杀案中也有记者,只是没留下便条而已。”

他摘掉了眼镜,仿佛意识到了她在努力透过蜡烛的眩光看清他的眼睛。

“你不要用电脑搜索任何一件案子,”简说,“不要把注意引向你。他们撒开了一张大网,似乎连最小的鱼也要捕杀。”

“他们是谁你知道吗?”

“一个说不出名字的联盟。我不知道它的中心在哪里,但可能与私营部门的生物技术有关。”

“也与政府有关吗?”

“我觉得少不了。”

“联邦调查局呢?”

“不是整体,可能和里面的有些人相关,所以我不能冒险求那里帮忙。”

他抿了点酒,与其说是在品酒,不如说像是在拖延应答以便思考。

最终他说:“你描述得这么孤立无援,不知你怎样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我也不知道。但我要赢,我必须赢。”

“你考虑过吗……也许你对这件事太过投入,致使你不是获取真相的最佳人选?”

“你的意思是因为尼克,是的,这是私人的事。但它不是复仇啊,摩西。它关乎正义,关乎保障特拉维斯平安。”

“你的动因不仅仅是尼克,也不仅仅是你儿子,难道别无理由吗?”

此时她可以看见他的眼睛了,他的凝视直截了当,明白无疑,她确信自己读得懂。“你是指我母亲。”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几次随口说起过你母亲,但从未提过她自杀。”

她不带感情,背出了一些普遍认可的事实。“她吞服了过量的安眠药,为保万无一失,她坐进热水浴缸里割破了手腕。我那时九岁,是发现她死亡的人。”

摩西说:“第一次与你合作办案时,你聪明过人,办事尽心尽力,给我印象深刻。我想对你了解更多,所以做了背景调查。”

“噢,那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但眼下的局面跟我母亲无关。”

他要给她添酒,她摇头拒绝了。

他往边上推了推蜡烛,免得光映在眼镜片里。他重新戴上眼镜,好像要把她看个清楚,要知晓她表情的每一点细微差别。

“尼克死了,而你断定他不可能自杀。你一心一意要证明他不是自杀,这个过程让你发现了自杀率在升高,这个发现又继而化作你更坚定的執念。”

“正是这样。有人想方设法试图让我沉默。我没有患妄想症呀,摩西。”

“我也认为你没有。我信你的每句话。我要说的只是,受偏执驱使的人会没有耐心,缺乏审慎,甚至保持不了最清醒的头脑,调查这样一起错综复杂的阴谋,可能成功不了。”

“我知道。我确实受偏执驱使。但只有我能做这件事。”

“你可能有所感受,偏执将导致你草率行事、判断不当。如果你清楚你完全受偏执驱使,清楚这件事的根源非同小可,我的担心可能会少一些。”

“摩西,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一如既往,还是原来的那个调查员。我再多说不了什么。”

他盯着她看了大概一分钟,目光好比剥洋葱,她也直率地与他对视。“三年前,你抓住了J.J.克拉奇菲尔德,你、内森,还有其他几位来这里共进晚餐以示庆祝,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一个快乐的夜晚。”

“应我的要求你弹了钢琴,弹得棒极了。”

她没说什么。

“其他客人问了一些有关你父亲的问题,但你优雅地回避了这个话题,看得出你经常这样回避。”

“如果你的父亲或母亲是名人,你老早就学会了面对世界,讳谈家庭。”

“是要保守家庭秘密吗?”

“只是要保护隐私。”

“你赞扬你母亲,说是她激发了你的音乐才能。”

“我母亲本身就是优秀的钢琴家。”

“你说起她的机会不多,但总是带着最崇高的敬佩。你说起你父亲的机会更少—态度冷漠。”

“我和我父亲向来疏远。他经常出差,赴音乐会巡回演出。”

“你的冰冷不光表示你不喜欢他。”

“请告诉我,博士,它还表示什么?”她问,听出自己声音中带着不尊重,她为之惊愕。

“极度的不信任。”他说。

她中断了对视角力,但接着又续上了,唯恐自己目光移开让他看出说不清的含义。“所有的孩子都免不了和父母有问题。”

“可爱的孩子,万一我激怒了你,你可要原谅我啊。”

“难道你不是已经在激怒我了吗?”

“我钢琴弹得不如你好,但我很擅长拂逆鳞。”他在椅子上向后靠了靠,双手叠放在餐桌上。“不是性问题。”

她皱了皱眉头,“什么不是性问题?”

“你与你父亲的问题。你没有受到过性骚扰。受过性虐待的儿童的问题你一概没有。”

“他是个极讨厌的人,但他喜欢年轻女人,而不是孩子。”

“你母亲自杀后一年他就结婚了。”

“我有什么办法呀?”

“你是想做点啥的。”

“母亲记忆犹新,他对之漠然无视,娶了尤金妮亚。”

“那不是问题所在,对吧?”

“对我来说,那就是问题所在。”

“但不是核心问题。”

“我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和尤金妮亚胡搞了。”

“你说那么粗鲁的话,意思是要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吗?”

她耸了耸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你为什么认为是你父亲杀了你母亲?”

早先,她把喝到一半的酒杯推到了旁边,他的洞察力使她愕然,她端起酒杯又喝了起来。

摩西也抿了一小口,仿佛这是圣餐仪式,联结着他们,需要他们共同举杯。

“自杀案发生后总会有尸体解剖啊。”他说。

“应当有,但不总是有。那要看司法管辖权和具体情况而定,验尸官可以自主裁量。”

他说:“你有什么证据吗?”

“那天早上他乘飞机外出,他应该在四百英里之外的一家宾馆入住。第二天夜晚在另一个城市有一场音乐会,他应该出场。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听到他们在争吵。”

“听到声音时你做什么了?”

“枕头捂住头,试图重新入睡。”

“睡着了吗?”

“一小会儿,”她把酒杯放在一边,“那天夜里他在场,我听见了。我还有另一个理由确定他在场,但没有过硬证据。他是恐吓能手,也是篡改能手。”

“你怕他。”

“是的。”

“你依然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你怕他。”

她没说什么。

“你责怪自己吗?”

“为什么?”

“你听到了争吵,又去睡觉了。如果你反着干,到他们跟前去,你认为你母亲今天还会活着吗?”

“不。我认为……我也会死掉。他会把整件事策划得看上去像是我母亲先杀死我,然后自杀。”

摩西的沉默像先前播放的莫扎特《K.488》中的休止一样,布设、维持得恰到好处。

简说:“我怪自己,因为我事后一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一直任他恐吓。”

“你只是个孩子。”

“是孩子不重要。危急关头,你只有一种选择,要么说出真相,要么隐瞒事实。”

摩西塞上空了近一半的酒瓶。

他说:“你的偏执不是从尼克之死开始的,十九年前就埋下了根。”

他吃掉了先前放到一边的那颗草莓。

他说:“你想着为尼克和母亲报仇,但那不是你的首要目的。”

他从胸袋里拉出露角的手帕,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她等着。

他说:“你想粉碎这个阴谋,不管幕后是谁,你都想把他们绳之以法,如果有必要处以极刑。你想消除不公,太平天下,为儿子排除隐患,使他不至于总觉得自己应该做到什么,或依然能做到什么,愧疚于无力匡时济世。这些年来愧疚一直在吞噬着你的心灵,你不可能让儿子免于悲伤,但你想让他免于愧疚。是这样吗?”

“确实是这样,但远远不止这些。我想为他营造一个世界,那里人类的意义不限于思潮泛滥,纸上谈兵;那里没有極端思想,人们不卑躬屈膝于非人道的理论,招致千百万生灵涂炭。你给我的眼神我看明白了,摩西,我知道,我不能改变世界,我没有罹患圣女贞德综合征。但我确实想为儿子争取那样的世界,假如我能做到的只是让他不负愧疚,我的拼搏也还算值得。”

他戴上了眼镜。“你的执念受强烈的情感的驱驰。你对这种状态的认识多准确,也许,你对感情驾驭理智的认识就会多及时。如果你能控制由情感助长的鲁莽,驾驭自己,不草率行事,或许会成功。”

“最微乎其微的机会也足以让我坚持下去。”

“好。如果你对形势的评估不出错,你也许有最微乎其微的机会。”

2

在圣费尔南多谷,汽车旅馆房间里,简没有力气,也没有清醒的头脑查阅从吉米·拉德博恩那里得到的资料。她把装满文件的沉重的垃圾袋放进了壁橱里。

她不需要借伏特加或音乐助眠,9点她就上了床,很快进入梦乡。

午夜时分,枪声惊醒了她。有赛车引擎声,实际上是两辆车。车轮擦地声刺耳,有人叫嚷,嚷什么她听不清。又是连续三声枪响,也许是还击枪声。

她从没人的那只枕头下掏出枪,在黑暗中坐起来,但没有下床。

金属剐蹭的尖声表明,一辆车剐了另一辆车,也许一辆车在狂飙,扯掉了停着的车的外皮。

然后,车跑了,引擎吼叫声朝两个方向散去,两个司机持枪互射,而后逃之夭夭。

她坐了一阵,但没有再发生什么。夜间,没有传来警笛声,这起枪击没人报警。

她把枪放回枕头底下。毕竟,这里不是全国凶杀案之都。该殊誉属于芝加哥,不过其他地区努力不懈,竞争力正在提高。

她再次躺下。这件事她认为只是白噪声。持续酝酿的暴力和混乱,是当代生活的底色。人们对暴力和混乱习以为常,日趋麻木,致使更重大的暴力事件,比如迅速攀升的自杀案,竟没有引起关注。

她不是睡眼难合。想着特拉维斯是安全的,他和盖文、杰西卡在一起,两只德国牧羊犬夜间轮流巡逻,她就睡着了。

3

4 : 04时简醒了,她冲了澡,穿好衣服,坐在圆形小餐桌旁阅读来自三十二个司法辖区的自杀案尸检报告。这些自杀案,四例来自大城市,十二例来自中型城市,八例来自郊区,八例来自人口稀少地区。在人口稀少地区,一位县验尸官服务周边所有小镇。

每份报告都附有尸体的原现场照片,她尽量不去看照片。然而,每个人类后脑里都存在叛逆的原始本能,这种本能受到引诱,去关注那些前脑认为太过黑暗、不宜进行文明化考量的现象,于是眼睛有时候便会背叛大脑。

从技术角度讲,发生自杀案,法律要求尸体解剖,但大多数司法辖区授权,如果能确定死者死于自我毁灭,不管是法医还是验尸官,都可以在解剖尸体时留有余地。有一种形式的自杀是丧命于警察,这种情况下毫无例外会有尸体解剖,接着还会有媒体炒作,可能还要上演一场宣判。与此相对照,自杀者如果有抑郁症病史,且先前有过自杀企图,就会进行血液检测,以查明毒品,尸体将接受彻底的外观查验,以寻找与死因不直接相关的暴力迹象。但在没有任何他杀痕迹的情况下,通常不会进行内脏器官的解剖和检查。

简从纽约和洛杉矶这两大城市取样研究,她发现了三个有趣的现象。

第一,自杀者能与社群融洽相处,他们头脑清醒,身体健康,家庭关系稳固,事业蒸蒸日上,这样的案例比国家统计数据显示的数量要多。这个现象令人惊异,执行基础尸检或全面尸检的法医和代理验尸官都经常在报告中提及。

第二,在纽约,州检察长和纽约市地方检察官意见一致,批准实施新的法医指南。关于自杀案,新法医指南不仅允许而且鼓励一种做法:只对尸体进行外观查验和常规毒理学检验即可结案。这使自杀的结案率走高。官员给出的理由是预算吃紧、人员短缺。新指南让有些尸检人员大为不安,他们在尸检报告中引用指南,用意很清楚,就是要为自己免除将来可能发生的渎职指控。

第三,在加利福尼亚,有些法医感到无所适从,州检察长在前一年度发布咨询报告时—不像在纽约州,只有一份指南—指出了预算吃紧和人手短缺问题,同时警告,任何城市和县镇,凡听任验尸官办公室一意孤行,擅自做主,对“没有明确证据或合理怀疑表明尸体牵涉谋杀、二级谋杀或过失误杀”的案件进行全面尸检者,都将予以制裁,削减其资金。关于压缩某些案件的尸检程序,他们给出的理由是贩毒团伙和恐怖分子制造的凶杀案数量不断攀升,他们希望集中精力,更全面、及时、有效地应对那一类案件。有些验尸官在自己的报告中引用咨询报告的条款,或者附上咨询报告全文,以求保护自己。

近些年,政府雇员数目增长,这似乎在证明人手短缺之说纯属虚假。

如果简胆敢求助于这些机构,任何一处的权威部门都会给她贴上“偏执狂患者”的标签,这跟霍桑小说中海丝特·白兰被强迫戴上红字的情形一样毋庸置疑。

然而,发生在不可能自我毁灭的那个人群中的自杀案在激增,她不禁要怀疑,这个国家最大的两个州的检察长参与隐藏和此类案件有关的证据。

他们受到谁人指使?关于近期的这场自杀瘟疫的原因他们可能知道多少?

如果私营部门的生物技术公司和政府都卷入了这项计划,导致自杀率飙升,他们是什么目的?

这么多自杀案是始料不及的意外后果呢,还是他们正在实施的什么勾当产生的预期结果?

寒冷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走到洗手间,汽车旅馆配有杯子、速溶咖啡,还有廉价的烧水壶。她把两包咖啡倒在一起,冲成一杯。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喝着自己最大限度内的烫咖啡,但那寒冷难以驱除。

4

尸检档案中简还没有发现过大脑解剖。她很希望在自杀者的脑灰质中看到某种不自然的结构。

咖啡无法让她暖和起来。她决定先不看尸检报告,看一下善行使者大卫·詹姆斯·迈克尔的有关信息。此人位列根斯巴克研究所和幼苗基金两家董事会,前者举办一年一度的应急对策研讨会,在后者那里,他与一位名叫奎因·尤班克斯的富人共事,而尤班克斯是自杀者之一。

关于大卫·迈克尔的报告呈现得非常完整。如果设立黑客名人堂,吉米·拉德博恩应当稳坐第一把交椅。

大卫·迈克尔,四十四岁,其祖辈在铁路行业发了财,他是唯一的继承人。20世纪这笔财产投资了石油、房地产以及其他高回报行业,市值猛增。虽然财富是继承的,但事实证明此人是一流的理财能手,他资助风险投资公司,支持高科技创业。他目光敏锐,总能认准前景远大的初创公司,百分之八十的时机他都能选准市场赢家。

他对许多硅谷公司有了兴趣。三年前,为了靠近硅谷,他从弗吉尼亚州狩猎园区迁往帕洛阿尔托的一处地产。

资料里有许多他的照片。大卫的血统应该属于举止刻板、生活考究型,但他本人喜欢无拘无束的风格。简从他的金发里看到了美发师一次五百美元的手艺,但他的发型看上去似乎只是随意修剪,只用手指头梳理过。众人皆知,他穿运动鞋、牛仔裤出席重要的商务洽谈。不过有几张照片上他戴着不同的手表,据说这些名表出自他的收藏,他的每件藏品价格都在五万美元到八万美元之间。

从旧金山交响乐团到湿地保护,许多出版物都引述过他慷慨慈善的事迹。他热衷于各种公益事业,毫不隐瞒自己的进步主义政治立场。

简了解他那种人。他为公众消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经过了精心策划。人人会崇拜这样一位年轻叛逆的亿万富翁,他似乎因财富而苦恼,似乎勇于施舍,不惜让自己变穷,而事实上,他散的钱不超过他财富的百分之一。他的公众形象,如果有真实的地方,哪些部分真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妻子知道、他的形象顾问知道—可能甚至他的妻子也不知道。

他的风险投资惠及多家,申内克科技公司兴旺了起来,近期,他投资的另一家公司—远视界公司,后来居上,申内克和大卫·迈克尔在这家公司是合作伙伴。

如果说她还没有发现这场阴谋的核心地带,她也已经发现了关联地带:贝托尔德·申内克、大卫·詹姆斯·迈克尔、远视界公司。

剩下的问题是接近这两人中的一位,挟制其進入无法脱逃的境况,迫其开口。亿万富翁必然防范严密,保卫层叠,高手保镖不离左右。

申内克远不及他的首席投资者那么富有,但如果他俩通过远视界公司实质参与了这场阴谋,那么申内克知道的东西足以重伤乃至毁灭他二人。因此,要接近他,不可轻举妄动,必须考虑周全,隐秘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在吉米报告的末尾,简发现了一条信息,这可能是接近申内克的一道后门。最后一个条目细节不足,只有一个句子:贝托尔德 · 申内克似乎对暗网兴趣甚笃、深藏不露,他经营的可能是一处怪异的妓院,当然也可能不是。

她知道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她要做的事将有危险。

好像危险会让人退缩。这些天,危险无处不在,开车去费城上班就可能是死亡罚单。

5

从8点开始,汽车旅馆的保洁人员就操西班牙语轻声交谈,她们的保洁车时而叮当,时而哗啦,声音透进了房间。随着早晨时间的推进,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近10点了。简不想耽搁到11点,到了那个时候,尽管有“谢绝打扰”的牌子,还是可能等来敲门声和彬彬有礼的询问声,问她是否需要清洁服务。她和旅馆员工互动越少,被他们记住的可能性就越小。

另外,她在这个旅馆已经待了两个晚上,这是她在任何地点滞留的极限。她是一个运动体,应该保持运动状态,静止太久,就可能被人割喉。

她把箱包全部装上车,把房间钥匙交到旅馆办公室,顺便打听了一下最近的图书馆地址。

在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她买了咖啡和两个早餐三明治,她扔掉了三明治的一半面包,在车里吃了起来。三明治比看上去好吃,咖啡的味道比闻上去还糟。她从降酸药瓶里摸了一片药。

她想买美术用品、实验器材、清洁工具。在图书馆,她用电脑搜索最近的相关店铺,这样,不至于引起正在寻找她的人的注意。

下午1点,她买到了几瓶丙酮、一包漂白粉、她所需要的最小的实验器皿,还有杂货店里的几样物品。

在塔扎纳,她找到了一家比较中意的汽车旅馆,便决定住下来,因为她之前从未到过这个镇子,面孔在每个人眼里都是陌生的。

前一家汽车旅馆里她出示的是伪造的身份证件,在这一家她使用了不一样的假证件,也预付了现金。

她把垃圾袋藏进了壁橱,壁橱的推拉门上有镜子,特大号双人床映在里面。她从手提箱里找出了双筒望远镜、开锁器(那种只卖给执法机构的自动解锁枪,不过她是从替她改装汽车的人那里搞到的),末了她拿出了消音器,以便必要时装到手枪上。拿完了东西,她把手提箱和垃圾袋放到一起。

5点,她戴上外科手术口罩和乳胶手套,开始在盥洗间工作。她把漂白粉用作石灰,通过氯化石灰反应,用丙酮制取三氯甲烷。她用从美容用品店买到的容积六盎司的喷雾瓶装满了三氯甲烷,放到一边,把凌乱的现场清理干净。

她走出房间。城郊在眼前蔓延,临近傍晚的太阳光泛着酸味将它浸透。净化器把机动车尾气过滤成无害化合物,但难闻的气味污染了大气,叫人闻着难受。

一家餐馆与汽车旅馆隔街相对,她在那里享用了一顿法式菲力牛排。她不止一次宽慰自己,那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晚餐。

6

这天一大早,东部时间将近4点,部门主管内森·西尔弗曼已经在匡蒂科学院他的办公室了。此时,他接到了一个专线的电话,是负责洛杉矶办事处的特工打来的,说他将送一份报告,该报告与前一天发生在圣塔莫尼卡的一件事有关。事件中,要么有人冒名危急事件反应小组的特工简·霍克,要么涉事者就是霍克本人。

该特工称,事有蹊跷,但似乎不涉及犯罪,只是可能有人在假扮调查局特工。洛杉矶办事处是这个国家最繁忙的办事机构之一,他没有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他尊重西尔弗曼和他的下属,因为在最近的一些社会关注度极高的案件中,负责行为分析的五个处给洛杉矶办事处提供过极大的帮助。报告将在东海岸时间9点前完稿并传送。

西尔弗曼与爱妻瑞肖娜结发三十年,住在亚历山大市郊,离匡蒂科约二十五英里。晚上7 : 30,夫妇俩落座餐桌对角,共进晚餐。

孩子们已经大学毕业,离开他们自立门户。他跟瑞肖娜本来可以图省事在厨房用餐,但瑞肖娜坚持要享受餐厅就餐的雅趣。

晚上多半是瑞肖娜做饭,她会把晚餐安排得郑重其事,摆上精美的瓷器、标准纯度的银餐具、水晶器皿,拿出她收藏的餐巾环,把锦缎餐巾装进去,再点上蜡烛。

西尔弗曼认为自己是个最幸运的男人,妻子既是忠贞的爱人又是真挚的朋友,他跟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相信她的判断力。

长叶莴苣做的恺撒沙拉脆嫩无比,还有大块炖剑鱼片,他吃着,谈论着这一天的事。

恐怖分子星期一费城袭击之后,侦查部、业务支持部以及行为分析一处和五处—都属于危急事件反应小组—一直被淹没在求援声中。今天星期四,是8点前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要讲给她听的事很多,但简和洛杉矶办事处的那个电话必然是重点话题。

内森·西尔弗曼跟自己最出色的属下既保持着中规中矩的职业关系,又保持着友好往来,这在调查局并不多见。瑞肖娜非常了解简,她把简和尼克当家人看待。她为尼克悲伤,也为简悲伤,经常询问简的情况。

“我没有追索她的身份证件,”内森说,“我认为我对她非常了解,确信她两个月之后,甚至六个星期之后,就会返岗工作。”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瑞肖娜责怪丈夫。

“但她是狮子心肠的人。没什么坎让她长时间过不去。两个月前她打报告申请延长休假,我感到吃惊,你可能记得她打电话了。”

“是的,她要带着特拉维斯游遍全国,这样做对小家伙有好处。他太崇拜尼克了。”

“是这样,她给了我一个新号码,说我可以打那个号码找到她,但用她的话说,她希望我能给她余地回旋。我有她家的电话号码,也有她的手机号码,因此我想那只是一部新智能手机。区号相同。”

他頓了一下,品味剑鱼,他妻子非常清楚他善于利用微妙的沉默增加故事的戏剧效果,他甚至能将最平淡的消息变得让她喜闻乐见,这让他很得意,但这一回她等了五秒钟就不耐烦了。“不要把场景弄成莎士比亚式的,内特(内森 · 西尔弗曼的昵称。—译注)。电话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她想要的余地我已经给她了。但当这则消息从洛杉矶传来的时候,我几乎要给她打电话了。但我没有。鬼使神差,我让一位年轻计算机专家追踪那部电话的地址,我只请他私下帮忙,不是调查局的任务,毕竟不涉及犯罪。结果表明那个号码不是智能手机,它只是个便宜货。”

“你是说一次性手机吗?”

“是,是在亚历山大市沃尔玛连锁店买的,我最后一次跟她谈话的那一天激活的。附赠的通话时间一分钟也没用过。”

没有闪电也没有打雷,于无声处,暴雨咆哮着冲向黑夜,鼓点般敲着屋顶,他和瑞肖娜看着天花板,面面相觑。

她说:“我们可以看清楚那次雨水槽修理是否有效。”

“如果有效,我就为咱们省下了四百美元。”

“我衷心希望它有效,亲爱的。你不会明白,当自己动手造成的大灾难把你弄得狼狈不堪的时候,我是怎样为你提心吊胆的。”

“用大灾难你不觉得言重了吗?”

“我在想客用卫生间的马桶。”

沉默了一下之后他说:“即便想到那一幕,也是不幸更准确。”

“你说得对,我夸张了,不过就是一场不幸。现在说,为什么简要买个一次性手机让你给她打电话?”

“不知道原因,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回家的路上,我岔了一程到春田镇,为的是从她房前经过。但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春田镇还在,房子没了。拆了。关于新住宅的外观,施工围栏上挂着建筑师的描述,上面写着‘陈氏住宅。还没有开工,现场也没有施工人员,毫无疑问,他们仍在建筑许可办理阶段。我明天找人了解一下。”

瑞肖娜满脸怀疑。“简不可能卖房子、搬家,不给你留当前的住址。这是有悖常理的。”

西尔弗曼家的房子瓦工结实,木工精细,修得非常坚固,但突如其来的暴雨给整个餐厅注入了一股模糊莫名的气流。流畅而稳定的烛光在水晶杯里映得细长、颤抖,活像毒蛇的舌头。

内森说:“如果她改姓陈而没有告诉我们,那也有悖常理。不管从洛杉矶传来什么消息……都不会是好事啊,瑞肖娜。”

“好了,好了,内特,简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不可能突然变坏的人,这跟你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内森说。雨下得更猛了,自己动手修省了四百美元,此刻看来似乎不一定明智。“我不一定说得对,但我想她可能遇到了麻烦,不是她造成的,但非常严重,她甚至连我都不让知道。”

7

在洛杉矶县的社区中,谢尔曼橡树园六十五岁以上居民的比例要高出大多数其他社区,这里的家庭平均人数—两口之家—在南加利福尼亚地区是最少的。总体上讲,这是个宁静的小镇,群山间那些价格不菲的宅第所在的街道尤为宁静。

那所富丽堂皇的房屋是砖混结构,窗户及三角楣饰都用模具浇铸而成。一对高傲的石狮子镇守前台阶两翼,仿佛这里是图书馆或法庭,不过房屋的主人对图书馆不感兴趣,同时他自认聪明过人,不可能站在法官面前受审。

屋前通道灯笼低垂,排列两侧,门旁的罩灯柔光迎客,亮满门廊。楼下的窗户暖光外溢,但楼上却一片黑暗。

理查德和贝内斯·布兰威克夫妇依然是这处住宅的产权人,两年前,两人分别到了五十四岁、五十三岁,他们提前退休迁居到了亚利桑那州斯科茨代尔市。夫妇俩勤勉一世,披星戴月,不畏劳苦,完全是为了他们唯一的孩子罗伯特。身为人子,罗伯特在自己选定的行当里非常成功。

简驱车上坡,驶过两家邻居大门,停到街对面。她用双筒望远镜把住宅拉近,把整个地方仔细研究了一阵。

这不是一个武装保安随处可见的区域,房子外面没人站岗。假如居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他们会报警。洛杉矶警察局从希尔玛大道的范奈斯分局出警,为谢尔曼橡树园服务,他们会非常重视来自这一片区的报警。

总之,罗伯特·布兰威克认为,他需要防范夜盗,标准家用报警系统必不可少,但他这里不需要安保。

如果他起过疑心,怀疑简知道了这个庄园的地址和名称,他就不会在这里了。现在不会,永远不会。

他甚至可能独自在家,不过可能性不大。独处常常使他这样的人焦躁不安,独处可能发生自我反省的风险。

坡上两家邻居,一家的窗户里不见一丝微光,很明显,房子里住的人搬走了,要么出去享受夜生活了。

简戴上手套,然后穿过马路走向没有亮灯的房子背后,保持警惕,以防遇见狗。

庭院另一边是后花园,围墙将它与侧翼的地产隔开,但草坪边上没有篱笆。草坪的尽头,浅浅的山涧边上,是一片果园。

树木漆黑,月光给它们镀上了银色,像眼光怪诞的艺术家用蚀刻针和黑胶板制成的梦幻森林。

从第一家下坡的那所房屋,四周用混凝土砖筑成,手工灰泥裹面。她用小手电筒在手工灰泥墙和树木间探路前进,经过了一个厚木板大门,走到了布兰威克家背后的墙边,墙脚下,她熄灭了手电筒。

这地方进入无门,但那墙只有七英尺高,翻越不难。她攀上墙头,在顶冠上坐了一下,仔细观察夜幕下的院落和游泳池。游泳池里黑水波纹涟涟,月光破碎,如废屑残渣浮在水上。

她跳到草地上,绕池走了一圈。

窗口洒出惨白的光,呈扇形铺向阴影中的庭院,透过窗格,简能看到房子西端有厨房和早餐区,这两个地方都没有人。

房子东端是家庭娱乐室,两扇玻璃推拉门后面,一对男女背对庭院坐在灰色大转角沙发上,欣赏着墙上的平板电视里播放的飞车追逐戏。引擎超负荷发力的吼叫声、音乐的重击声穿透每个窗户。

简冒险走到厨房门口,试了一下,上着锁。

电影演得正酣,但整个房屋的布局是平面开放型的,厨房与家庭娱乐室里的人离得太近。如果汽车追逐停了,接下来是一阵宁静,而恰在此时她正好打开锁器,弹簧的噼啪声、锁栓的咔嚓声可能会吸引他们的注意。

她顺着房子朝西走去。长墙正中间,一个单独的法式门正对着小型花园,花园里的喷泉水池玲珑,基座小巧,两把熟铁椅子摆在两侧。眼下喷泉停了。

门那边,房间里没有照明灯光,一道内门从走廊里接进了一些光线。房间看上去像书房,隐约可见书桌、书架、扶手椅。

手电筒一闪,她看到了榫眼锁,锁罩上有门闩插孔。

她预先用鞋带把开锁器系在腰带上,此时她把开锁器纤细的枪嘴小心翼翼地插入钥孔。

她拔出手枪,进入房间,随手关上门。真是书房,书桌上摆着电脑;书架上不是书,而是制作考究的收藏版《星球大战》人物雕塑像。

房屋后部传来车轮胎拉长的尖叫声,赛车引擎声,枪声;即便视频与故事展现不出扣人心弦的画面,那配乐也要保持高度刺激。

她蹑手蹑脚进入灯火通明的过道,踌躇了一下,然后朝房子前部移动,她要来一次快速侦察。从门厅看去,一侧是餐厅,另一侧是起居室,两处都亮着灯,温馨舒适但里面没有人。

她沿着大厅返回,到了厨房门前,这时候,一位年轻的金发女郎从家庭娱乐室出来到了厨房,她打开冰箱,背对着简,对闯入者毫无觉察。

这姑娘穿着丝质紧身裤,带花边的宽松衬衫露着小腹。

简把枪装进枪套,把装着三氯甲烷的小喷雾瓶拿到手里,进了宽敞的厨房。从拱形门廊看家庭娱乐室十分清楚,她走过门廊,期望电影可以一直吸引那边人的注意。

幸运之神,凡施眷顾,必济勇者。

女郎浏览冰箱,考虑五样饮料中该选哪一样,简走到了她身后。

为防止金发女郎可能手拿一罐汽水,中招后再丢掉它,简轻轻说了声“百事可乐”。

女郎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吸入了来自喷雾瓶的第一股喷射。三氯甲烷味中带甜,湿润了她粉红色的唇膏和舌尖,又轻轻飘入鼻孔。她惊得眼睛老大,但没有来得及出声,便两眼一翻。简一只胳膊揽着她,抱她靠向冰箱,防止她仆倒在地,发出聲响;她把喷雾瓶放在柜台上,把失去知觉的女郎放倒在瓷砖地上。

三氯甲烷是高挥发性药剂,女郎的嘴唇上已经干了,只有鼻孔周围还有一些痕迹。女郎吸入的剂量可以让她昏迷几分钟,几分钟时间也许够用,也许不够用。

简从就近的纸盒里抽了两块纸巾,叠起来,在一面轻轻喷上三氯甲烷。她把潮湿面贴到女郎脸上,临时面罩随着一次次呼吸轻轻飘动。简观察许久,确定不存在呼吸问题。

她把喷雾瓶装进夹克内兜里,掏出枪,回到厨房和家庭娱乐室之间的拱廊。他依然坐在垫得又软又厚的灰色转角沙发里,双脚搭在咖啡桌上,如醉如痴。电视屏上,一个摩托车手沿高速公路追赶另一个摩托车手,车辆不计其数,高速行驶,他们穿梭其间。这样的场景需要山雀的脑子杜撰,需要精神错乱的天才表演。

她在他身后绕行,刺耳的音响掩盖了她的响动。一辆摩托车冲出悬崖,另一辆摩托车尖叫着在崖边停了下来,这时候,华丽空洞的音乐减弱成幽灵的细声,以强化那个漫长的死亡坠落。

“有奥利奥饼干吗,鲍勃?”简说。

可以肯定,她的嗓音和被麻醉了躺在厨房地上的金发女郎不一样,然而,他没有对她的问话做出反应,只是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说“有,有”,一边看着直线下落的摩托车手勉强逃脱死亡,原来,有个物件看着是个背包,其实是降落伞。

她用手枪枪管敲他的脑袋,而他则说了声“他妈的怎么回事”,转头一看是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几乎跌倒在咖啡桌上。

“公园里你设圈套抓我,后来你的最后一条信息叫我把你紧盯不放,事关申内克。‘怪异的妓院,不是别的。我有话问你。说谎或兜圈子,一颗子弹就进你脑袋。听明白了吗,罗伯特?吉米?不管你想叫什么。”

8

家庭娱乐室里,电影从特技表演变成了谈情说爱。跟飙车场景相比,性爱场景不靠音响增效,音乐变得柔和。

厨房里,那个曾经是吉米·拉德博恩、一直应该是罗伯特·布兰威克的成年丘比娃娃坐在用餐椅上;机器人式的手,橡皮一样不长汗毛,叠放在餐桌上。他的脸孩童一样光滑,因恐惧而苍白,但他灰色的双眼盯住人的时候,射出的光却像一对碎冰锥。

简已经把消音器装在手枪上。正如她所想,消音器的威慑力不亚于手枪本身,他把这东西理解为她说到做到。

餐桌上放着笔记本、钢笔,是简从电话下面的台子那里拿过来的。

女郎在纸巾面罩下喘息微微,简站在他们中间,“申内克的妓院有网址吧?”

“那是个暗网,它深藏不露,形影难寻。暗网网址没有正式注册,是一头瞎眼猪。”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网址像瞎眼猪驮着带有.org的域名,但系统管理人员看不见。它是长长的一串随机组合的字母与数字,因此任何搜索引擎都不可能带你到那里。随机键入这么长的地址可能性有无限多个,成百万上千万个可能的组合呀。即便你用自动搜索功能,也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简单地说,除非你已经有了网址,否则你到不了那里。我想那网址是朋友间口口相传的吧。”

“你是怎么到那里的,吉米·鲍勃?”

“也许是我的一个顾客没有保护好他的通讯簿吧。”

“当你替这个顾客攻击他人的时候也顺便攻击了他。”

“我是赢家,我成功了。”

女郎在沉睡中喷着鼻息,纸巾在她脸上抖动。

“你知道那个网址?”

“那是四十四个随机组合的字母和数字,很容易忘记。我记不住那样的地址,没人记得住。”

“你是从你唱片店的文件里得到的。”

“但那些文件眼下找不到了呀,我们倒闭了。你记得吗?”

“这个暗网你进去过吗?”

“进去过。”

“说给我听听。”

“你先看到黑屏,然后是个名字,阿斯帕西娅。”

“写下来,别逼我拔了你的狗牙。”

他把那个名字用清晰的字体写到笔记本上,然后说:“我查过了,她是公元前400年前后雅典城长老的情妇或什么。该业务是全球范围的操作,显示屏上给出八种语言备选,英语环境下,有三个承诺—‘漂亮姑娘。完全驯顺。任何欲望都不过分。”

“听上去像是你梦寐以求的妓院呀,吉米·鲍勃。”

“还显示着一个句子诡异极了—‘不会违抗的姑娘。保证永久沉默。”

“什么—事后他们就把她杀了?”

“我说过它诡异极了。我不像你想的那么卑鄙。还有,需要缴纳会员费,真是一笔巨款,像是要参加一个高端乡间俱乐部,三十万美元。”

“造孽。”

“他们不是搞恶作剧。他们不可能让人找不到地方。通讯簿让我偷袭过的那个伙计出得起这个数目的三百倍不止。”

“你是怎么知道贝托尔德·申内克参与其中的?”

“知道网址的那个伙计是申内克科技公司的投资人,他有办公室,有家,有电话,有各种各样不断变化的号码供申内克联络。他没有把阿斯帕西娅列在阿斯帕西娅栏目下,他把它列在‘申內克游戏围栏菜单底下。”

“把那个伙计的名字写下来。”

“你要在这里打碎我的睾丸啊。”

“我还没有这样想过,但我很乐意这样做。给我写下来。”

他皱着眉头,用清晰的字体写下了那个名字。“威廉·斯特林·欧弗顿。此人是个律师,一个高超的勒索者,赚了大量的庭外和解费。他大多数时间住在比弗利山庄,曾两次娶了当红女演员,常与超级名模约会。如果他也需要阿斯帕西娅,那他一定睾酮素过剩,你可以从他身上拧出来,就像从海绵中拧出水那样。”

“你的钱以百万计,吉米·鲍勃,你确定没有报名当会员?”

“我不为性事花钱。”

“那不可能是实话。”

“是实话。我不再为性事花钱。总之,我跟这帮家伙不是一路人。”

“新会员怎么缴费?任何一个有钱的变态狂都不希望留下文字记录,把自己跟那地方联系起来。”

“显示屏上说,‘确保匿名,付款程序不可追踪。另外,像欧弗顿那样的人有国外账户,有文书公司。”

“你不知道付款细节吗?跟我说实话。”

他的眼睛不是瞅着简,而是瞅着枪管。他说:“安排付款前,他们会盘问你是谁,谁介绍的。我本来可以用欧弗顿的名字为我担保,但我估摸着他们在你申请前就有担保人建议名单了,如果你提出名单外的人选,那就会被这帮混蛋视为异己。”

“你是个天才黑客,”简说,“你是匿名进入的。”

“跟这些人也许谈不上匿名。也许你差最后一步就进了,而他们的一个长舌怪物出现了,它往回舔舐,追踪你,然后就尝到了你的味道。因为过了一天,我试着再进那个网址时,我甚至没有走到名词阿斯帕西娅那一步。第一屏就显示‘死机,然后返回,一直黑屏。那个网站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这么说你没有这个妓院的实体地址。”

“要知道实体地址你必须是会员。”

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水冲马桶的声音。

声音听不清楚,但不会有错,很可能来自楼下走廊另一侧的卫生间。有人手捧杂志,逍遥自在坐了相当一段时间,打赢了一场非常规的内急战。

布兰威克一边把钢笔朝她脸上扔过来,一边猛然起身,抓起椅子朝她砸去,自以为可以击中她,同时高喊,“基普,她有枪!宰了这婊子!”

如果她不深信邪恶真实存在,如果她之前不曾跟邪恶狭路相逢,如果她没有练就本领在殊死的情况下做出条件反射式反应,让她杀人是不可能的。但她认识了邪恶,做出了反应,一枪击中了他的脑袋。

他的双膝瘫了,简绕过餐桌头,以便看上一眼走廊,此时,他的尸体向后倒了下去,倒在地板上。

9

简双手握枪,站在门口,两眼盯着前方和走廊另一侧。在那条狭窄通道的中点,左侧,一道此前关着的门打开了。那是卫生间门,与她进入这所房子的那间书房对过。

基普,不管基普是谁,他可能横穿大厅,进入书房,可能向前进了起居室或餐厅,但也可能还在卫生间里。

走廊几乎与楼梯一样不利于枪战,所有的门需要逐一排查。

她在这里不用再做别的什么,没有必要再发生对抗,最好从露台门撤离,但走廊最近的一个出口隔在中间。

她退离走廊,向左扫视灰色转角沙发和电视。如果从房子前部到家庭娱乐室另有通道,他可能抄那条道来袭击她。

头顶传来跑步声,打雷一样震响。他去了二楼,这时正折回下楼,显然狂劲十足,要冲下来大战一场。

他上二楼是为了拿武器,有了武器他便有恃无恐,奔回一楼,置一切风险于不顾。本来他可以逃离这地方,但恰恰相反,他朝她冲了过来,仿佛他是发了疯的公牛,而她则身穿红色披风。

她跨步走到小餐桌边,一把撕下笔记本最上面的一页,塞进牛仔裤口袋。

这时他到了一楼走廊,动静更大了。

简转身向厨房后门走。

霰弹枪一声枪响,房子在颤抖。铅丸像暴雨一样猛冲厨房,门柱约束了铅丸散射,但柱体被打得碎片飞溅。冰雹一样的铅弹打碎了厨具柜上面一层玻璃格架。花岗岩台面的断裂声、灶面不锈钢罩的叮当声,响成一片。

她根本没有时间走到后门。他就在眼前,她听到了他的诅咒声,他似乎愤怒得发狂。他会枪膛喷火,进入厨房。

她仆倒在地,餐桌挡在她和走廊门中间。出口在她身后左边,死人在她右边,尸体的相貌严重变形。餐桌底下,在一连串的椅子腿之间,她打枪不可能很准。她看到黑白双色、款式时髦的大号运动鞋跨过了门槛,这一瞬霰弹枪咆哮了起来。从装弹夹的声音判断,那可能是手枪式握把、家用防御短管枪。第二阵爆炸声还在房间里、在她耳朵里余响未歇,他又打了第三枪,意思是要彻底消除反抗。

她的耳朵此时聋了一半,但眼睛看到那双脚掉转方向,朝家庭娱乐室移动。他没有即刻开火,她明白了—或者说她以为自己明白了—那把短管枪只装了三颗子弹。

简站了起来。那家伙像座山。一定是横穿滨海大道穷追旱冰女将诺娜的那位。他虎背熊腰,站在那里,以为自己扫清了厨房,同时估算着家庭娱乐室里的哪件家具背后可能藏着人。他不是在匡蒂科受过训练的人,对枪的感悟只是从粗制滥造的电影里学到的。他伸进牛仔布夹克口袋掏备用子弹。

她可以从后面射穿他的心脏,然而她选择了朝出口后退。尽管她踩上了铅弹和其他残骸,但那一刻巨人的听力也像她一样有所下降,更兼电视里又响起了喧闹的音乐。

他摸到了一个子弹,但他没有先把手中的子弹装进枪膛,而是弯下身子捡掉在地上的另外一个。也许因为他天性迟钝,也许因为他有恃无恐,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任何血肉之躯都是脆弱的。

简小心谨慎,她不幻想对手会觉察不到她在打开后门。她的听力在迅速恢复,他也一样。

他直起身子,手执地上捡起的那个子弹;她扣动扳机,两枪打入他头顶的天花板,打掉了一套凹嵌式照明灯。玻璃和电路短路的火花落了他一身,但他也听到了枪响,因為没有哪个消音器名副其实。

庞然大物一闪,半转过身子看到了她。他的双眼像两个灯笼,因暴怒而疯狂。冲动之下,他不去推断她为什么没有把子弹射向他而是射向天花板。他的霰弹枪里还没有装上子弹,他相信自己成了活靶,于是连滚带爬进了家庭娱乐室,把一些矮柜挡在他们中间。

简又打了两枪,子弹劈开木料,势如破竹,里面的锅碗瓢盆哗里哗啦响成一片。

她走出厨房,到了露台,吸入凉爽的空气,让它变热后呼出。她跑向房子的西侧,趁着夜色,进入黑暗的掩映之中。

如果他只装上一个弹夹就去追她,他会从背后射杀她,良心不怀丝毫不安。如果第一枪要不了她的命,也会撂倒她,让她血流如注,使他有时间再装一个弹夹,结果了她。

她走过熟铁椅子,走过喷泉,走过这处住宅侧面正中的法式门。她是从那道门里穿过书房进入这所房子的,此时,她觉得脖子后感觉到了什么,好像是激光瞄准器射出的一个红点,它在导引子弹,保障其循着指引的轨道劈开她的脊柱,撕碎她的脑干。但她当然知道那家伙拿的是霰弹枪,用不着激光瞄准器,况且,当激光点印到身上时,你是感觉不到的。但是,不论在匡蒂科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接受训练,危急时刻,任何人都无法控制幻觉。

她到了房子前部,上气不接下气,摸索着打开了熟铁大门上的重力门闩,用肩顶开了大门。她向后瞥了一眼,没见什么人,向前门瞥了一眼,他不在那里。

霰弹枪的声音,即便裹在房屋里面,其响动之大也足以惊动邻居,引他们暂离电视和电脑,移目关注。此时,简已经在房前草坪上露面了,路灯和近处的街灯洒出的光足以让目击者看清嫌疑人外貌的某些细节,如果有人碰巧站在窗前,那她不应该让人家看见自己在奔跑。她卸下消音器装进衣兜,把枪装进枪套,脚步沉稳,穿过草坪,沿着树木掩映下的人行道往坡上走。树木从头顶向她细声低语,树叶的暗影婆婆娑娑,铺遍了灯光照耀下的人行道。

她横穿马路走到福特翼虎跟前,坐到方向盘后面,关上车门。早先她用双筒望远镜察看这所房子,这时候她又拿起了它。

罗伯特·布兰威克已经死亡,躺在餐桌另一侧,如果那个庞然大物第一次沖进厨房时没有发现,他这时应该发现了。如果不是傻瓜,他应该意识到霰弹枪攻击至少可以说是鲁莽行动,他需要以光的速度从这个地方消失。

果不其然,房屋东端的车库门卷起,一辆黑色凯迪拉克缓缓驶出。

凯迪拉克开到车道坡底时,简拿起望远镜,街灯映照下,那个持霰弹枪的家伙坐在方向盘后面。她料想他会拐弯下坡,开往平处。然而,他也许担心警察接到枪声报告后会做出反应,他便可能与他们遭遇,因此他改变方向,开车上坡。

她把望远镜放到一边,身体滑低,直到眼睛的位置刚好高于侧窗底边。

凯迪拉克驶过,金发女郎坐在副驾驶位上用纸巾擤鼻涕,她可能还头昏眼花,正在应付三氯甲烷的各种效力。霰弹枪可能对她毫发无伤,因为她平躺在地上,而那时候枪对准的是高处。

等凯迪拉克完全看不见了,简才发动了汽车,打开前灯,开车上坡。她听到了远处的警报声,但在后视镜里,她没有看见闪烁的警灯。

10

洛杉矶的报告9 : 10送到,其时内森·西尔弗曼正操作家庭办公室里的电脑。

生命奇异,人性难测,理解这些现象非执法生涯莫能保障。大多数罪犯的行为像日出一样不难预见,一半是因为这些人想象力匮乏。但有些人看似天真无邪、温文尔雅,却能犯下骇世暴行,令人瞠目。

同样,在危急时刻,寻常男女,尽管不适合参加战斗,但他们表现出的勇气与胆量不逊于史上所有战场上的传奇式英雄行为。人性的这个优点使西尔弗曼没有滑向不可救药的愤世嫉俗。

简勇敢无畏,行动总是带着勇气和荣耀,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发现过她有与之相反的行径。然而发生在圣塔莫尼卡宾馆的事件根本不只是惹人烦恼那么简单。休假期间,她为什么要败坏调查局的声誉,盗名实施监控?滑旱冰的女人是谁?两个文件包里装着什么?

与报告一起送来的还有照片、视频的截图,都出自宾馆大厅里的摄像头。图片的质量并非上乘,但足够清晰,纵然简·霍克剪了头发,染了颜色,认出她还是不成问题。

西尔弗曼感觉困惑,他向负责洛杉矶办事处的那名特工发了电子邮件,调取来自宾馆其他摄像头的所有相关视频。此外,据门童描述,滑旱冰的女人横穿滨海大道逃脱了。如果马路对过的公园里装了摄像头,或者如果这一片有交通摄像头,他需要知道这些设施是否拍到了什么。

晚餐时间下起来的大雨继续滂沱,没有减退的意思,不过这时候的雨势,与其说是威胁,毋宁说是肃穆,像送葬行列里密集的鼓声和马蹄践踏声。

西尔弗曼调取了简最清晰的照片,框出脸,全屏放大。清晰度在减退,但他用电脑应用程序反复加倍像素,直到面部细节都看得清楚。她牙关紧咬,可以看出她的决心,也许还能看出焦虑。或许是想象,是出于他对她的喜爱和欣赏,西尔弗曼认为自己还看到了绝望,是一个人受到猎捕,听到猎犬成群、狺狺狂吠、步步逼近时的那种绝望。

11

从谢尔曼橡树园往塔扎纳的汽车旅馆途中,简回顾了自己在布兰威克庄园的每一步行动。

她戴着手套,没有留下指纹。

那房子装有报警系统,门边上有个小键盘,但看不出有摄像头,只有基本的门窗报警器。

犯罪现场调查小组会找到她打出的五颗子弹。一旦时机方便,她需要把手枪拆了,把部件扔掉,但搞不到代用枪支,她眼下还不能这样做。

又到了塔扎纳的汽车旅馆,她从自动售货机小隔间买到了冰和可乐。

进了房间,她锁上门。她从手提箱里找出了工具包,开始擦枪。过去三天里她打出的子弹有限,武器不需要清擦,但考虑到有一颗子弹对理查德和贝内斯·布兰威克夫妇的儿子所做的事情,她感到有必要擦枪。

打理枪的时候,她有了时间思考吉米·鲍勃的终结。他把钢笔抛向她、抓起椅子砸她、冲庞然大物大叫杀了她,死亡已无可避免。

职业生涯里,她参与了十起大规模谋杀案和系列凶杀案的调查,八起结案。其中五起不牵扯暴力,以逮捕归案告结。在第六起案件中,小队的另一位特工干掉了一个谋杀小男孩的惯犯。第七起是J.J.克拉奇菲尔德案,这个变态的家伙收集受害人的眼珠,简的枪打中了他的腿。第八起案件中,她在一处偏僻的农场被困—另外一名特工阵亡—两个强奸、杀人成性的反社会歹徒追杀她,而她把那两个都杀了。没有遗憾,没有罪恶感。尽管如此,她不禁想,即便恶贯满盈的人,当中空弹夺走他们性命时,他们也要呼唤上帝,或者呼唤母亲,哭得像孩子一样。

罗伯特·布兰威克是她杀的第三个人,一个卑鄙小人,贪欲和权力欲驱使下的罪犯。他父母满怀关爱养育他,满腔慈爱善待他。儿子的钱的来龙去脉,他赚钱的真实情况,老夫妇无从知晓,他们只把提前退休当作上天的恩赐,深怀感激。罗伯特长得令人生厌,这是他无法左右的,但他装成气度不俗的风流浪子,以代偿缺陷,和许多男人一样不自量力。击毙这位电脑黑客,简不怀悔恨。然而,纵然自卫杀人不是谋杀,要坚守自己的人性,她必须承认对方也是人。

警察的工作性质在于调查,这和入伍从军是两个不同的领域。战争中,你往往隔着距离杀人,那些希望你死去、希望你的国家毁灭的人,面目永远模糊;如果是近距离搏斗,你看得见他们的脸,但你根本不了解他们的人品。

要调查一个人,研究他,然后杀了他,即便为了拯救无辜的生命,或者出于自卫,也需要健全笃定的责任感……保证有时间怀疑。她并不怀疑自己做的是正义的事,但她有时候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懂得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抚养罗伯特·布兰威克长大的人奉公守法,而简的父亲蓄谋杀妻,是天性重要还是养育重要?

每当她有空思考的时候,她就认为有两个理由让她舍弃音乐,走上执法之路:其一,排斥盛名远播的父亲;其二,弥补自己童年的怯懦—她母亲的死被当作自杀蒙混过关后几个星期、几个月里她所表现出来的怯懦。

但如果她天性继承的是该隐而不是亚伯,那么也有必要这样思考:她的暴力倾向與生俱来,她选择从事这种职业,是在把暴力行径合法化。

有几次,她把这个话题提到了尼克面前,他说:是的,生活是复杂的,但如果不复杂,它便成了平道上跑的过山车,是一趟不值一享的行程。是的,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懂我们自己,但那意味着我们足够神秘,可以相互激发兴趣。如果我们完全彻底认识了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呢?

她擦完枪,收起工具包,从备用弹药中拿出五发子弹,装进已经空了一半的弹匣里。她把可乐和伏特加兑到一起,加上冰。她坐在床上,打开电视。

爆炸性新闻。迈阿密的一家餐馆里,两个疯子一个拿大刀,一个拿匕首,连砍带刺,致五人受伤,三人毙命。一名下了班的武装警察正在那里吃饭,拼力将两人制伏,如果不是这位顾客,可能还会有更多人丧命。

简浏览频道,想搜到纯真年代的黑白老片,最好是讲老套爱情故事的音乐剧,带点儿喜剧色彩,千万不要讽刺挖苦或滥赶时髦。她竟找不到一部。

她关掉了电视,打开了床边的闹钟收音机。虽然现在很少有人还记得50年代,但她还是找到了一个播放那个年代的古董歌曲的电台。

她在大腿上放了一个枕头,把吉米·鲍勃按照她的指令写的那一页纸放在上面。

简一边小口抿着可乐兑伏特加,一边研究纸上的名字。阿斯帕西娅,以古雅典城政治家的情妇命名的妓院;威廉·斯特林·欧弗顿,心狠手辣的侵权律师。

她不明白,那些漂亮姑娘为什么完全驯顺、不会违抗、能满足最极端欲望、保证永久沉默。她记起了实验室里白鼠编队行进、特异表演的视频。

她的思绪比口杯里的冰还要冷。

亿万富翁大卫·詹姆斯·迈克尔将难以接近。

贝托尔德·申内克可能会软肋较多,但依然难以得手。

明天早晨,她要研究一番威廉·斯特林·欧弗顿。目前看来,此人似乎是个比较容易拿下的目标。

她希望这位律师能听劝,透露给她“申内克游戏围栏”和阿斯帕西娅的位置;她希望他不要干蠢事,弄得她除了杀他别无选择。

虽然简还没有研究他,虽然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人,但她拿不准,假如自己迫于无奈杀了他,是否能心安理得。

12

星期五上午9点,春田镇中心,格拉迪斯·常在办公室里。她在椅子上用了个升压抱枕,好把自己与办公桌的位置关系调节合适。

办公室里有两把顾客椅,内森·西尔弗曼坐到了其中一把上。作为正在进行严肃调查的特工,他笑得太多了。他知道自己笑得过度,但他不能一本正经保持庄严,因为看这个女人,听她讲话,就让他喜形于色。

常太太,三十岁上下,第二代华裔美国人,穿着时髦,追求品位,娇小干练,精力充沛—如果脱了高跟鞋,也许满打满算有五英尺高—她五官清秀,黑发耀光,嗓音如乐,并坚决要求别人称她格莱德。西尔弗曼被她深深迷住了,尽管他的欣赏不掺杂好色的因素—或许有,也不是很多—但他隐隐地感到内疚,因为他是个已婚男人,事实上他的婚姻非常幸福。

“哦,”常太太说,“霍克太太的房子,旋风式出售,风风火火,当日登记,当日就卖给了一位投机起家的开发商,好悲惨的交易噢。我决定该给露台上买哪一款蜂鸟饲料盒,都得花上更长的时间。你喜欢蜂鸟吗,内森?”

“喜欢,”他说,“蜂鸟非常漂亮,是吧?”

“漂亮极了!羽毛色彩斑斓!又是那么勤劳。蜂鸟有许多种,在弗吉尼亚,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是红宝石喉蜂鸟。你知道吗?红宝石喉蜂鸟从南美洲迁徙来这里,飞越墨西哥湾,风雨兼程五百英里。”

“五百英里,太了不起了。”

“它们用植物绒和蜘蛛网结巢。蜘蛛网啊!”她把一只手放到胸前,仿佛一想到蜘蛛网那样纤弱的建筑材料就让她喘不过气来。“它们用苔藓装饰鸟巢。那多讨人喜欢啊!”

“是讨人喜欢,常太太—”她举起手表示应该纠正。“对不起,”他说,“该叫格莱德。格莱德,刚才你说……‘好悲惨的交易。如果简卖房子能当日成交,难道不好吗?”

“没有卖到她的价,低得疯狂,叫我心疼。她不怎么在乎价钱,她更在乎能卖多快,可怜的姑娘不听人分析行情讲明道理。”

“也许住在那里她受不了……她丈夫出了那样的事。”

常太太右手握拳,在自己的心口砸了三下。“太可怕的事。我对他有一点了解。这房子是我卖给他们的。他可真是个好人,我当然知道他自杀的事。我卖房屋的各小区里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但她丈夫死后她还在那房子里住了两个月,然后才来找的我。我给你讲一个情况,你不要认为我在吹牛,可以吗,内森?我很擅长读懂人心。我没什么天赋,但生来就有那个本领。我很确定,不是悲痛导致她急着卖房子,是恐惧。”

“简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说,“不管怎么说,吓倒她不容易。”

“当然,胆小的猫咪成不了联邦调查局特工。不过她不是为自己害怕,她是为她的宝贝蜂鸟—她的儿子—感到害怕。多可爱的小男孩!她一直带着他,不让他离开视线。”

“她跟你说过她担心孩子吗?”

“没说过,不用说出来,那跟印在广告牌上一样清楚,任何陌生人接近孩子,霍克太太都会紧张。有一两回,我以为她会拔枪。”

内森在椅子上向前倾了倾身子。“你认为她秘密携带武器吗?”

“她是联邦调查局特工,为什么不能带武器?有一次我都瞥见了。她隔着桌子往前靠过来,夹克没扣扣子,衣襟敞着,我碰巧就看到了枪套,枪柄贴着左侧。”

“但谁想着伤害特拉维斯呢?”西尔弗曼说,对常太太,更是对自己。

房地产经纪人隔着桌子前倾过来,冲着他,用食指戳了戳说:“那是给你们联邦调查局的问题呀,内森。你们联邦调查局正该调查那样的事。什么人那么恐怖,会想着伤害那个漂亮的小蜂鸟?你们去查清楚。你们去查清楚那个恐怖的家伙,把他关起来。”

13

星期五早上,简在汽车旅馆房间里花两个小时进一步研究尸检报告。她发现有三例尸检中,法医病理学家切开死者颅骨,检查大脑。

三例之一在芝加哥。这份报告中,描述死者脑灰质的部分被严重篡改,足有一半文字被人以电子的方式涂黑。

尸检报告属于公共档案,其电子文件是原始记录。如果有人提出申请,且法院下令将文件发布,有关当局可以想办法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修订副本,但篡改原始文件是违法的。

第二例是达拉斯的一位妇女的尸检报告。目录中明列了大脑检查项目,但报告中缺失。

第三位死者,贝内黛塔·简·阿什克罗夫特,在世纪城一家酒店自杀身亡。洛杉矶验尸员,法医病理学家艾米丽·乔·罗兹曼博士全面细致地检查了死者大脑,有些观测结果用技术语言呈现,太过专业,简不全懂。

报告中提到了大脑照片,但文件中没有发现这样的照片。

14

9 : 15,简要出去奔波这一天,路过旅馆办公室她停了一下。她要支付现金,续住一晚。

办事员是个姑娘,十九岁或二十岁的样子,黑色头发剪得很随意,戴着银蜘蛛耳环,衬衣上佩着姓名牌,“克洛伊”三字清晰可辨,那该是她的名字。克洛伊全神贯注,在智能手机上倒腾着什么,此时她很不情愿地放下了手机。

手机屏上是演员泰·比尔斯的照片,简看在眼里。付完了钱,她说:“你有追星的软件吗?比如‘明星位仪或‘巧遇偶像?”

“有比那更绝的。每隔大约六个月,总会出来新软件,功能卓越,远超前代。”

“请你帮我个忙好吗?我对这位知名人士有些兴趣—眼下他在洛杉矶吗?或者他在什么地方?”

“当然可以。把名字说一下。”

“威廉·斯特林·欧弗顿。”

“是哪方面的明星啊?”

“他是个律师,但他娶过几位女演员,跟超级名模谈恋爱,所以我想他应该在名人圈子里。”

过了也许只有十秒钟,克洛伊说:“有了,很讨人喜欢嘛。但要我说,他配你偏老了点。”

在克洛伊的手机上,简看到一个长得像演员罗伯·劳的人,只是略显粗糙。

克洛伊又摆弄了一阵手机,说:“这人四十四岁。”

“是老了些,”简说,“不过讨人喜欢,还很有钱。”

“有钱最好,”克洛伊说,“有钱就是永不衰老,是不是呀?对了,他就在镇子上,预定了1点钟在奥拉摩达吃午饭,那可是个超级烧钱的地方。”她看了看简的衣服,“如果你想着在那地方巴结上他,也许你得换身衣裳。”

“我会的,”简说,“你说的完全正确。”

“要更时尚,更性感。”克洛伊建议道。

15

前往伍德兰山地区一家图书馆的路上,简经过一所中学,那里停着六七辆警车。警察在公共人行道上排开,大多数成对站立,仿佛他们严阵以待,应对将要发生的更糟的事件,而不是在处理已经发生了的事件。

通往学校的台阶顶部,许多学生晃来晃去,看着警察。

两个戴手铐的学生坐在台阶底部,一直在嘻嘻哈哈地交谈。

距离两位喜剧演员四十英尺,一具死尸躺在人行道上。这场景是新案刚发,都没人来得及盖住尸体,不过已有警察在从巡逻车上的行李箱里拿毯子了。

受害人满头白发,也许是个老师,要么只是一个在不恰当的时间经过的路人。

以前,百分之九十的凶杀案犯认识受害人;现在,死者和凶手互不相识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三十。凶杀正变得像被雷电击中致死那样随机。

她到了伍德兰山地区的那家图书馆,没有再遇上恼人事件。谢天谢地,她还能有平静的时刻。

在计算机小隔间的一个机位,她搜索了威廉·斯特林·欧弗顿。她不用着急。寻找她的人有一张红色警戒列表,表上有名字、字词短语、网址等,不过这位律师应当不在其中。她首先得知他与“申内克游戏围栏”的联系—也就是他与申内克的联系,这让她毛骨悚然。吉米·鲍勃用犯罪才能服务客户,也出卖客户,但申内克的同谋可能并不知情。

半小时后,她得到了她需要的所有信息。她觉得洛杉矶法医病理学家艾米丽·罗兹曼博士的尸检报告与她的调查直接相关,又过了十五分钟,她也找到了此人的基本信息。

最后,她搜索了杜戈尔·特拉亨,自从星期一在圣地亚哥邂逅以来,这个名字一直在她的脑海深处出没,今天早上她终于记起来了。有意思。

她在图书馆滞留期间,早晨的景象发生了变化。遥远的南面,海面上起了大雾,海流向陆缘涌动,把大雾推向内陆。圣塔莫尼卡山外的天空惨白压顶,森然可怖。远处的高地上,田原丛林,怪石凌乱,此时尽在视界消融,雾仿佛就是万能溶剂。大雾穿过山口缓缓流动,可能永远到不了这里,但它前面推着冰冷的风,夹带着微弱的金属气味。

她呼吸着那种淡淡的涩味,向南注视着惨白的天空,不知怎么的,她牵挂盖文和杰西卡家是否一切安好,两只德国牧羊犬是否对危险保持着警觉,特拉维斯是否依旧安然无恙。

16

《名利場》和《智族》两本杂志介绍说威廉·欧弗顿有五处居所,位于比弗利山庄的房屋是其中之一。这位律师在曼哈顿有公寓房,在达拉斯也有公寓房,幻象山庄的家是处高尔夫球场,旧金山的居所是一幢金碧辉煌的高层建筑的顶楼。

比弗利山庄的家是他的主要居所,简本来得用城市地名录才能找到地址;然而有张报纸上的文章配了这所房屋的照片,上面的街道号码一清二楚。

谷歌地图提供了房屋的卫星视图,街景服务使她能对整个街区进行360度仔细观察。

她下午2 : 30到达目的地,计划已成竹在胸。

从克洛伊那里了解了一点欧弗顿的情况之后,简看了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文章说,他在奥拉摩达—意大利语词时尚—吃星期五午餐,对他来说这是神圣的一餐,是他一星期的最爱。这顿饭和餐厅主厨一起吃,费时两小时,标志着他周末的开始。餐厅是他和主厨合伙开的。

她希望他能保持自己的习惯。

现代风格的双层建筑,前门和屋顶轮廓线精雕细琢,曾上过《洛杉矶时报》的特写。在这个区域,房屋面积通常是一万五千平方英尺或再大一些,而这一位的单身公寓“只有”七千平方英尺。

欧弗顿的房子就那么大,他还有风流浪子的名声,简怀疑他是否需要或者想要住家保姆协助打理。一位女佣一个工作日就可以打扫完整个房子。十有八九,房子的主人在3点半到5点之间用完圣餐回到家时,女佣就离开了,休假一个星期。

转过拐角停了车以后,简带着一个大手提包徒步往回走。她沿着石灰岩铺成的人行道走到房子跟前,按响了门铃。没人应,她又按了门铃,再按门铃。

附近的一个花圃里,木桩上系着一个一英尺见方的标牌,红黑两色写成的字声称:

本住宅由

警惕之鹰公司保护

全副武装 即时反应

大多数家庭保安公司共用一个中心站,所有房屋的安全异常都要首先报告给中心站,根据协议,如果中心站认为传来的信号不是假报警,它就调集警察。

家庭保安公司派遣持枪保安,他们往往可能比警方早到。这样的公司是一个昂贵的选择,也让蠢蠢欲动的入室行窃者望而生畏。

正如谷歌顯示,一堵墙屏蔽了欧弗顿的房子,把它与毗连的房屋隔开。紧贴这堵墙种了榕箭竹,枝叶密集,被修整成树篱。邻居看不见简在前门;房子的后院三面遮蔽,视线难入,她沿边侧环行到宽畅的后院,他们也看不见。

健身游泳池鳞光闪闪,长约一百英尺,内衬蓝色玻璃瓷砖,靠近房子的那一端被建造成温泉馆,可容纳八人。

露台极大,石灰岩铺地,一端是户外厨房。柚木椅和沙发配蓝色靠垫,数量充裕,至少可供二十个人就座。二楼平台,摆设更多柚木家具,遮蔽了低处的一半空间。

这所房屋是一处小型度假地,灌木花卉修剪整齐,超现代的雕塑不求与什么相像,但讲造型,排布浑然天成,情趣高雅。上流社会的新潮阶层应邀莅临,会有客至如归的感觉。

根据八卦网站的说法,欧弗顿眼下女友无定,如果街谈巷议可信,那就是说目前没有富二代、模特儿、超级名模或女演员与他生活在一起。

因为只有等欧弗顿到家并撤除警报,简才能进入屋内,于是她走到房子与车库邻接的拐角处,找了把椅子坐下。

早先,在图书馆里,她用警察密码登录浏览了萨克拉门托市车管局的记录,知道欧弗顿有两辆汽车—一辆白色宾利,一辆红色法拉利—登记在比弗利山庄住址。还有一辆黑色特斯拉,注册在他的法务公司。如果他开电动汽车回家,那么有可能在车库门上卷时她才知道他到了。

滨海的大雾还没有到达比弗利山庄,这一天依旧暖热,令人神清气爽的微风送来茉莉花的香气。

简等着。即便对手是个扛着霰弹枪、肌肉发达、冷酷嗜血的巨人,等待的紧张还是远胜与之战斗的紧张。

3 : 30,她从手提袋里取出开锁器,放到膝上。她戴上手套。

二十分钟后,十二冲程的意大利跑车张扬而来,财富不显山不露水的宁静,让路给金钱的任性轰鸣。法拉利一个急转弯,驶离大街,进入私家车道。

简从露台上的椅子里弹了起来,一只手拿开锁器,另一只手拿手提袋。她跨步走到厨房门前,放下手提袋,把开锁器纤细的枪嘴插入钥孔,她想赶在欧弗顿进屋之前解决解锁枪的噪声问题。

车库门卷了上去,持续刺耳的提示声在住所的各个角落响个不停。房子和车库之间有内门相通,门边墙上安装着小键盘,根据报警系统的程序设置,欧弗顿有一分钟—最多两分钟—时间,从小键盘输入警戒解除密码。如果他没有输入,或者输入了第二个警戒解除密码,就表明他受到了胁迫,警惕之鹰就会派武装保安上路,也许还带警犬,当地警察也会紧随而来。

法拉利进入车库,引擎声嘶哑窒息而止的时候,锁里所有的销栓都清理完毕。

简捡起手提袋,丢进开锁器,跨进房屋。警报提示声仍在到处尖叫,她关了门,锁上。

一间车库门下降,毗邻车库里的导引轮沿轨滑行,发出低沉的咔嚓声。

她匆匆穿过宽畅的厨房,经转门进入一楼走廊。左右两边都有门。

左侧是餐厅。不行。

右边,家庭健身房摆满了循环训练器材,三面墙从地到顶都是镜子。没地方可藏。他开门的时候不可能看不到她的映像。不行。

欧弗顿在车库小键盘输入数字,接着传来了警戒解除的音调。

半浴室。不行。这里可能是他的第一站。

轻轻的断电声。车库和房屋之间的门关上了。

步入式衣橱。里面放着清洁用品、吸尘器。好。她轻轻关上门,放下手提袋,拔出枪,在黑暗中等待。

17

法庭上,他是欧弗顿先生,其他场合,他常常是比尔,要么是威廉,但在密友中间—也在他自己的脑海里—他是斯特林。

这个星期给他带来了法律胜利:一个集体诉讼案的和解将给他添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律师事务所将更加令人畏惧。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他的客户也带来了好处。与安德烈共进的午餐跟往常一样让他满意—烹饪和陪伴都让他满意。安德烈是烹饪高手,坚持一切食材必须纯洁,但他的幽默感却不纯洁。

厨房里,后门旁边的“快思聪”面板控制整个房屋的智能系统,斯特林走过去,调出了安全界面。他不打算把下午的部分时间花在外面,所以他摁了H键,这个键会激活门窗上的周界传感器,但不激活室内的活动检测器。

系统录制的声音机械地宣布:“家庭防卫启动。”

斯特林沉浸在节庆情绪中,他调出了内部音乐系统,从播放列表中选择了萨尔萨舞曲,节奏诱人的旋律回荡在房屋的各个角落,他和着音乐,扭着身子,踱步到冰箱,拿了一瓶毕雷矿泉水。

相对于其他类型的音乐,他更钟爱器乐,因为不管曲子多么优秀,歌词的一半难免是多愁善感的废话,惹他厌烦。然而,他的音乐里确实有一些外语歌曲,因为听不懂的语言不会激怒他。

他手拿毕雷矿泉水,穿过转门,一面在楼下的大厅里稳踱方步,一面跟着西班牙语歌手表演二重唱。他按发音唱会了歌词,只知学舌,不知自己在咕哝什么。

斯特林踏着不伦不类的桑巴舞步登上楼梯。与他对峙过的那些法官如果看到他此刻的顽皮会惊讶不已;他的策略像削刀一样锋利,能挖出被告辩护律师的五脏六腑,而那些律师们见此情景也会惊讶不已。想到这里,他开心极了。审判室里,他是一只毫无悲悯之心的恶虎;对委身于他的女人他也是一样的做派,唯一的差别是,女人喜欢他的粗暴,而辩护律师则谈“虎”色变。

墨西哥女演员多洛雷斯·德尔·里奥曾经拥有过一套住宅,那是一座经典建筑,落成于1929年,至今仍矗立在圣塔莫尼卡峡谷尽头。斯特林的豪宅受其启发,是一件现代杰作。从童年开始,他就对好莱坞着迷,如果不是受引诱入了法律门,他会去当演员,演男主角。法律的能量让他入迷,为达目标,体制可以操作,操作方法无穷无尽,这也让他入迷。

在宽畅的步入式衣橱里,他换上了带有红色调的古驰牌蓝色马球衫、奥夫辛纳牌休闲裤,光着脚走在私人世界里。过一阵子他要洗个澡,然后在阿斯帕西娅过一个持久激烈的夜晚,做他最擅长的事。

他轻声哼唱着萨尔萨舞曲走出衣橱,一个长相惊艳的女郎,头发如苯胺一样黑,眼睛喷发着炽烈的蓝色火焰,站在他面前,好像阿斯帕西娅发生了位移。

她手拿噴雾瓶,仿佛希望他试试阿玛尼或纪梵希新出的一款男用香水。

惊诧使他一瞬间僵住了,然后吓得他向后跳了一步,此时他再度惊诧,因为她朝他的脸下半部喷出了一种气味带甜、微微刺鼻的东西。他被裹进了突如其来的黑暗。

18

斯特林做梦正在溺水,梦醒之初他感到释然。

他从未在萨尔萨舞曲伴奏下睡过觉,不过这节庆音乐倒让这个时刻活泛起来。他的视界模糊不清,化学药品的味道熏得他龇牙咧嘴,有一阵子,他搞不清自己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

他把眼睛一眨再眨,视界清晰了些,同时意识中的部分尘雾也在散去,但只是一部分。他躺在卫生间地上,在他珍爱的古趣盎然装饰考究的浴缸旁边。

他试着动一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活动受限。他的两只手腕被一根结实的尼龙扎带捆着,旁边浴缸的一只脚上也有一根扎带,第三根扎带将他的手腕和浴缸脚系在了一起。浴缸以狮爪为脚,魔爪逞凶,紧握圆球,独具风格。

他的脚踝也和尼龙扎带捆在一起,固若脚镣,绑在水槽的不锈钢排水管上。

水槽上的洗脸盆,用不乏异国情调的琥珀石英雕成,看上去飘在上面,事实上是由一英寸粗的钢条拉杆撑起来的。钢条拉杆巧妙隐藏,把洗脸盆固定到墙体里的红色钢梁上。排水管和两条不锈钢供水管道绘出一组平行弧线,精美绝伦,从洗脸盆底起没入花岗岩贴面的墙体里。长期以来,他一直为水槽的设计而自豪,高雅简练,不落俗套。

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变得清楚,他发现自己不是穿着衣服,而是躺在衣服上。马球衫被剪了下来,休闲裤从裤腿剪至裤腰带,胯部的护布全被剪掉了。

那可是价值一千二百五十美元的极品服装,他是会被激怒的,只是在目前状态下,他的意识半梦半真。穿着杜嘉班纳牌灰色三角裤,系黑色腰带,他看上去还不赖。

有人关掉了萨尔萨舞曲。

斯特林的意识开始进一步恢复,此时女郎从卧室走进了卫生间。她面无表情又实在漂亮,先像女神一样俯视着他,而后双膝跪在他边上,左手戴着古怪的黑手套,抚摸他肌肉发达的胸脯。缓缓地,她把手滑向他的下腹部。尽管受到限制,可他并没有感觉到危险,但紧接着,她左手里亮出了剪刀,操作起刀刃—张开,合拢—依旧像人体模型那样面无表情。她的两眼蓝色清澈明亮。她用跟表情一样单调的声音说:“还有什么剪下来会更好玩?”

这时候斯特林彻底醒了。

19

欧弗顿的眼睛呈绿色,分布着隐约难辨的紫色光纹。简从未见过比这更歹毒的眼神。

然而,他眼中的毒意里浸入了恐惧的气息,这还算有利。自恋之人往往是懦夫,毫无骨气可言,但他们中的有些人刚愎自用,自认为神圣不可侵犯。即便陷身于眼前的这般悲惨境地,有些蠢货也不愿意想象自己会丢了性命。

她需要这位律师想象自己会丢了性命。

他可能会的。

欧弗顿鼓起自己在法庭上最逞强的蛮劲,“你犯大错了,让你纠正错误的时间很他妈有限。”

“我逮错人了吗?”她问。

“逮错人的可能性有上千种,姑娘。”

“你的名字不是威廉·欧弗顿吗?”

“你知道那是我的名字,你也知道我说的不是那意思。”

“你不就是被狐朋狗友称作斯特林的那位威廉·欧弗顿吗?”

他的眼睛瞪大了。“你认识的哪一位知道我?”

有一本杂志的《人物简介》栏目发表过上述事实。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为讨好记者,按捺不住要透露详细的个人信息,过后又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真奇怪啊。

“你雇了暗网黑客,也许是为了窃取公司的商业机密,借机威胁要摧毁他们的业务,要挟他们实现审前和解。是那样吗,嗯?”

他没说什么。

“你从未见过那位黑客,从未面对过你雇的那个下流货,他用的名字是吉米。”

“你这是胡说八道,你在炒作不良信息。”

“吉米为你攻击了别人,他也对你实施了攻击,劫走了你严守的秘密。”

在法庭上,他衣冠楚楚,不戴镣铐,会保持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在眼前的情况下,他发现做到一本正经相当困难。

他的秘密像鲨鱼群一样在脑海里穿梭,哪一件激起她侵犯自己神圣的家园,他猜不到。

“你想要封口费?就这么回事,对不对?”

“封口费太难听了吧,它的含义是敲诈勒索。”

“我谅你也抓不到我什么把柄,不过如果你抓到了,真抓到了,以这种方式处理问题也是臭招数,发了疯的臭招数。”

她不会提到他的亲密朋友贝托尔德·申内克,或者纳米机器脑微网。那个秘密太大了,太黑暗了,他知道一旦曝光就死期不远。他应当继续认为自己还有希望,不管希望多么渺茫。

“吉米说你加入了某个超级火爆俱乐部。”

“俱乐部?是有几个乡间俱乐部,它们任何一个都当不起火爆这个词,除非你认为高尔夫球、高尔夫讲座、穿上白夹克当服务生都属于超级火爆。”

“这个俱乐部是供有钱人玩乐的妓院。该死,令人作呕。”

“妓院?你认为我需要付钱给妓院吗?去你的吧,去他娘的吉米。我不认识什么吉米。”

“但吉米知道你的事。三十万美元入伙,活动圈子封闭。”

“这是吉米编造的愚蠢空想,就我所知,没有这么个地方。”

“三十万美元买什么?眼下的收费标准又是什么?你是个花了钱就要得到相应回报的人。你在那个俱乐部得到了什么?漂亮、驯顺的姑娘?永不过分的欲望?你的欲望到底有多过分呀,斯特林?”

她注意到了他的一个动作,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他希望她不知情而她却说出了实情时,他的右眼会眨一眨。只眨右眼。

“他们把那个地方称为阿斯帕西娅,”她说,“你的同类可能认为,以伯里克利那样的古希腊政治家的情妇命名,就把它变成了高雅机构。”她举起剪刀剪了起来,“剪得断,理不乱。继续用谎言搪塞我,斯特林,如果我不把你剪几块下来,天理不容。”

他没有理会剪刀,而是直视她的眼睛,但这种长时间的对视是在思考,而不是顽童式的挑战。他是在掂量她,就像在法庭上掂量陪审员一样。

他再次说话时显然已经做出了判断,知道继续装无辜是在冒险。不过他依然没有承认自己在强压恐惧。他摇了摇头,笑了笑,装出了一个捕食杀手对另一个捕食杀手的敬仰。“你另有来头。”

“是吗?我是干什么的,斯特林?”

“鬼他妈的才知道。你听着,不要再瞎扯了。是的,阿斯帕西娅确实存在。它不是你说的那种妓院,它是个新生事物。”

“新在什么地方?”

“你不需要知道。我不卖情报,我只想破财消灾。你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叫我难堪,你可以毁了我的生意,你可以敲诈勒索。你是为钱而来。”

“你真的认为是钱的问题吗?”她问。

“一切问题都是钱的问题。你为钱而来,我有钱,我们做笔交易。”

“我不能拿上勒索来的支票去银行吧,斯特林。我在凯曼群岛也没有账户让你电汇。”

“我说的是现金。别再瞎扯了,我们俩谁也别瞎扯了,好吗?你知道我说的是现金。”

“多少?”

“你要多少?”

“你是说家庭保险柜,就放在这里的?”

“是。”

“里面至少有十万美元,是吗?”

“是的。”

“我要全部拿走。开锁密码是什么?”

“不是密码。锁钥匙是生物识别器。”

“什么—你的拇指指纹吗?”

“所以你要割下我的拇指,拿到读取器上吗?不是那么容易。你需要我,活着的我。如果我死了,保险柜就永远锁上了。”

“好吧,反正我也没想着要杀你,除非你让我别无选择。”

他把浴缸上捆住自己的尼龙扎带弄得嘎嘎直响。“那就这么办,照你说的办。”

“不是现在,”简说,“我要到那里去一趟,回来了再说。”

欧弗顿一脸困惑。“到哪里去一趟?”

“阿斯帕西娅。”

他驚恐不安但又无法掩饰:“你去不了那里,你进不去,任何一处都只有会员才能进去。”

“任何一处?阿斯帕西娅开着多少俱乐部呀?”

这等于透露了一项关键数据,他面露窘态,但已经迟了。“四处。洛杉矶,旧金山,纽约,华盛顿。”

简似乎打开了什么,是潘多拉盒,或者形象地说,是一盒蠕虫。“吉米说,你们进入那个暗网网站,它有八种语言供选择,这么说全世界到处有会员,嗯?是那些穷奢极欲的独裁者吧。”

他没有回应她的推测,而是重复了一遍,“只有会员才能进去。”

“你是会员。你告诉我它是怎样运行的,安全措施是什么?”

“不是那么回事,没有安全措施,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是我呀。”

“阿斯帕西娅使用人脸识别软件?”她问。

“是的。”

“你说过别再瞎扯。”

“是真的。”

“名人、有钱人会在那样的地方把脸记录在案?不要再耍我了,斯特林,你的烂把戏我烦透了。我说过,只有你让我别无选择时我才杀你。你觉得你在做什么?你正在让我别无选择。阿斯帕西娅运行的唯一办法是不用相机,不问姓名,也不通报姓名,任何人都证明不了你去过那里。”

欧弗顿摇了摇头,又想到了一个谎言,但他决定不冒险说出来。

“这些地方是你和跟你一样的人合伙开发的,你们一定相信你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幽灵一样来来去去。”

他想争辩,想说理,想起诉,但没有陪审团等着听他那一套,没有法官来做对他有利的裁决,有的只是简,她在法庭上不扮演什么角色。很有可能,她只是送他上路的行刑人。

他沮丧极了,捆住的双手握成了拳头,颈部肌肉绷了起来,太阳穴上的脉搏急速跳动,清晰可见。他满脸涨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该死,你这顽固又愚蠢的婊子,你去不了那里,你进不去。你要的钱全在这里,银行那里还有。阿斯帕西娅没你什么事。”

她伏下身去,压低嗓音撒了个谎,“那里有我的妹妹。”

他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惊得目瞪口呆。他的愤怒瞬间消失了,“我与那事毫不相干。”

“与什么毫不相干?”

“拉姑娘当妓女。”

“那些漂亮、驯顺的姑娘吗?”她问。“我与那事毫不相干。”

“但也许你用过她,可能还虐待过她呢?”

“不,我不是那样的人。不管我做了什么—我当时还不认识你呀。”

他荒诞的辩解引得简一声苦笑,她捏了一把他的脸,就像小男孩把老奶奶逗乐了一样。“你这不是矫情吗,斯特林?你当时不认识我,那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你该把我的小妹妹当公主对待啦。”

他终于害怕了。他再也掩饰不下去了。害怕很快变成了难以控制的恐惧。他结实的身体上起了鸡皮疙瘩,当然,这不是因为卫生间里突然降温了。“她甚至可能不在洛杉矶服务站。”

“服务站?好一个值得尊敬的词,用来描述如此丑恶堕落的地方。我要去那里,斯特林。你必须告诉我怎么进去,把我需要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我将带上妹妹回到这里,到那时我们打开保险柜,把你完整地留下来,思考生命是多么脆弱。”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

他剧烈地哆嗦着,只说了句“我的天哪”。

“什么你的天哪,斯特林?”

她把剪刀卡在他的内裤上,开始剪。

“行了,等等,你别剪了。你可以进出那个地方。”

她停下了剪刀,“怎么进出?”

“没有相机,没有警报,只有两个护卫。”

“荷枪实弹?”

“是的,但你可以在大门、前门输入我的密码。那是会员密码,他们看不见你。”

“看不见我?我无影无形了?”

“本质上是这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与她目光对视,表明诚意。“他们看不见会员。”

“要我相信他们是瞎子吗?”

“不是。不是瞎子。”他面色苍白,既打冷战,又冒虚汗,躺在地上,像个发育过度的婴儿,裹在柔软的、由设计师专门设计的灰色尿布里,腰带横亘在平坦的腹部。“但他们看不见会员,因为……因为他们……如果我解释了,如果我再多说出一个词,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你不杀我,别人也会杀我。”

她分析了他说的话,“‘再多说出一个词,”她重复着他的话,“那就是说你还可以说一个词而不被同类杀掉。”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阵之后,点了点头。

简再次重复他的话,“‘他们看不见会员,因为……—什么?”

“他们受程序指令。”他没有睁开眼睛。

20

“受程序指令。”斯特林说。她俯视着他,而他却不敢看她,因为她要么会说他在胡扯,要么想知道更多。谁不想知道更多呢?但如果他出卖了贝托尔德·申内克,出卖了大卫·詹姆斯·迈克尔还有其他人,那意味着他必死无疑。不只是死,还有身败名裂。把这举国震惊的证据和盘托出,揭发这些人的罪孽,以换取能够继续体面地生活,这断无希望。从一开始这就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斯特林等她沉默了一阵才睁开眼睛,发现她正目光炯炯地等着他呢。他不明白,为何她的脸因鄙视而扭曲如此,却依然美丽如此;那双蓝得令人目眩神迷、诱惑难抵的眼睛为何如此冷酷。

她合上剪刀说:“我从你嘴里掏不出更多情况了,我想酷刑才是让你开口的唯一办法,不过我连碰一碰你的兴致都没有了,所以接下来这么办。你给我阿斯帕西娅的地址和你的会员密码,我开你的宾利车去。我回来以后,我们就打开保险柜,我会带走我要的东西。”

“我呢?”

“那要看你了。”

“如果发生了意外怎么办?如果你不回来怎么办?”

“如果你误了星期一的约会,有人会来看看究竟。到那时你还可能不至于渴死。”

她站起身来,从就近的毛巾架上拽下一条抹布,剪去三分之一后卷成一個布团。

在斯特林眼里,她已经形神异变,不仅仅是个女人;她是奇迹;她行前人所不能之事,对他居高临下,手执生杀大权;她有血有肉却神秘可怖、不可测知。他注视着她,满腹恐惧。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可捉摸,都可能准备对他实施致命一击。

她手持布团说:“我把这个塞到你嘴里,然后用胶带固定。你想咬我,我就一颗一颗敲掉你的牙,然后再塞进去,你信吗?”

“信。”

“先告诉我车钥匙、房子的钥匙在哪里,还有阿斯帕西娅的地址,我到那里之后该怎么做。”

他毫不犹豫地说了。

“现在告诉我解除你房屋警报的密码。”

“9694星号。”

“如果那是危机代码,它解除了警报,但也通知他们你遭到挟持。如果来了增援,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是这样:你回家时设定了周界报警系统,我不会一关掉这个系统就开车逃走,任他们来救你。我会在这儿再待五分钟,十分钟,弄清警惕之鹰或警察是否会来;如果有行动,我的枪会把你的脸打成一朵花。现在……你想给我另外一个警报解除密码吗?”

“9695星号。”他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嗓音了。

“一位数字不一样,9695—不是9694。现在对了吗?”

“对了。”

她再一次在他旁边跪下去,他自己张开了嘴巴,她把抹布卷用力塞了进去。她的大手提袋简直是让人惊悚的女巫魔袋。她从里面拿出一卷宽胶带,剪了一小段封住他的嘴,用一段较长的胶带在他的头上缠了两圈,固定封嘴的短胶带。

她丢下他,走到卧室里的“快思聪”面板跟前输入密码,录音响了起来,“控制解除。”

回来后,她从上衣底下拔出了枪,站在边上看着他,手枪一臂之远,枪口离他的脸不足一英尺。

他把安全密码给她了,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救自己。然而,不管是等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都是他生命中最漫长、最难熬的等待。

第四部 无声的角落

1

弗吉尼亚,内森·西尔弗曼在办公室里比往常多待了一个小时。下午晚些时候洛杉矶发来了编辑、合成过的帕里塞兹公园和那家宾馆的视频,他想再看一看。

宾馆摄像头的拍摄区域仅限内部公共空间,但视频非常清晰。

这是简,在大堂入口处,背对着摄像头。她打开门,古希腊女战士带着两只文件包滑旱冰进门去,直接滑到电梯间。简把门用链条拴住并锁上。简在电梯间和滑旱冰的那位会合。她们走出电梯间到了车库。滑旱冰的扛着旱冰鞋,简扛着一个垃圾袋。两个女人顺着坡道往上跑。

她们一定在小巷里或附近的某个地方有车。宾馆担心被指控侵犯公众隐私,所以没在小巷里安装摄像头。城市监控体系没有覆盖到那里。从那个点起,简和滑冰手去了哪里,无从知晓。

公园里的视频和交通录像来自廉价、老旧、镜头蒙尘的摄像机,图像质量不高。如果想从这样的影像资料中辨认出各色人物,必须经过大量的、耐心的后期处理。

然而有一个事实是清楚的:简担心自己中了圈套,所以找了个替身。有人拎着文件包,带着铝膜气球,这个人的同伙不少。她的预判是正确的。

西尔弗曼还没有为这些调查材料写上案件编号。立案伊始,他自己就该是本案的主管特工。

他也没有向局长汇报可能出了变节特工。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联邦调查局人人盟誓,维护法律,任何个人胆敢冒用它的名义违法,必然招致严厉惩处。假如简遭到指控,尽管后来确证指控不实,但这也将成为她永远的污点。失去尼克,她的生命已经支离破碎,再经过这一番折腾,她将万劫不复。

他脑海里的耳朵听到了格拉迪斯·常的声音:她不是为她自己害怕,她是为她的宝贝蜂鸟—她的儿子—感到害怕。

今天是星期五。犯罪调查每星期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但在没有人命悬一线、国家安全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调查局会降低星期六、星期天的工作强度。内森可以把简·霍克的案子搁置到星期一。

然而,在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里,担忧简的命运的同时,他所做的一切也可能是在决定他自己的命运。他和瑞肖娜在福尔斯彻奇市他们最喜欢的餐馆里订了晚餐。关于简·霍克的事,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他会与她分享所有的想法。不管怎么说,若要长时间涉险,他须带瑞肖娜同行。如果当下没人打算救他脱险,下一星期的某个时间就有可能出现这样一个人。你做事既遵从原则又不乏人情,或迟或早,总会有见义勇为者拔刀相助。

他开车回家,路况比较通畅,超出他的预想。

天气已经在变,转向早春。

薄暮是马克斯菲尔德·帕里什(美国插画家,活跃于20世纪上半叶,其作品因独特的饱和色与理想化的新古典主义意象而出名。—译注)式的蓝色阴影,魔幻而神奇。

星辰好像每时每刻都在诞生,一个接一个出现在阴暗的天空。

所幸前一天晚上的暴雨中,他修理过的雨水槽没有被冲垮。

眼下也许命運之神在向着他、护着他,长时间涉险乃是该冒之险。

2

尽管金钱买不来幸福,但开上宾利还是能平静激愤的心情。大洛杉矶的交通拥堵至少持续四个小时,这里修建了全国最优等的高速公路,现如今它的路况却排名垫底,但宾利的悬挂系统消除了所有的路面冲击。

简想,欧弗顿之流的问题是,他们游离于普通的人类经验之外,目无他人,不受道德和传统的约束。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良知是人脑中原始、迷信的残留,毫无价值,应弃如敝屣。他把自己变成了人类的毒瘤。

这里的阿斯帕西娅位于一个县域,紧邻圣玛利诺市,与帕萨迪纳市毗连,有华丽的老屋和开阔的庄园,是个美丽的社区。宾利的GPS系统操一成不变的音调跟简说话,仿佛是在帮她找去书店或教堂的路。

根据欧弗顿的说法,这处服务站—她十分厌恶这个词所表现的逃避含义—是一所改建的豪宅,占地三英亩。她行驶在一条宁静的郊区街道上,GPS系统的声音建议她左转,上了一条私家车道。她停下车,前灯照在两扇十英尺高的铁门上。房屋围墙高十英尺,墙上常春藤攀爬,墙顶上铁杖酷似枪尖,森然可怖。从外面看,不见房屋,也不见院落。

邮箱上没有标注姓名,只有街道号码。

简降下车窗,察看对讲门铃,没有看到摄像头。

她在对讲门铃的超大键盘上输入了欧弗顿的会员编号,接着又输入他的口令—维达—巨型大门开始向内旋转。维达是世界毁灭战中幸存下来的挪威神。大门开启时她在想,这帮家伙是不是都有异教神的名字。

她掏出手枪,装上消音器,放到副驾驶座位上。

简想起了欧弗顿被拷问时的景象,又想到如果她不回去他将忍受的痛苦。她怀疑自己被骗了。护卫受程序指令看不见会员,她一度觉得这是最荒唐的谎言,但她记起了申内克视频中受指令控制的白鼠。

等着她的不只是一处需要侦查的房屋,一起需要实施的调查,而是一种全新、可怕的事物。

恐惧攫住了她,是否继续,她犹豫了。

但她别无选择。不熟悉她的人会把她的故事当作偏执狂的胡言乱语。朋友们可能会相信她,甚至想帮她,但如果帮了她,他们付出的代价可能会是生命。

欧弗顿没有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讲出来,他不愿意多讲,她也没有心思用老虎钳、剪刀从他那里逼出更多口供。

她把手伸进运动夹克袋,掏出那个银质的椭圆小盒。

在记忆里,她听到了特拉维斯的声音。我那时就立刻明白,它代表好运。

这是她的幸运符。她用拇指在雕像上搓了一遍,把小盒子握在手里。

过了一会儿,她把小盒子装进衣袋,开车驶入大门。她想,自己必须孤身奋战才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3

鲍里索维奇在豪宅的一楼占一套三间套房,带个人浴室。套房很舒适,他需要的物品应有尽有。他的生活幸福快乐,没有压力。

沃洛金在一楼也有自己的套房,需要的物品也都应有尽有。他也幸福快乐,生活没有压力。

鲍里索维奇和沃洛金正在鲍里索维奇房间里的餐桌上打扑克,他们是有实力的牌手,不过他们不是为了赢钱。他们不需要钱。

他们的时间大多花在游戏上,各种各样的纸牌游戏、双陆棋、国际象棋、麻将,很多很多游戏。

他们经常在公共游戏间打台球、投飞镖、推圆盘;里面还有保龄球馆,配自动球童。

阿斯帕西娅的会员从不使用公共游戏间,那地方是专供鲍里索维奇、沃洛金和姑娘们用的。

他们的雇主体贴周到,慷慨大方。受雇做这份工作,鲍里索维奇感到幸运,他知道沃洛金也同样感到非常幸运,满怀感激。

上午9点到11点不是迎候会员到访的时间,鲍里索维奇和沃洛金会分别选姑娘为自己服务。眼下这里住着八位姑娘,她们非常漂亮,也驯顺。

鲍里索维奇和沃洛金不是会员,但可以对姑娘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弄伤她们。

现在,他们在玩纸牌游戏。

他们手里各端一杯可口可乐。

他们曾经是酒徒,但现在都不嗜酒,他们不需要。

悲惨生活已经远离他们,他们不去思考,也很少记得。

他们现在过得幸福快乐。

玩的时候,鲍里索维奇不怎么说话,沃洛金也一样。他们确实有说话的时候,主要交谈游戏或姑娘,或晚餐吃什么。

对许多人而言,交谈话题主要是抱怨和担忧,鲍里索维奇和沃洛金没有什么需要抱怨,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

他们不离开这所房屋,墙外世界里艰辛的生活与他们再不相干了。

他们身边放着装有消音器的手枪。在这个服务站运行的十个月时间里,只有一天晚上遇到过两名入侵者。

杀人调节生活,感觉很好。

沃洛金亮出了一套完整的纸牌,获得了积分,此时鲍里索维奇听到了“通报门子”悦耳的女声:一位会员进入大门。

“通报门子”不是真人,它是一套监测系统,专门监控阿斯帕西娅里面发生的重大动态。

沃洛金也收到了这个信息。他挺直了身子,翘起了脑袋,仿佛是从自己耳朵里听到这些话的,而其实不是。

这两人没有必要做什么。他们没有权力干预会员,也不感兴趣。

沃洛金记下了积分。

鲍里索维奇洗牌。

4

进入大门,两厢的棕榈树像排柱长廊,长长的车道贯穿在灯火通明的廊柱之间,碎石铺成的两车道上空,棕榈树的巨型树冠层层叠叠,拢成了拱顶。这样壮观的路让简生出一种期待,车道另一端会是豪华酒店,气派非凡;或者是宫殿巍峨,金碧辉煌。

事实上,一幢非常像宫殿的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巨大的西班牙主题别墅。桶瓦屋顶下的灰墙或呈现淡淡的金色,或由精巧的舞台景观灯光涂上类似的颜色。罗马式拱形入口前,露台宽敞,栏杆富丽堂皇。

欧弗顿给她讲过,开车经过别墅,到一幢同样豪华的附属建筑去,那里有十间车库,有一间的门会自动打开,让宾利车进去。

简不愿停到车库里,她担心车库门一旦关上,如果发生紧急情况,她就打不开车库门,取不了车。然而,假如这次探险失败,前门将是比车库更大的问题,开车突破那道屏障断无可能。如果运气不好,她将极有可能要翻越庄园的高墙,徒步逃离。

欧弗顿说过,无论天气好坏,俱乐部会员都可以使用车库和别墅之间的地下通道。简觉得这样的通道听上去像死亡陷阱。

她跨出车库,门在她身后降下。

她把手枪握在一侧,不遮不掩,消音器把枪管延长了,伸到小腿过半。

大都会人声鼎沸,喧闹无处不在,但这里的山谷幽雅温婉,黑夜深沉的静谧在昭告这地方人烟稀少。

月亮看上去烟雾弥漫,恍若一杯随时挥发的毒液。

她离开车道,爬了三级台阶,登上前露台。

罗马式拱门环包实木门,两翼圆柱肃列。拱顶和拱肩上方,廊柱擎起横梁,横梁上凹槽翘首,雕带横卧;雕带上飞檐斗角,两尊真人大小的征服者石雕手执盾牌、长矛端立其上。

房屋正面,灯光给青铜框架的窗户投上了暖色,窗格斜切,隔条间的玻璃在光照之下宛若宝石。

这幢豪华建筑屹立在棕榈树丛中,富有童话气质,然而简还是想到了爱伦·坡的诗歌《闹鬼的宫殿》以及里面丑陋的人群。

门上没有摄像头,但旁边有一个键盘,跟她进入大门时的一样。她再次输入欧弗顿的会员编号和维达这个名字。

电动锁里的锁栓缩了进去,门旋转打开,露出深深的门厅。拼花地板优雅华贵,与金色脉纹的黑色大理石和黑色脉纹的白色大理石相辅相成。

简把枪握在身侧,跨了进去。

自动门在她身后旋转关上,锁栓弹回原位。

5

“通报门子”宣布,一位会员进入房屋,那声音不是由耳朵感知的。

鲍里索维奇发牌。

“还会有销毁吗?”沃洛金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鲍里索维奇说。

“以前从来没有一天两次过,或者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

“一个月都没有两次过。销毁的情况十分少见。”

“确实少见。”沃洛金赞同道。

“是十分少见。”

沃洛金扫了一眼自己的牌,“你真的還想继续玩纸牌吗?”

“我没有问题。”

“我们可以拿国际象棋玩。”

“国际象棋我也没有问题。”

“我也是。”沃洛金说。

“继续玩纸牌吗?”鲍里索维奇问。

沃洛金点点头,“再玩一阵,好不好?”

“为什么不呢?”鲍里索维奇附和道。

6

门厅后面的主厅高二十英尺,屋顶是方格天花板,脚下是法国石灰石瓷砖地。别墅呈U形,从三面环抱庭院,青铜框窗户从地面到屋顶。透过窗户,在石灰石廊柱之间,庭院幽然可见。户外,灯柱古色古香,灯光柔和,照亮全景;外景中心,游泳池宽敞似湖,蓝光闪闪,像一颗巨大的蓝宝石,晶莹剔透;如波似浪的蒸汽流从水面升起,像私欲膨胀的幽灵。

房子幽静异常,是简闻所未闻、深不可测的沉寂。

走廊两侧安放着一尊尊青铜雕像;餐柜典雅,配对摆放着小蜜橘彩绘大花瓶。

阿斯帕西娅真像它宣称的那样,陈腐老套的装饰一概蠲除。这里品位高雅,格调时尚,允许会员满足极端欲望。会员认为自己比普通民众高明,因为那些人生活在偏僻的乡下,要么上错了大学,要么根本没有上过大学。

简从欧弗顿那里得知,一楼是护卫人员公寓、普通居室、厨房及其他场所,真相在二楼才可以看到,那里的每一位姑娘都有自己的套房。

门厅后面,两组楼梯富丽堂皇,一组右登东翼,一组左登西翼。楼梯踏板和台阶都有石灰石护面,青铜栏杆精雕细刻。楼梯一侧为大理石壁,壁上建龛,内竖古希腊、古罗马女神像:维纳斯,阿佛洛狄忒,普洛塞庇娜,克瑞斯……

简站在楼梯底端,仰望高处的沉寂,感到这个精心建造的妓院实际上是一座陵墓,梦想和希望都在这里被埋葬。她踌躇了,不想继续向前。她想到了实验室里步调一致列队行进的白鼠。她在疑惑,自己调查申内克和他的同谋,弄清他们的勾当,能不能揭露他们的滔天丑行,使人们超越邪恶,洞见未来。

远古以来,每一种文明都有过堕落。如果是人心的堕落,文化可以尽其所能,想出办法,予以矫治。如果是思想的堕落,要摸索出恢复之路则更为艰难,因为人心惯于欺骗。如果人心和思想都长满了毒瘤,那该如何?

最终,她别无选择。

她爬上楼梯。

二楼走廊至少有十二英尺宽,构造奢华,不亚于一楼各处。

据欧弗顿说,二楼有十间套房—东翼五间,西翼五间。房门边都挂着绚丽斑斓的金叶画框,框内是姑娘的肖像。那是电脑处理过的照片,看上去像高品质油画。画框内不是画布,而是纯平显示器。

假如姑娘眼下正和俱乐部会员在一起,假如姑娘身体不适,显示器上就一片空白,仿佛有人偷走了画框里的画。房屋的这一翼,两个画框里没有肖像。

如果极端欲望正在得到满足,走廊里却听不到套房里的欢声笑语或痛苦呻吟。

她站在一幅欧亚混血的绝代佳人肖像前。这位美女坐在中国式靠背椅上,红木椅背精雕细刻,其上二龙戏珠,栩栩如生。她身穿红绸睡袍,一侧绣白色康乃馨图案,左胸上绽放的白花显出过早凋零的景象,雪白的花瓣沿丝质裤腿的一侧散落下来。

简扭了一下门把手。是自动门。门扇至少厚四英寸,其重量靠人力不好对付,自动甚有必要。她跨入门厅,见它被装饰成雅致的上海风格,蜂蜜色木板上嵌入了黑檀木。如果没有这样的调剂,那它的色调就只有银白色和宝石蓝色。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发出短暂的吸气声,仿佛它是个密封活塞。

简的感觉不像是从走廊进入房间,而像是跨入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件容器,她将遇见的事物太过异形异质,自己永远不会与之相似相容。

7

正对门厅是一间起居室,肖像上的姑娘就在那里。她身穿红色睡袍,上绣菊花,落瓣点点,坐在雕龙椅上。

简以为电脑肯定将女人美化了,但这位姑娘二十出头,或者至多二十五六,其美艳毫不逊于电脑上的画像,也许甚至更绝色。

她面带微笑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姿不是妓女的那种大胆而性感的勾引,也没有上流社会交际花的那种教养与知性气息。她双臂侧垂,脑袋前倾,墨黑的齐肩秀发框出她娇嫩的面庞,几乎像个举止端庄的孩子,站在父母面前希望得到表扬。黑眼睛里目光直率却略带几分娇羞,说话的时候,嗓音似乎比人年轻十岁,真诚而不世故。

“晚上好,非常高兴你能到我这里来。”

姑娘看到了简握在体侧的手枪,但她没有表现出惊慌,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仿佛客人带什么东西进房间,不该由她去判断,她甚至不该去思索。

“给你来杯鸡尾酒好吗?也许你想要茶或咖啡?”

“不用了,”简说,“不用了,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歪了歪脑袋,笑容甜纯。“你希望我叫什么名字呀?”

“是什么就是什么嘛。”

她们的声音低沉柔弱,不仅因为她们轻声轻语,而且因为房间墙壁类似于电台播音间,好像衬有消音材料,吸收声音。

姑娘点点头:“你可以叫我卢林。”不管她的名字是什么,但绝对不可能是卢林。“我该叫你什么?”

“你希望我叫什么名字呀?”

“我能叫你菲比吗?”

“为什么叫我菲比?”简反问。

“希腊语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鲜亮闪烁,”卢林说着,腼腆地低下了头,“你想听音乐吗,菲比?”

简从她身旁经过,走向最近的窗户,然后说:“先不听音乐。我们先……说会儿话,好吗?”

“那太好了。”卢林说。

简用手指敲了敲窗玻璃,似乎至少有三层玻璃。

“你跟我一起坐到沙发上好吗?”卢林问。

姑娘坐在沙发上,两腿收拢,一条胳膊顺沙发背伸开,体态优雅。

简离卢林几英尺落座,枪放在自己一侧的靠垫上。

“有女士来找我,我特别高兴。”卢林说。

简不敢肯定俱乐部是不是只招男性会员,但事实情况显然不只限于男性。“我想女士不常來吧。”

“不常来。女孩子家的乐趣是不一般的乐趣。你太可爱了,菲比。”

“我不能跟你相提并论。”

“你不仅可爱,还谦虚。”

“你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卢林?”

姑娘的微笑算不上完全凝固,但确实露出了困惑。“这里没有时间,我们没有钟表。我们走出了世界,走出了时间。这里是世外乐园。”

“但你应该知道多长时间了呀。一个月?三个月?”

“我们不说时间,时间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死敌。”

“你想过离开这地方吗?”简问。

卢林抬起眉头,“我为什么要想离开?外面的世界除了丑恶、孤独、恐怖,还能有什么?”

这女人的话似乎并不是预先设置好的,但她的每个手势每句应答都像是受过训练的样子。她的少女声听起来率真,她的表情看上去诚挚,但她身上有的东西实在不真实,几乎像外星人。

8

鲍里索维奇放下手里十张不到的纸牌,就此结束了游戏,这时“通报门子”说,有位会员向一个姑娘提了不恰当的问题。“通报门子”并不知道楼上套房里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但它能从姑娘们那里接收到被认为有可能违规的问题和词语。这一回是:你想过离开这地方吗?

沃洛金从“通报门子”那里收到了相同的报告,他的视线从纸牌上抬起,与鲍里索维奇目光相遇。

鲍里索维奇耸了耸肩。会员有时说一些有问题的话,不过还没有引起过严重事件。

需要销毁的情况极为罕见,但如果发生,就最让他们头疼了,否则他们的日子会很轻松。他和沃洛金需要的物品应有尽有,他的生活幸福快乐。他们的雇主体贴周到,慷慨大方。悲惨生活已经远离他们,他们不去思考,也很少记得。他们不希望记得,因此也就不记得。

沃洛金洗牌。

9

尽管卢林美貌非凡,表面上泰然自若,但简知道她的脆弱几乎和她的红绸睡袍一样明显。这姑娘失了自我,孤独无助,却拒不承认。

她的精神状况也许远比拒不承认更加可怕。她可能深陷妄想,认不清自己的處境,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

“卢林,没有客人的时候,你怎么打发时间呀?”

“我要打扫房间,保持整洁,但那不难,我有各种便利条件。雇主慷慨大方。”

“他们给你报酬?”

卢林点了点头,笑着说:“他们给我友善,凡是我需要的他们都给,让我逃离世间的丑恶。”

“在阿斯帕西娅这地方没有丑恶。”

“是的,”卢林赞同道,“绝对没有。这里是最美好的地方。”

“不打扫房间的时候你干些啥?”

“我自己做饭吃。我喜欢做饭,非常喜欢。我什么都有,我知道一千零一种菜谱。”她忽然间容光焕发,手舞足蹈,仿佛想到为客人做饭就让她万分欣喜。“我可以给你做顿丰盛的晚餐吗,菲比?”

“也许可以,以后吧。”

“啊,好的,好的,好的。你会喜欢我的手艺的。”

“你搞卫生、做饭,还干什么—没有客人的时候?”

“锻炼身体,我喜欢锻炼身体。楼下有健身房,设备齐全。锻炼身体,我有严密的时间安排,每星期七天,每天项目不一样。我必须保持健康、美貌。锻炼身体,我有严密的时间安排和饮食安排。我严格遵守,不随意改变,这方面我做得特别好。”

简闭上眼睛,缓缓地做着深呼吸。她审讯过连环杀手,他们的欲望和杀人方法残忍无比,但这次谈话让她付出的代价是前所未有的。

她不禁想起视频中受指令控制的白鼠,想起用卡巴刀割断脖子、躺在血泊之中的尼克。她只能用最模糊的术语进行理论推定,有一种强大的技术被邪恶势力所用,改变了尼克、白鼠和这个女孩的命运。尽管她知道这些人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为什么自杀案这么多?她想不通。

“想来杯鸡尾酒吗?”卢林问。

简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这里的其他姑娘怎么样?你认识她们吗?”

“哦,认识,她们是我的朋友。是非常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锻炼身体,有时候我们一起招待客人。”

“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姑娘们吗?”

“对。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你希望她们叫什么名字呀?”卢林问。

“你不知道她们的名字,”简说,“你不知道她们是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哪里人,是吧?”

“我当然知道她们。她们是我的朋友,是好朋友。她们是非常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锻炼身体。”

“你们一起有说有笑吗,卢林?”

那张先前光洁无瑕的脸上,此时泛起了皱纹,就像给池塘里抛进了石头,激起了涟漪,形成,淡去,甚至在形成时就已淡去,到她说话的时候皱纹已经消失了,“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菲比。”

“你们一起哭鼻子吗?”

那姑娘脸上浮起了会意的神色。她靠近了简,红色丝绸摩擦着沙发软垫,声若细语。她把一只手放在客人的腿上。“引得我哭你高兴吗,菲比?痛苦中有美,耻辱中有更伟大的美。在阿斯帕西娅不存在丑,只有美,没有别的。我完全属于你,你是我的主人。”

这座金玉其外的黑色宫殿令人厌恶。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痛恨使她发抖,厌恶使她作呕。“我不是你的主人,任何人都不是你的主人。”

10

“通报门子”从姑娘那里接收到了到访会员说出的一句有问题的话:我不是你的主人,任何人都不是你的主人,把它传送给了鲍里索维奇和沃洛金。

两人丢开纸牌,想到了桌子上的枪,但没有拿起来。

“就是个会员而已。”沃洛金说。

“没有发生违背原则的事。”鲍里索维奇说,因为没有听到警报。

暴力从不针对会员。

很少会有会员对某个姑娘用情专一,渴望带她出阿斯帕西娅,据为己有,包养在侧。绝不允许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这样的会员必须劝阻。如果有其他会员,则必须有两名出面与他或她协商,促其改变主意。

到目前为止,这位会员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似乎没有达到需要进行干预的地步。“通报门子”将根据自己的程序做出决定。

11

简猛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卢林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把一只手放在简肩上,像是在安慰她。“菲比,这里发生的事没有什么错。你有你的欲望,我有我的欲望—就那么回事。”

卢林的双眼令人不安,但不安的原因不是她与简的大胆对视,也不是她目光呆滞肤浅,像个装着玻璃眼球的玩偶。她的双眼是两池带着光泽的黑色深潭,潭水与众不同,似乎不像其他眼睛那样充满了生机,数不胜数的希望、抱负、恐惧,密若鱼群。她的目光幽深莫测,里面空洞无物,其视景是深渊。

就容貌而言,简比不上卢林和这位金发女郎,然而她还是想,这可能是我,这就是我。这是明天的我,或者是下一星期的我,或者是一个月之后的我,因为我根本无法战胜拥有如此力量的人。

另有一个房间与这个房间相连,它们之间的门半开着。

如果她不是自找麻烦的人,或许就逃开了。但逃避将使她自己蒙羞,也使她母親失望。十九年前,她已经让她母亲失望了。这个世界不鼓励逃避,无论什么时候,你靠逃避摆脱困境,却会闯入另一种同等的困境。

她走到了半开的门前,推开了一点,跨过门槛。

她面前立着一座高效燃气炉,但这座别墅根本用不着它供热。制造商在标牌上写着第三代火化系统。这样的设备常常只在殡仪馆可以见到。

记忆中,她听到了卢林的声音:引得我哭你高兴吗,菲比?痛苦中有美。

简知道,在行使极权、维护与之共生的邪恶时,必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是,如果你是大卫,在与哥利亚对阵的时候,你可不想总是考虑对手体型巨大、暴虐无道、手段残忍。

性活动中杀人的情况不可能过于频繁,因为那意味着他们必须不断猎获、绑架或引诱姑娘,然后用程序指令她们。但他们预料到还是会死人的,于是做好准备,应对偶尔出现的尸体带来的麻烦。显然,他们跟纳粹屠杀数百万生灵时一样坦然。

站在火化系统前面,她感到渺小,感到自己像小孩子一样渺小。

燃气炉里,燃气在压力作用下逸出,火随气燃,气助火吼。火化系统正在预热,准备工作。

想到这里,简连忙退回到第一个房间,向门口走去。两个人从走廊里踅了进来。

15

两个男人,体型高大,外表粗野如兽,他们佩着腋下枪套,方便装入也方便迅速拔出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简举着手枪。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侧面抬枪的动作,就已经双手握枪,双臂前挺了。

那两个人没有反应。她可能是最透明的玻璃制成的。

死了的姑娘躺在钢质平板上。两人走近时,个头大点的说:“这事得趁黑做。”

“天黑已经有一阵子了,”另一位说,“两小时了。”

“有烟,得趁黑做。”

“没人看得见烟,这个系统几乎不产生烟尘。”

尸体摆在眼前的事实,似乎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

“这是一套不错的系统,我喜欢,但它还是会产生一些烟尘的。”

“它是个非常不错的系统。管它呢,夜已经深了。”

一时间,简以为这两个人在与自己玩心理游戏,他们会突然拔枪,转身指着她,但后来她想起了欧弗顿的话,他们看不见会员,因为他们……受程序指令。

她相信了威廉·欧弗顿的话,斗胆来到这里。然而,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是无法想象这种被动隐形是如何实现的。

他们的眼睛并不是看不见她。房间的全景通过他们的视神经全部传到了大脑,简与躺在桌子上死去了的姑娘也不例外,但他们的大脑在解析的时候,某种滤除程序把她的形象给抹去了。在大门和前门那里,她用的都是欧弗顿的会员号和密码,没有响起警报,所以这些护卫相信,房屋里只有姑娘和前来享受的会员。他们的眼睛读入的是真实,但他们的大脑读出的却是谬误。

阿斯帕西娅的会员不想让自己的脸出现在与该机构有关的任何文件中,这是安全程序中的缺陷,这个缺陷救了简一命。

那是技术,但技术的产物是魔法,她无法相信的黑暗、邪恶的魔法。她一边用枪对着那两个人,一边慢慢向后退,她觉得如果大着胆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朝走廊门走,就会打破他们身上的魔咒。她退到了一个角落里。

个子高的那位穿过门,进入火化间。

另一位待在不锈钢面桌子旁边,盯着姑娘的尸体。如果他抬起头,正好直视简立足的那个角落。

他皱了皱眉头。如果不是皱眉头,他的面部特征非常平静,简不禁疑惑他的大脑里有没有思想。他皱着眉头,抬头看景,左顾右盼,扫视整个房间。

也许是想象吧,简觉得他的视线在她的那个位置停了一瞬。

他依旧皱着眉头,但翘起了脑袋。

简屏住呼吸。如果他的程序不允许他看到她,应该也不允许听到她,然而此时她屏住气。

他脸上的骨骼非常粗笨,好像工人铸造零件时非常马虎,不像由父母生育而成。他的眉毛像窗台,两眼带着怀疑的神情注视着这个世界。

最后,他又低头看死去的姑娘,但没有情感,跟盯着空桌子没什么两样。

第一个人推着不锈钢轮床从火化间返回,他在桌子边上摆好轮床,端详着一丝不挂的金发女郎说:“四号。”

“是四号。”个子矮点的赞同道。

“我们需要清扫房间。”

“为新来的四号做好准备。”矮个子说。

在电脑高手圈里,有一个词指那些自以为脱离了网络但并没有实际脱离的人,这个词是愚夫。只有极小部分人—包括那些一心为世界末日做准备的人—相信自己脱离了网络,也真正脱离了网络。他们像简一样,可以通过各种手段使用互联网,别人却无法追踪他们,可以说,他们是处在“无声的角落”。

她身处无声角落已有两个月,而现在她处在“双重的”无声角落里,一切现代技术无法追踪她,这些护卫的感官也无法追踪她,她可以活动自如。

“我们烧了她吧。”高个子说。

“烧了她吧。”矮个子赞同道。

他们把金发女郎从桌子上搬到轮床上,仿佛是在处理垃圾包,仿佛她什么也不是,她从来就不是什么。

这是聚万般残忍于一体的残忍。仅凭他们对姑娘的草草处置,简就可以射杀他们。但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也是受害者。在接受大脑组织植入之前,他们为人是不是野蛮恶毒,此时此地无法证实,现在处死他们缺乏足够的实证。他们已经类似于行尸走肉了。

两人推着轮床穿过房门,把尸体填入火化系统,这时简退出了房间,到了一楼走廊,迅速向前门走去。

在经过楼梯时,她抬头瞥见维纳斯、阿佛洛狄忒站立龛内,白色大理石雕就,比真人还要大。

也许是自下而上的光照效果,也许是简的低落情绪影响了知觉,总之,她们看上去不再是异教女神,不像从前那样既荣耀又可怕,而是只剩可怕了,因为她们像阿兹特克祭坛上的主持,掏出活生生儿童的心脏。

在前门口,她在键盘上输了欧弗顿的会员号和密码,只有几秒钟的迟滞,然而她发觉那几乎忍无可忍。

月亮应该没有什么威胁,然而它高悬夜空,像一只恶魔的蛋,怪兽将从中孵化出来,终结这个世界。

在车库,又有键盘要输信息。车库门上卷,露出了宾利汽车。

棕榈树罩着车道,在树干和密叶的隧道里,对面有车灯靠近了她。她做好准备,如果那辆车突然摆头横跨两个车道,试图拦截她,她将加速猛冲闯出去。

一辆装着暗色窗玻璃的玛莎拉蒂从她旁边驶过。

大门那里没有键盘。在她驶近的时候,两扇巨大的铁门自动向内旋开。她可以出去。

宾利车进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笼罩在令人目眩又令人目盲的群星之下,充满危险。但对她来讲,它比她开车进入阿斯帕西娅之前更加广阔无比,珍贵无比。

16

她应该把宾利汽车停在另一个街区,从马路另一侧走过威廉·欧弗顿家,在进入房子前先侦察一番,以防他已逃跑或得到了救援。她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接把车开进了车库,停在红色法拉利和黑色特斯拉中间。出车库后,遥控卷闸门在身后落下。在连接车库和房子的門上,她把警戒解除密码输入键盘,用律师的钥匙开了房门,右手握枪,走了进去。

离开阿斯帕西娅以后,她一直感到冷彻骨髓,汽车里的暖气也没有让她暖和起来。她一直控制着心中的怒火,但这时义愤已经变成了暴怒。她想要有罪者抵罪。她想让这帮人用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偿债。她想从他们身上剥去唯我独尊的傲慢和自鸣得意的高明。此时,她的担心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不仅仅为特拉维斯和她自己,也为她所爱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为她的朋友和她的国家,为自由的未来和人类心灵的尊严。

欧弗顿还在主卫生间。他躺在那里,仍然被铐在水槽排水管上,捆在古趣盎然的浴缸腿上。在她离开的这一阶段,他至少把一部分时间用来挣脱束缚了。他的脚踝严重擦伤,渗出血渍,因为他试图扯断结实的尼龙扎带,可惜那扎带越挣越紧,没有丝毫松动。他对建筑技术和管道技术一无所知。也许他认为自己能把排水管从墙上拔出来,但他只是成功地打碎了大理石包层。他一定费力地尝试过把右肩和右膝楔到浴缸底下,把浴缸抬离地面,好让绕在粗壮的浴缸腿上的扎带滑脱;然而巨大的铸铁浴缸,上面包着烤漆搪瓷面,至少有半吨重,也许比半吨还要重两三百磅,况且还有进水管和排水管将它固定在墙壁和地面上。他成功地蹭掉了膝盖上的皮,擦伤了肩膀;他的头发湿透了,贴在脑袋上,浑身汗珠闪光。内裤发黑,也许是因为流汗,也许还因为别的什么。事实证明,施用脱身术,他是个失败者。

简跨入卫生间门口时,欧弗顿吓了一跳,他看她时的表情是那般恐惧与卑微。如果她是四个月前的那个女人,或许会怜悯他。但她不是了,那个女人可能永远不再。况且,他的脸与其说是被恐惧扭曲,毋宁说是被纯粹的仇恨扭曲。

她拿着剪刀走近他,他害怕得想往后缩。她剪断缠在他头上的胶带,不去在乎会不会扯疼他的头发。她让他舌头用力,推出那个抹布团。他连呕带呛,总算把它弄了出来。

她说过要把妹妹从阿斯帕西娅解救出来,欧弗顿也知道她妹妹已经变成什么样子—被永久改变,解救毫无希望。他肯定认为自己必死无疑,而且将受尽折磨而死。

她低头看着他说:“梦幻般的地方。”

“什么?”

“梦幻般的地方,那个阿斯帕西娅。”

他没说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是吗?”

他依旧没说什么。她用鞋尖踢了踢他。他说:“我觉得是。”

“你觉得是什么?”

“是梦幻般的地方。”

“那地方梦幻得很呢,斯特林。哇!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不惜一切代价,让那个地方显得体面。”

他又不说话了。

“关于护卫,你说得对,他们假装看不见我。那是怎么做到的,斯特林?他们怎么装得那么逼真?”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是你敢说的都告诉我了,那不一样。”

他背过脸去。

这一次她没有催促,只是等待。

这沉默让他无法忍受,他依旧背对着她说:“找到她了吗?”

“找到谁?”

“你知道是谁。”

“我好像不知道!”

“你为什么这样耍我?”

“我找到谁了吗?”

“你想逼我说出来,好开枪打死我。”

“好奇怪的想法呀。”

“你就是这样做的。”

“开枪打死你,我不需要借口,斯特林。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

“我与阿斯帕西娅没有任何关系。”

“你是会员—维达,万神之神,世界毁灭的幸存者。”

“我就那么个角色,只是个会员。那地方不是我建的。”

“哈,老一套:奥斯威辛不是我建的,我只是操作了毒气室。”

“见他妈的鬼。”

“我确信你能给我解说,而且肯定不赖。”

“你是个该挂金牌的婊子。”

“如果你不再愚蠢,你是可以活过这一劫的。难道你的愚蠢就这么深入骨髓,无法自救吗?”

“你想要我的命,就让我死了得了。”

“说到死,我在阿斯帕西娅看到一个姑娘死了。”

他躺在那里,躺在汗水和血水里战栗。

她说:“一个可爱的金发碧眼的姑娘,一丝不挂,躺在不锈钢面桌子上,是被勒死的。也许就在勒死她的那一刻,你们的一位会员达到了快乐的巅峰。”

“啊呀,该死,”他说,声音变了调,“真正该死,实在该死。”

“他们把她的尸体焚烧殆尽,从做准备到推进火化炉,我都看了。”

他哭了,为他自己哭。“你动手吧。”

她沉默许久,然后说:“她不是我妹妹。我没有妹妹。我骗你的。”

简好像看到他内心的暗角处,几近熄灭的希望之火又燃起来了。

她说:“说谎的人总是先把别人的谎言信以为真。”

他仰望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的嘴巴像婴儿的一样,软弱无力。

简说:“我需要弄清楚阿斯帕西娅,然后再去追查申内克。”

眼泪使他的眼神难以解析,也许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他问:“申内克?申内克是干什么的?”

“你是蠢得不可救药了!你以为吉米从你这里只入侵了暗网阿斯帕西娅吗?你是贝托尔德·申内克的朋友!朋友这个词合适吗?像你和申内克这样的人当得起友谊两个字吗?”

“我们……我们有类似的兴趣。”

“是的,这样说更接近真实。你们就像捕食动物,本能地相近相惜。你是远视界公司的投资人。”

他闭上了眼睛。他在盘算,眼前的她和申内克,哪一个通向死亡之门。

“你撒尿了?”她问。

他没睁眼睛,说了声“没有”。

“我闻到尿味了,但不是我的。”

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你想拿他怎么办,我是说申内克?”

“揭露他的勾當,把他拉下神坛,阻止他作恶,将他正法。”

“就你?跟他对着干?你还有谁?”

“你别管还有谁。是我在审讯你,不是你审讯我。”

他睁开了眼睛。“你可能以为我知道的很多,但其实不是。”

“我们等着瞧吧。”

她走进卧室,他焦急地问她要去哪里。她搬了一把直靠背椅子回来了。

她坐在椅子上,打量着他,摇了摇头,“是啊,你撒尿了。你告诉我,控制那些姑娘的……纳米脑微网,不通过手术是怎么装进去的?”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了,“注射。控制机制是由成千上万个部件组成的,每个部件只是几个分子。它们迁徙到大脑,自行聚集组装成复杂的结构。”

“脑血管障壁滤除不了它们吗?”

“滤除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科学家。那只是申内克的……天才的一部分。”

脑血管障壁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机制,它允许血液中的活性物质穿透大脑毛细血管壁,进入脑组织,同时把有害物质阻隔在外。

“所有这些微小部件,这些分子组成的东西,进入大脑之后,是如何知道自行聚集组装的?”

“它们有些像程序,但并不完全是申内克在控制,一切出于精确设计。如果所有部件都设计完善,它们可以像长串拼图那样组合在一起,好比锁和钥匙;在较大的结构中,如果每个零件只有一个位置适合它嵌入,那么布朗运动必然会使它们完成对接,且占位准确。”

“靠无规则运动获取进展,”她说,“就像醉汉漫步。”

“是的。申内克说,自然界这样的事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核糖体。”简说,她想起了申内克视频中白鼠的例子。

核糖体是一种细胞器,形状像连指手套,大量存在于人体细胞质中,是蛋白质合成的场所。每个核糖体有五十多个不同组件,如果把这些组件拆分成不相连的部分,并在悬浮液体里完全混合,那么,布朗运动将让这些组件不断相互碰撞,直到它们聚集成完整的核糖体。

在申内克的控制机制中,如果成千上万个部件中的每一个都设计完善,在较大结构中只有一个位置适合它嵌入,自然力量会保障它们在大脑里连接起来。从亚原子到星系,每个层面,大自然总能创造出复杂的构造,因为完善的运行设计必然造就各种各样的结构。

简问:“一旦控制机制进入可怜的姑娘的大脑,有办法撤销吗?有办法让她还原到昔日的状态吗?”

她的问题显然给欧弗顿增加了压力,他从中听到了自己的末日判决,这让他变成泄了气的皮球。“是申内克把它做成这样的,他怎么设计与我毫无关系。”

“好。”

“本来是应该有解药,可是……”

“这么说没有办法了?”她问。

“没有办法。控制程序分解了她们现有的个性,删除了有助于形成个性的记忆,结果就产生了新的……新的意识。申内克一再坚持……”

他无意间咬了一下嘴唇,上面的凝血已经结痂,他这一咬,凝血破了,新血又渗了出来。

“继续说,斯特林。今天是展示讲述日,你记得小学时候的这项活动吗?赢你的金星,赢得你善于与人合作的测试记录,记在成绩单上。告诉我,申内克一再坚持什么?”

“他一再坚持这项设计不许留下任何可能的反叛路径。”

“这么说,她们一旦被奴役,就是永久奴役。”

欧弗顿显然不喜欢奴役这个词,仿佛还可以换别的词,不过迟疑了一下之后他说:“是这样,但她们看待自己的处境可不像你那样偏激。她们是满意的,不只是满意,她们感到幸福。”

简的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他的高论,而其实她是在压制用手枪柄揍他的冲动。“我在壁橱里发现了你的智能手机,快捷拨号设置里肯定有申内克的号码。把密码给我。”

他惊恐万状,“你不能给他打电话。”

“我当然可以打电话,我知道怎样用电话。”

“他将会知道你是从我这里得到的号码。”

“好像那才是你最大的担心。”

“你真是个混蛋。”

“你喜欢有两只眼睛,对吗,比利?”

“你不会用酷刑折磨我了。”

“那是我去阿斯帕西娅之前说的。现在我喜欢采取极端手段了。你哪一只眼睛不要?”

他把密码给了她。

她走进卧室,调出了通讯录,浏览了一遍。很好。她关掉手机。

又回到卫生间后她说:“可以了,我弄清了阿斯帕西娅。某些人心理变态,人格扭曲,终其一生都是自恋自私的恶少,他们眼里没有其他人。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当然懂。但为什么申内克还有另外一个项目?”

欧弗顿假装毫不知情,“什么项目?”

“每年增加数千起自杀案,意图是什么?为什么要程序指令人们自杀,有时候指令人先杀别人,然后自杀?为什么申内克博士把自行聚集组装控制机制注射到我丈夫体内,让他自杀?”

17

与生俱来的古铜色也许会保持得自然一些,但欧弗顿用美黑机晒出来的古铜色似乎与汗水和体内大量分泌的恐怖信息素发生了化学反应,他那海滩浪人的古铜色染上了灰色,就像年久的锈铜。

欧弗顿原以为自己会因妹妹而丧命姊手,后来发现那妹妹不存在,他以为自己或许有救。但现在劫持他的人又推出了丈夫,而且这位丈夫还死了。

“比利?”她说。

他的恐惧伸手可触。他又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自己的这幅光景惨不忍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指的是程序指令自杀吗?我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比利,重要的是我知道了,我要答案。”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是谁呀?”

她考虑了一下他的问题,决定回答。“我们聊聊电影吧,想聊电影吗?”

“话不对题,你有点不大对劲。你怎么了?”

“你就顺着我好了,比利。一直顺着我是你明智的做法。你可能看过一部老片《布奇卡西迪和圣丹斯小子》。”

“纽曼和雷德福主演。”

“正是。他们被一帮人穷追不舍,有一个场景,他们回头遥看,原野一片广袤,那帮人依然在追他们,他们无法相信那帮人的执着。布奇对圣丹斯说—抑或是圣丹斯对布奇说,我记不清了—‘那帮人到底是谁呀?他那样说,仿佛那帮人是超自然的,或者也许是宿命的化身。你应该明白,比利,你需要知道的是—我就是那帮人。”

欧弗顿睁开眼睛,难受地换了一个姿势。看样子他要放弃顽抗,完全合作了。“让百分之九十的人受程序指令,像阿斯帕西娅的姑娘们那样—申内克不那么想,我不那么想,任何人都不那么想。甚至连百分之五十的人口也不该是那个样子。任何人都不想生存在那样的世界里。”

“这么说,即便是申内克也有道德底线,还是说这仅仅是个可行性问题?生产数以十亿计的注射剂,奴役精英之外的所有人,也许不大可能。”

他继续艰难地说:“各行各业中总会有一些人,其实际社会影响力要比该有的大。”

“他们是些什么人?”

“把文化推向错误方向的人。”

“那是什么方向,比利?”

“任何有足够历史知识的人都看得出什么是错误方向。那再清楚不过了。”此时,内心的狂热给了他勇气,即便躺在一片污淖之中,他居然还能用挑衅的口吻说话。“找出那些可能把文明推向绝境的人,削减他们的影响—”

“杀了他们。”她说。

他没有理会她的话。“—不过没有必要把贝托尔德·申内克的技术应用到大众身上。如果我们限制了那些最有可能用无良政策搞乱国家的人,死亡就会减少而不是增多,贫穷会减少,焦虑也会减少。”

他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热情。也许为了逐利,他成了远视界公司的投资人,但一旦喝了盗泉之水,他就禁不住会为非作歹。

“尼克,”她说,“那是我丈夫的名字。你不在乎他的名字是什么,但我在乎。尼克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三十二岁就是上校,他被授予了海军十字勋章。你不會懂得那意味着什么,但那确实不可小觑。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体贴的丈夫,非常出色的父亲。”

“等一等,等一等,”欧弗顿说,“别把这事归罪于我,你没有权力怪罪我,名单上列谁不是我决定的。”

“什么名单?”

“哈姆雷特名单。像那部剧一样,如果有人在第一场就杀了哈姆雷特,那剧末就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你严肃些,你就是那样理解《哈姆雷特》的吗?你现在成了莎士比亚学者了?”

沮丧的他把手腕上的尼龙扎带弄得嘎嘎乱响。“我没有读过那部该死的剧,申内克称其为哈姆雷特名单,跟我一丁点关系没有。我给你说过了,我不决定名单上列谁。”

“谁决定?”

“没人决定,是计算机在决定,是计算机模型。”

她感到太阳穴上的脉搏在跳。“谁写计算机模型?你们设计一个模型来获得你们想要的结果。模型里必须输入名字备选。是哪个狗娘养的输名字?”

“我不知道。”

“你是投资人。”

“但我不在那该死的实验室工作!”

她深深吸了口气,食指滑上了手枪扳机,后又挪回到扳机护环上。“你们的哈姆雷特名单上有一个人叫艾琳·鲁特,她在芝加哥一家非营利机构工作,帮助严重残障人员。你认为她可能做过什么样的事,让自己变成了文明的威胁?”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啊?名单上的名字不由我选定。”

“有一位是个诗人,他扑向地铁自杀。还有一位是个神童,二十岁本科毕业,正在攻读宇宙学博士学位。宇宙学!这两人中的哪一位可能做过什么,使自己成了文明的威胁?”

“你没听我说的话。”

“我在听,全神贯注地听,比利。他们做过什么?”

“我不知道,计算机模型知道。”

她站了起来,把椅子推回卧室,俯视着他。“哈姆雷特名单上面有多少人?”

“我告诉你,但你听了会不高兴。”

“我试试。你们要杀掉多少人?”

“你控制不住自己,你过于激动。”

“我试试!”

“好吧。申内克说,一个种群需要时不时地把最弱的个体拣选出来杀掉,才能保持健康。”

“我不想杀了你。”简说,这话的意思是她不想立马要他的命。“名单上有多少人?”

看着枪口,他闭上了眼睛。“计算机模型说,在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每一代人中拣选二十一万人杀掉将不会影响稳定。”

她吞下上泛的胃酸说:“你怎样定义一代人?”

“不是我定义,计算机模型把它定义为二十五年。”

“照这样计算就是每年8 400人。”

“差不多吧。”

她踢他的屁股,踢他的肋骨。她可以一直踢他,直踢得自己筋疲力尽。然而,她转过身去,走进卧室,狠踢那把直靠背椅,椅子撞在梳妆台上。

18

简从手提袋里掏出剪刀,拿上剪刀和枪返回卫生间。

欧弗顿尽量侧起身子遮住裆部。“现在,你还要做什么?”

她已经让他相信她能用最残忍、最可怕的手段折磨他,也许她让她自己也相信了。“还有一件事我要知道。”

“什么事?”

“不要再耍伎俩,我要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你问吧。”

“得手申内克有多难?”

“‘得手是什么意思?”

“让他陷入你这样的境地,逼他开口。”

“大概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你就是榜样。”

“食物链上,我比申内克低几个等级。我让你得手,他不会的。”

她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他更加焦虑了。“门洛公园那边的申内克科技公司呢?”简问。

“实验室层层设防,有电子安全系统、指纹识别器、视网膜识别器、武装护卫,到处是摄像头。”

“帕洛阿尔托市他房子那边呢?”

“你看过那房子吗?”

“也许看到过,但我要听你说。”

他回答了她提出的关于那处房屋的每个问题。如果他没有撒谎,那地方应该有牢不可破的安全体系。

她说:“我看过介绍,他在纳帕谷有度假的地方。”

“是的。他把那里称作吉泽牧场,吉泽代表爆炸中心。”

“真是个狂妄的家伙。”

“他喜欢开一些小玩笑,仅此而已。”欧弗顿为申内克的狂妄辩解,“他每个月在那地方大概待两星期,现在就在。他可以在那里轻松自如地操控实验室里的计算机。”

“那地方容易进去吗?”

欧弗顿的笑声尖酸、阴冷,“只要你能突破全部土狼和雷萧就行。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先去的是那里,那你就死了,我也就不会被捆在这里了。”

“跟我说说土狼和另外那个什么。”

“雷萧。”描述吉泽牧场多么易守难攻,他心下暗自高兴,仿佛他已经认定自己必死无疑,只有确定对手也死期临近,他才能找到满足感。

她知道了牧场的布局之后,觉得欧弗顿没有对她有所隐瞒。“我准备把你脚踝间的扎带剪断,如果你想踢我,我就一枪打掉你的蛋蛋。明白了吗?”

他假装漠然,说道:“你想干的终归要干。”

“对了。”

她剪开了扎带。

“刚才的规则同样适用。”说着,她剪断了把他绑到浴缸腿上的扎带,但他的双腕仍被捆在一起。

她从卫生间退出来,放下剪刀,站到门外,看他挣扎着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自己,然后试着站起来。

他肌肉抽筋疼痛。他曾费尽周折要自己挣脱,加剧了痛苦。他折腾了一阵子才爬到那别致的水槽跟前,抓住它,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小腿、大腿肌肉在痉挛。他没有大喊大叫,夸大痛苦,相反,他咬紧牙关,强忍呻吟,像跑得精疲力竭的马,费劲地吸气,仿佛要把疼痛呼出去。他依舊想保持足够的男子汉形象,这番经历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但在她面前还要拼命掩盖自己有多虚弱。

他不是直接穿过房间,而是绕了一圈。他两腿哆哆嗦嗦,只得先撑在水槽上,再撑在步入式淋浴间的扶手杆上,然后撑在毛巾架上,最后撑在门把手上。

简继续退行,进入客厅。她没有双手握枪,因为她不觉得他有威胁,她也想让他知道她的感觉。他的希望大都破灭,大脑一片灰烬,但灰烬之下,愤怒如红色的煤炭,如有迹象表明她仍然视他为强大对手,他的自我意识就会膨胀,煤炭就会燃起熊熊火焰。

走过门口的时候,他嚷道:“我要坐一会儿。”接着摇摇晃晃朝床边走去。

她说:“如果你想去那里坐的原因是床头柜抽屉里有左轮手枪的话,枪已经不在了。”她指了指房间中央的直靠背椅,“你可以坐到那上面,等到感觉好一点。”

“要你管,婊子。”

“坐上去可以吗?”

“要你管。”

“别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哪儿也不用坐。”

“那么,告诉我保险柜在哪儿?”

“在衣橱里。”

她说:“最有可能在镜子背后。”

“你什么都知道,嗯?”

“不是都知道,也有不知道的。”

步入式衣橱够大,也许十五英尺宽二十英尺深,挂起来的衣服都掩在门背后,其他东西放在不同大小的抽屉里。衣橱中央有一条长凳,可以坐在上面穿袜子、穿鞋。后墙上,从底到顶嵌着一面镜子。

她让他走到镜子跟前,这才跟在他后面跨入衣橱。

他在镜子里观察着她,看到她双手握枪,“要从背后打死我吗?”

“这是一种选择。”

“女人就是女人。”

“你是要激怒我吗?”

“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

“所以你说你有朋友,他们不找到我,砍下我的脑袋,绝不善罢甘休?”

“你等着瞧。”

“没有哪个是你的朋友,比利。”

“镜子,墙上的镜子。”

镜子滑向一侧,消失在衣橱后面。显然,这是他说的那几个字产生的效果,也有可能是对他特有嗓音的回应。

一块拉丝不锈钢板出现在他面前,他将右眼对准嵌在不锈钢板上的透镜。每个人的视网膜和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简听到一连串的锁栓缩回声,不锈钢嵌板在气动声中快速升入天花板中。

“这是你要的钱。你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他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保险柜里有什么。

“五十万美元。”

他把手伸进保险柜,可能是准备拿现钞。

“别动。”她说。

他向左转身,被捆的双手从体前划过。他以为自己动作敏捷,而且认为她只想着那五十万美元呢。

她说了别动,他动了,但比他想象中的自己慢多了。他想要完成180度的转身,但当她的第一颗子弹直接射入他的左腋下时,他才转了一半不到,子弹射在衣橱门上。在匡蒂科学院的射击学习期间,为改善握力,简刻苦练习了好几个星期。训练用的左轮手枪,她右手可以每分钟扣扳机九十六次,超出了教练要求的水准。激战中,无力的手可能很快变成死亡的手。第一枪之后不到一秒,她的确认补射改变了欧弗顿脑袋的形状。他倒在了地上。

19

欧弗顿使用的武器是定制的西格绍尔P226 X—6型手枪,配十九发子弹的弹匣。枪打在衣橱里,但声音会传出去。简的枪,即便装了消音器也会有声音,而且应该比在开阔处或户外要大。但她十分确信,任何一枪都不可能引来墙外的注意。

他树敌众多,同伙又多为见利忘义之徒,这位律师很可能在住所各处都藏着枪,以便能轻易地拿到武器。保险柜简直是一座微型军械库,除了那把他希望能置她于死地的枪,里面还有一把霰弹枪、两把左轮手枪和另一把手枪。

这是一把柯尔特自动手枪,枪上刻着全国最好的枪械定制店之一的名号,这立刻引起了她的兴趣。那枪显然经过全面改装,还装了夜视仪和消音器。

假如欧弗顿用这把枪犯过案,他会把它处理掉,所以,也许她找到了替换枪支。她的赫克勒—科赫眼下涉嫌两起杀人案,两起案子都出于自卫,不算谋杀,但即便所有的结果都比她希望的要好,她也不打算花余生百分之十的时间在法庭上为自己解释。

在欧弗顿保存的贵重物品中,她发现了一个带拉链的手提皮包。她把柯尔特枪和消音器装到包里,拿了两盒子弹还有他的智能手机。

关于五十万美元,欧弗顿说谎了。保险柜里装着十二万美元,绑带扎成十二捆,每捆一万。她把钱放进手提皮包里。

她早就注意到这所房子里唯有一楼和二楼走廊里有摄像头,它们装在天花板上,有夜视功能。

她原以为摄像记录器可能在保险柜里,但不在,衣橱间的其他地方也都没有。

她用欧弗顿的钥匙在可能的地方到处寻找,十五分钟后,在车库里打开了一道上锁的门,找到了储物柜里的摄像记录器。记录器磁盘里存了最近三十天时间的影像。她弹出光盘,丢进手提皮包,同钱和枪放在一起。

那天早些时候第一次进入这所房屋之前,她就戴上了黑手套。她从未摘下过,不可能留下指纹。

她没有用水杯喝过什么,也没有流过血,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进行DNA匹配。

她在这所房子里留下几根头发,在所难免。但犯罪现场调查人员必须发现它,这并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容易。

她差点要穿过房屋,返回去关掉所有的灯,为的是不让这里整个周末都灯火通明,让人好奇或怀疑。但她做不到。她自己也感到惊讶。死人不会再站起来。虽然她不相信鬼魂,但她不能关灯,就让它们亮着吧。

她从后门撤离,用欧弗顿的钥匙把门锁上,把钥匙丢进手提皮包,拉上拉链。

夜间走在比弗利山庄住宅区的街上,当地警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犯罪活动的标志,特别是嫌疑人还提着比化妆包大的包。她必须走到街区尽头再拐,因为她的车停在那里。如果引起了警察的注意就完了,因为她是不会朝警察开枪的。

简离开欧弗顿的私家车道,走上公共人行道,月亮好比一只浑浊不清、满含责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走到了福特翼虎跟前,平安无事。她朝圣费尔南多谷驶去,在那里她将在新登记的汽车旅馆里过第二个夜晚,待来日清早继续上路。

明天她将从洛杉矶法医病理学家艾米丽·乔·罗兹曼博士开始。艾米丽检查过贝内黛塔·阿什克罗夫特的大脑。贝内黛塔就是在世纪城一家酒店自杀的那个女人。罗伯特·布兰威克(化名吉米·拉德博恩)提供的尸检报告上引述过相关照片,但文件中没有照片。

简不知道去哪里找罗兹曼博士。总有一天,她要对贝托尔德·申内克采取行动,但在纳帕谷七十英亩的地界上动手,那看上去像是海豹突击队的任务。

她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疯狂而鲁莽,但她的调查已经进入危急关头,她无路可退。如果欧弗顿的尸体星期一被发现,他在远视界公司的同伙可能会认为他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该死,与他们没有关系,但也可能会提高警戒级别。前有悬崖,后无退路,如果你只有疯狂而鲁莽的想法,那也不错。

20

圣费尔南多谷,黑色天幕之下挂着独眼似的月亮。星期五之夜,司机们推推挤挤,争抢着道路交通的每一丁点优势。费城袭击事过不到五天,就已经被扔进了记忆空洞,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赶着周末夜场,唯恐无乐可作。

简在一家比萨店前停了下来,买了几样外卖:两个潜艇形大三明治、一份生菜丝沙拉。

在塔扎纳汽车旅馆房间门口,她放下装着证物的手提包和外卖食品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突然想,他在里面等着我。

这个幻觉中的他是帕里塞兹公园里的那个庞然大物,是前一夜闯入布兰威克庄园的厨房,用霰弹枪疯狂扫射的那个暴徒。

他断无可能追踪到这个地方。她的惊慌不是出自直觉。整个晚上发生的事把她的神经拉得像弓弦一样紧张。

她想拔枪,但她没有拔,她不能拔。如果她因为一个出于臆想的威胁就动用武器,那么從想象中蹦出来的妖魔鬼怪将会没完没了。她所需的敏锐将渐遭磨蚀,有一天她会误判真正的威胁,以为它只是另一个幻影。

她打开门锁,手伸到屋里,摁墙上的开关。

卧室里没人等她。

她捡起手提包和外卖食品袋,走进房间,臀部后顶关上门,放下手提包,插好门闩。

她把外卖放在桌子上,朝卫生间走去,推开门,开了灯,里面没有人。

她拿了一只杯子到卧室,放在桌子上,打开壁橱门,里面只有行李箱和装满尸检报告的垃圾袋。

“最好也探一探床底下。”脱掉手套时她酸溜溜地说,但没让自己朝床下看。

她出了房间,到就近的自动售货机那里装满冰桶,买了两罐可乐。

回到房间之后,她没再检查卫生间,也没检查壁橱。

她喝了一口加冰的可乐和伏特加酒。

她走进卫生间,洗了洗手,擦干净,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她看上去变了,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回到卧室,坐在桌边,她把那个挂坠盒拿在手里一阵子,而后放在桌上的饮料旁。

她撕开外卖,用食品袋作餐具垫,从一个潜艇形大三明治里掏出肉片、奶酪和其他夹馅,填进另一个三明治里,丢掉空面包。生菜沙拉里有塑料叉。

她没有打开音乐。此时此刻,她需要听到其他声音,而音乐似乎有可能遮盖那些。

后来她躺在床上,手枪放在旁边的枕头底下。她想到自己作为联邦调查局特工在近七年时间里杀了两名罪犯,但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又杀了两名。从今天起的一年之后,或者就在明天,她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想到了卢林,那双幽深的黑眼睛像大海一样,但里面游动的活物几近寥寥。

入睡之后,她梦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不锈钢板上,活着却动弹不得。她最近杀死的两个人这时出现了,还是活着时的样子。他们一本正经,把不锈钢板推向烈焰熊熊的火化炉。她虽动不得,但还能说话,她用卢林的声音说:“让你快乐是我最爱做的事。”那两人低头注视着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从他们嘴里流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大群白鼠,仿佛蜜蜂离巢。

21

星期五晚上10点,贝托尔德·申内克手推餐车来到纳帕谷别墅的露台上。

空气清澈凉爽,天空繁星密布。城市上空,这种景象即便有,也甚为罕见。

皓月当空,它反射的二手阳光萦绕于幽暗的山谷,给西边的山脊涂上没有灵魂的光。

餐车的两层架子上各摆了一个洗碗盆,里面盛着生鸡肉,是下午由雷萧在镇上的超市里买的。

申内克拿着一个洗碗盆进了院子,把鸡肉按一定间距摆在草地上。月光下,灰白色的肉一闪一闪泛着光。

土狼不在。眼下正是它们的捕猎时间。它们时而单独,时而结群,潜行在草地上、树林里,追捕啮齿动物、兔子及其他猎物。

申内克从第二个洗碗盆里拿出禽肉,像处置第一个洗碗盆时一样,把禽肉摆在草地上。

虽然不足以定论,但现有的证据表明他所控制的土狼与注入脑微网之前相比,捕猎成功率降低了。这个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收集更多数据,在这之前,他觉得有必要以这种方式增加食物供给。

过去的一个月里有两起事件,申内克不希望它们再度发生。土狼别名草原狼,是凶猛的食肉动物,但它们并不是世间少有的捕食同类的物种之一,可是就在这个院子里有过两次。因加和贝托尔德夜间熟睡时,一只土狼袭击另一只土狼,咬死对手后吃了一部分。

他原以为那是美洲狮所为,但监控录像揭示的真相叫他烦心。

申内克估计是追袭、捕获寻常猎物的能力减弱,导致一些土狼饥饿难耐,同类相残,然而,他也在思考这两起事件的奇特之处,以期导出另一种理论。

利用电子手段,他可以追踪注射了纳米脑微网的每一个个体,所以他知道其他十二只土狼依然在活动,只有两只被杀死在这片草地上,变成了其他土狼的牺牲品。

为什么被杀死在这片草地上,而不是在野外?

在这位杰出的博士看来,两起猎杀似乎有仪式的性质,其意图仿佛是要发布某种声明。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智能如此低下的兽类,既没有能力制定仪式,也没有心愿发布声明,然而……

申内克把餐车推进厨房,熄灭了后院的灯。洗碗盆留待雷萧天明一早清理干净,他上楼去睡觉了。

他睡得很香、很沉,但没有做梦。

他深思熟虑后认为,人类做梦主要有两大原因。首先,生活中,他们备遭挫败,饱经折磨,其结果是当他们处于无意识状态的时候,一切愤怒和焦虑都被赋形而成噩梦。其次,如果他们做的是愉快的梦,显然是因为他们渴望体验完美,而完美在生活中无望找到,所以只能梦里遐想。

申内克很少做梦,因为他完全掌控自己的世界,从未遭受过挫折。至于体验完美,长期以来人类一直在追求乌托邦,但没有建立起来,他要发奋而为,生活在自己创造的完美之中。

第五部 控制机制

1

艾米丽·乔·罗兹曼博士先前是一名法医病理学家,现在在她姐姐的动物医院当兽医。

星期六早上7点,雇员赶来上班,简已经在等候了。她凭着罗兹曼博士脸谱网上的照片认出了她:面布雀斑,短发赤褐,刘海几乎遮到了眼睛。

她看上去不到三十八岁,一副假小子的神态。淡褐色的眼睛生气勃勃,微笑干脆利落。很难相信,她曾经向往在陈尸之所从事一份职业。

简出示了联邦调查局证件,艾米丽好像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绝对信任政府。“我姐姐今天休假,我们可以用她的办公室。”

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不是动物像,而是时尚艺术。简想,她和那位不在场的姐姐不会有多少共同之处。

艾米丽没有坐到办公桌后面,而是坐在访客用椅上。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但愿你想问的我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你认为我想问什么?”

“有關贝内黛塔·阿什克罗夫特。”

“在酒店套房自杀,去年7月的事。”简说。

艾米丽用拳头把椅子扶手重击了两下说:“是的。该有人认真管管这件事了,真该死,它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的样子。”

“你不是出具了尸检报告,确认自杀吗?”

“超量服用三环类抗抑郁药去郁敏,还喝伏特加酒,这是致命的组合呀。一百毫克的胶囊她吞了四十多个,那是要有决心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三十六个。”

“那可不是一次处方的剂量。胶囊是积攒起来的?”

“不,根本不可能。”艾米丽拨开浓密的刘海,但它即刻又回到原位。“没有处方。药粒不是瓶装的。床头柜上放着个塑料袋。”

简说:“黑市上买的。”

艾米丽固执地摇了摇头。“贝内黛塔不可能知道怎么从黑市买这东西。她是摩门教徒,不酗酒,不涉毒,二十七岁,丈夫用情专一,有两个孩子。她负责指导、服务严重残障儿童,她热爱自己的工作。”

简想到了芝加哥的艾琳·鲁特,她是残疾人权益倡导者。在申内克用计算机模型设计的新世界里,显然不会有截瘫者、四肢麻痹者、聋盲人、弱势群体的存身之地。

“罗兹曼博士,如果没有严重的颅骨外伤,没有其他明确的死因,验尸机构就不会对大脑进行检查,可以这样说吗?”

艾米丽欠了欠身子,仿佛在为自己的尸检程序辩解。“我解剖过一个案例,一个年轻人从离地二十二英尺高的梯子上摔下来,当场死亡。没有颅骨骨折,没有挫伤,没有头皮撕裂,但脑部检查显示有弥漫性轴索损伤,脑干血管周围轻度出血。死亡不是骨骼冲撞碎裂造成的,而是头部猛然加速减速造成的。”

“好,不过在你说的案例中,没有解剖损伤支持意外钝力创伤的判断,所以你必须看一看大脑。但在贝内黛塔·阿什克罗夫特案中,死因是显而易见的。酒店走廊的监控摄像证实,第二天服务员发现尸体前没人进过她的房间。”

艾米丽双唇紧闭,表情严肃。“全家人都不相信她自杀。他们怀疑她自杀是不是因为长了脑肿瘤。”

“如果家人坚持,验尸机构会做比规程要求更全面的尸检吗?”

“有段时间是这样,但如今不是了。”她迟疑了一下,双手举过膝盖,皱起眉头端详,好像认不出那两只手是自己的。“公开的说法是我厌倦了法医病理学,主动离职,但如果不离职,我就被解雇了。”

“什么理由?”

“我是贝内黛塔·阿什克罗夫特的姨妈。我本该要求回避尸检,但我没有。我用了办法,让人把尸检任务派给我。我隐瞒了我和她的关系。”

“行为失当,或者至少是说得过去的解雇理由。”

艾米丽的目光像激光一样。“全家人都震惊了,他们必须知道原因。一个可爱的女人,一贯的乐天派,一个满怀挚爱的母亲,入住酒店套房自杀……脑肿瘤也许可以解释一切。”

“验尸机构解剖完尸体之后,家人可以自费进行私人尸检。”

艾米丽点点头,但目光没有离开简。“那需要时间—几天,一星期,或者更长。她的丈夫、姐姐、父母亲都悲伤欲绝,痛不欲生。我做了我该做的,再有诉求我还要做……然而,天哪,我真希望我没做。”

事情已经清楚了:世界上产生了某种新的可怕的东西。如果对此还有任何怀疑,那么罗兹曼博士打开她侄女颅骨时所看到的景象足以驱除一切疑虑。

“尸检报告的这一部分我不完全理解,”简说,“有的短语、句子有被修改编辑的痕迹。”

病理学家深深吸了口气。“我察看前脑和大脑两个半球时,还以为看到了大脑神经胶质瘤,一种不产生局部肿瘤但破坏性极强的癌症。这种瘤像蜘蛛网一样在大脑的四个脑叶上都有散布。”

“但那不是大脑神经胶质瘤。”

简的眼神清楚地向艾米丽表示,她即将透露的情况已经是她俩的共识了。“我的天哪,你知道了。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

“也许知道了,你说吧。”

“那不是有机体,不是癌变的无序状态。我看到的是设计复杂的几何回路……一个体系,一种装置,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那种组织呈网状在四个脑叶上都有分布,进入各种各样的沟槽、褶皱之间的脑灰质缝隙、大脑沟回之间,然后逐渐消失,虽然在脑胼胝体上有大量聚集,但质量不大,几乎是个精灵般的结构,不好捉摸。看着它,我觉得……我知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邪恶的东西。那是什么?那东西是什么?”

“你可以称它为控制机制。”简说。

艾米丽看着双手,浑身颤抖。“是谁?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那是怎么做到的?”

简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而是说:“整个尸检过程中你们一直在摄像。”

“是的,但摄像机没有捕捉到我想要的效果。颅骨打开不久,也许是与空气接触后的反应,我说不清,那东西—你称为控制机制的那东西—开始解体。”

“怎么解体?”

艾米丽抬起眼睛,目光离开双手,由于臉色变得苍白,她的雀斑看上去比先前更加明显。“它似乎蒸发了,溶解了。不对,更像……盐类从空气中吸收水分,然后就潮解了。”

简全然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正在应对的力量奸猾狡诈,神通广大,有可能就是超自然的。“留有残余吗?”

“有。稀薄,几乎清澈。我给实验室送了样本,但从来没人跟我说是不是做过分析。”

“当天你就把报告归档了。”

“是的。”

“尸检过程不止你一个人参与。”

“还有个病理学助理医师,名叫查理·威姆斯。他吓坏了。他是个科幻小说迷,他认为我们看到的景象意味着外星人入侵。真见鬼,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确认你的报告了吗?”

“起初他是确认的,但我告诉他贝内黛塔是我侄女,很快……过了几个小时,他就不支持我了。”

“你被迫离开—是什么时候?”

“第二天。领离职补偿金离开,否则解雇。没有什么选择,真的。”

“查理·威姆斯现在在哪里?”

“他高升了,取代了我的位置,干得风生水起。”她使劲活动着双手,仿佛拳头攥得太紧,手指麻木了。“这么说联邦调查局现在盯上这个案子,嗯?真盯上了?”

“盯上了但没有公开。悄悄地调查。我必须请你保密,我们的谈话不能跟别人讲,你懂得原因的。”

“人会恐慌,都认为自己被控制了,不管是不是真的被控制了。”

“正是。你对贝内黛塔的姐姐、丈夫、母亲、父亲讲过吗?”

艾米丽摇了摇头,“没有,讲那个太不理智,太……可怕了。起初我说正在检验中,后来我说是脑肿瘤。”

“你为什么离职他们问起过吗?”

“我告诉他们,我跟死人打交道的时间太久了。那么一份工作,没人理解你为什么要干,但人人理解你为什么不干。”

“你现在怎么样?在这个地方待了八个月了。”

“过去我从不觉得什么事有压力,现在我总是觉得样样都是压力,不过我不像当初那样频频梦见那次尸检了。后續发生的事太多,世界前进的步伐太快,有些事在过去,要么让你心碎,要么让你发疯,现在你发现自己开始接受了。可以这么说,生活过去是旋转木马,现在是高速运转的过山车。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但在内心深处,我害怕极了。”

“我也害怕极了,我们都不例外。”简说,言外之意是许多特工参与调查,寻求真相。这是她唯一能给艾米丽以安慰的谎言。

2

内森·西尔弗曼降落奥斯汀国际机场,取了租借的汽车,驶入国道高速290线,离开了这个城市。尽管时区不同,但仍然在上午的中段。高速公路攀上爱德华兹高原,天空浩瀚,大地渺小,得克萨斯平原八方沉降,更显其广袤无垠,但却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

在他联邦调查局的职业生涯中,周末工作的情况不计其数。然而,要花一个星期六实施一项没有立案编号、没有公开卷宗的调查,还从未有过先例。

这也是第一次,他自解腰包支付机票和其他费用,几乎不抱希望哪个部门会为他报销。

他甚至没有花心思了解,是否有调查局的湾流V型喷气机可能会飞往得克萨斯,有座位供他搭乘。湾流喷气机主要用于反恐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调查,它们可能需要飞往费城执行相关任务。

在GPS柔声软语指引下,他不停地变换路线,最后上了一条私家车道,但见低矮石柱上架了一道铁拱,上写“霍克”。此时GPS不说话了。

车道两侧是牧场围墙,时不时有橡树冠当空。沥青直接铺在泥土路基上,在车轮碾轧和日晒雨淋的联合作用下,它坑坑洼洼,碎为片块。岁月切碎了它的边缘,又造就了它新的边界。

牧场四处土地肥沃,绿草平铺。左边棕白相间的牧牛星布,右边有绵羊啃食青草。

这座镶着白色护墙板的两层楼住宅,掩映在古老的橡树中,南有巨型谷仓,北有树隐马厩,相互间隔开阔。在碎石铺成的停车区,有一辆福特550卡车、一辆厢式货车。他把租来的汽车停在这两辆车旁边,登上前门台阶,按响了门铃。

天气暖和宁静,但夹杂着一种感觉:宁静随时可能被打破。

他见过尼克的父母克莱尔和安塞尔,那是近七年前的事了,当时尼克和简在弗吉尼亚举行婚礼。他觉得他们谁也记不得他了。

女主人开的门。她五十上下,个头高挑,灰白头发修剪得很短,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和靴子。“西尔弗曼先生,匡蒂科到这里远呢。”

“霍克太太,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我们以为你会打个电话,或者让别人过来。但你本人来了,我比你更惊讶。”

“尼克的事我很难过,对你们深表同情—”

她举起一只手阻止他。“我再也不说它了,也许我永远不再说它了。你来不是为了分担我们的悲伤吧。请进,请进。”

她领着他穿过幽静的房屋,走到厨房,账簿和发票铺满了餐桌的大部分。

“我在做账,我非常讨厌干这活。如果今天做不完,我会疯掉的。你想找安塞尔谈,但他现在在马厩里陪着兽医,我们最喜欢的一匹马瘸了。”

“霍克太太,其实,我想跟你们二位谈一谈。”

她笑了笑。“这么多数字在我头脑里打架,我不在说话的状态。请你在后门廊上等一等安塞尔,好吗?时间不会很长。你想喝点什么—汽水、水,还是茶?”

她尽可能待他和蔼可亲,但也还心存戒备。

西尔弗曼说:“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喝茶。”

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茶给他,带他走上廊厅,让他坐到摇椅上。

过了十分钟,安塞尔·霍克步出厨房到后门廊上。西尔弗曼站起身来。

他们握了握手,西尔弗曼问:“马怎么样?”

两人落座。安塞尔边回答:“左前蹄关节滑膜炎,发现及时,关节还没退化。唐纳是匹好马,我们共度过许多难忘时光。”

安塞尔是个大块头,双手粗壮,老茧斑斑,满脸风霜。

“这地盘不错。”西尔弗曼说。

“是不错,”安塞尔附和道,“都是自己的。不过你不是来讨论房地产的吧。”

“我也不是以官方名义来的,尽管可能涉及官方,就看怎么说吧。我很关心简,我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安塞尔凝视着庭院及远处的原野,背对着西尔弗曼说:“不管她在做什么,都是在做正确的事,她肯定会完成它,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一阵沉默之后,西尔弗曼说:“她把儿子放这里了吗?”

“没有,先生,她没有把儿子放在这里。你相信我就是了,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她在为儿子担心。”

“如果她在为儿子担心,那可能是对的。”

“孩子为什么会有危险?是谁在给他危险?”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危险,西尔弗曼先生,这世道多半不太平。”

“霍克先生,如果她在违法,我不能替她掩护。”

“她未必想让你替她掩护。”

西尔弗曼把喝了一半的茶瓶子放到椅子旁边的地上。“我是她的朋友,不是敌人。”

“那也许是事实。我无从知道。”

“如果我不清楚她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我就帮不了她。”

“我相信,如果她认为你可以帮她,她会与你联系。”

“加利福尼亚发生了一件事,与她有关。”

“我并不知道加利福尼亚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西尔弗曼先生,应当是我向你请教。”

“得克萨斯人。”西尔弗曼沮丧地说。

“你跟我们打过交道,是吗?”

“有过几次接触。”

“那么来这里要让你失望了。”

西尔弗曼站起身来,走向门廊栏杆,目光越过庭院,掠过辽阔平坦的草地,投向遥远的地平线,仿佛自己置身大海。他生在城市,长在城市,这样辽阔的空间让他感到不安。在这里,地心引力似乎强度不够,他和房屋以及没有在土地里扎根的东西,似乎都有可能飄起来,飘浮到无边无际、包罗万象的天空中去。

他背对着安塞尔说:“她母亲死了,她和她父亲失和疏远,如果她不来求你们帮忙,就没人可求了。”

“你最好相信,我和克莱尔也在大费神思,我们爱这个姑娘,把她当女儿看待。”安塞尔说,“她不来找我们是因为她觉得那样做会把我们置于险境,这也许跟她不找你的原因不太一样。”

西尔弗曼转身面对主人:“你的意思是她不相信调查局?”

安塞尔的眼睛是清澈的灰色。“请坐下来,请坐吧。”

西尔弗曼坐回到摇椅上。寂静中传来蝉噪,但几乎没有别的响声。

过了一会儿,西尔弗曼说:“你是考虑和我合作,还是另有想法?”

“我在考虑,西尔弗曼先生,所以就让我考虑吧。简敬重你,那是你还待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晴空一尘不染,一群五子雀带着激动的叫声突然冲入,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房子西北角有棵大橡树,这群鸟掠过门廊,消失在橡树上的鸟巢里、空穴处,仿佛即将变天,它们在找地方躲避。

安塞尔终于说:“尼克不是自杀。”

“是简发现他的,还有法医—”

牧场主打断了他。“自杀率去年开始上升,到现在增量超过了百分之二十。”

“是波动,跟谋杀发案率一样。”

“不是波动,没有下降,每个月只增高。这些人跟我们的尼克一样,没有理由结束自己的性命。”

西尔弗曼皱了皱眉头,说:“自杀就是自杀。”

“如果当事人受到不明原因的胁迫自杀,那就不是自杀。简已经开始调查,尽她所能深挖进去。所以他们到她家并撂下话,如果她不停止调查,他们就会蹂躏并杀死特拉维斯。”

听到从无诳语的牧场主讲出妄想狂式的阴谋论,西尔弗曼愕然了:“他们?他们是谁?”

“那不正是她要找出来的人吗?”

“原谅我这么说,但如果我没有自杀倾向,没人可以胁迫我—”

“简是不会说谎的,除非对方是骗子,显然我不是。”

“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诚实。”

“请不要见怪,西尔弗曼先生,但我并不在乎你怎么看我。”牧场主站起身来,“我知道的情况不多,全都告诉你了,随便你调查不调查。”

西尔弗曼也站了起来,他说:“如果你们知道怎么联系到简—”

“我们不知道。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是她不相信调查局里的每个人,也许你也该跟她持同样的态度。如果你们带着特工、律师和地狱里所有的天使来找我和克莱尔,那没有意义,从我们这里你们榨不出什么啦。请你绕房子走出去,不要从里面走。非常感激。”

他前脚走,安塞尔后脚关上了厨房门。

得克萨斯人风度优雅,通常情况下,安塞尔彬彬有礼得几乎过头,所以西尔弗曼在走下门廊台阶,绕房子走出去时,一直在想自己哪里出了错,失去了他的信任。他认为不是自己怀疑安塞尔的诚实触怒了他,而是他似乎不相信他儿媳妇的话。安塞尔是在说,你要是怀疑我,我们仍然可以谈下去,但你要是怀疑简,我们的关系就到头了。

他走到了房子前面,阵阵强劲的暖风突然从湛蓝的天空吹来,带着明亮的震颤,横掠牧场,似乎要把阳光从他身边吹走。橡树剧烈摇晃,树影忽隐忽现,高远处,卷云团簇,晴空垂纱,被更高的云流冲击,这一切都在造成他的幻觉。

瞭望广袤的大地,西尔弗曼多么希望自己不是在这个偏僻、陌生的地方,而是和瑞肖娜一起在亚历山大。

3

简在405号州际公路上急切南行,所幸交通并不拥挤。前一天晚上,一个半成熟的想法进入脑海,那个想法基于毫无依据的猜想,疯狂而鲁莽,现在她除了这么个想法什么也没有。她试图把那个不成熟的计划设想得乐观一些。她告诉自己,她并不是基于毫无依据的猜想来实施行动。她的记忆像捕熊陷阱一样,一旦咬住事实就不放过,即便最深奥难懂的事实也不例外。她的计划是记忆激发出的敏锐直觉。她不擅长自欺欺人,不可否认,她现在纯粹因为陷入绝境才匆忙奔向圣地亚哥。

从艾米丽·乔·罗兹曼博士那里了解了很多情况,但最让她不安的不是控制网络遍布贝内黛塔·阿什克罗夫特的大脑,而是它在短时间内发生溶解。除了尸检时摄像头可能捕捉到的东西,它几乎没有留下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如今,数码相片可以被随意处理,很少有人会相信那句古老的格言:词语可能骗人,照片永远可信。也许除了DNA,现今的一切证据都可能骗人。当头盖骨被揭开,申内克植入物的真相被和盘托出的时候,为了取信公众,唤起关注,所有不相信的人都必须在那一两分钟时间内亲临尸解现场。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叫人无法理解。垃圾科学众说纷纭,断章取义,但太多太多的人相信它的说法,对无穷无尽的世界末日说畏惧无比,却否认明摆在面前的常识真理。即便引导贝内黛塔·阿什克罗夫特自杀的控制机制被展示在数百万人面前,大多数人可能还是会对真相视而不见,转而关注那个无力消除、无须担当的恐惧:文明必将毁于即将到来的外星生物入侵。

简向来是个乐观主义者,但在经历了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发生的几件事之后,她担心自己可能在奔向湮没无闻,在圣地亚哥等着她的只有失望,那是一堵没有门的墙壁,她在以飞快的速度一头扎上去。

在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转上5号州际公路前,她看到了一座邮局兼商店,就买了两个大软垫信封、一卷胶带、一支黑色记号笔。

在停车场一个空寂的角落里,她往两个信封里各塞了三万美元。那是威廉·欧弗顿的钱。信封口自带封胶,但她还是用胶带加固了,确保安全。她用记号笔在第一个信封上写上“桃瑞丝·迈克莱恩”和地址。桃瑞丝是克莱尔的妹妹,尼克的姨妈,已婚,住处离霍克家的牧场十六英里。第二个信封寄给了盖文和杰西卡·华盛顿。把孩子托付给了他们,她只能用钱表达谢意。

以前她从新墨西哥州的一帮坏人那里也得到过一大笔钱,当时给桃瑞丝和华盛顿两家都寄了现金邮包,交给他们收藏,以备将来之需。当时和现在一样,她都没有在邮包里夹带纸条说明。两次投寄时的回信地址和接收地址是相同的,凭这一点他们就可以确定寄信人。还有,两次寄送的邮包上投寄人的名字都是“速可达”,那是狗的名字,尼克童年时与它形影不离。

简回到邮局,付款寄出了两个信封。

欧弗顿的另外六万美元她留作行动费用。她祈求上帝,愿钱能派上用场。

当初她决定在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停留时,曾想只寄给桃瑞丝·迈克莱恩,盖文和杰西的三万美元当面递交。他俩的住处离这里只有一小时的路程。

然而,以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她不敢去那里。尽管一直是个乐观主义者,她还是深信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孩子,告诉他妈妈爱他。前去一见的欲望强烈,势不可挡,但特拉维斯和她一样敏感,他会看出她的恐惧,知道她为什么来访,此后他会愈加心神不宁。

在停车场,她坐在车里,紧紧抓住挂坠盒,拇指在雕像上滑动。思念如割。特拉维斯在思念她的时候一定是这样做的,就像她现在一样。她不轻易流泪,但这一阵子,世界变得模糊了。

泪眼渐干,她把挂坠盒收进衣袋,发动了引擎。她从邮局的工作人员那里打听到了怎么去图书馆。有了从威廉·欧弗顿那里得到的地址,她用谷歌地图研究了申内克位于纳帕谷的牧场,特别是入口处的门楼和正房周边区域。

离开图书馆,她驶上5号州际公路南行,决意要在正午前到达圣地亚哥。也许圣地亚哥会让她的希望化作泡影,无奈她别无去处。

4

内森·西尔弗曼长途跋涉,却只做了一个短访。他回到奥斯汀国际机场,飞往哥伦比亚特区的航班几小时后才起飞,他在登机闸口附近找了个座位,等候登机。他手头有埃里克·拉森的书《野兽花园》,讲的是希特勒当权期间一个美国家庭在柏林的真实故事。他回到了书里,很快就入迷了。

起初他没意识到有人跟他搭讪。“是你吗?天哪,真的是你。”他以为这个询问是指向附近座位上的哪一位。“内森吗?内森·西尔弗曼吗?”

一瞬间,俯视他的似乎是一张陌生人的脸,然后他认出那是布斯·亨德里克森。布斯曾在联邦调查局干过十多年特工,其间获得了法学学位,三四年前,他调出联邦调查局,入职司法部。

“不用,不用,不勞大驾起身。”布斯说着在西尔弗曼旁边坐下,“孤星之州(得克萨斯州的别名。—译注)的首府奥斯汀远不是万类汇聚之所,但两个匡蒂科老友却在这里撞上了,这个世界实在小啊。”

布斯·亨德里克森像个演技拙劣但态度恳切的舞者,表现出有教养的新英格兰人的派头,而实际上他生长在佛罗里达。当特工的时候,他穿过定制的西装、皮鞋,花费相当于一笔房产抵押贷款,而眼下他衣着时尚,做派丝毫不减当年。

他们曾经交集很多,但调查的案子常常不同。此时,西尔弗曼想起来了,自己不是十分喜欢这个人。“看气色不错啊,布斯,正义与你同在。”

“那地方是野心的大旋涡—叫它大污水池,可以吗?不管是大旋涡还是大污水池,我在里面游得还算不错。”他轻轻笑了笑,聊以自嘲。“当然,我也还是做了些好事的。不管是什么好事,总是要做一些的。”

“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内森问。

“我在刚刚降落的那次航班上,下空中廊桥时看见你了。如果不是行李仍然耽搁在东部海岸的某个地方,我现在应该在取了。我在度假,先来这里,然后去圣安东尼奥市。瑞肖娜好吗?她肯定身体健康,风姿依旧。”

“她很好,多谢问候。你家太太呢?”西尔弗曼想不起名字了。

“我离婚了,不要怜悯我,是我要离的。谢天谢地,我们没有孩子。你的孩子好吗,内森?耶雷布、利斯贝思,还有查雅,他们都好吗?”

布斯竟然记得他们的名字。西尔弗曼略觉惊讶。此人不辞辛苦记这些,暗示他觉得孩子们很有趣、令人难忘,为的是和西尔弗曼这种有价值的人搞好关系。

“都上完大学了,利斯贝思是去年毕业的。”

“都安全、健康、走上社会了吧?”

“是的,最欣慰的是找到了工作。”

布斯笑了,笑得有些过分。“你好幸运啊,内森。”

“我每天晚上都对自己这样说,每天早上的第一句话也这样说。”

布斯轻轻拍了拍西尔弗曼手里的埃里克·拉森的书。“很棒的书,我是两年前读的,引人深思。”

“是的,正是这样。”

“引人深思。”布斯重复道。他瞥了一眼手表,猛然站起身来。“我得走了,一个星期的休闲就是这样匆忙。”

他急匆匆伸出右手,两人握了握,布斯拉西尔弗曼手的时间略长了一些。

“幸运的人。”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离去。

西尔弗曼望着布斯·亨德里克森在中央大厅融入旅客流,穿过候机楼,从视线里消失。

他没有即刻返回拉森的书。

布斯·亨德里克森一个人度假也要穿三件套西装、打上领带吗?

他没见布斯也许有三年了。布斯能从远处发现他,但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远距离认出布斯。

这个人没有超级计算机的记忆力,他凭什么能回忆起孩子们的名字?这太不可思议了。记住瑞肖娜倒也罢了,布斯见过她一两回,但他从未见过孩子们。耶雷布、利斯贝思、查雅,这些名字从他舌边蹦出来,仿佛一小时前刚刚听说。

西尔弗曼现在似乎觉得布斯说出他们的名字的时候,目光变得犀利了,嗓音里加入了不同的语调,一种难以觉察的严肃。

也许在调查局工作多年,怀疑成了习惯;也许安塞尔守口如瓶的偏执脾性感染了他。

都安全、健康、走上社会了吧?

大多数人会问孩子是否健康快乐,如果有人问孩子是否安全,不就古怪了嘛。

记忆深处,他听到了布斯的声音:引人深思。引人深思。

西尔弗曼看了一眼手里的书。

他曾问布斯,是什么风把他吹到奥斯汀来了,但布斯没有回答,好像已经知道了西尔弗曼在做什么。

5

五天前,简在圣地亚哥分图书馆第一次见他时,他说起过一家免费食堂,并打算把简给他的四十美元捐到那里。那家食堂离图书馆其实只有一个街区。图书馆管理员给简指了路。

免费食堂的房舍过去归一家兄弟会俱乐部所有,正面墙壁由石灰岩砌成,墙上表示俱乐部名称的字母已清除干净,但石灰岩背景因岁月久远而发黑,字母原来在的地方颜色略淡,因此依旧可辨。

这地方的新标牌为红白蓝晚餐,简捷而明确。为了避免有人误解为这里只供晚餐,一行说明文字承诺:一日三餐,保证供应。

与兄弟会掌管这个地方的时代相比,内部布局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酒吧不再营业,但架构还在;餐厅地面铺着水磨石;演奏台错层凸起,其前是木地板舞池,好久没有使用过了。

毫无疑问,昔日圆桌周围放的是优雅气派、装潢考究的靠背椅,而今用的是折叠椅和长方桌,不铺台布。

午餐11 : 30开始,现在是11 : 50,已经有了三四十个人,有的在吃饭,有的在排队自助取餐。食客主要是男性,大多面色苍白,因酗酒成性而浑身颤抖。八名女性,有的独坐,有的结对,虽然可能有几个也是酒徒,但多数满脸疲惫和忧伤。

午餐是墨西哥風味,洋葱、辣椒、香菜、酸橙、热气腾腾的玉米饼等,香味弥漫,气息氤氲。

简移步到自助取餐队尾,但没有拿托盘。她走到第一位服务员跟前—根据胸牌,这人叫沙琳—说道:“有个人常来这里吃饭,但我不知道他最近来过没有。”她拿出星期五上午在伍德兰山图书馆打印出来的报纸上的旧照片。“他的名字叫杜戈尔·特拉亨,如今不是照片上的样子了。”

沙琳说:“老天爷啊,他现在看着根本不像了。这人辉煌过,不过自己从顶峰跌了下来,这是明摆着的。”她招呼后面的服务员,“罗莎,你看看这个。”

罗莎既沮丧又惊诧,她摇了摇头。“如果让照片上的这个伙计拍电视广告,他可以给女孩子推销任何东西,从香水到炸鱼条,想卖什么就卖什么。得有多少辆汽车碾过,才能让他变化这么大呀?”

“你找杜戈尔有事吗?”沙琳问。

“是的。如果你能给我些他的线索,我将感激不尽。”

“他知道你找他吗?”

“我们见过一面,时间很短。不过他不知道我找他。”

“很好。”沙琳放下汤勺,“跟我来,亲爱的,我带你去见他。”

“他在这里吗?”

“我们在这里,他最好也在这里。”

食堂后厨人来人往,简跟着沙琳进去,走到了另一个房间,样子像后厨经理办公室,里面放着桌子、电脑,还有摆放食谱的书架。不知什么原因,两个窗户都漆成了黑色,使房间有种隐匿于地下的感觉。

桌子后面坐着那个她在图书馆里见过的男人,样子像熊,头发比记忆中还要蓬乱。他黑须倒竖,向外散射。简和沙琳走进房间时,特拉亨停下手头的工作,抬头看她们,脸色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沙琳说:“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找你有事。”

“把她弄出去。”特拉亨低吼道,仿佛时值隆冬,他的冬眠被打断了。

沙琳被触怒了,或者假装被触怒了。“我是厨师,不是搬运工,不应该你需要搬什么我就搬什么,你说搬到哪里我就搬到哪里。我在做饭,这是按规矩工作。你想让她离开,自己拎起来扔出去不就完了。”

沙琳一边离开房间,一边向简使眼色。

只剩一位烦心人物了,特拉亨怒目聚焦于简。“你来是要把四十美元拿回去吗?”

“什么?不是,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感恩节还远。”

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便说:“感恩节?”

“感恩节这天,搞新闻的来拍照,该死的政客名流,个个排队抢镜头。”

“我不是政客,也不是名流。”

“那么,活见鬼,你为什么看着像个名流?”

“我不知道我看着像呀。”简被这个男人毫无必要的敌意弄得懊丧无比,她把那张没蓄胡子的特拉亨照片放到桌子上,“这个人怎么了?”

特拉亨把照片调了个,不让年轻时的他直视自己,而是直视对方。“他一身智慧。”

“现在他在做什么—为施粥厂准备菜单?”

“那你在做什么—从着了火的楼房里营救小孩吗?”

“DDT—那记文身,是你名字的首字母,也是你的绰号,因为你清除坏人就像DDT清除蚊子那样毫不含糊。几年前我读过你的相关报道。我后来才想起来的。”

这时候,他的焦躁带上了惊慌的色彩。办公室和厨房之间的门敞开着,他瞥了一眼。

她说:“你获得过铜十字英勇勋章。你冒着极大的危险营救过—”

“小声点,”他嘟囔道,“你犯什么病了,闯到这里来,嚷嚷这样的事?”

简走到门口,把门关上。办公室里没有供访客落座的椅子,但有一把折叠椅靠在墙上。她打开折叠椅坐下,“你后悔做过那些事吗?你感到尴尬吗?”

他看上去像《旧约》中愤怒的上帝,准备惩罚罪有应得的世人。“这可能不好理解,夫人,但战争中,你做了该做的事,不管付出了什么代价,如果你活着回来了,你就知道落个一败涂地、粉身碎骨的下场是多么容易。所以针对那点事夸夸其谈,喋喋不休,是绝对的错误,只有愚蠢的人才那样干。我不上脸谱网,不发推文,不搞照片分享。我不谈过去,所以,你还记得老掉牙的DDT的事,还能找到那张登报的照片,这让我讨厌。”

她与特拉亨如炬的目光对视,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舒了一口气说:“也许你不愚蠢。”

“你以为你的意见对我重要吗?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钻入他人生活,坏人的情绪无名小鬼?”

简在手提包里翻找,扯下捆在驾驶执照上的橡皮筋,把五张伪造的驾照摊开在桌子上。“我有很多名字,但没有一个是真的。我的真名叫简·霍克。我是正在休假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不过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停了我的工作,或者已经解雇了我。”她把联邦调查局身份证件扔在桌子上。“我丈夫尼克是饱享殊荣的海军陆战队员,获得过包括海军十字勋章在内的军功,三十二岁就是上校。有人杀了他,并试图让谋杀看上去像自杀。他们威胁说如果我不罢手,他们就蹂躏并杀死我五岁的儿子。我把儿子藏了起来。如果他们找到我,就会杀了我。我已经杀了他们中的一个。我知道上哪里去找那个最大的恶棍,那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但我孤军奋战不可能得手,我也不可能求助于我所认识的任何人,因为我的对手正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上套。我需要一个像你一样身手好的人帮忙,但愿你依旧不减当年。这是我来你这儿的目的。”

她拿起那几张假驾照和联邦调查局证件,放回手提包里。他观察着,然后说:“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的话?我不是海军陆战队员,我是陆军。”

简凝视着他,无言以对。

他说:“不要紧张,开个玩笑。”

“我不知道你也会开玩笑。”

“好久没开玩笑了。”他望着一扇刷了黑漆的窗户,仿佛透过不透明的窗格,看到了令他不安的景象。“你来找我,不是孤注一掷,就是痴心妄想。”

“我承认我是孤注一掷。”

“我为你做不了什么。”

“如果想做,是可以做的。”

“对我来说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

“所有的战争都是一个战争,它永远不会结束。”

“我已经不比当年了。”

“得过铜十字英勇勋章的人永远初衷不改,品格不移。”

他盯着她的目光,“那只是情绪激愤时的一派胡言。”

“但对一个海军遗孀来说则是郑重其事。”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待人一贯如此吗?”

“还能有别的样子吗?”

6

简喝着最黑、最浓的咖啡,熬过了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杜戈尔·德温特·特拉亨像一头被蜜蜂螫了的熊,同她初入这间破旧不堪的办公室的时候相比,其暴怒只能算略微缓和。不咆哮的时候,他便不讲策略,态度生硬,目光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样锋利。他有一种钻入式审讯技巧,得之于匡蒂科真传。他一边笔录,一边绕回她已经交代过的问题,借以澄清她是否自相矛盾。他逐字逐句核查她的叙述,问得她汗流浃背,仿佛他必须相信她是连环杀手而不是追捕杀手的人。他阅读了艾米丽·罗兹曼的尸检报告,听简讲述了病理学家在动物医院告诉她的所有情况。

简站在特拉亨身后,看着特拉亨用欧弗顿的智能手机—还有简在里面找到的四十四个字符的网址—进入那个暗网,浏览阿斯帕西娅给访问者呈现的信息。她感到寒冷彻骨,因为所见证明吉米·拉德博恩的描述准确无误。页面明确承诺,漂亮姑娘不会反抗,永久沉默。

“这个世界已经成了僵尸的天下了。”他说,“这些卑鄙的家伙,怪异狂人,他们不是我们的同类。简直是行尸走肉。”

简坐到椅子上。“现在该做什么?”

特拉亨关掉了欧弗顿的手机。“你出去在餐厅里待一会儿,我需要跟一些人谈谈。”

“什么人?”

“你讲的情况令人信服,我不会出卖你的。”

“什么人?”她又问了一遍,“如果你搞错了,相信了不该相信的人,那我就完了。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怜我的儿子。”

“表面上看我可能精神錯乱,但其实没有。相信不相信我,你看着办。如果不相信我,就请你离开,我们彼此忘记得啦。”

她盯着他,他也盯着她。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说:“你是个冥顽不化的混蛋。”

“你想要什么—是打碎磨石的人,还是被磨石打碎的人?”

她站起身来,但没有朝门挪动。“提一个重大问题:星期一你在图书馆看黄片。”

“我不是为了取乐,我是作为公民行动的一员看那种电影的。”

“是真的吗?”

“我在这个城市与各种各样的爱心团体有合作关系,我们试图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发挥矫正作用。图书馆花了好长时间才屏蔽了那些不良网站,但有些管理员或其他什么人认为这限制了言论自由,于是打开‘窨井盖。有人告诉我那家图书馆故态复萌,我必须亲眼看看。今天,盖子盖上了,孩子们安全了。”

她记起来了,他当初看黄片时的厌倦和疑惑,另外,他很快就换到了狗的视频。

“很好,”她说,“很高兴我问你了。”

“你还想问我今天早上洗澡了吗?”

“你洗澡了,我知道,我从你肩上看网站的时候,可以闻到洗发水的味道。”

7

她在特拉亨办公室里待了一个半小时,其间午饭高峰已过。长桌边上,两个男人、五个女人、三个孩子即将吃完。那几个孩子看了看简,他们似乎都长着特拉维斯的脸。

沙琳、罗莎和另外两名妇女正在清理自助取餐的那一侧,简走了过去。沙琳说:“天哪,看看这人,罗莎,她连眉毛都没有被烤焦啊。”

“你说得对,”她说,“我的办法行不通。”

“但我的办法行得通呀。”

“你的什么办法?”

“节省时间,我们路上说。”

“去哪里?”

“去洛杉矶,见一个人。”

“见什么人?”

“你相信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也不相信你。这些天,我完全相信的人全世界只有八个—这就是我还没有丢掉性命的原因。”

“相信,也不相信—目前也许够了,但过不了多久,你就得拿定主意了。你带枪了吗?”

她撩开上衣,露出了腋下的枪套和手枪。“休假期间,我没有调查局的佩枪许可证。”

特拉亨穿了件宽大的黑色尼龙夹克,她在图书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穿这件衣服。他把夹克的两个衣襟都摊开,露出了左右两侧腋下的枪套,里面有手枪。“如果你有不错的人脉关系和慈善家的美名,可以获得许可佩带双枪。”

“讨论儿童玩具时真的需要那些枪吗?”

“大多数情况下我只带一把,但我认识的牧师、教师、退休的小老太太,这些人走到哪里都带枪。”

他一边说一边朝漆成黑色的窗户望去。

“你为什么给玻璃刷漆?”简问。

“我不喜欢背后有窗户,有了它,任何人都可能往里看。”

“百叶窗挡不住吗?窗帘呢?”

“不够理想,漆成黑色最保险。”他抓起行李包,“该走啦。”

简看着特拉亨打开门,离开办公室。她不知道,赶来向这个人求助是增加了战胜申内克的机会,还是适得其反,注定了自己的失败。

10

简发动了引擎,特拉亨把行李包放到福特的尾箱里,自己坐到副驾驶位上,关上车门,用膝盖撑着卫星照片。

他穿着靴子、迷彩裤、黑T恤、黑色尼龙夹克,在车里显得比先前高大、陌生。他四十八岁,尽管体型高大,但还是时不时流露出孩子气。有时候,他不知道她在观察他,会表现得茫然无措。

“你在看什么?”他喃喃地问。

“你确定知道自己正卷入什么样的旋涡吗?”

“擅闯私宅、强行入侵、非法拘禁、殴打、绑架、杀人。”

“我们几小时前才见面的呀。”

“你的故事令人信服,我看了阿斯帕西娅网站,我相信你。”

她没有给汽车挂挡。“你相信我—这真的是你要一意孤行,陷入险境的全部理由吗?”

“不单是我相信你,好像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一直在等这件事。我有我的理由,不要问是什么,因为那是我的理由。你单枪匹马做不了这事,求援别无去处,我答应帮你,你幸运极了。出发。”

11

这天刚开始时天空蔚蓝,不一会儿云团起航,不停地从北方浩浩荡荡而来,一支由灰色大帆船组成的舰队遮蔽了蓝天。现在是两点半,阴云覆顶,可能要下雨。高空疾风劲吹,力驱云团,而在地面,风烟俱寂,街边的树静若止水,三角旗、招牌旗、遮阳篷悄然低垂,纹丝不动。这似乎是一座等待中的城市,但它等待着什么?不是好事,不是泰然事,不是期盼的事。

他们沿着高速公路向北行驶,赶往5号州际公路,特拉亨说:“该说的都说过了,我们静一静吧。”

“好的。”

“我需要安静,需要思考。”

簡没说什么。

他两眼紧闭,身材高大,着装怪异,毛发竖立。简不知他的底细。她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瞥上他一眼。她的心绪摇摆不定。他的出现让她宽慰,又让她心神不宁。

他们都不说话,只听引擎嗡鸣,沿5号州际公路行进了大约二十五英里,在经过海滨市的时候,特拉亨说:“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兴趣。”他闭着眼睛,粗鲁得像熊。

“我也一样。”简说。没想到他竟然觉得有必要提这个话题。

他想确认对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我的年龄足够当你父亲,而且我已经不适于考虑这样的事了。”

“我最近才失去丈夫,”她说,“短时间里,我也不适于考虑这样的事。”

“不是因为你没有魅力。你是很有魅力的。”

“我知道。”

“很好。非常高兴我们谈得这么直截了当。现在,我们的闲聊告一段落。”

西边,海天一色,灰暗接连;东边,山包沉郁,灌木丛生。即将发生的事件可能悲壮惨烈,但简的脸上还是浮起了一丝微笑。她没有让微笑存留多久。这时的微笑似乎是危险的,是在挑战宿命,而宿命不会忽视这样的挑战。

12

内森·西尔弗曼取消了返回华盛顿里根国际机场的飞行,从奥斯汀直飞旧金山,然后乘一小时的专线航班去洛杉矶。如果布斯·亨德里克森确实代表司法部长或部里其他人传递信息,暗示他停止行动,那么,产生的效果适得其反。

他星期六下午2 : 50到达旧金山国际机场,坐在登机口附近等待通知,这时收到了来自洛杉矶办事处的电子邮件。公园视频进行了清晰度优化,里面的人做了面部识别处理,确定携带两个文件包、手腕上绑着金属色气球的男子是罗伯特·弗朗西斯·布兰威克,化名吉米·拉德博恩。此人经营的唱片店实际上是为网络犯罪做掩护。联邦调查局对拉德博恩的业务一直实施电子监控,收集他的客户资料,为大规模抓捕做准备。

被挡在宾馆门口、肌肉发达的家伙是诺曼·基普·加纳,多家警察机构都对他感兴趣。某些极权国家在悄悄资助美国的犯罪组织,警方认为他是黑钱流通的渠道,但苦于没有足够的证据起诉他。

通知登机了,西尔弗曼站起身来。不管那两个文件包里装着什么,仅凭来源,他就知道简没有犯罪。根据洛杉矶的事态发展,他可能要向局长报告她的情况,继而启动官方调查,此事不宜久拖。

他现在没有上报,只因为他信任她,还因为根据她公爹的说法,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威胁要杀她儿子。西尔弗曼与布斯·亨德里克森邂逅之后,他更加相信安塞尔·霍克了。

13

405号州际公路上,简驶近长滩市的时候开始堵车,她频繁变道以绕过拥堵路段。以前别人这样开车,她会十分恼火。

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想到了一点:欧弗顿的尸体从昨天晚上就躺在步入式大衣橱里,她原以为那尸体要到星期一才能被发现;现在她想到了多种可能,比如周末的聚会他没去,某个朋友担心他,便去了他的住所。律师的死讯不一定即刻传到那帮坏人耳朵里,但如果传开了,申内克的安全意识便会增强。

一小时过去了,副驾驶位上的特拉亨一直在研究吉泽牧场的卫星照片,偶尔喃喃自语,直到经过英格尔伍德的时候,他才跟简说话了。“上10号大道向西到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然后向北走。”

过了一会儿,简拐上了太平洋海岸高速,又一次经过帕里塞兹公园。星期三,就是在这里,滑旱冰的诺娜踢倒吉米·拉德博恩,抢走了两个文件包。只是这一次她在临海一边,公园在右侧。

“现在往哪里走?”她问。

特拉亨说了马里布的一个地址,最终,他就如何突破吉泽牧场的安全系统给她做了简略归纳。

他没有打算用飞机。她希望用直升机。他曾经是特种部队的直升机驾驶员,这也是她求助于他的原因之一。

另外还有一个要素似乎必须认真考虑。她当时没有多说。他考虑问题很全面,不过她担心,尽管他有军人的英雄气概,有投资商的天赋,有管理免费食堂的技巧,但心理问题会使他成为一名不尽如人意的战略家。

14

内森·西尔弗曼把在机场租来的车停在离唱片店一个街区的地方,按下停车计时器,朝唱片店走去。

离太阳落山还有近一个小时,但圣费尔南多谷的黄昏似乎来早一些。

唱片店前门的特工检查了西尔弗曼的证件,放他进去。“先生,在二楼。”

墙上的老式海报、货架上装唱片的箱子都在原处。后堂里还有很多类似的东西。

他听到二楼有人说话,便拾级而上,只见废弃家具林立,桌子上零食成堆。那地方曾经有人进行过暗网交易,但他们用的电脑、扫描仪或其他设备一个不剩,甚至连接线板或绑带都没有。

在场人员有洛杉矶办事处的负责人约翰·哈罗,他认识。还有两名不认识的特工。

哈罗灰色平头,双肩后挺,西装精心熨过,棱角分明,显得机警果敢,显然是军人出身。作为危急事件反应小组的部门主管,西尔弗曼负责五个行为分析处,其中的二处负责网络犯罪及相关事务,在过去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关注化名为吉米·拉德博恩的罗伯特·布兰威克,为哈罗提供咨询。

哈罗说:“有个假交通摄像头监控前门,电话对话和非电话对话都有自动录音,待后核查。最近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就没有实施全天候监视,但我们会派车定期经过这里。这些人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这里,如果他们谈了,我们在后期核查相关录音时应该能发现蛛丝马迹。”

西尔弗曼突然面色阴郁。“这么说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撤走了。”

“是的,好像他们发现我们掌控一切并准备收网了。”他顿了一下,“你们那里有内鬼,内森?”

哈罗用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西尔弗曼注意到了对方的措辞。联邦调查局是相互忠诚的兄弟团体,但有时貌合神离。

他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说:“布兰威克非常自负,他确信自己的身份隐藏得很好,除了基普·加纳,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不是拉德博恩。”

“是的,除非……有人走漏了风声。”

“你们抓到他了吗?”

“还没有,一小时前我们在谢尔曼橡树园他的庄园那里派了人监视。我们正赶在老鼠散去之前实施抓捕,免得它们相互通风报信。”

“你们要和反恐特警组一起去布兰威克的庄园吗?”

“是的,大家伙在那里,但同时也可能遇到剧烈反抗。”他看了看手表,“天黑以后行动,我们现在该上路了。”

“我也去。”西尔弗曼说。

“如果布兰威克知道我们有他的真名,如果他跑了,你们中间就有内鬼。”

“不会那么简单吧,约翰。”西尔弗曼说,他希望自己不必收回这句话,至少不是在说出去几小时后就屈尊认错。

15

马里布庄园可能占地一英亩,也可能是三英亩,从堆叠式石头围墙外面很难判定它的大小。

门卫身穿灰色休闲裤、白衬衫、栗色夹克,上衣的剪裁款式可以隐藏武器。他在等候客人特拉亨先生。两人进来后,坚固的绿色铜皮大门关闭,截断了石英岩车道。

园内地面开阔宽敞,不乏热带风情。凤凰棕榈树、皇家棕榈树,还有她说不出名字的棕榈树,伴生着品类众多的蕨类植物,使庄园雅趣大增。各处鲜花烂漫,芳草萋萋。

这所房子是白色灰泥、玻璃和柚木建成的奇观,悬臂式平台引人注目。

她把车停到环形车道上,然后说:“我们又来了。”

“你来过这里吗?”特拉亨问。

“没有。我是说我们又来到富人家了。有数不清的富人吗?”

“你会喜欢这位的,他是圣地亚哥的好人,我提起的每一项善事他都慷慨解囊—”

“世界上一半的行善者是作恶的骗子。”

“我提起的每一项善事他都慷慨解囊,”特拉亨重复道,“而且从来不利用捐助自我鼓吹。”

她随他走到前门。开门的是个男人,穿白鞋、白休闲裤,雅致的白色夏威夷衬衫不带任何装饰,只有最淡的蓝线缝上去的棕榈树轮廓。

简误以为他是主人,其实他是男管家。“先生在車库里等你们,我带你们过去吧。”

“别客气,亨利,”特拉亨说,“我知道怎么走。”

庄园的房间宽敞,现代家具摆得井然有序,辅以亚洲古董和艺术品,步态笨拙的特拉亨比停在富丽堂皇的车道上的福特还要格格不入,但他似乎没有觉得不自在。

他们经过一道玻璃墙,墙外海景壮阔,令人叹为观止,灰色的天空罩着灰色的大海,白浪滔滔,排成方阵,开向海岸。

电梯送他们到地下车库,那里有二十余辆汽车。

主人也在那里。让简惊诧的是,他是个著名影星,个头高大,长相英俊,肤色黝黑,俘获力极强的微笑融化过世界各地的人心。

他和特拉亨拥抱后,特拉亨介绍了他和简。影星拉住简的双手,“杜戈尔的朋友,不管是谁—都是极为可疑的!但你是例外。你的代理机构是什么?”

特拉亨连忙解释,“他的意思是星探机构。”他对影星说:“简不是这一行的,眼下你可以说她是私家侦探。”

“我演过私家侦探,不止一次,”影星说,“我还雇过几个私家侦探,但没有一个可以与你比肩呀,霍克小姐。”

车库中间停着廓尔喀民用版RPV装甲车。这车由加拿大特拉迪尼公司生产,销往世界各地。它高度超过八英尺,长二十多英尺,跟该公司生产的战术装甲车、装甲越野车和专用执法车等一样强大。它爆胎后仍能行驶,与军用版唯一的差别就是没有炮口。

影星带着收藏家的激情,微笑说:“6.7升V8涡轮增压柴油发动机,三百马力。带上所有的配件,两个四十加仑的油箱都加满,这宝贝毛重大概一万七千磅,但操作起来爽利极了,你要什么速度它就给你什么速度,如果你不是自不量力,盘算着撞坦克,坐在里面绝对安全。”

特拉亨递给影星一个信封。“这是四十五万美元的支票。”

影星一脸茫然,他说:“杜戈尔,我不明白。”

“你要弄明白什么?”特拉亨咕哝了一句,“我没有耐心等几个月,等特拉迪尼公司给我发一辆车过来。你马上就要出去几个月拍那两部电影了……顺便说一句,它们根本不可能让你再得奥斯卡奖。你可以新订一辆廓尔喀车,拍完电影回家,车也刚好到手。”

“你可以借车呀,免费。”

“那不好,”特拉亨说,他摇了摇乱发丛生、胡须浓密的脑袋,“我可能会用这辆车惹上麻烦,所以你最好卖给我,不是借给我。”

影星问:“麻烦?什么麻烦?”他显示出的不是担心,而是探险家与生俱来的好奇。

“各种各样的麻烦。”特拉亨回答道,他双眉紧锁,表情严肃,俨然一个天才预言家,看到的未来没有光明只有黑暗。“我就说这些。万一出事了,你总得有个可信的免责证据吧。可千万别变卦呀。”

影星做了个鬼脸。“我是云里雾里,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就保守秘密吧,我的头儿。”

特拉亨说:“如果我们完事后把这部车开回来了,假如你想要,可以扣除所有的修理费用,再从我这里买回去,或者就由我留着它,怎么都可以。现在我们还要赶路,虽然你那没完没了的好莱坞故事让我如痴如醉,但你还是快把车卖给我吧。”

影星冲着简咧嘴一笑,“他厉害吧?”

“确实。”她赞同道。

“你跟着他将陷入什么样的境地,我想你知道吧。”

“我想我是知道的。”

16

斜坡长街的每个路口排查结束后,联邦调查局的汽车就将布兰威克庄园所在街区的两端封锁了。

住在布兰威克庄园坡下那所房子里的人不在家,庄园另一侧的邻居在夜幕掩映下被悄然护送出住所,远离可能发生的武装行动。

在布兰威克庄园的街对面,西尔弗曼和特工哈罗站在行道树下的黑暗中,在一辆罗托—鲁特面包车后面观察着。面包车是从美国缉毒局借来的。六名特警在车里严阵以待。

夜静悄悄的,一阵轻风从西边吹来,搅得树木窃窃私语。

目标宅邸的一楼,大部分房间都亮着灯,但在二楼只有部分房间亮灯。窗帘开着,房间里显然没有人。

起初,两名特工身着便服走近布兰威克庄园,衬衫里面穿凯芙拉轻型防弹背心。他们没有戴头盔,没人看得出他们是警察。

一名特工走上台阶,向前门和窗户之间的一段墙移动。另一名特工走到房子东侧,穿过一道铁门,向房子后面移动。

房前的特工站在窗户旁,把一个直径两英寸的吸杯压在玻璃上,吸杯中心是高灵敏度、宽幅拾音麦克风。特工腰带上挂着一个香烟盒大小的音频处理器,能识别并屏蔽来自浴室通风扇、冰箱马达等家用电器有节奏的噪声,以便更容易地识别人声和人类活动的无规则声音。特工戴着耳机,能听到处理器认为有用的声音。

这个监听设备也把听到的声音发往远程接收器,眼下的现场就是西尔弗曼的智能手机。

他和哈罗听了大概两分钟,沉寂毫无变化,如果房屋里有人,那一定是在低温实验里暂停了生命迹象。

在房子东侧消失了的特工又从铁门里踅了出来。他蜷伏在树篱边上,深色衣服让人几乎看不见他。

过了一会儿,哈罗的电话振动了。他接了电话,叫对方回来,然后结束了通话。他对西尔弗曼说:“透过窗户,他看见厨房地上有一具死尸。”

哈罗走到面包车后面,命令特警进入布兰威克庄园,搜索每一个房间。

17

简坐在廓尔喀方向盘后面,驾车沿5号州际公路向北疾驰,汽车的六速位自动变速器操作起来得心应手,由于装甲隔音,路上产生的噪声比她预想的要小。拉斯帕德里斯国家森林公园在左,洛杉矶国家森林公园在右,她驱车攀高驰入特哈查比山脉,正前方只有斑点一样的村镇—这里三两千人,那里几百人—否则天空底下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月亮和星星被埋葬其中。

她的福特还在马里布,停在影星的车库里。如果她还能活着,她会去取车的。

特拉亨坐在副驾驶位,看上去比在福特車里矮小。与军用风格的车辆在一起,他少了些滑稽,多了些威胁。他看着像个危险分子,一心要炸毁银行和证券交易所。他时不时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但没有发起过交谈。

他们离特琼要塞只有几英里了,这时候简说:“他拿了你的支票,把车卖给了你,也不想知道你要做什么,不顾忌你做的事可能把他牵连进去,坏了他的名声。为什么?”

“是的。”

“我提了一个问题。”

“你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他为什么那么做?”

“我们是老相识了。”

“嗯,老相识可以解释一切。”

“没错。”

“你听不出我话里的挖苦啊。”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咳了一口痰,吐在手帕里,塞回衣袋。

她说:“我对你刨根问底。”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那样做,啥也不问?”

“你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是吗?”

“我需要弄懂你。”

“没有谁能弄懂谁。”他说,“简单地说吧,这个人谎报年龄,十六岁当了兵,服役四年,三年在特种部队。我们一起经历过艰难。”

“战争吗?”

“像战争,但人们不那么叫它。”

“你们一起经历过的艰难是什么?说具体点。”

“你从未听说过的事。”

“我从未听说过的什么事?”

“他认为我救了他的命。”

“他为什么那样认为?”

“一伙人要杀他,还有特种部队的另外几个,我杀了那伙人。”

“那一伙是多少人?”

“十二个,也许十四个。”

“于是你获得了铜十字英勇勋章。”

“不,那是因为另外一件事。现在你把嘴闭上一会儿可以吗?”

“我不说了。”她说。

他们在四千一百英尺的海拔穿过特琼要塞,开始向圣华金河谷行驶。河谷沃野万里,曾经是世界上最盛产的农田。

高速公路兩旁,土地平坦,一望无际,渐次暗淡,没入遥远的群山。群山之间,月光不足,只显得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像幻境中的神秘峰峦,隐约可见。在这片广袤之中,农舍这里一户那里一家,闪烁着孤零零的灯光;灯光汇聚的片区表明那里有名如南瓜汇、风尘地、柳树扣等的小村镇。

简想,这个田园诗般世界里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是否安逸,是否不受现代世界里压力和焦虑的影响?如果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好日子又还剩多少天呢?

18

死者面部伤严重,尸体也已开始腐烂,但还是可以辨认他就是罗伯特·布兰威克,也叫吉米·拉德博恩。他们不用搬动尸体就可以从后面的裤兜里取出钱包,里面的驾照确认了他的身份。

橱柜遭到霰弹枪的射击,毁坏严重,霰弹射在坚硬物体的表面反弹飞落,撒得满地都是。

“布兰威克没有武器。”约翰·哈罗说。

“也许有武器,但被杀他的人拿走了。”西尔弗曼说。

“给人的感觉不像是那样。”

西尔弗曼不得不承认确实不像。

“如果布兰威克持霰弹枪,与拿手枪的人对抗,那他不会死,地上躺着的该是另一个人。”

三段视频在西尔弗曼的脑中掠过:死者活着时携带两个文件包穿过公园……滑旱冰的女人从他手里抢走两个文件包……那女人和简清空文件包,把里面的东西装进大垃圾袋,迅速离开宾馆车库。

可能哈罗也想起了同样的视频。他说:“他被人近距离射击,打在脸上,显然他没带武器。如果他双手火药残留检验呈阳性,我就承认他有武器,否则他就是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被击毙的。”

“不见得吧。不过咱们等实验报告吧。”

特警组已经离开,另一位特工从走廊里探进头来说:“洛杉矶警察和犯罪现场调查车再过五分钟就到。”

特工走后,哈罗对西尔弗曼说:“霍克的丈夫自杀了。”

“是的。”

“她在休假。”

“假休完了。”

“她现在不是在休假?如果她在我的辖区执行什么任务,为什么没人知会过我?”

“通融一下吧,约翰,到明天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些情况你并不了解,我正在理清头绪。”

“我了解的是,整个唱片店在我的监控之下蒸发了,它的核心人物成了一具僵尸。”

“我明白,但你们花了几个月时间收集唱片店客户信息,已经有名单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对付其中的首恶了。”

“没有布兰威克做证。”

“你会有其他协犯做证的。”

“我只是说,延误会造成后果的。”

“延误会造成后果,”西尔弗曼赞同道,“草率行事也会造成后果,后果总是有的。”

他看了看手表,晚上11 : 05。他的表还是东海岸时间。他眼睛很累。他一肚子火。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他要找宾馆住下,弄些吃的,思考这一天来发生的事。

19

简想开快一点,又担心被高速公路巡警拦截。装甲车引人注目,容易让警察感兴趣,而特拉亨又不像个有钱人。如果巡警要求他们下车,就会发现他们藏匿武器。假如简被羁押,就只能坐等敌人去找她了。

这辆廓尔喀有豪华轿车该有的一切设施,包括一流的音响,但简尊重特拉亨的选择:沉默和思考。

GPS报告说,本次行程接近五百英里,他们已经走了两百多英里。这时候他们驶离州际公路,开往卡车停靠站。主油箱几乎空了,他们用特拉亨的信用卡把油箱加满。简买了四份火鸡肉加熏猪肉的三明治、两瓶二十盎司的可口可乐。

特拉亨接过方向盘,一边吃一边开车,吃完之后,他把车开离大路,停在人行道旁,换简接着开车。简以为他想在副驾驶上打个盹,但他没有,而是盯着高速公路,像在自我出神。

简疲惫不堪。脊背和屁股酸痛。她从洛杉矶开到圣地亚哥,然后又从圣地亚哥开到这里,从早晨到现在,途路奔波近十个小时。她没有睡意,但心力交瘁,肌体疲惫。生动风趣的谈话本可以助她保持机敏,但特拉亨不是满腹奇闻逸事、才智焕发的健谈人。

往北走了七十英里后,黑夜降临,大雨如注。路上有积水,轮胎打滑。简不知道四轮驱动是否有助于防滑,但她还是匆匆忙忙切换到了四轮驱动。

有特拉亨做伴,这趟旅程的每一英里都不同寻常,此时变得更加可怕了。疾风争势,暴雨瓢泼,水势如幻影生翼,在高速公路上翻腾。廓尔喀在疾驰,车外的世界似乎被渐次溶蚀,黑暗之中一切荡然无存,只有一小段路面如羽箭出射,没入虚空。

特拉亨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你可能认为是战争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其实不是。”

她认为如果他想说什么,即便她缄口不言,他也一定会说出来的。与其说他是在和她对话,不如说他是在凝视着挡风玻璃和自己交流。雨刮器可以扫除眼前的雨水,但高速公路路肩之外的世界还是一片模糊。

特拉亨说:“其实,军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经历,它让我觉得自己有价值,可以做一些值得做的事。好长时间我觉得自己百无一用。”

一辆十八轮大卡车的尾灯阴森可见,越来越近,简把速度从七十英里减到五十英里,让卡车司机在前面领路。

特拉亨说:“我十岁的时候姐姐被杀,而我却被迫在旁边听。”

20

当天早些时候,内森·西尔弗曼要飞离奥斯汀,临行前他需要预先找好到洛杉矶后的住处,然而选择十分有限。国际机场周边和洛杉矶市西区的大多数酒店都已客满,他只能考虑高端酒店,只好挥霍一把,在比弗利山庄的一处酒店订了一个小套房,内有客厅、卧室,大理石花纹装饰的浴室富丽堂皇。

现在是晚上9点—他的手表上是12点。他登记之后被引进套房,安静、舒适、细微之处的贴心服务,感觉像一盘新鲜水果,似乎每一分钱都花得值。

他原计划是回弗吉尼亚的家中过夜,但多年的联邦调查局经历让他另有所悟,出门旅行须带上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以备万一。

客房服务菜单非常丰盛。旅行时他一直喜欢在自己的套房用餐,而不是一个人去餐馆。

他冲了个淋浴,裹着浴袍,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这时晚餐到了。

年轻服务生显然是个生手,在桌上铺了白桌布,摆了一小盆鲜花,放上刀叉等餐具和餐巾,但动作没有章法。他从客房服务车里把晚餐端上桌,笨手笨脚,不过颇有礼貌,为自己的行为不得体而道歉。西尔弗曼给了他不少小费,似乎在说,不用焦虑,在你这个年龄,人人都是新手。

菲力牛排和配菜非常完美,奶油里浸着草莓和蓝莓,装在壶里一直保温的咖啡可口极了。

那天早上4点钟他就起床了。尽管疲惫不堪,他还是觉得自己会睡不好。太多的担忧,太多的谜团。

从保温壶里倒出第二杯咖啡,但还没有喝上一口他就醒了,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椅子上睡着了。

疲惫深入骨髓,需要努力才能站起身来。地面倾斜了,仿佛宾馆是海上航行的船。卧室在躲避他,但他后来还是找到了,也找到了床。事实证明,失眠的担心是多虑。

他梦见了得克萨斯平原,无边无际,无声无息,平坦绵延到遥远的地平线。野草齐膝,除了他奔跑过的地方有所搅动之外,一片死寂。烈日当空,一动不动,他跑啊跑,一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根本看不到追兵,但感觉有人在追他。他害怕万里无云的浩瀚天空,人类未曾经历过的东西似乎会猛扑下来,抓住他、阉割他,掏出他的内脏。一扇门关上了。肯定是关门声。西尔弗曼停止奔跑,原地转身360度,但在那片广阔无垠的平原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房屋,哪里会有门。有人说出了他的名字—内森?能听见我吗,内森?—但他依旧茕茕孑立,完完全全茕茕孑立。烈日,晴空,草地,他在奔跑。

21

雨水像铅弹噼噼啪啪打在防弹的挡风玻璃上。

“她名叫贾丝廷·卡特,”特拉亨说,“她父亲是我母亲的第一任丈夫。贾丝廷,我的同母异父姐姐,我出生时她四岁。我一辈子忘不了她……”

他沉默了一分钟,仿佛他终于决定不把痛苦讲给别人听。

简觉得他已经多年不提起这件事了,也许自从发生之后就再没有提起过。毫无疑问,他姐姐被杀害的这个情况无法从互联网上了解到,因为他姐姐的姓氏和他不一样,因为事发时他只有十岁。在那个年代,法律严格保护儿童,禁止媒体报道涉童案件。

特拉亨接着说:“贾丝廷聪慧伶俐,心地善良,富有情趣。尽管相差四岁,但我们非常亲近,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很亲近,双胞胎也莫过如此。”

他的声音变了,满是悲伤的轻柔取代了粗野。

简瞥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苍白,细小的汗珠在他额头上点点沁出。他盯着高速公路,一动不动。此刻的公路在引他回溯遥远的过去。

“我十岁,她十四岁。一个星期六,我们的父亲……我的父亲,她的继父……出门办事,我们的母亲出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我和贾丝廷在家。门铃响了,我透过侧窗看到一个长相普通的家伙,一个送花人,手捧玫瑰。我们知道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知道。但我开了门。他说,‘你好,小朋友,我给一个名叫贾丝廷的女孩买了些花。他把玫瑰递给我。我接过玫瑰,他的重拳越过玫瑰,打在我脸上。他进了屋,一把关上门。我倒下了,玫瑰撒了一地。他在我脸上又是一拳。我甚至没有机会向贾丝廷发出警告。我失去了知觉。有阵子……有一阵子我失去了知觉。

“待我恢复了知觉,”特拉亨继续说,声音更加轻柔,“我已经被胶带捆住了,根本动不了。我浑身疼痛,鼻青脸肿,牙齿脱落,满口流血。我听到了声音,起初我不明白那声音。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我眨眼让它清楚一些。”

汗水像溪水,顺着特拉亨白垩一样苍白的脸流下来,也许还混杂着眼泪。他双手放在大腿上,握成拳,张开,握紧,张开,仿佛在抓什么。

“我在她……在贾丝廷的卧室地上。那家伙制伏她之后,把我扛到了那里,扛到了她的卧室里……他对她施暴。”恐怖扭曲了他平静的脸。“她求他。她哭。她哀求。但他不停。他见我醒了,叫我看他。不,我不看,我紧闭双眼。我动不了,无法帮她。我动不了,双手麻木,双脚麻木。我动不了,但我不可能听不见,我不可能让自己变成聋子。……持续了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我受不了那恐惧和愤怒……我恨我自己。”他压低声音,“我想死。”

简不忍再瞥他一眼,不忍看他噬骨般的痛苦。时间的流逝,他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不可能削减这样的痛苦。她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集中在倾泻而下的暴雨上,集中在平滑的路上。她要應付打滑的公路和横流的雨水。

“我想死,但是贾丝廷死了。他杀死了她。他……把她扔到一边。他杀了她……杀了她……用刀。”大块头男人的声音变小了,从低声私语变成了喃喃自语,然而每个字都十分清楚。“整个过程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那家伙说,‘嘿,小崽子,你看看。不,我不看。他说,‘下一个就是你,你看看,看清楚。”

简终究还是应付不了雨水和高速公路,只得驶向路肩,停了下来。她在座位上向后靠去,闭上眼睛,听着肆虐的暴雨。

特拉亨低声继续讲述。“我没有听见母亲回来,那个人也没有听见。我父亲的楼下书房里有一把枪。我母亲走进姐姐的房间,开枪射向凶手。一枪,她只打了一枪。她从贾丝廷的书桌上拿起镇纸,扔出窗外。她惨叫,我母亲惨叫,拿枪对着那个人惨叫。她不只是为了求助,因为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惨叫不止,直到声音嘶哑,警察赶来,她还在叫。她没有开第二枪,没有打死他。我不理解她为什么没有打死他,为什么不能打死他。”

特拉亨打开副驾驶的门,下车遁入黑夜。他站在雨中,目光凝视着漆黑的山谷。

简等待着。除了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他坐到座位上,浑身淋透了。

她本该表达同情,但她能想到的言语不仅词不达意,而且会因此造成伤害。

他说:“母亲是个温和的人。打那以后,她就完全变了。她垮掉了,成了一副空皮囊,五年后死去,年仅四十一岁。脑血栓。我想她一定在期盼自己死去。凶犯是埃默里·韦恩·尤戴尔,有一天,他见贾丝廷从学校徒步回家,偷偷跟踪了一个星期,观察了我们的房子,等待机会。他还活着,终身监禁。他活着,这不公平。我也活着,我现在还活着。”

简说:“很高兴你还活着。”

他没想到她说这句话。他静坐着,直到她挂上挡,驶回高速公路,然后才说:“有些人—太多的人—要控制别人,指挥别人,能利用就利用,不能利用就毁灭,为什么?”

她觉得这不是个修辞性问句,他在乎她的回答。“为什么有希特勒、埃默里·韦恩·尤戴尔?我不知道。是恶魔使然还是大脑出了问题?是什么原因重要吗?也许重要的是,我们还没有被这一切击垮,我们可以挖出埃默里·尤戴尔、威廉·欧弗顿、贝托尔德·申内克之流,阻止他们的种种勾当。”

到了斯托克顿市北,雨势减弱,又走了两英里,雨完全停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个小时后特拉亨说:“如果拿枪的是我,我会开第二枪,我会打光整个弹匣,我会打死他。”

简说:“我也会。”

在萨克拉门托,他们从5号州际公路转到80号州际公路西行,一小时后于星期日凌晨1 : 40抵达纳帕谷近郊。

一家占地不小的汽车旅馆亮着霓虹灯招牌,上书“有空房”。

简开过了一个街区远才停车,免得廓尔喀被汽车旅馆的摄像头拍到。简去办理住宿手续。因为旅馆值夜班的人看到特拉亨可能会受惊,所以他没有下车。简用现金和假驾照登记。她说叫蕾切尔·哈林顿,丈夫和两个孩子同行,订了两个房间。在登记表上,她写的车是福特探索者,编了一个车牌号。

夜班职员问:“有宠物吗?”

“没有,没有宠物。”

“我们的北翼区允许带宠物入住。”

“我们有过一只狗,但不久前死了。”

“这太遗憾了,孩子会很难过的。”

“他们的爸爸和我也很难过。”她说。

“什么品种—那只狗?”

“金毛猎犬。”

“金毛猎犬非常棒。”

“是的,”她赞同道,“品种最优秀的狗。”

特拉亨把他的行李包搬到自己房间门口,把一个手提箱搬到简的房间门口,简拎着第二个手提箱和那个装着六万美元的皮革手提包。

他说:“路上说的那些……”

“就留在路上吧。”

“好吧。”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然后又转身说,“我要说一句话,你就啥也别说了。”

“行。”

“有你这么个女儿可真是天赐之幸啊。”

他进了他的房间,她也进了她的房间。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到了她的父亲,想到他怎样把自己造就成了这个样子。

有几个小时,她睡得很沉,但她的睡眠不似天使那般天真无邪。

22

醒来时内森·西尔弗曼感觉头痛、口苦,嘴里的味道像醋、像灰。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后来他想起了奥斯汀、旧金山、洛杉矶、头部中枪的罗伯特·布兰威克、酒店。

他坐起身准备下床,这时感到一阵头晕。他穿着汗衫、平脚短裤,浴袍堆在地上。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浴袍,皱起了眉头。他记不得曾经脱过浴袍。

内森?能听见我吗,内森?

他惊恐莫名,看了一下房间,但那声音是内在的,来自记忆中的什么地方。

在西尔弗曼入住之前,服务员已铺好被子,但他却睡在了被子上面。

床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上午8 : 16,窗户上晨曦已见。他一定是晚饭后,大约晚上10 : 30左右上床睡觉的,九个半小时?他睡眠最好的晚上能有七个小时,而他的正常睡眠时间是六个小时。

房间里的灯光绚丽夺目。他一夜没关灯。

他觉得自己很肮脏,好像饮酒过量或者整夜跟妓女鬼混,但他很少贪杯,也从不眠花宿柳。

套房客厅里,他看到了空瓶子,里面的啤酒是他喝掉的。晚餐盘空了。桌上有一杯冷咖啡,餐巾被扔在地上。

在套房门口,他发现门闩是它该有的样子。他在疑惑,为什么自己认为门闩可能被打开过。防盗链松松地挂在门上。他根本没有用过这个装置,因为它并不牢靠,酒店装它的目的是让客人觉得安全有保障而已。

卡斯泰尔斯问:“要不要我提醒申内克博士待收包裹?”

“哎哟,我不知道要不要提醒,我的老板现在不方便跟人说话。我想想。唔,你知道吗?这是给申内克博士和太太的特别礼物,我知道欧弗顿先生花了不少钱呢。我想他希望给他们一个惊喜。”

“那我就保持沉默吧。”

“谢谢你,卡斯泰尔斯先生,你帮了我的大忙。”

关机后,简走进卫生间,把手机放在瓷砖地上,用脚踩坏。

8 : 20,她拿着坏手机步入冰冷阴暗的早晨。红皮杨梅树枝繁叶茂,让汽车旅馆的建筑变得柔和起来。看不见的小鸟发出难听的叫声。它们听上去很不高兴。

汽车旅馆毗邻一爿小餐馆,餐馆门前有个垃圾筒。她把欧弗顿的手机扔进垃圾筒里,走进餐馆,买了一个油煎饼、一大杯咖啡和一份《纽约时报》。回到汽车旅馆她的房间,她吃着饼,喝着咖啡,逐页翻看《纽约时报》。上一次看报是一个星期以前,她想看看这个世界现在陷入了怎样的混乱。

2

愤怒是一种猛烈的报复性情绪,内森·西尔弗曼只能忍受一时,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这一回,他的愤怒很快变成义愤填膺和深深的失望。

穿好衣服后,他用酒店套房卧室里的电话拨打约翰·哈罗的手机。约翰是洛杉矶办事处的负责人,这个号碼任何时候都畅通。

哈罗一接电话西尔弗曼就说:“约翰,我马上报告局长,我这个部门出现了变节特工。她在你的辖区活动,名字叫简·霍克。”

“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但我认为你是个谨慎的人。我们要面商解决办法。”

“我们的行动必须再快一些。我对她负有责任,所以希望你能与我合作,启动追查。”

“没问题,内森。”

“找到她的联邦调查局证件照,那上面她留着金色长发。圣塔莫尼卡的那张照片上她留着黑色短发。把这两张照片放在一起,附上通缉之类的话,发往每一个办事处。”

“通缉理由是什么?”

“非法使用联邦调查局身份、冒充特工、敲诈勒索、毁坏航空器械、袭击联邦政府官员、杀人。”

“天哪,内森,从昨晚到现在你得到了什么消息呀?”

“伦道夫·科尔给我打电话了,他掌握她的罪证。”

“国土安全部的科尔?不会我们每走一步,那帮沽名钓誉的家伙都跟在后面吧。”

“他向我保证不插手这件事,让我们自己给迷失方向的牛犊套上缰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哈罗问道,“她在做什么,竟然牵涉国家安全?”

“目前,这还是机密。我……我会……”西尔弗曼浑身震颤,不过很快就过去了。“一旦布斯告诉我具体情况可以公开,我会向你通报细节的。”

“布斯?布斯是谁呀?”

西尔弗曼皱了皱眉头。“我的意思是科尔。一旦伦道夫·科尔告诉我可以公开案情,我就与你分享。”

“这样的事我们通常都是低调处理,家丑不可外扬。”

“这一次需要特事特办,还要将她通报给国家犯罪信息中心。”

国家犯罪信息中心会把她的姓名、相貌在刑事和司法系统内公布,覆盖大小城市的所有警察机关。

“你的意思是把她列为逃犯?”哈罗问。

“是的。”

“有逮捕证吗?”

“马上有法官签发。”

3

杜戈尔·特拉亨等到10点才给简的旅馆房间打电话,征得同意之后,他来到她的房间。

他说:“我今天可能会送命。”

“我们俩都有可能。”

“我不想就这么死掉。”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打退堂鼓,于是便说:“不想怎么死掉啊?”

他指了指壁橱镜子里野人一样的自己:“不想那么死掉。”他递给她购物单、信用卡,“你能帮我买这些东西吗?”

她看着购物单说:“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

“我说不清。我只是醒来以后觉得……”

“觉得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怪难为情的。这个理由够了吗?”

“有什么难为情的?”

他又指了指镜子。“你愿不愿意帮我买?你要像审嫌犯那样对我吗?”

“不要紧张嘛,大脚怪先生。”

“活见鬼,你是从沙琳那里听到的这个雅号吧。”

“那是个好女人。我一个小时后回来。不过你确定要这么办吗?”

“少废话,当然确定,这副模样我受够了。我在我房间等你。”

“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上,这样你就不至于吓着保洁员了。”她把信用卡还了回去,“我有现金。”

他看上去不甚乐意。“我买东西不应该你掏腰包啊。”

“你买车拉我们到这里,花了将近五十万美元呢。”

她购物回来后,他们便开始打理他的头发。她把一大块布铺在地上,他在布中间放上椅子,坐好后又用两条浴巾铺在衣服上,权当是理发罩衫。

她买了理发剪和钢齿梳子。“我的手法比专业理发师差多了。”

“每个初学理发的女人都是从剪家人的头发开始的,他们不都挺过来了吗?你就下手吧。”

她先确定哪些头发结根本梳不开,然后毫不留情地剪掉。

根据简从欧弗顿那里榨出的有关吉泽牧场的情况以及特拉亨打印出的卫星照片,他们知道该如何进入牧场,进入房子,然后活着撤离,但有一些重要问题还没有讨论。

他问:“你从申内克那里撬出些什么东西,这次袭击才能算得上成功?”

“我们不能直接进入他的门洛公园实验室,但他可以在牧场用电脑访问门洛公园实验室,打开那里的文件。我要他下载纳米脑微网的规格参数,该项设计从第一天起到能够注射、能够自行组装,这期间的每一次迭代。”

“那么做足以将他扳倒吗?”

“也许可以,但我想得到更多。欧弗顿说,申内克在牧场上捕获土狼后加以改造,所以他在那里肯定有小瓶装的注射溶液。控制机制由成千上万颗微粒构成,这些微粒悬浮在冷却液中,它们自行聚集、组装的条件是,在至少96华氏度的环境下活动一小时以上。”

特拉亨说:“也就是在哺乳动物体内。”

简说:“控制机制的纳米部件有亲和大脑的特性,特别善于亲和下丘脑产生的高浓度激素。这些微粒透过毛细血管壁进入脑组织的时候,已经在暖热环境中活动了足够长的时间,可以开始聚集。小瓶装的注射溶液我能找到多少就拿多少,最好每个种类都有—降低阿斯帕西娅姑娘们的意识水平的,让人自杀、杀人的,有多少种就拿多少种。我们要交给权威机构分析……如果还能找到值得信赖的权威机构。”

“这得花多长时间?”

“一旦他开始配合,就费不了太长时间。”

“如果他不配合呢?你用什么办法让他配合?”

“恐吓他,直到他屁滚尿流。”她说。

“如果恐吓不起作用呢?”

“那就要看他能忍受多大的痛苦。”

“你是说用酷刑折磨他吗?”

她意识到他正从壁橱门上的镜子里注视着她。“我们是在讨论自由的未来。千百万人将被奴役,另有千百万人将要丧生,我们不该阻止吗?申内克就是更加肆意妄为的埃默里·韦恩·尤戴尔。”

杀害姐姐的凶手的名字显然刺痛了他。“我并不是说酷刑折磨不行,我只是想……你确信你下得了手吗?”

她与镜子里的他对视着,“以前下不了手,但后来我去了阿斯帕西娅。为了人间惨剧不再发生,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4

西尔弗曼用套房客厅里的电话打给前台,说自己还要在这里住一晚,这次是用调查局的记账卡付费。直觉告诉他,不管那两个文件包里装的是什么,不管简与唱片店及罗伯特·布兰威克打交道的理由是什么,尽管布兰威克已经死了,但简手上的事并没有结束。她可能还在圣费尔南多谷,或至少在大洛杉矶。西尔弗曼不想在追捕对象露头的时候不在现场。

他正准备出去吃顿晚早餐或早午餐,这时手机响了。

是约翰·哈罗打来的。“昨晚在谢尔曼橡树园,厨房地上有支钢笔,桌子上有个笔记本,你记得吗?”

“笔记本我看到了,但没看到钢笔。”

“实验室发现笔记本第一页有笔留下的凹痕,笔迹可能是布兰威克的。他用钢笔写的时候很用力,像是受到胁迫了。”

“用枪顶着脑袋。”

“对。他写字的那一页找不到,可能是被逼他写的人拿走了。”

实验室已用斜向照明技术将笔记本上的凹痕可视化,拍照后对图像进行了强化处理。

哈罗说:“首先有一个词,或者说是名字—阿斯帕西娅。”他拼了出来。“下面又有个名字—威廉·斯特林·欧弗顿。”

“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耳熟?”

“他是当红律师,一个精于勒索的家伙,万事亨通类型的人物。他在我们的名单上。布兰威克还是吉米·拉德博恩的时候,这人就和布兰威克有交往。此前我们已经对他立案调查。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拿到搜查令。鉴于唱片店的案情已到了关键时刻,我们目前正在搜查他家。许可有了,法官在教堂里给我们签发了搜查令。今天是星期天。但你知道法官也去教堂做礼拜吗?”

“我听说过。”

“欧弗顿住在比弗利山庄,你已经在那里了,我正在赶去的路上。我去酒店接你?”

“我在酒店門口等你。”西尔弗曼说。

5

简对特拉亨的头发大加杀伐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他则用她买的电动剃须刀继续处置胡子。

等他的时候,她仔细研究了吉泽牧场的谷歌地图照片,寻找他们计划中的破绽。

过了一会儿,特拉亨打电话说自己要来敲门,希望不要吃枪子儿。

他走进她的房间,发型看上去可以接受。

他把迷彩裤换成了牛仔裤,上身的方格子法兰绒衬衫换成了蓝色圆领毛衣,黝黑闪亮的尼龙夹克便于遮掩腋下的枪套,脚上仍然是系带踢靴。他不再有那种怪异之相,不会引得众人拿出手机拍视频,传到油管上分享。

“漂亮,”她说,“有点像约翰·韦恩。”

事实上,没有了胡子,他看上去显老。听到恭维话,他笑了,但脸色并没有因此鲜活起来。近四十年的忧闷和悲痛深入肉体和骨骼,一个微笑—一万个微笑—也无法抹去镌刻于心的伤痛。

“不要寒碜我了,”特拉亨说,“我知道自己像个怪物。我们退房吃午饭吧,吃完了去会一个人,谈一谈直升机。”

6

内森·西尔弗曼站在酒店门口等哈罗,然而他弄不清自己了。

他反复思索安塞尔·霍克在得克萨斯对他说过的话:所以他们到她家并撂下话,如果她不停止调查,他们就会蹂躏并杀死特拉维斯。这句话印证了格拉迪斯·常的看法:简要了低价,想把房子尽快卖出去,因为她担心儿子。还有,在奥斯汀机场,布斯·亨德里克森的一通唠叨也暗藏威胁。直到不久前,西尔弗曼还是深信,不论简的处境如何,她一定是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

国土安全部的伦道夫·科尔的一个电话就让他认同简犯下了一系列罪行,这怎么可能呢?是的,科尔名声不错,但他的说辞是二手信息,未经证实,西尔弗曼不会据以改变对任何人的看法。

然而,是他立马给约翰·哈罗打了电话,给联邦调查局这架冷酷无情的机器挂上挡,让它运转起来与简作对。为什么?

还有一个事实令他不安:他想不起来科尔是用什么样的证据来支撑他对这个女人的指控。

威尔榭大道上的车辆疾驰而过,西尔弗曼感到一阵恶心。他晕头转向,仿佛走出酒店后面对的是一座离比弗利山庄千里之遥的陌生城市。他扶着旁边的灯柱,稳住自己。

在得克萨斯他曾经有过类似的感觉,当时他站在霍克庄园的门廊上,眺望苍穹之下,野草平铺,无边无垠;寰宇之大,似乎上与下发生了倒错,似乎他要从地球上掉下去,掉入天空。

那时他的那种感觉是有原因的:陌生的景观广袤无比,他认识到在宇宙万物的格局中自己多么渺小。但现在他处在熟悉的城市环境里。

恶心和晕头转向感很快过去了,他从灯柱上松开手。

也许他不应该太相信格拉迪斯·常的话,认为简是为儿子担心。毕竟,那个房产经纪人是个陌生人。他对她颇有好感,但没有理由相信她善于观察别人。

安塞尔·霍克生长在大平原,他的世界与华盛顿、亚历山大和匡蒂科判若霄壤,对西尔弗曼来说,他不仅是陌生人,而且几乎是异类。对安塞尔来说,简告诉他什么就是什么,他不可能查证她的话。在圣塔莫尼卡,她骗宾馆经理说自己在查案。可以肯定,她也对布兰威克及其同伙撒了谎,因为谎言和欺骗是他们这些人的通行证。如果她对一些人撒谎,就没有理由认为她不会对所有人撒谎。她对她的公爹撒谎,她对西尔弗曼撒谎,跟她对宾馆经理撒谎一样容易。

早先对简义愤填膺和深深失望的感觉又一次在他心头涌动,关于她的每一段记忆都覆上了黑暗的色彩。

约翰·哈罗开着调查局的车过来,在路边停下。西尔弗曼坐到了副驾驶位,关上车门。

“拉莫斯和赫伯特带着搜查令在欧弗顿家等我们。”

西尔弗曼认识拉莫斯和赫伯特。“好的。如果她都已经用枪逼着布兰威克供出欧弗顿的名字了,那我们最好考虑最坏的结果。”

哈罗似乎十分惊讶。“你这么快就认为到布兰威克家的人是她?”

“我希望我说错了,”西尔弗曼说,“但我觉得是她。”

7

西尔弗曼此前不止一次来过这个片区,但这一回这地方给他的感觉大不相同。

豪宅。草坪。大树悬伸在街道上空。一些人家的院落里,紫薇花嫩蕊初绽,紫色花朵从枝丫之间一泻而下。如果今天天清气朗,这景象还是很养眼的。

然而,在灰蒙蒙的阴天,这美丽如画的街道却有了丧葬之气,仿佛所有这一切,包括它赖以滋生的文化,都笼罩在薄暮之中,一种新的、令人惊愕的东西可能升腾弥漫,取而代之,有一天即便阳光普照,这里也是苍白无趣,惨淡而凄凉。

他们的车停在欧弗顿房屋前面,没过几分钟,拉莫斯和赫伯特持搜查令到场。搜查令明确指出,威胁迫在眉睫,为保护无辜者的生命,必须进行搜查。

众人认为,不管欧弗顿和罗伯特·布兰威克做过什么非法、丑恶的勾当,以他的身份,不太可能对执行搜查令的警员构成严重的人身威胁。他是以规则为武器的律师,利用规则对抗规则,他做得很成功,不需要诉诸暴力。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派特警到场。

哈罗一遍又一遍按门铃,但没人回应,拉莫斯和赫伯特绕房子转了一圈,看里面有没有人,但一无所获。

他们用开锁枪打开前门。房屋警报系统没有响,表明一定有人在屋内。

哈罗大声宣布,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正在执行紧急搜查令。没人回应。

房子里灯火通明。灰蒙蒙的阴天需要灯光,但这样的照明只适合夜间。

屋内一片沉寂。他们在排查一楼时,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什么东西,但即便他们发出声响,也被沉寂完全禁锢了。拉莫斯待在楼梯口,其他三人上楼。

就在西尔弗曼跟着哈罗和赫伯特登上二楼时,沉寂加重了。经验和直觉—也许无意中觉察到轻微的异味—告诉他这定然是死亡的沉寂,它从一个再也无法发声的尖啸者那无力张开着的嘴巴里吐出,在这所风光无比的房屋里盘旋。

他們走进主卧,异味已经不再那么不易觉察。

剪开的衣服,结连的扎带,卫生间石灰岩地面上的点点血迹,这些对威廉·欧弗顿来说都不是吉兆。

步入式衣橱里,在顶灯长时间照射、加温之下,异味变成了恶臭。地毯每平方码的价位肯定超过二百美元,一具尸体躺在上面。尸体可能是欧弗顿的,但身份必须由验尸人员确定。死者只穿贴身内裤,下腹发绿,头、颈、肩轻度变色,脸面肿胀,有大理石纹路。从尸体的腐败程度推断,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

罗伯特·布兰威克的尸体状况显示他是在星期四晚上被杀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欧弗顿大约死于布兰威克死后二十四小时。

他们回到楼上大厅里,哈罗给比弗利山庄警方打电话报杀人案。

西尔弗曼说:“走廊里有监控摄像。”

“是的。我们需要找到记录器。”

“然后我们就知道是她干的了。”西尔弗曼说,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说,然后我们就知道是不是她干的了。

他的肯定预测是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但那可能来自直觉。简的恶行好比一种宗教信仰的中心教义,而他的预测就像其中的条款,完全来自神的启示。从前,每当他想起她,欣赏和喜爱油然而生;但现在,他脑海里看到的她带着黑色光环,脸上有种他以前没有认识到的邪恶。一个声音,一个内在的但又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对他说话,这个声音替他将简命名为谎言之母。

8

山谷航空公司出售、出租、修理、停泊直升机,为企业和有钱人服务。这家公司拥有空中救护直升机,与纳帕县和索诺玛县的几家医院签订了合同,提供救援。它还兼营农药喷洒业务。

尽管是星期天,公司业权共有人罗尼·富恩特斯还是在办公前台等他们。这人年龄不到三十,却带着上了年纪的人的沉着镇定以及20世纪的行为做派。

“中士阁下,”富恩特斯第一眼看到特拉亨就高声喊道,“你今天装束整齐,一尘不染!打算重新入伍吗,长官?”

“伙计,对今天的军队来说,我永远都是粗人啊。”

特拉亨介绍说,简是自己的朋友兼合作伙伴,富恩特斯肩略前倾,微微颔首,向她伸出了手。“对特拉亨中士来说,友谊是神圣的,好比虔诚牧师眼里的上帝,所以认识你真的很荣幸。”

这家公司的管理层选择的墙面装饰,不是张贴自己经营的飞机图片,而是悬挂大幅色彩鲜艳的军事艺术作品,展现炮火纷飞中的武装直升机、运兵车、救伤直升机。

“你父母亲在加勒比海游轮度假?”杜戈尔说。

“是的,为纪念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为了这次旅行,我母亲说服我父亲参加了一年的舞蹈课,你听说了吗?”

“基多·富恩特斯漫步舞池了,这一定是世界末日快到了。”

“这是我父亲唯一一次利用别人的恻隐之心为自己申辩,”罗尼说,“他称,告诉一个独臂的人说他可以跳舞,这是残忍行为。”

“也许他可以跳霹雳舞吧。”

“他们跳得棒极了。你应该看看他们跳华尔兹、恰恰舞、狐步舞。”他冲简咧嘴一笑,“我父亲把自己的舞步称作‘狂想少年疯狂步,不过他永远不会允许这位老兵看他跳舞的。”

几分钟后,他们开始谈正事。杜戈尔说:“我想做的你拒绝了,但我们的约定不变。你明白吗?”

“山谷航空公司一贯践行它的宗旨。”罗尼·富恩特斯说,“我们带你飞翔,到你想去的地方。”

他们在价格上争来争去。富恩特斯坚持不收租费,而杜戈尔硬说租费应当相当可观才对。

9

在欧弗顿家里,联邦调查局特工向比弗利山庄警方提供建议,并监督他们行动,而警察则在默默地行使自己的管理权。双方都脖颈僵硬,很不自在。他们表面上都在替对方考虑,却无以掩饰内心的懊丧。

因为司法管辖权不清晰。欧弗顿生前是联邦调查局的调查目标,但没有提起诉讼。从比弗利山庄警方的角度看,这是一起谋杀案—仅此而已。联邦调查局无须介入谋杀案,除非案犯跨州作案,或者杀害了联邦政府官员。

西尔弗曼认为,最好是让当地警察来办案,调查局在一旁无声监督,这样便于寻找证据,也许还能找到有关简去向的线索。

虽然他确信布兰威克和欧弗顿是简打死的,但他没有可靠的证据。同样,他推测不出她的动机和将来的打算。

西尔弗曼一直在想伦道夫·科尔的电话,因为那个电话之后,他正式给简贴上了变节特工甚至更坏的标签。他告诉约翰·哈罗,事关国家安全,应国土安全部要求,法官将签发简的逮捕令。然而他的记忆,从前曾是灯火通明的宫殿,当他试图回忆科尔还告诉过他什么的时候,现在缩成了幽暗模糊的小公寓。

模糊不清的记忆,异乎寻常、飘忽不定的焦虑,西尔弗曼认为自己一定出了问题。然而,每当他开始怀疑自己,汹涌澎湃的自信心却驱使他继续我行我素。强大的自信像化学反应那样无可违背。情绪上的这种剧烈摆动让他不安。

是拉莫斯意识到,他们一干人还没有看到過欧弗顿的手机。律师的职业和私人生活都离不开手机,这几乎跟胎儿和母体是同样的关系。

调查人员起初感兴趣的区域是死者所在的衣橱、受害人被控制过一段时间的卫生间还有卧室。他们小心翼翼打开所有的抽屉,对里面的东西只看不动,以免在犯罪现场调查小组到达之前破坏证据。没有手机。

拉莫斯说:“如果他是从通往车库的门进屋的,他可能把手机落在了厨房里。”

“或者忘在了车里。”哈罗说。

西尔弗曼让赫伯特留在主卧,自己随着哈罗和拉莫斯下到一楼,寻找欧弗顿的手机,结果一无所获。

三人最后到了后院,看了浴池、游泳池,也检查了椅子和桌子。说不定欧弗顿回家后,在室外待过一阵子。没有手机。

“是她拿走了,”哈罗猜测,“手机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西尔弗曼说:“如果她是星期五晚上就拿到的,现在她已经得到想要的信息,并把它扔了。”

“也许还没扔,”拉莫斯说,“也许她估计星期一前没人会发现欧弗顿,所以她有时间。”

“希望如此吧,”哈罗赞同道,“我们建立了布兰威克案专案卷宗,包括欧弗顿在内的客户姓名和电话号码卷宗里都有。如果国土安全部正在找人签署她的逮捕令,也许借助相关部门,我们可以确定欧弗顿的手机目前的位置。如果手机还在她手里,我们就可以抓到她了。”

早些时候他们已经在车库储物柜里找到了监控摄像记录器。简带走了光盘,这意味着她一并带走了她在这所房子里出现过的证据。西尔弗曼估计她对死者的手机也会谨慎处置,但请求跨部门紧急合作还是值得的。

10

简把手提箱、装有尸检报告的袋子、装有六万美元的手提包放在罗尼·富恩特斯这里。去即将要去的地方,他们应该心无挂碍,而钱会让人分心。

杜戈尔从行李包里取了一支12号口径莫斯伯格短管霰弹枪、两盒子弹,把包交给了富恩特斯,把武器和弹药都放在了廓尔喀车后面。

简驾车离开山谷航空公司时问:“罗尼的父亲基多在特种部队服役时是你手下吗?”

“不,我是他手下。他是我的中尉。”

“你救过他的命。”

“忘掉那些吧,没什么重要的。”

“话是这么说,但你确实救过他的命啊。”

“不要拿英雄奉承我了,”他嘟囔道,“在那之前,基多救过我两次命,我还欠他一命呢。”

11

欧弗顿的游泳池长一百英尺。西尔弗曼一边在池边漫步,一边给国家安全局打电话。池水是蜥蜴皮灰色,轻风把猩红色的叶子花瓣吹撒在水面上,扭曲了他的倒影,他每走一步都像鬼魂在游荡。

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国土安全部和联邦调查局是应对恐怖主义、保障国家安全的非军事组织,长期以来,它们彼此谨慎防范,避免过于频繁的合作,唯恐失去某些权力。

去年发生在欧洲和南美洲的恐怖袭击令人毛骨悚然,再加上西雅图有四百人丧生,上述机构之间相互合作的意愿这才有所增加。

西尔弗曼是联邦调查局危急事件反应小组的部门主管,他给国家安全局里与他职务对等的莫里斯·莫摩打电话,请求对方立即确定威廉·欧弗顿手机的位置。

“没问题,”莫摩说,“报酬方面,你只需要把你最得力的干将和六千万美元经费转给我就行。”

西尔弗曼假装被他的幽默逗乐了,“联邦调查局正在裁员,而且我全年的预算只剩三块了。”

“那么只要你永远心存感激,我就满足了。”莫摩说,“很快会有消息,内特。”

西尔弗曼在游泳池一头停下脚步,看着房子。哈罗和拉莫斯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尽管是阴天,哈罗还是戴着太阳镜。拉莫斯点了支烟。

不知什么原因,这场景里的某些元素让他觉得阴森险恶,深不可测。他的焦虑和简无关,但此刻莫名其妙地加剧了,颈后的皮肤如着芒刺。

此时,莫里斯·莫摩可能正联系犹他数据中心相关人员。该数据中心由国家安全局投建,面积一百多万平方英尺,2014年完工,它的任务是从空中捕捉每一个电话、短信以及数字传输的信息,存储起来进行元数据分析。美国国家安全局不监听电话,也不审阅短信,但它能扫描巨量数据,寻找可能预示恐怖活动的关键词语,分析源自国外的信号,推断敌国的意图。

像每一辆带有GPS的汽车一样,每一部智能手机都有定位器。不管开机还是关机,定位器都能发出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志信号,卫星可以跟踪它。即便简从欧弗顿手机上取走了想要的信息后把它扔了,知道了她扔手机时的具体位置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十一分钟后莫里斯·莫摩的电话打过来了。“这部手机在加利福尼亚州纳帕城郊的一家汽车旅馆的地界上。”他把确切地址给了西尔弗曼。

12

他们驱车奔赴申内克牧场,洛杉矶喧嚣的人群被远远抛到身后,纳帕谷古朴优雅的田园迅速后撤,简感到自己正逐渐驶离现实,或者说驶离她原先认识的现实,进入幻境,到了一个由黑暗的帮凶统治的王国。

两车道的乡间公路攀升穿行在山麓丘陵之间,左边的葡萄谷是一个童话世界,右边的开阔林地长满了槲树、软木橡树和李子树,树下铺满了金色的莎草。

前面的柏油路旁有一条灰渣路面的单车道路,杜戈尔说:“这儿左拐。”

“你确定吗?”

他把腿上的卫星照片弄得哗哗响。“我已经把这些记在脑子里了。就是这条路,没错。”

她拐到那条窄窄的路上。小石子溅打着底盘。

“这个叫作技术奇异点。”杜戈尔说。

“什么是技术奇异点?”

“纳米技术辅助下,人类智能和计算机智能的融合点,有了它,人类的下一个进化步骤将与机器结合。关于这个问题,已经有许多专著出版。”

“技术奇异点,听起来蛮美妙的嘛。”

“他们说这就是乌托邦。他们说,人类智能如果由机器智能辅助,我们将比现在聪明一千倍。他们说,有了成千上万个纳米机器活跃在体内,不断清除动脉中的斑块、监测器官的健康状况、修复损伤,我们就能活几百年,也许万寿无疆。”

“他们是谁呀?”

“聪明人。”

“嗯—嗯。”

“他们比我聪明。他们列举了有关继续发展纳米技术的十五条反对意见并一一驳斥。有人批评说这种技术不可能实现,这是在浪费资源,还有人说这种技术十分危险,如果纳米机器开始复制,会在几个星期内耗尽地球上的生物资源。”

她说:“申内克的视频,就是那个用老鼠做实验的视频,讲的是不可复制的纳米机器。”

“聪明人总有令人信服的答语应对批评者。”

简问:“那十五条反对意见中,有人提到人类有作恶倾向吗?如何保证这类强大的技术不用于作恶,他们解释过吗?”

“没有,十五条反对意见中没有这条。”

“嗯—嗯。”

“他们似乎认为,人越有智慧,就越少作恶。”

“嗯—嗯。”

有一阵子,林地变得不那么开阔,树木之间更加拥挤。阴云夺走了这一天的阳光,灰渣路上空的树冠织出的幽暗,不是叫人惬意的阴凉。

鹿群在山麓丘陵上漫游,于是她降低了车速。如果是普通汽车高速行驶,撞上雄鹿,或者即便撞上了雌鹿,也会车毁人亡,但对廓尔喀而言不会造成多大损害,它会直接轧过去。

她减速不是担心廓尔喀。已经有两个人死了,即便那两个人恶贯满盈,枉具人形,但他们已经死了,而且肯定会有更多人丧命,或许也包括她自己。她不希望自己出于怜悯而不得不下车,朝受伤的鹿打上一枪。她相信发生任何事她都会镇定自若,但举枪射鹿的时刻会方寸大乱。

杜戈尔说:“再走一英里左右树林就结束了,接着是山丘,一英里后向西拐。”

她瞥了他一眼。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却顽强坚忍。他没有恐惧,他有的是愉快的期待。

“你真的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呀。”

他看着她,眼眸中透着野性的呼唤。她想,在战斗中他会凶猛而不残忍,出手夺命,毫不迟疑,因為他懂得消灭和凶杀的重要区别。

“免费食堂、校外活动、图书馆拒黄—所有那些事都需要做,但那是在处理结果,而不是在处理起因。我眼下的兴致在于处理起因。”

13

范纽斯机场有一家包机公司,一年前西尔弗曼曾因另一件事用过这家公司的飞机。从莫里斯·莫摩那里得知欧弗顿的手机在纳帕一家汽车旅馆的地界上之后,他立即打电话给该公司,租了一架私人飞机。他可能会面临费用问题,尤其是紧急订机要收附加费,但如果他逮住了变节特工,开支就不是问题了。

星期天下午车流拥挤,令人厌恶。他们的车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约翰·哈罗将吸盘式警灯放在车顶,不停地拉警报,载着西尔弗曼和拉莫斯离开比弗利山庄,途经圣塔莫尼卡林荫大道、好莱坞高速公路,费时三十分钟,行程近二十四英里,遭遇了一个三车追尾事故,赶到了范纽斯。

“优胜嘉奖号”是一架中型八座喷气飞机,就在他们三人到达时,飞机已经一切就绪,准备起飞。然而虽然副驾驶已经到位,但飞行员属于临时奉命,要他赶过来,他们又等了十四分钟。

收到国家安全局关于欧弗顿手机位置的消息不到一小时,他们就升空飞赴目标。

联邦调查局萨克拉门托办事处的四名特工已经在对汽车旅馆实施包抄,并置之于监控之下。

西尔弗曼的工作大多和管理会议与乏味的官僚政治有关,用不着在户外。走出办公室、忙于实务,通常会让他精力充沛,精神振奋。

然而,圣费尔南多谷远郊的广阔区域在他们的下方逐渐远离时,他却更加焦虑了。虽然迄今为止他所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该做的、要做的,但他觉得……仿佛他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仿佛自己正在急速滑向深渊。前一天在得克萨斯,寰宇之大让他觉得他可能会飘入包罗万象的天空。随着飞机的上升,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似乎变得越来越轻。他等着地心引力松开他,等着喷气飞机穿透地球大气层,飘向永恒,引擎在真空状态里再也无法工作。

约翰·哈罗隔着走道问他:“你没事吧?”

“什么?哦,没事,我很好。我刚意识到今天早上忘了给我太太打电话。昨天晚上也没打。”

“最好利用坐飞机的时间打好腹稿认错。”哈罗建议道,“再买一份价格不菲的礼物回家。”

“哦,瑞肖娜不是那样的人。她善解人意,几十年如一日。”

“你好幸运啊,内森。”

“我每天晚上都对自己这样说,每天早上的第一句话也这样说。”西尔弗曼说,但他的话在耳朵里茫然鸣响。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玩轮盘赌的人,无论赌红还是赌黑,颜色总是押不对。

14

灰渣路到了尽头之后,正如杜戈尔说的那样,山丘起伏,草甸漫铺。廓尔喀四轮驱动,在这样的地域完全可以行驶。他们又走了一英里,到了一条小溪边。河道上的石头由于时光磨蚀而光滑,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它可能干涸,但此时此刻,溪水潺潺。他们在谷歌地图照片上看到过这条小溪。简在这里向西拐,一段长长的上坡开到一半时,杜戈尔叫她停车。

他们一起下了车。脚下百草丰茂,宛若地毯;百合初绽,丛丛簇簇,装点着青青草地。兔子享用着肥美的青草,见他们走来,或蹦跳逃开,或后坐直立,看他们走过。蝴蝶翩翩起舞,橙色翅膀上有窄纹黑边。

将近坡顶,简和杜戈尔匍匐前进,爬上小山顶后,只见下方一百码远的地方就是吉泽牧场的主建筑。这幢玻璃和钢铁的超现代建筑气势恢宏,墙基是深灰色花岗岩,墙面上有些地方抛光闪亮,有些地方纹理纵横。

简和杜戈尔半遮半掩在野草中,因遥远而身形藐小;他们各执一副镜头不反光的双筒望远镜,不至于自我暴露。此前,她在谷歌地图照片上看到的只是屋顶和外延平台,这时她仔细看着房子的前后左右。

柏油路面的私家车道从主楼出发,向西南接入远处的县公路。车道头是门楼,这座双层的维多利亚式住宅是申内克夫妇买下这块地之前就有的建筑。

根据欧弗顿的供述,门楼里住着六个雷萧。他们打扫卫生,保养维护整座房产,但主要作用是保障安全。像阿斯帕西娅的姑娘们一样,他们是人,但意识被降到了很低的水准,自我感大大减弱,永久顺从于主人贝托尔德·申内克和他的妻子。他们受程序指令。

这里不是养殖场,不存栏动物,因此从未扎过围栏。七十英亩的区域,温度—动作组合监测仪排布有度。当入侵者身高超过三英尺,产生的体热信号表明其毛重在一百磅以上时,监测仪才鸣响警报。这样可以防止土狼和其他不属于入侵者之列的生物引起误报,不过偶尔也会有鹿触发警报,全副武装的雷萧就会前往调查。

山顶上,杜戈尔躺在简身旁,一面用望远镜观察底下的房屋,一面说:“小说中的人物名叫雷蒙德·萧。”

“你说的是《谍网迷魂》吧。是的,书和电影中都是这个名字。”

“书和电影我都没看过。”

“萧在朝鲜战争中做了俘虏,被人洗脑后送回美国刺杀政治人物。他不知道被人做了什么手脚,激活时嗜杀成性,然后就忘记他杀过人。”

“控制机制接入这些人的体内,清除其大部分记忆,扑灭其大部分人性,用程序指令其杀人,申内克称之为雷萧。多么变态的王八蛋。这个申内克邪恶歹毒,简直是该死的畜生。”

申内克给牧场取名吉泽,意为爆炸中心,简记起了欧弗顿为他做的辩解,便说:“‘他喜欢开一些小玩笑。据欧弗顿说,申内克从十四岁开始一直最喜欢那本书和电影,他不认同主角,也不认同雷蒙德·萧,但他确实受了洗脑人的启发。”

15

一小时之后,飞机穿过云层,降落在纳帕县机场的跑道上。

西尔弗曼并没有因为回到地面而感到宽慰。他们飞越灰色天空,一路北上,但完成任务他心里没底。

他们穷追不舍,猎物似乎触手可及,他本该有种满足感,一种不断强烈的兴奋,但他没有。他需要找到简·霍克,也肯定会找到她。抓捕她并不能让他快乐。鉴于有关她的指控包含了谋杀罪,她有可能頑抗。从前他会觉得她是不可能拿枪对着他的,但现在他相信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担心她可能会造成一种局面,他不得不用暴力对付她,向她开枪。以前他对这个孩子可是疼爱有加,视如己出啊。

西尔弗曼走下飞机,跟哈罗和拉莫斯一道穿过停机坪,走向萨克拉门托办事处派来接机的汽车和司机,此时,一个冷酷的决定突然间攫住了他。他先是震惊,然后否决,但及至坐进车里,前往发现了欧弗顿手机的那家汽车旅馆时,他决定行动服从需要。如果情势到了那种地步,他会用致命的武力来对付简的顽抗。毕竟,是她背叛了他,背叛了联邦调查局,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如果在最后时刻她决定让警察结果自己的性命,他会成全她,无怨无悔。她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了,她变成了陌生人,社会公害,无辜者的致命威胁。如果轮到他扣动扳机,把她撂倒,他会毫不犹豫。这是他的工作。工作从来就不容易啊。

16

如果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地球是有生命的,它是人类的母亲,那这位母亲天生一副冰雪心肠。简躺在小山顶上草丛里,身下的地是冰冷的,犹如水蛭吸血,吮尽她血肉和骨骼里的热量。灰色的云像石板一样,压得她心寒,申内克房屋的形象在双筒望远镜中颤抖,恍若海市蜃楼。

“看到什么了吗?”杜戈尔问。

“没有。”

发起袭击之前,他们需要确认贝托尔德和因加·申内克在房屋里面。

七十英亩的土地上没有丝毫动静,只有微风拂得青草和树木轻轻摇摆。这应该是文明终结之后的景象,彼时人类建造的楼宇还在,但人类消失了。

然后……玻璃墙后出现了人影。起初这个人影没有质感,影影绰绰,幽灵一样游荡在被活物遗弃了的房子里。后来,人影紧挨窗户走过去,到了一个房间,可能是家庭娱乐室。那是个女人,身穿宽松的白色长裤、白色衬衫,身材高大,体态轻盈,像时装表演台上的模特。

“一楼,左侧。”简说。

“看见了,”杜戈尔说,“但男的在哪里?”

那女人消失在花岗岩墙基后面……然后又出现在厨房。

简说:“她在,也许我们可以认为他也在。”

“如果我們冲下去,但他不在,该怎么办?我们断无二次机会。”

“我有一次性手机,也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如果他接电话,我就挂了,咱们迅速冲进去。”

“如果她接电话呢?”

“那我就又是莱斯利·格兰杰,欧弗顿先生私人助理康妮的助理,有问题需要请教申内克先生。”

“不管怎么说,如果他们起了疑心,就相当于提前一分钟给了他们警告。”杜戈尔担心道。

17

汽车旅馆办公室是个看着干净、闻着清馨、光照充足、简单朴素但令人开心的地方,那里有一排排架子,整齐摆放着旅游宣传册。纳帕谷景点众多,大多是葡萄酒厂。

蒂奥·巴雷拉是总经理,也是这个班次的前台,他一看到联邦调查局的证件,年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右边太阳穴上的脉搏跳动看得十分清楚。

他向西尔弗曼提供了汽车旅馆登记表,上面显示,过去二十四小时里,现金支付房费的只有一位客人蕾切尔·哈林顿,应该住印第安纳州的韦恩堡。这人提供了印第安纳州的驾照作为身份证明,夜班的服务员确认过驾照号码和上面的地址。她订了两个房间。

“两个房间?”约翰·哈罗说,“有人和她一起来的?”

“她还在吗?”西尔弗曼问,尽管知道她只付了一晚的房费。

巴雷拉看了一下放钥匙的抽屉。“退房了,两个房间各两把钥匙,都在这里了。”

“有人和她一起来的?”哈罗又问了一遍。

巴雷拉不知道。夜班当值的菲尔·奥尔尼就住在附近,经理打电话叫他过来。

奥尔尼是医院护工,现已退休,在汽车旅馆谋了份差事,以补贴养老金。他不到五分钟就来了。

西尔弗曼拿出了简一头黑色短发的照片,奥尔尼说:“是的,就是她。好漂亮的女士。”

“她为什么订了两个房间?”西尔弗曼问。

“给丈夫孩子订的。”

“你见她丈夫和孩子了吗?”哈罗问。

“没见,他们在车上。”

西尔弗曼查了查登记簿说:“福特探索者。”

“是的。”

西尔弗曼读出了她登记的车牌。毫无疑问,车牌和她在韦恩堡的住址都是假的,但拉莫斯还是把它记录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你看见她的福特探索者了吗?”哈罗问奥尔尼。

“没有,先生。不过她是个好女人,她不会撒谎的。你听得出她都有点哽咽,当谈到她的金……”

“她的什么?”

“她的金毛猎犬,不久前死了。”

西尔弗曼问巴雷拉:“那两个房间都打扫过了吗?”

“当然打扫过了,几小时前就打扫过了。”

“保洁员在两个房间里发现过一部手机吗?智能手机。”

巴雷拉显得惊讶:“没有,但有趣的是……另一位保洁员在隔壁餐馆的垃圾筒里捡到了一部智能手机。”

“现在在哪里?”

“手机吗?坏了。”

“手机在哪里,巴雷拉先生?”

“我想还在保洁员那里。”

18

因加·申内克一身洁白,金发盘在头上,仪态不俗,透过水槽上方宽大的窗户看去,感觉她不染世事,不该入庖厨。双筒望远镜可以高倍放大,但简还是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也许在洗蔬菜或水果吧。

“一楼,左侧。”杜戈尔说。

屋后露台和家庭娱乐室之间的隔墙上装着玻璃门,简听从建议,看见另一个人影走过隔墙。几乎可以肯定这人是个男的,但离玻璃门太远,看不清楚。

是申内克还是雷萧之一?

他消失在花岗岩墙基后面,但过后又出现在厨房里,从后面搂住因加,双手捧着她的双乳,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

两人耳鬓厮磨之后,他抬起了头。是贝托尔德·申内克。

19

皮拉尔·韦加,大概有三十岁,娇艳美丽,镇定自若。擦擦洗洗的工作,不体面的保洁员制服,成为联邦调查局感兴趣的对象,这些都没有让她感到自惭形秽。36号房退房晚了,她正在打扫清理,这时候一帮人找到了她。她认为他们把她当成非法移民了。

“我一直是合法居民,”她自豪地说,“我的公民身份已经一年了。”

“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你的移民状态,韦加女士。”西尔弗曼说。

“我享有的权利和你们一样,不可剥夺。”

如果这个女人的老板蒂奥·巴雷拉不在场,西尔弗曼和哈罗可能需要花更长时间安抚她,消除她的疑虑。

“我们感兴趣的是你今天早上在垃圾筒里捡到的手机。”西尔弗曼说。

“我不是偷的。”皮拉尔·韦加说,对她假想中的指控感到气愤。她不屑地抬起头,扬起下巴,眼睛里闪着挑衅的光。“我从来不偷东西。”

西尔弗曼深感懊丧,但他清楚,耐心比恐吓更容易得到回报。于是他说:“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诚实,韦加女士。我们根本不怀疑你的诚实。”

该蒂奥·巴雷拉做工作了。他花了更长的时间才让这个女人气顺了。最终她似乎信了,她是他们眼中重要的信息源,不是目标。

他看着她削土豆皮,不知什么原因,此时的她比洗土豆时少了性感。他听到了刺耳的声响,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那声音听起来像低空飞行的企业行政级直升机,它们将成功人士从硅谷运到这葡萄和玫瑰之地消遣度假。

墙上的电话响个不停,贝托尔德不耐烦地抓起听筒,“你最好不要电话推销。”

“她来找你了。”他们在司法部的好友布斯·亨德里克森说。

起初,这句话让贝托尔德摸不着头脑,但螺旋桨划开空气是有节奏的,当他意识到屋外的轰鸣听不出节奏时,他明白布斯的意思了。

“霍克那个婊子,”布斯进一步说,“她现在就到了。”

“那是什么玩意呀?”因加问。

贝托尔德的注意力从天空回到了地面,回到了屋后那片草地上。一个既像SUV又像坦克的东西正穿过草地,惊起蝶群,向他们飞奔而来。

他扔掉电话,因加扔掉了土豆和削皮器,因为那装甲车好像要破窗户和墙壁而入,把水槽和陈列柜推向他们,把他们压到中心岛。申内克夫妇不懂公平战斗,危急时刻,恐慌犹如利爪,把理智从他们身上撕剥得精光。她向左跨,他向右跨,两人相撞后倒在地上。毁灭即将来临,看样子他们无论从哪条路逃跑,都将坠入毁灭。这样的攻击突然、离奇,他们彻底乱了套。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与其说是汽车,不如说是神灵泄愤的工具,最后的审判不可避免。

过了一会儿,机器改变方向,离开了厨房,越过草坪和露台间的几级低台阶,撞穿风景墙,整幢房子都在抖。它冲进了家庭娱乐室,其架势好比抢滩的巨型海怪,在闪闪发光的泡沫中喷射出闪闪发光的浪花,只是它并没有搁浅无助。如果房子有地下室,装甲怪兽肯定会让地面崩塌。然而,水泥板做的房基坚如磐石,怪兽没有陷下去,开路向前,推开它坚硬轮胎之下仍不碎裂的家具,朝早餐区和厨房而来。房屋开放式的设计几乎和共乘车道一样适于通行。

房子里有入口隐秘的安全屋,那里钢板为墙,贝托尔德和因加可以在那里平安无事地等着这场入侵结束。但安全屋只有两个入口,一个在客厅,另一个在主卧。那车轰鸣着闯入早餐区,他们哪一个入口都去不了。那车把一对椅子撞成碎片,停了下来,发动机怠速运转着,发出的声音像黑豹神从刚果神话中出来,喘着粗气。

副驾驶位车门突然打开,一个高个子男人拿着一把霰弹枪下了车,他像黑色电影中的人物,面部表情坚硬,灰色眼睛向申内克夫妇横扫过去,吓得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但在贝托尔德的记忆中,那个从驾驶室下来的女人才是让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死期的真正原因。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她一定是来自阿斯帕西娅的姑娘,由于控制机制失效,她的智能和人格都恢复了。她盯着他的眼睛里射出的蓝色的光,那是痛苦记忆的颜色,也是复仇火焰的颜色。但随后他想起了布斯的话,那句混乱中他并没有完全在意的话—霍克那个婊子,她现在就到了。他知道,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股不屈不挠的力量,两个月来,这股力量逃脱了多人的搜捕。这个女人,假如计算机模型没有把她的丈夫认定为问题人物,那他可能在结束军旅生涯之后从政;这个女人,成功地带着儿子躲过了多人的搜索。她双臂直挺,双手握枪走近他。看样子,雷萧还没从门楼赶过来,他就死了。

她说:“如果你没有把我列入你的哈姆雷特名单,那大错特错了,因为你肯定在我的哈姆雷特名单上。”

21

天空之下,乌云翻滚,两辆轿车沿着县道向东疾驰,驶进了邻居稀少、间距开阔的区域,拐上了私家车道。牧场风格的大门由直径三英寸的钢管构成,两辆车在门前戛然刹住。西尔弗曼、哈罗和拉莫斯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他们的司机,萨克拉门托办事处的特工,留在车上。第二辆车里是萨克拉门托办事处的另外三名特工。

遥远的山坡上,积云压顶,似乎正在崩塌,一幢巨型超现代风格的房屋借势高耸,观景台俯瞰山谷,仿佛一艘被洪水推送至此又搁浅的玻璃船。

牧场大门旁边是一座维多利亚式小楼。

西尔弗曼还没按对讲门铃,维多利亚式小楼的前门就打开了,两个人走到了门廊上。他们属于同一类型: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们面无表情,眼睛像受过训练、专事防卫与警戒的杜宾犬,百倍警惕。娱乐界的一些人被一夜暴富或一夜成名弄得不知所措,他们雇的保镖就是这种人。

二人之一向大门走来,另一个仍旧站在门廊上。

西尔弗曼亮出了联邦调查局徽章。“我们要立刻见到申内克博士。”

“你们不在准入名单上。”

“你是谁?”哈罗问。

这人没有报上姓名,只回答了一句“守卫”。

守卫的目光直率,甚至大胆,然而西尔弗曼没有看出其中有什么情感,与他脸上的神态一致。他脸上既没有工作所需的多疑,也没有潜藏敌意。

“给你们老板打电话,”哈罗说,“我们要马上见到他,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事关他的生死。”

主楼后面的某个地方响起了汽车的轰隆声,跟西尔弗曼说话的守卫和待在门廊上的守卫都朝响声望去。

一声霹雳拖着回声掩盖了引擎的轰鸣,但霹雳声逐渐退却后又可以听到那看不见的汽车的轰隆声。

除了体型和举止,这些守卫身上的某些难以捉摸的特性引起了西尔弗曼的注意。他们令人生畏的外表和简单直接的举止看上去像面具,守卫的身份只是角色,不是真相。

远处,引擎的轰鸣变成了咆哮,和前两个一样的第三个守卫走了出来,站在门廊上,他仰望主楼后朝哈罗看看,然后又看看西尔弗曼,举止动作像机器。

忽然间,西尔弗曼的直觉告诉他,这几个守卫不是神态各异的活人,而是一腔腔虚空。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从他们那里看到了自己,在这奇怪的一天里若干次表现出来的自己:在比弗利山庄酒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看到床头柜抽屉里有第二支枪的时候,在酒店外等约翰·哈罗觉得恶心头晕的时候,一个内在的声音把简命名为谎言之母的时候,喷气飞机从范纽斯机场起飞后失重的时候。今天,他不止一次感到迷失了自我,而这些守卫在恪尽职守的光环之下也迷失了自我。他想到了臂弯处血管上的刺痕,他以为那是昆虫叮咬的而未多加思忖;他想到了伦道夫·科尔用布斯·亨德里克森的声音讲话;他想到了自己两次忘记给心心相印的瑞肖娜打电话。他猛然醒悟了,三个守卫是空心躯壳,有形而无型,有相而无质;某种程度上,他正在变成他们,这一切难以置信但毫无疑问。如果他被掏空,成了空心躯壳,如果他初志不再,囊是人非,那么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事实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会在这里发生,现在正在发生,而且还将继续发生。他意识到令人惊骇的事情正在发生,就从牧场大门退了回去。

拉莫斯问:“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内森?”约翰·哈罗问。

西尔弗曼还没到车那里,主楼那里的引擎咆哮声以摧毁式撞击而终结,他们听到了大块玻璃破碎的巨响。

闪电像包在裹尸布里行进的巨轮上的灯光,在云层背后跳动,约翰·哈罗跨上了不是很高的大门,飞身一荡,跃了进去,他对着最近处的申内克守卫喊话,要求放车进去。然而,就在他冲上通向主楼的车道时,如同响雷总是紧随着闪电,门廊上的两个守卫从夹克底下拔出枪,打中了他的后背。

22

与杜戈尔联手,简也许是在逃离过去,也许是希望救赎过去,她小心翼翼地进入一个比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还要黑暗的未来。听到了怦怦的心跳,她置之不理;尝到了恐惧的涩酸味,她咽了回去。

撞塌了的玻璃墙,撞碎了的椅子。贝托尔德·申内克迫于枪口的威胁,踩着这片狼藉,走向二楼。他四肢无力,浑身哆嗦,活像剥去了外壳的屎壳郎。他原想改变世界,通过大屠杀、奴役来统治世界。生命价值人人平等,这是两千年的哲学共识,他敢冒巨大的个人风险,违背法律,置哲学共识于不顾,似乎勇冠天下,然而事实证明,他的勇敢其实属于判断能力缺失。他过于信奉自己的天赋和高贵,这就根本不是勇敢,而是自恋和鲁莽。他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失败。有人闯进来用枪对着他,就足以使他从雄狮之王变成战战兢兢的地头之鼠。

因加·申内克在脚踩碎玻璃爬上楼梯,丝毫不担心有人会从背后开枪。她似乎处变不惊,任何挫折都只会增强她的信心。“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打交道,不知道自己在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往前跨出一步,你们将被囚入地狱,万难逃脱,在苦难的世界里被一块一块拆解。这是愚蠢,这是痴妄,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你们会求死不得。历史的车轮会从你们这样的秽物上面碾过。我们才是未来,我们将重写历史。你们两个人渣,你们根本没有存在过。”

到了二楼,杜戈尔从墙边拖来餐具柜封堵楼梯口,在餐具柜背后占據了有利位置。雷萧应该已经到了。

简端着枪,把夫妇二人带到家庭办公室。她命令申内克坐在办公桌前,启动电脑。

她指着旁边的椅子对因加说:“把椅子搬到墙角,面壁坐下。”

那女人一身洁白的服饰给人天使般的印象,但蔑视的冷笑和极度的仇恨使她的嘴角变了形。她紧紧抓住椅子的背头横杆,意图不言自明。

“你必须抡起来才能扔出去,”简警告说,“恐怕椅子还没离手,人就下了地狱。”

“等你死了,”因加说,“我要在你的尸首上狠狠撒尿。”

简被她逗乐了。“好一张嘴巴,能当马桶。滚到墙角去。”

因加面壁而坐,响雷再次震撼天空,暴风雨即将来临,这时远处传来噼里啪啦密集的枪响。雷萧开枪了—对谁开枪呢?

23

哈罗倒在血泊里,一群乌鸦爆炸了一样从附近的树上飞出,黑色翅膀划动着灰色天空,吵吵嚷嚷,怒斥打搅了它们安宁的人。拉莫斯和守卫同时拔出武器,拉莫斯手快枪准,子弹射中了守卫那面无表情的脸,他躲过对手的回射,幸免一死。

西尔弗曼此时已经到了联邦调查局的第一辆车后面,他看到射杀哈罗的枪手从门廊跳出来,向主楼冲去,另外两个守卫从维多利亚式小楼的侧面绕出,一个拿着霰弹枪,另一个拿着乌兹冲锋枪。

西尔弗曼就地卧倒,隐蔽在车后,此刻这辆车的司机意识到自己所在地方容易受到攻击,所以换挡倒车。他要么忘了后面的车,要么认为另一个司机也会迅速倒车离开。两车的保险杠相撞,尾灯、前灯破碎。乌兹冲锋枪和霰弹枪开火时,西尔弗曼平躺在第一辆轿车后面的地上。车窗散架,子弹穿透了金属罩板,车胎爆裂。有人痛苦地尖叫,但很快就停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轿车底下,面朝着房子的方向,完全记不得自己曾在车后面隐蔽过。拉莫斯倒在地上,一部分脑袋没了,眼睛深陷,眼珠后翻,眼窝全是白色,一副鬼相。他盯着西尔弗曼的隐蔽处,像古代原始人的游魂,徘徊在过去几个世纪久居过的洞穴里,迟迟不肯离去。

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依然保留着一部分原来的西尔弗曼,但他没有加入枪战。曾经强烈的荣誉感此刻不再要求他依道德规范行事;从前,他有敏锐的意识,懂得该在哪里奉献忠诚,现在他糊里糊涂。他在牧场看守的空心躯壳里看见了自己。他们的虚空起初让他害怕,但随后似乎又颇具黑色诱惑。空虚是精神地狱,但也是解脱,他无须再做选择,让自己站在正义一边。他躲在车底下。枪声大作之后逐渐消退,在他的内心,一个平静、细小的声音对他耳语说,他只要做一件事,他只要处置那个背叛了国家、背叛了调查局、背叛了他的女人。没有道德模糊地带,也不需要复杂的推理来评估形势。他只要完成一项任务,其余无须怀疑,无须因终生的良心谴责而恐惧,无须忏悔。他只有一项任务: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液体的滴落声和汽油味促使他从车底下爬出来,紧接着汽车起火了。血腥事变之后一片沉寂,让人感觉那牧场可能是封存在玻璃箱子里的模型。

这时响雷大震,重锤般砸向天空,击破云层,接着暴雨如注。

前一辆车的司机歪在座位上,死在方向盘后面,第二辆车的司机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坐在后一辆车里的另两名萨克拉门托办事处的特工活着下了车,二人身手敏捷,让申内克的守卫队受到重创,当然他们自己也横尸道旁。拿着霰弹枪和冲锋枪的两个空心人此时和拉莫斯打死的那个人一样,都成了尸体,等待飞鸟归来享用。来吉泽牧场的七名特工,只有西尔弗曼没死。

若是从前,这样一场屠杀会使他愤怒,也会使他动容,但今天他无感。只是发生了一件事而已,耿耿于怀毫无价值。

他站在雨中,等着弄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

离牧场大门五六十码远处,长长的车道上,一个守卫正匆忙跑向主楼。他不知道大门这里有人活着。他好像拿着乌兹冲锋枪。

西尔弗曼看着守卫走出视野,没入银色的倾盆大雨中。他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说:“是,好的。”

24

连接两个楼层的是悬浮楼梯,从任何方向靠近楼梯的人杜戈尔·特拉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餐具柜堵在楼梯顶端,在它后面的杜戈尔备了两把手枪、一把霰弹枪加三个弹匣。他觉得自己占据了有利位置,武器配备也不错,但从门房方向传来的枪声噼里啪啦,使他很有些担心。现在,大雨倾盆,像成千上万人在吟唱,他听不见雷萧走近时可能发出的声响。

这处多窗住宅即便在阴沉的下午也会采光充足,一楼除了厨房,其他地方都没有开灯。现在,暴雨如层层珠帘,覆盖了全部世界,一缕苍白骇人、半明半暗的光从开着的房门渗进来,不仅模糊物件的轮廓,而且扭曲了它们的形状。杜戈尔看见下面一楼客厅椅子后面的钟形落地灯像个戴着头盔的人。各个角落一片昏暗,相信险恶就蜷缩在那里,伺机向楼梯发起冲锋。

事实上,雷萧并不需要压倒性的数量才能发动有效攻击,因为他们和机器一样,没有恐惧,不会感受痛苦,也无所谓死亡,甚至不明白他们在以武士自殺的方式牺牲自己。

闪电穿过人脑褶皱一样的云层,在楼下的房间里跳动。在闪电苍白的光中,一个雷萧出现了。他拿着枪。杜戈尔从餐具柜背后探出一点头,监视下面的动静,那雷萧扬头凝视着他。雷萧大摇大摆朝楼梯走来,好像希望被子弹打中一样,这种无畏的举动让杜戈尔犹豫了,他怕对方这样做是想引诱他探身出来,成为另一个枪手的目标。

25

在通往权力的道路上,贝托尔德·申内克已脱轨滑向不归之路,他的乌托邦已经与他分道扬镳,在岔道上飞驰而去。此刻,在他的生命里,天才失去了意义,金钱和社会关系都没有了价值,科学拯救不了他,他再也没有了骄傲的资格。枪口离他的脑袋只有两英尺远,她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她说过,如果她不能使他身败名裂,身陷缧绁,她也会在夺他性命的同时让他经受最大的痛苦。毫无疑问她会说到做到。这个女人超出了他的阅历界限,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系的生物,他对她一无所知。但有一点他完全领会了,她拥有致人死命的可怕力量,她可以随时使用,毫不犹豫。

现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使他沦落到如此境地,他像动物一样只有一种欲望:活下去。她要他把项目文件里她需要的内容复制到她带来的闪存上。拷贝文件需要时间,想到在这期间枪口将一直对准自己的脑袋,他便不敢隐瞒,承认她需要的内容已经有现成的备份,藏在家用保险柜里。雷萧随时可能到达,一旦她意识到他们会阻止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肯定会杀了他。

“这是我毕生的工作,”他声音微弱、颤抖,好像不是他在说话,“不仅在这里有备份,在其他安全的地方也有。”

因加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他说上述这番话时,她试图阻止他,骂他傻瓜和其他更难听的话。

被激怒的因加能滔滔不绝,讲出世上最难听的语言,这方面无人能及。

但她的尖酸刻薄、喋喋不休惹怒了简,“闭嘴,母狗!他对我有用,你没用!再听到一个字,我打烂你的脑袋。”

有时贝托尔德也想对太太发出类似的威胁,不过可能产生的后果让他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眼下即使在恐惧之中,他也得到了某种满足,因为尽管因加焦躁不安,像条被绞索套住的响尾蛇,但她没有再说一个字。

简盘问盛装各种命令机制的安瓿。她已经拿到了他的项目文件,成品样本当然可以给她。他说:“这些东西在厨房冰箱的顶层。”

贝托尔德家的书架宽六英尺,从地面顶到天花板,保险柜就隐藏在书架背后。有两句口令可以打开语音识别锁。贝托尔德说:“‘万事遂人愿”,书架旋转着打开,露出不锈钢嵌板,他又说了句“‘蓝色吉他载坤乾”,嵌板立即缩入天花板。

26

雨滴敲打屋顶,敲打天窗,发出嗡嗡声。雷萧左冲右突,快速登楼,这是他在楼梯上能做到的最接近蛇形运动的躲闪。他以这种方式摇摆攀行,不可能准确射击;但奇怪的是,他根本就没有开枪,他上楼来仿佛不在于征服,而在于一心一意送死。

杜戈尔从餐具柜后面站起身来,霰弹枪开火了,后坐力撞击着他的肩胛骨。

雷萧胸腹中枪。他没有尖叫,只是丢下枪,跪倒在地,仿佛不是被枪击中了。他好像是个忏悔者,突然觉得需要下跪祈祷。接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他站了起来,虽然没了力气,但依然在登楼,到了楼梯内侧拐弯处,他停了下来,斜倚栏杆。也许他的衣服下面穿了轻便防弹背心,足以替他抵挡大部分霰弹枪的子弹,也许他既感觉不到害怕,也感觉不到疼痛。

杜戈尔从餐具柜后面站起来,打了第二枪。雷萧向后仰去,像被飓风吹落、支架折断的稻草人。他的脑袋不见了,躯体沿台阶一级一级向下翻滚。

在上一个雷萧的掩护下,第二个雷萧发动了攻击。他甚至都不愿费神闪避。他绕过那具倒地的尸体。他本可以一边冲一边射击,掩护自己,但他没有。

雷萧近了。杜戈尔站了起来,开了第三枪。此番雷萧没有下跪,也没有爬起,只有不可遏制的终极坠落。

在霰弹枪震耳欲聋的枪声中传来了全自动武器的嗒嗒声。原来前两个雷萧是要分散杜戈尔的注意。第三个雷萧出现在客厅半明半暗的光里,挥舞着乌兹冲锋枪,直取楼梯栏杆、餐具柜和杜戈尔。剧痛的白光漂白了杜戈尔眼前的景象,他倒在地上,白光缩成了铺天盖地黑暗中的一个亮点,他听见自己说了姐姐的名字,“贾丝廷?”

27

简命令申内克夫妇待在各自的椅子上,她走到保险柜前,找到了那个透明的塑料盒,里面的六个有标记插槽里装着六个闪存。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因为申内克不可能想到她会侵犯他家,在空的闪存上贴上标签来欺骗她。此外,这个想成为新世界缔造者的魔头在计划杀死成千上万个人的时候是铁石心肠,但到了激烈战斗时却是个软骨头。

和欧弗顿的保险柜一样,这个保险柜里也放了一堆堆现金,另外还有好几百枚装在塑料箱里的一盎司规格的金币。保险柜里还有视频记录器,用以存储房子里的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视频资料。她没有拿现金和金币,只取了记录器上的光盘。

申内克是用语音识别系统打开保险柜的,她认为他用的口令一定是诗句,但她没有问。她不会给这个混蛋满足感,哪怕是一点点。他是遥控大屠杀的凶手,同时也喜欢开玩笑、玩小游戏,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可以想象,他解释自己为什么选那首诗、那个诗人时得意扬扬的样子。

就在她把闪存和光盘塞进口袋时,霰弹枪的巨响压住了雨声,接着又是一响,然后第三响,紧跟着是自动武器开火的嗒嗒声。申内克吓得直叫,他妻子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缩在墙角。

简跑到门口。枪声已停,她蹲下身子,向外张望,只见杜戈尔躺在楼梯顶端,像个等待入殓的死人,一动不动。

她可以允许自己适度悲伤,但目前还没到愤怒的时候。她退回书房,背靠着墙,从内兜里掏出一次性手机,输入记在心里的号码,按下“呼叫”键。

在山谷航空公司待命的罗尼·富恩特斯接了电话:“是我。”

简压低嗓音说:“恶劣天气。”

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只响了一聲。

“没有风,可以干。”罗尼说。

“他倒下了。”

“有救吗?”

“难说。”

“马上到,最多六分钟。”

他们挂了电话。

她不知道那最后一枪是不是雷萧向杜戈尔打出的致命一枪。

她把手机装进衣兜。

她背靠着墙,双手握枪,枪口指着天花板,等待着。

贝托尔德·申内克惊恐地看着她。

因加·申内克听出了简刚才通话的意思,她从墙角站了起来。“这么说,现在就你一个人了。”

“坐好,蠢货。”简粗野地低声命令道。

因加照办了,但她没有面朝墙角,而是面朝房间,脸上浮起了浅浅的微笑。

28

雨水成溪,从一片狼藉的家庭娱乐室淌到房子前部,内森·西尔弗曼目光僵死冷酷,像被强行淹死的冤鬼从灌满泥浆的坟墓里爬出来,执意实施超自然报复。他把工作配枪留在枪套里,从腰带上拔出金伯枪。前面是空心人,那个挥舞着乌兹冲锋枪的空心躯壳。他站在他身后,这时冲锋枪吐出了最后一发子弹。

空心人放低枪,退出空弹匣,从夹克底下掏出新弹匣,同时仰望着楼梯顶端。他把弹匣狠劲插进冲锋枪,将子弹上了膛。

西尔弗曼一枪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他跨过空心人的尸体,没有拿冲锋枪。他还剩七颗子弹来完成布斯·科尔—伦道夫·亨德里克森,布斯·亨德里克森,伦道夫·科尔—交给他的任务。几分钟前,在牧场大门口,他的电话响了,任务就是那时接到的。

万籁俱寂,只剩雨水焦躁不安的敲打声。这座房屋似乎深潜水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仿佛一艘超过了最大设计深度的潜艇。灰色的光湿乎乎的,从窗户透进来,波动起伏的阴影像慵懒水流搅动下的海带。西尔弗曼上了楼梯,感觉空气沉重,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空气愈加沉重。

29

简在申内克书房里,背靠着墙,门在她右边,敞开着。申内克坐在办公桌旁,脸埋在双手里,他像孩子一样认为,只要自己不看,从壁橱里出来的怪物就不会伤害他。因加待在墙角,像野兽一样观看着这一幕。她金发染灰,披如鬃毛,像某个石头庙里半人半狮的女神。

闪电和响雷似乎都过去了。除了简的心跳,唯一的声音就是如麻的雨脚,似百万赤足在屋顶跳动。

走廊里传来了人声。“联邦调查局,美国联邦调查局,一切都结束了。简?简·霍克?你在这里吗?你没事吧?”

远离匡蒂科三千英里,远离昔日的生活四个月,她听到了内森·西尔弗曼的声音,感到如释重负。她离开了墙边,但接着又警告自己,在紧急行动中,理智必须战胜感情,于是把跨出的一步又收了回来,再次贴着墙。

内森出现在门口,看着她。他脸色苍白,双唇紧闭,她从来没见他如此严肃过。“他们都死了,”他告诉她,“空心人,还有跟我一起来的所有特工。都死了,你没事吧?”

他拿着枪管口径三英寸的手枪,而不是传统的工作配枪。他的枪握在身体的一侧,枪口朝着地面。他走过她的身边,进入房间。“贝托尔德·申内克?因加·申内克?”

申内克从办公椅里转过身来,他犯了一个错误,将手从脸上移开了。内森一枪将他击毙。

墙角椅子上的因加猛然起身,内森两枪把她放倒。

不管情况多么危急,联邦调查局规定不许击毙没有武器的嫌犯。

简举起枪,此时内森也转过身来,双手握枪,两人相视而立,距离不足六英尺。

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但七年的尊敬和钦佩,多年的友谊,让她无法扣动扳机。

大雨如注,房屋随雨共鸣。几秒钟过去了,半分钟过去了,终于,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时刻,无法忍受眼前这个怪人。

他说:“他们没用了。”

她等着他的解释。

短暂沉默之后,他说:“其他人将继续申内克的工作,他们不那么张狂,因此更加可靠。”

毫无疑问,他是内森·西尔弗曼,她所在的部门的主管,是正身,不是面貌相同的假冒之身。他是瑞肖娜的丈夫,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父亲,简熟悉他,其他人也熟悉他。但这时她不得不得出这个结论:是他出卖了她,他与坏人为伍了……除非他遇上了更糟的情况。

“耶雷布好吗?”她询问他儿子的情况。

他面无表情,未做回答。

“查雅好吗?她还是那么喜欢园林建筑学吗?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他的两眼和枪口一样乌黑。他盯着她的眼睛,那架势不只是相互对视。

“利斯贝思呢?”简问,“她和保罗的婚期定了吗?”

他的嘴动了动,试图表达自己的思想,但没有发出声音,仿佛他明白话语不可能挽回过去,也不可能塑造未来。尽管如此,他仍然在她的眼睛里搜索,好像可以从她那里找到他失去的东西。

“我儿子……尼克和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五岁了。”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但没有做到。“你记得特拉维斯,他想要矮马,我的小牛仔。”

他的枪打偏了。枪声之外,她听到子弹从她左耳边呼啸而过,听到子弹击穿了干燥的墙壁。她差点儿开枪还击,但又忍住了,因为他明显是有意打偏的。他又开了一枪,仍然未击中目标,这一次子弹是从头上飞过去的。但接着他的枪口下压,像独眼一般盯着她,眨眼便意味着死亡。

他的控制机制与控制尼克自杀的机制不同。他们没有用那种方式解决内森·西尔弗曼。终于,他僵硬的脸上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两池苦难深蓄眼中—他找到了要说的话。一个词,一个名字:瑞肖娜。

他自己做不到的事,请求简帮他完成。如果这样可恨的事可以表现爱,那么这种爱的行为该由她来实施。她应该把他从奴役的地狱里解脱出来。他被那些没有资格说出他名字的人利用,干邪恶勾当。从打定主意到采取行动中间的一瞬,她在他脸上看到了领悟和宽慰。她会完成他想做的事。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朝他开了两枪。他倒地后,她开了第三枪,确保缠绕他大脑的网以及织网人再也无法操控他。简做到了需要她做的事,但此时此刻,她五内俱裂。

在她大放悲声的时候,她听到直升机来了。

30

楼梯顶端,在被子弹劈裂的餐具柜后面,杜戈尔·特拉亨躺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脉搏微弱但跳动飞快。

简一把推开餐具柜冲下楼梯,同时注意不要踩到中枪毙命者,至于踩到其他什么她就顾不上了。

她推开门,直升机从西南面低空飞来,旋转的机翼搅动着暴雨,雨刮器将驾驶舱上的雨抛洒出去。山谷航空公司与几家地区医院签订过合同,为它们提供空中救护服务,这架双引擎中型飞机内部经过了改装,否则它可以搭载九名乘客。

罗尼·富恩特斯亲自驾机,决意完成他父亲最喜欢的中士要他做的事情,然而如果大雨伴有强风,直升机可能会依令停飞。如果简或杜戈尔没有受重伤,它根本不会过来。此刻,直升机落地了,机上不仅有罗尼,还有他姐姐诺拉。诺拉也是飞行员,以前做过陆军军医,目前是山谷航空公司的合伙人。

杜戈尔是个大块头,要把他稳稳地弄到直升机上,需要三人协作。富恩特斯姐弟对发生在这里的杀戮没有表露出震惊,他们仿佛是在绕开放错了位置的家具,避免踩到那些尸体。

杜戈尔被抬上了直升机,诺拉一边为他包扎一边看着机舱门外站在雨中的简。“行动搞砸了吗?”

“没有。要做的事我们做到了。”

“也许我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你不想知道。”

“你没事吧?”

“我不会有事的。但愿上帝保佑杜戈尔没事。”

直升机双引擎依次发动,螺旋桨突突作声,徐徐而动,诺拉关上了舱门。

简往后退了几步,看直升机升起。

他们不能送杜戈尔去医院,因为在医院他迟早会被与发生在吉泽牧场的血腥混战联系起来,那将使他面临谋杀指控的风险。更糟的是,他可能引起大卫·詹姆斯·迈克尔的注意。这位亿万富翁资助了申内克,现在说不定又在资助其他人做同样的事。

他们将把杜戈尔从山谷航空公司秘密送到诺拉家,在距离最近的医生波特·沃尔金斯开车赶来之前,保持伤情稳定。沃尔金斯军医目前已退役,自己行医,住在将近五十英里之外的圣罗莎。他已經知道了简和杜戈尔的血型,可以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短时间内获得足够的血液,准备进行大剂量输血。

简站在雨中,直升机搅动大气,离开草坪,飞向天空。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世界为何正滑向深重的黑暗。世间有富恩特斯姐弟和波特·沃尔金斯这样的人,他们深信法治,现在仍旧满怀希冀全面恢复法治。他们看到了凶险的现实,所以一旦需要,他们会投身于秘密的抵制行动。

直升机加速向西南方向飞去,简匆匆回到屋里。

31

简在客厅里捡起了乌兹冲锋枪,查看弹匣,发现是满的。这是极端武器,但目前也属于极端时刻。她希望永远用不到这把枪,但还是把它留了下来。

她从沙发上拿了个装饰枕,拉开枕套拉链,掏空了里面的泡沫枕芯。平心而论,她宁愿直奔廓尔喀,循着驶入牧场的路返回,然而她还是上了二楼,来到书房。

她没有看那三具死尸,径直走向开着的保险柜。枕套是她的临时提包,她拿了几捆百元美钞和一些金币。她正处在战争状态,而战争是要花大钱的。

她走进楼下厨房时,发现土狼已经入侵。

32

作为狼的表亲,如果放归野外,它们会很漂亮,像狗一样惹人喜爱。然而,此刻它们在厨房巡行觅食,小心翼翼地走在玻璃碎片上。它们被大雨淋透了,皮毛褴褛,瘦削不堪,在暴风雨的阴霾中,眼睛像黑夜的灯笼。它们张大鼻孔,伸长舌头,好像从地狱里释放出来的亡灵在清点屋里的存货,迎接世界末日。看到了她,它们黑色的嘴唇回缩,露出可以咬裂骨头、吃到骨髓的利齿,发出威胁的低吠,指望着可以美餐一顿了。

她丢开装饰枕套,双手握着冲锋枪,射出一梭子弹,只想打死一只土狼,希望它们足够明智,被枪声吓走。它们相互践踏,五只、六只、七只土狼逃到家庭娱乐室,从原本是玻璃墙的地方窜了出去。

她和杜戈尔从装甲车上跳下来时没关车门,此时她捡起枕套,走到副驾驶一侧,把钱放在座位上,关上车门。

在后院,土狼好像在与什么进行着激烈的搏斗。她一边走向廓尔喀的驾驶室,一边警惕地注视着通往家庭娱乐室的拱门。走到车的后面时,她打开后门,想把冲锋枪放进去,与一只土狼撞了个对面。是刚才车门开着时进来的。

她抡起枪,想把它赶走。恐惧的土狼向她扑来,不是要攻击她,而是要从她身边夺路逃脱。土狼的撞击使她向后一踉跄,她听到了牙齿猛咬枪管的声音,感到狼爪在外衣上抓了一下,嗅到了肮脏的皮毛、刺鼻的体味、口余腐血的酸臭。土狼乱踢乱踏一番,逃了。

她喘着粗气,紧张得直哆嗦,怀疑这一刻是不是有鬼神作怪,她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埋尸吉泽牧场。她希望尽快离开。

但她必须找到装有控制机制的安瓿。申内克所言不虚,那些东西放在第二个冰箱的顶层。十六个大安瓿,装在容器里,内衬泡沫,孔槽分明,安放稳固,每一个都贴着标签,整整齐齐。

她必须让安瓿保持低温。

后院激烈的搏斗在继续。加利福尼亚已经没有灰熊了,但她还是想象着土狼与灰熊搏斗的画面。

如何让安瓿保持低温?

申内克把它们从门洛公园实验室运到这里,必然要保持低温,他也许用的是泡沫塑料冷却器或者野炊冷却器之类的吧。

她一边提防着后院的土狼或与土狼打斗的那只猛兽,一边在食品储藏间找到了冷却器。她装满冰,把安瓿一一放进去。

她把冷却器和冲锋枪放在廓尔喀后面,用力关上车门。她坐到方向盘后面,用力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把车倒出厨房。廓尔喀轧过损毁严重的家具,驶出房子,进入后院。这里没有灰熊,是土狼在雨中互相撕咬。有两只正在大嚼它们咬死的同类。

如果整个世界没有疯,那这片土地肯定疯了。这里是度假胜地,生活本该逍遥自在,却有动物在同类相食。住在这里的人道德败坏,大自然也遭殃了。

她驶离草坪,进入野草地,沿长坡行驶到山顶,她和杜戈尔就是在这里用双筒望远镜观察房子的。她停下车回头看了看。土狼没有跟来,它们自顾混战,相互残杀。

然后她注意到右手上有血。她一直没有刮擦刺痛的感觉,但这时候有了。伤口大约两英寸长,不深,她想是土狼爪子乱扒造成的。

她盯着伤口看了好一阵子,但眼下也采取不了什么措施。

伤口不深,出血不多,不是重伤。

她用一次性手机再次给罗尼·富恩特斯打电话。直升机已在山谷航空公司降落,他们和杜戈尔一起坐在诺拉的路虎揽胜车里,刚刚开进了诺拉的车库。

“请给沃尔金斯医生打个电话,”简说,“如果他还没有离开圣罗莎,还在为杜戈尔备血,告诉他再带一份完整疗程的狂犬疫苗。”

“杜戈尔被咬伤了吗?是什么咬伤的?”

“他没有被咬,是我。只是抓伤。”

穿过起伏的草地、开阔的树林,她找到了返程路。在去牧场的途中,她和杜戈尔卸下了车牌,这时她下车重新装了上去。

装完车牌,雨势减弱欲止,被拧干了水分的云层底下,行将结束的一天披上了薄暮。

驶上县道,打开车灯,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刺耳的哭声。她放下车窗,警报传来,刺破了冲洗一新的空气。

33

山谷航空公司的停机库和起降场,星期天比其他日子悠闲,下雨的星期天更比其他星期天悠闲,夜色逐渐加深,这地方像陵墓一样沉寂。

简在罗尼·富恩特斯办公室旁边的盥洗室里清洗伤口,波特·沃尔金斯医生在一边观察。其实她早先已经洗过,但沃尔金斯坚决要她在他的指导下再洗一次,先用肥皂和水,然后用碘酒。

花呢运动夹克肘部打着补丁,细条纹衬衫,手工制作的蝶形领结,背带裤,半透镜老花眼镜下拉到鼻梁上,方便他越过眼镜看东西—沃尔金斯的样子与其说是个医生,不如说更像个20世纪60年代前后教诗歌的大学教授。

“你应当待在杜戈尔身边。”她说。

“他情况稳定,意识恢复了,能挺过去。虽然失血严重,但没有明显的器官损伤。我回去之前,诺拉可以应付。好啦,够清洁了,輕轻擦干。”

他把大部分人类狂犬病免疫球蛋白对手上的伤口做皮下浸润注射,余下的在那条胳膊上做肌内注射。

“现在是第二针。人类二倍体细胞疫苗,这次在你的另一条胳膊上。”

疫苗在三角肌中扩散时感觉灼热。

“疫苗需要重复接种,这很关键。还需要三次:星期三一次,下星期天一次,再一个星期天最后一次。我愿亲自给你注射。”

“不可能,医生。我要做的事太多,时间太少,只得自己注射。”

“那样做不可取。”

“我知道怎么注射。”

“我已经离开圣罗莎了罗尼才打电话说这事,这个疗程的药我是从这里的医生手上弄到的,疫苗快失效了。”

“但我没有失效呀。”她说。

“我们都没有失效,霍克太太。星期三找我,注射新疫苗。”

“跟我讲道理没用,沃尔金斯医生。你敢为我们冒风险,我很感激,但我是个固执的女人,你搞到的疫苗我自己注射,就这么定了。”

他给了她一个密封塑料袋,内装三安瓿疫苗,还有三支无菌包装的皮下注射器。

他一边用胶带、消毒纱布包扎她手上的伤,一边说:“你知道狂犬病的症状吗?”

“我敢断定你已经帮我写下来了。”

“我列的清单跟疫苗在一起。”

“我甚至可能没有被感染。”

“没关系。既然这样,你自己做那几次注射好了。”他拿起医用包,“有人说出手帮助特拉亨先生的朋友不会有错。”

“我希望这条规则也适用于我,医生。我可以问……”

“问什么?”

“你为什么冒风险做这不可公开的事?”

“我看新闻,霍克太太。”

“是个答案。”她说。

沃尔金斯走了,简穿好上衣,到隔壁办公室找罗尼。

“杜戈尔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你的情况。”

“他说过,有我这么个女儿,真是天赐之幸。请告诉他,如果能做他的女儿,我会无比自豪。”

罗尼帮她将手提箱、尸检报告袋和那个装着六万美元的手提包等装进了廓尔喀。

她一边驾车离开,一边看后视镜。罗尼注视着她,直到她驶到山谷航空公司的引道尽头,拐弯消失在视线之外。

34

她在5号州际公路上的第一个卡车停靠站加了油,买了火鸡奶酪三明治和瓶装可乐,坐在廓尔喀里,拆解那把赫克勒—科赫手枪。这枪打死了罗伯特·布兰威克、威廉·欧弗顿,还有她珍爱的那个灵魂,昔日的内森·西尔弗曼。

她把星期五晚上从欧弗顿保险柜里拿到的柯尔特手枪装上子弹,现在这就是她的武器了。她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用它打上几百发子弹,掌握它的特性。

她驱车南下,穿过广袤而孤寂的圣华金河谷;不到二十四小时前,她和杜戈尔同车北上。她想起了他向她敞开心扉前的沉默。在此之前,她从未听他说过他姐姐的名字—贾丝廷。

每隔五十英里左右,她会在路边停一下,看附近没有车辆,便把拆下来的手枪部件扔到田里,有一次她扔进了池塘。

最后一次停车扔手枪部件时,她发现已经把郁闷抛在了身后。山谷空旷,繁星为冠,皓月西沉,清辉漫漫,预示着明日之光。夜晚的空气像水晶一样清澈,可以看见远处一个又一个农舍和小村落的灯光。这样的生活在那些呼风唤雨的人看来,单调乏味,但她觉得这一切无比珍贵,值得她用生命守卫。

午夜过后,在离巴顿威洛市不远的地方,她驶出了州际公路,来到另一个卡车停靠站。她停好车,为冷却器买了冰块,睡在后排座位上。黑色玻璃窗后面,她是安全的。她拿着挂坠盒进入梦乡,几个小时后在晨曦中醒来,手里还拿着它。她说不准,是不是因为它的护佑,虽然做了许多噩梦,却一点也没有影响睡眠。

35

在影星的巨型车库里,他帮她把所有的东西从廓尔喀搬到了福特翼虎上。

她说:“我们原以为你的车会受到枪弹的洗礼,但其实它一颗子弹也没中,不过有防弹车窗真好。”

也许他觉得乌兹冲锋枪比那几个手提箱更让人好奇,更让人感兴趣,但未加评论。得知杜戈尔还活着,很可能会把装甲车再卖给他,他很高兴,但他没问杜戈尔受了什么伤,会不会危及生命,也没问目前恢复得如何。

简正准备离开,影星说:“有样东西你得看一看,还有个人你得会一会。”

“我的时间非常紧。”她说。

“你就听我的吧,霍克太太。”

她只得顺了他的要求,陪他去了家庭剧院。这座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剧院可以坐二十四个人。她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黑暗中,等他用大屏幕为她播放早间新闻报道。她看到了一头金发的自己,又看到了现在的自己;她听到自己被贴上了联邦调查局变节特工的标签,说她是残忍的不法之徒,她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涉嫌两起凶杀案。

内森·西尔弗曼走进申内克在纳帕谷的书房时,她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眼下她已经想好了办法,可以有足够的自由时间处置大卫·詹姆斯·迈克尔。

新闻报道里的内容没什么让她惊讶的,但是他们只字未提纳帕谷那座牧场里发生的事。也许他们觉得把贝托尔德·申内克之死与她联系起来,会唤醒昏昏欲睡的新闻媒体,引得媒体把申内克、远视界公司、拥有数十亿资产的大卫·詹姆斯·迈克尔联系起来,最后,有人会想起所谓受指令控制的白鼠无害的报道,明白脑微网里潜在的邪恶远远超出将其运用于畜牧业的价值。

新闻报道结束了,剧院里的灯亮了,她对影星说:“是的,这东西我该看,肯定得看。现在请告诉我,我得会一会的人不至于抓我吧。”

他演过检察官,演过超级英雄的睿智顾问,这类角色他演绎得很庄重。现在他庄重地看着她。“你还没有做完要做的事,是吗?”

“是的。”

“你不会背井离乡去墨西哥吧。”

“不会。”

“似乎有许多人在追踪你,但他们都不是好人,对不对?”

“对。”

“坦率说,你知道胜算有多大吗?”

“接近零。”

他凝视着她,而她并不回避,最后他说:“你要会一会我妹妹。”

36

影星的妹妹克瑞西达经营高端美容连锁店,销售系列化妆品,做得很成功。她笑着说,自己在执法机关没有背景,只在年轻时有过一段短暂的违法经历。

客用盥洗室里,她用一系列化学药品和她所谓的“工业级设备”,洗掉简头发上的黑色,把她的金发染成赤褐色,烫上发卷,足以让人上当,以为这是另外一个女人。

后来,他们来到车库里,在简的福特翼虎旁,影星给了她一副眼镜。

“我的视力很好啊。”她说。

“戴上眼镜,你的视力依然很好。这是个道具,镜片是普通玻璃。准备不同的帽子,随时备用,不要老是穿牛仔裤和运动夹克。要让衣橱里多样化。考虑不同的人物,考虑你要扮演的角色,让人物、角色的服装配合好。只需要些小件,比如眼镜,就可以让人们认不出你。”他递给她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他的手机号。“我只能给你些小建议。我演过联邦调查局的变节特工,但从来没当过。你带钱了吗?”

“带了。”

“够吗?”

“绰绰有余。”

“你随时可以回这里来,明白吗?”

她非常明白,人们不一定总是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即便知道真正的动机,也会经常欺骗自己。然而,她还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能失去很多东西,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

“为了杜戈尔。”

“那真的是全部理由吗?”

“不是。”

“那么还有呢?”

“如果你在许多电影里演过好人,常常雪中送炭,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必须努力让真实的生命和你扮演的生命一致,否则你就得承认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骗子。”

他朝她笑了一下,那是极具魅力的微笑,但这一次她从中看到了淡淡的忧伤。她明白了,这就是他的微笑让千百万人着迷,也让千百万人心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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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车停在圣塔莫尼卡一家超市的停车场。她父亲有一部电话没有登入电话号码簿,她用一次性手机拨打了那部电话。不出所料,她的电话被转到语音信箱了。很久没有和他通话了,她确信这一回的留言他很快就会告诉有关部门。

“如果所有这些负面新闻影响了你目前巡演的门票销售,我很抱歉,但你要烦心的事根本不是这个。我们都知道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我们也都知道,尽管我时日无多,但只要让你承担那个晚上的后果,就足够了。”

有时候,要打消你真正的猎物的安全疑虑,唯一的方法就是来一点这样的误导。

她把手机扔进了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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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上了路。她用另一部一次性手机给盖文和杰西卡·华盛顿打电话,告诉他们她要来,同时也说了她没有时间逗留。她的人生现在到了一千英里的平底雪橇之旅,一段险象环生、陡峭无比的下山路,连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滑雪明星都会请求退出比赛。她只有一小时,她不想让特拉维斯因团聚过短而失望,因为那只会加剧他对永久团聚的渴望。

天黑好一阵子了,简把车停在华盛顿家车道的一头,加州槲树排成的柱廊遮挡了视线,人从房子里看不到车。晚上9 : 40,盖文走到车跟前,告诉她孩子已经熟睡。他们一起返回。杰西坐在门廊里的摇椅上等她,两只狗围在她脚边。

简独自走进屋内。

和往日一样,他旁邊亮着灯。在如此腐败的时代,他竟如此纯真。在野蛮与暴力统治下的艰难世界里,他是如此娇小,如此脆弱。

她怀着他从胚胎到足月分娩,带他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她从没想到在他五岁时,这世界会变得如此黑暗。孩子的世界是本真的世界,孩子是世界里的明灯,但总有人一心要熄灭它。

人们说,如果有人伤害孩子,应该把磨盘石挂到凶手的脖子上,将他沉入大海深处。这是最好的惩罚。虽然简面前的任务已经使她变得铁石心肠,但她依然有慈心柔情的能力,依然有储备丰足的爱。抚育这个孩子,她责无旁贷。与他分离是内心深处的伤痛。经历了那么多死亡,但任何一天,只要能见到这个孩子,那就是好日子。她希望这不是最后的好日子。她会勇敢面对各种威胁,因为纵然不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责任已经落在了她的肩上,她必须做好磨盘石,将它们挂到坏人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