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抱着我啊

2020-06-19 08:51佐伊·迪恩
译林 2020年3期
关键词:卡塞尔录像带母亲

〔美国〕佐伊·迪恩

911警务的电话录音伴有沙沙的杂音,音质业已失真:这首先让狄娜想到夏日里电影放映员曾为她展示过的那些手法。当时她在电影院做零售员,电影院地处闹市,规模不大,仅有五个放映厅。

影院大厅没有安装空调,所以狄娜不得不时刻保持小心,以免汗珠滴进奶油爆米花或装有道氏或朱诺牌糖果的大纸箱上。末场电影一开始,狄娜就会溜进放映室,用苏打水或玉米片贿赂放映员斯图,好让她在放映期间享受一下小房间里的冷气。斯图三十七岁,蓄着络腮胡,身材矮胖。很显然,他更感兴趣的是放映室下方闪烁着的电影画面,而不是狄娜。休息期间,斯图会教狄娜一些所謂的“专业手法”。他以为这个女孩与他志趣相投—会先在电影院努力地卖甘草棒棒糖,随后做引座员,然后,像他一样做放映员,如果再大胆设想的话,甚至升为经理。可是,狄娜只是图个凉快而已。

不过斯图的话,狄娜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一些,尤其是他所谈到的关于“罪犯年代”(指20世纪20—40年代。—译注)实景拍摄的性爱场景。在巡回放映时,那些有理想追求的放映员会谨慎地逐帧删去这些场景。他说,关于这些情况,她应该从《搏击俱乐部》这部片子有所耳闻。没看过《搏击俱乐部》?一定要看,马上!

空调嘎嘎作响,散发出一股氟利昂的味道。狄娜把头斜靠在空调柜上,点了点头。《搏击俱乐部》,好的。

斯图以为狄娜完全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继续说话。“这就像家用录像带,”为了不被观众听到,他压低嗓音,放平语调,“可能你已经不记得有录像带这种东西了,是不是?”

事实上,相对于同龄人,狄娜过早就有了怀旧情绪。她将头从空调冷风前移开,说道:“我家曾用录像带录了一整套《红鼻子与小雪花》的圣诞特辑和家庭录像,还有……”她笑了起来。斯图不断提醒她把声音放小些,所以她只好用手捂住嘴巴。“我还常常凌晨两点爬起来录几集《吸血鬼猎人巴菲》。我会从一元店里买那种时长八小时的录像带,但每盒从来都录不下六集,能录八小时才见了鬼呢。不过我录全了第五季。让我一直搞不懂的是,当时不知为什么,只有到凌晨两点才会收到那个台。”

斯图望着狄娜,眼神好奇又近乎温柔。这种眼神,令人费解。多年之后,当狄娜试图给一群中学生解释MTV时,而他们对此几乎一无所知,她才得以理解其中深意。

“好的,家用录像带,”斯图说道,“像你这个年龄的人,绝对没见识过,除非你家里有对极糟糕的父母。情况通常是这样,你从百视达(美国最大的音像制品租售公司,成立于1985年,一度深受美国人喜爱,随着网络视频的爆发,其业务不断萎缩,现已破产。—译注)租了个色情录像带什么的,当然,这很难了,因为那群紧张兮兮的笨蛋公司从来就没什么好的带子,每次播放到色情镜头时,就晃得要命。”

“就像……”狄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希望斯图能跟着她的目光,不要怪异地盯着她。最近她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发挥女性的性别优势,因此,在收小费时,她吃了不少亏。

斯图偷偷笑了下,“不,不是你想的那种摆动,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你看啊,在互联网发明之前,那些变态美国佬看完性爱场景之后就会倒带。看完,倒带,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带子都看磨损了。最后音频全乱了,画面也糊掉了。家用录像带,这个科技产品真的太糟糕了。千万别听人忽悠,说什么家用录像带是你们那个时代的黑胶唱片。”

十年后,狄娜说:“我们那个时代的黑胶唱片。”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警探卡塞尔看着狄娜。她记得警探全名叫卢卡斯·卡塞尔。

“我只是……您能再放一遍录音吗?”

“我们不必现在就急着听的。”卡塞尔用手盖住手机,好像狄娜是个孩子,只要看不到手机,就会忘了它还在桌子上。

狄娜抱臂在胸,“我听着呢。我刚才走神了。这录音没我想的清晰。虽然不如我预想的那样,但还是……”

“音质确实比不上好莱坞的水准,”卡塞尔表示赞同,“但如果你想再听一遍,咱们就过会儿再听。不行?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听。”

他摁下播放键。绿色音频频谱像野草一样从黑色的屏幕上冒了出来,母亲和接线员的声音时高时低,背景声窸窸窣窣的。一切听起来极为平常,的确没有好莱坞的音质。警务接线员操着抑扬顿挫的印第安纳口音,语气平淡,而狄娜的母亲听起来则惊慌失措,声音尖锐刺耳。绿色的电子频谱立马跳跃起来,她遇到了什么紧急状况?是她丈夫,他摔倒了,滑倒在浴室里,摔到了头,流血了。他还有呼吸吗?有,请快点来,有的,他还在呼吸,他还能说话,亲爱的,亲爱的,你还好吗?坚持住,肯尼思,坚持住啊。

这时,就像两人在玩抛掷游戏,狄娜的父亲突然抢过话语。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嘈杂,但还能听得到,“哦,亲爱的,亲爱的,抱着我啊。”

母亲的哭喊声又冒了出来,“求求你们了!快派人来啊!”他们的地址被快速报出,屏幕上显示出断断续续的节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狄娜都已知晓。在救护车到达现场半小时后,她也赶到了。她看见母亲湿透的罩衫上有一块很大的血迹。之前,母亲就是将父亲搂在那儿。“在我怀里。”一遍又一遍,母亲不停地说,水沾湿了她齐整的卡其紧身裤,又渗到了床罩上。“他就死在我怀里。我抱着他,他想要我抱着他,我的上帝啊。”她甚至连淋浴房的水都没关,最后还是警察关的。他们戴着蓝色乳胶手套,这让狄娜很恼火。他们认为这地方发生了什么?她冲警察尖叫,但被急救人员注射镇静剂的是她母亲,因为母亲身体不断前后摇晃。直到现在,母亲左手肘内侧还有一片瘀青。

音频文件结束后,变成了一片静默。卡塞尔说:“很抱歉。”

狄娜眼里噙着泪水,为了不让眼泪滴下来,她微微收了收下巴,算是点头。

“我由衷为您失去家人感到抱歉,同时也为打扰您的家人而抱歉。是我的搭档先听的这个电话录音,但他的听力已大不如前。他没辨别出您父亲的声音。您能确认这就是您父亲的声音吗?”

她望着他,卡塞尔就像男孩子玩警匪游戏时被抓了,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必须得问这个问题。”

“是我的父亲。”狄娜说。

卡塞尔眼里没有眼泪,点头时不用担心什么。他就像电视剧里的警察,面孔棱角分明,显得坦率坚毅,似乎永不落泪,也不会被任何托词或巧合蒙骗。狄娜知道自己应该在卡塞尔的点头中读出各种意思,但她没这个兴致。警察居然弃她二十英尺外的父亲尸体于不顾,反而忙着提取她母亲的指纹,对此他必须真诚道歉;父亲的遗言本可以消除警方的种种疑虑,但他们竟然连这都没有认真听,他必须承认他的行为愚蠢至极。如果这两件事卡塞尔都做不到,那么狄娜根本不会理睬他。她要照料母亲,还要帮着张罗一场葬礼。

“你把这录音放给我母亲听了吗?”

“当然没有。她知道她丈夫说了什么。”

“那为什么要放给我听?她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以为你想知道呢。”

“是作为证据吗?去证明我母亲没有就我父亲的遗言撒谎?去证明她说自己不是凶手时没有撒谎?拜托,这儿不需要你了。”

卡塞尔将手机滑进口袋,说道:“狄娜,掌握证据是好的,被蒙在鼓里才最伤人。如果不掌握证据,终有一天你会起疑心的。你看着母亲花钱突然变得大手大脚,如果你母亲再婚的话,也许你就会更加疑窦丛生。但你现在不会,因为你父亲临死时还想要和她在一起。这就是我希望表达的,有了证据你以后就不会再有疑虑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得感谢你这份好意了?”

卡塞尔已经转过身准备离开了,他只是扭头答道:“我只想说你应该心存感激。大部分人永远也掌握不了证据。”

狄娜依然没觉得自己应该心存感激。她向公司请了假,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跪在母亲浴室的地上,擦洗瓷砖缝隙中的血渍。卡塞尔给过她一家专门清理案发现场的保洁公司电话号码,但她不能接受将自己父亲的血迹交给陌生人处理。她刷得两手生疼,最终瓷砖缝看起来只像生了点锈,那应该够好的了。可她母亲似乎不在意这个。

对于葬礼,母亲同样几乎没有在意。根本不可能拉着她去买衣服,因此,为找件庄重得体的黑色裙子给她,狄娜在衣橱里翻找了两遍。她翻出来的总是鸡尾酒会礼服,要么抹胸款式,要么太过花哨。最后,她只好给她穿了件深蓝色裙子。葬礼队伍出发了,开道车后跟着一排扬着黑色旗帜的车队,这时母亲突然说:“我想要顶帽子。”

“可以。”狄娜望着车窗外答道,“我们可以给你弄顶帽子。”

“不,现在就要。我现在就要戴顶帽子。”母亲用手碰了碰头,棕色的头发已经花白,自丈夫去世后,她就再没打理过头发。她说这句话时,就好像酝酿了两周时间才有了这个想法:她需要一顶丧帽,黑色的,配有一块小小的面纱。狄娜试图向她解释,现在已经没人再做这种式样的帽子了,即使有,也没人戴了,这种装扮只会让她在葬礼上显得格格不入。最终,狄娜对母亲说:“这与你的裙子不搭。”母亲低头看了看膝盖上的深蓝色裙子,应了一声“哦”,随后就开始抽泣。

到了葬礼上,母亲依旧在哭,乱糟糟的头发在微风吹动下,显得更加凌乱。狄娜真希望卡塞尔也能在现场,这样他就能明白他们有什么好心存感激的。

最后,母亲还是要到了帽子。帽子的面纱是层半圆形的绢网。狄娜没想到,母亲戴着这顶帽子看起来挺好。接下来的一个月左右,母亲每次去教堂礼拜,都会先小心翼翼将面纱别在新做的头发上,然后戴上帽子。“肯尼思肯定希望我在人前打扮得美美的。”她说。狄娜也相信父亲会这么想。她陪母亲去挑选新唇膏。在百货商店里,浓妆艳抹的化妆师重新给母亲上妆时,她就在一边陪着。这样着实令人欣慰—母亲花心思梳妆打扮,就像人在压抑之时暴饮暴食,这是将能量从心理转嫁到生理之上。(狄娜大学一年级时,就曾因压力太大而暴饮暴食,所以她有一半时间都趴在卫生间给自己催吐。)她相信母亲一定可以渡过这个难关。

在杂货店,她们碰到了卡塞尔。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他非常礼貌地说。

“她确实不错,不是吗?”狄娜的母亲附和道,好像她听懂了卡塞尔的意思。“我一直让她不必老跟着我。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就应该和年龄相仿的朋友一起,而不是整天围着母亲转悠。”

终于,狄娜不再跟着母亲了,她很不情愿。她时常说“我现在是半个孤儿了”,尤其手上还拿着酒的时候。最后,她也渐渐好转了起来,酒喝得少了,平日里有规律地洗头,也记得穿袜子还是必要的,至少在参加社区交友会时要把袜子套上。她开始正常上班,毕竟,不论是否出于丧亲之痛,旷工的时间长了,她都会丢掉饭碗。她还为自己的手机添置了一副头戴式耳机,开车外出时,她会在路上给母亲打电话,这看起来就像是家庭成员间的正常交往。

只要一回忆起父亲,母亲都会潸然泪下。

狄娜向好友莉莉咨询:“你觉得我母亲需要去看看心理医生吗?”

“因为丈夫去世心情不好,就认为她要去看心理医生,难道我会这样想?不,狄娜。我觉得你不用急着下结论。”

“我是认真的。我不是每次谈起父亲都会放声大哭。”

“这样啊,那是因为你太漠然了,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再让你产生情绪上的波澜。每个人对悲痛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若干年后,她母亲也过世了,狄娜又想到关于悲痛以及对悲痛的不同反应。她居然轻松地接受了母亲的离世,难道是经历多了,就会对死亡见怪不怪?又或许是她生性冷漠,只是因为她对父亲的死留有困惑,所以才很难接受?突然,她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湿透的罩衫上的那块血渍、伴有沙沙噪声的警务电话。卡塞尔说得对,她终于承认,到头来还是确凿的证据让人心里踏实。

狄娜继承了父母的房子,但她不想要。也许是因为她迷信,主卧是母亲溘然长逝的地方,主卫是父亲滑倒致死的地方,她不敢想象自己会用这两个地方。虽然这个房子看起来不像是受了诅咒或會闹鬼,却满是死亡的身影,使她无处容身。她会把房子在房产中介那儿登记出售,清空里面的东西后,一切事务由房产中介处理。她觉得,对于那些有价值的物件,以及能唤起童年回忆的收藏品,如母亲的珠宝、父亲收集的捕猎用的各种诱饵、从诗集到低俗科幻小说的家庭藏书等,她挑选好后,甚至可以把房子连着里面的家具一起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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