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称臣突厥的“名实”之辩
——基于历史语境的考察

2020-06-12 08:15孟献志
关键词:李渊突厥旗帜

孟献志

(清华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084)

唐朝开国问题在学界已有诸多研究,其中,较有争议的话题是对李渊于起义过程中向突厥称臣的不同理解。此问题最初由司马光在《通鉴考异》中提出,“创业注云:‘仍命封题,署云“名启”。所司请改启为书;帝不许。’按太宗云:‘太上皇称臣于突厥’,盖谓此时,但温大雅讳之耳”(1)《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恭皇帝义宁元年六月己卯,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标点本,第12册,第5737页。。延续此观点,陈寅恪提出李渊称臣于突厥是迫于当时形势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之后太宗时期灭掉突厥,一雪前耻,也就没有必要再对之前的屈辱隐晦了,从而可以在史传中看到相关记载。(2)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外族盛衰之连环性及外患与内政之关系》,重庆:商务印书馆,1943年。后又发表《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岭南学报》1951年第2期。该观点提出后得到学界普遍认可。但李树桐却提出不同的看法,他从1963年到1980年,共发表三篇文章来论述唐高祖并未向突厥称臣。第一篇《唐高祖称臣于突厥考辨》是针对陈寅恪文章中的观点逐条进行反驳的文章,也是李氏观点的概括性论述。之后发表的两篇是在第一篇基础上进行的深入论证,观点并未有变化。(3)李树桐:《唐高祖称臣于突厥考辨》,《大陆杂志》(台北)1963年第1期;《再辨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大陆杂志》(台北)1963年第2期;《三辨唐高祖称臣于突厥》,《大陆杂志》(台北)1980年第8期。这一系列文章发表后,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王寿南在《隋唐史》中便采此观点。(4)王寿南:《隋唐史》,台北:三民书局,1986年,第87页。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任士英针对刘文静被杀一事,对陈寅恪提出的李渊决定联合突厥是被动地受到刘文静等人的胁迫之说提出质疑,他认为是客观形势使之不得不如此。但任士英在文章中并未对李渊是否称臣于突厥作出判断,而是采用了模糊处理的手法,认为李渊从太原起兵对突厥采取的方式是暗中大耍政治手腕,进行消极抵制。(5)任士英:《说李渊称臣突厥事——兼述刘文静被杀原因》,《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王荣全坚持李渊称臣的看法,对李树桐的观点逐一进行批驳,并就陈寅恪的观点进行了部分修正。(6)王荣全:《有关唐高祖称臣于突厥的几个问题》,《唐史论丛》第七辑,1998年。进入21世纪,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渐趋平静,朱振宏从李渊致书突厥的称呼、起兵创业前后对突厥的态度、使用旗帜所代表意义,以及李渊称臣的必要性方面进行讨论,认为李渊起兵建唐时,应该曾向东突厥称臣。(7)朱振宏:《隋唐政治、制度与对外关系》,台北:文津出版社,2010年,第82页。相较于这些学者的研究,笔者较为认同李丹婕的观点,“中古时代,夷夏之辨不似北宋之后那般严明,向强势政权称臣是保持实力或者寻求援助的常见策略”,但因文章主旨是讨论隋与突厥关系,故对此问题并未展开讨论。(8)李丹婕:《突厥可汗与隋朝皇帝的互动》,《澎湃新闻·上海书评》,2019年2月28日(更新日期),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forward-3041570,2019年12月14日(访问日期)。笔者在阅读相关文献时发现,前贤的争论均集中于称臣标准,这并不利于我们认识此行为的目的及演变。而对李渊与突厥双方在称臣问题上的意图和认识进行分析,是深化此问题的关键。否则,与千年前范祖禹批评唐太宗接受天可汗称号的行为是“不耻其名”且“不足为后世法”(9)范祖禹撰,白林鹏、陆三强校注:《唐鉴》,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35页。无异。所以回到历史情境,更有助于我们理解这桩史学公案,同时也可以发现古代称臣行为性质的变化。

一、李渊起兵旗号考

称臣与否,起兵旗号是关键问题,因为这反映了起事目的。多数学者采用了陈寅恪的突厥旗帜为白色(10)陈寅恪:《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岭南学报》1951年第2期。之观点,并在此基础上认为李渊选择白旗是称臣突厥的象征。陈寒则认为陈寅恪“突厥旗色尚白”的观点不够严谨,但并未否认李渊执白旗起义。(11)陈寒:《陈寅恪“突厥旗色尚白”推论考辨——兼论隋末李渊起兵易帜事件中政治合法性的多元构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结合史料,此问题尚待进一步讨论。

首先分析陈寅恪对此问题的看法:

寅恪案,唐高祖之起兵太原,即叛隋自立,别树一不同之旗帜以表示独立,其事本不足怪,但太宗等必欲改白旗以示突厥,则殊有可疑。据大唐创业起居注下载裴寂等所奏神人太原慧化尼歌谣诗谶有云:

童子木上悬白幡,胡兵纷纷满前后。

是胡兵即突厥兵,而其旗帜,为白色之明证。此歌谣之意,谓李唐树突厥之白旗,而突厥兵从之,盖李唐初起兵时之旗为绛白相杂,不得止言白幡也。(12)陈寅恪:《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岭南学报》1951年第2期。

可见,陈寅恪所谓突厥白旗观点来自“童子木上悬白幡,胡兵纷纷满前后”。由胡兵追随白旗活动,得出白旗是突厥的旗帜。此观点稍显粗疏,且无具体分析,故他接着写道“盖李唐初起兵时之旗为绛白相杂,不得止言白幡也”。这首歌谣是裴寂劝李渊称帝时所上,童子木指代“李”姓无疑问,但如何理解“悬白幡”后“胡兵纷纷满前后”呢?突厥与裴寂等人选择白旗有何关联?分析《大唐创业起居注》对旗帜的记载:

康鞘利将至,军司以兵起甲子之日,又符谶尚白,请建武王所执白旗,以示突厥。帝曰:“诛纣之旗,牧野临时所仗,未入西郊,无容预执,宜兼以绛,杂半续之。”……开皇初,太原童谣云:“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东海。”亦云:“白衣天子。”(13)温大雅撰,马山明点校:《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编:《大唐创业起居注(外七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2页。

由此可知,裴寂等人选择白旗与突厥并无直接关系,而与甲子日起兵及符谶尚白有关。符谶尚白则出自太原童谣。引文还提到武王执白旗,且李渊与大臣争论时也引用了武王事迹,决定使用绛白旗便与此有关,但前贤们显然可能忽略了此点。

关于武王伐纣的旗帜,古文献有相关记载。首先是《尚书·牧誓》对武王到达牧野宣誓地描述,“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14)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卷一一《牧誓》,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版,第282页。后来战争取得胜利,纣王自焚而死,武王接受诸侯朝拜,《逸周书·克殷解》记“武王乃手太白以麾诸侯,诸侯毕拜,遂揖之”(15)黄怀信、张懋熔、田旭东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5页。。朝拜结束,武王斩下纣王和其嬖妾二人的首级,“折悬诸太白,适二女之所,乃既缢。王又射之三发,乃右击之以轻吕,斩之以玄钺,悬诸小白”(16)黄怀信、张懋熔、田旭东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册,第347-348页。。最后武王返回国都祭祀,“武王在祀,太师负商王纣悬首白旂、妻二首赤旆”(17)黄怀信、张懋熔、田旭东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册,第440页。。此过程共出现了白旄、太白旗、小白旗、白旂、赤旆等五种旗子。这五种旗子按颜色分,白色为白旄与白旂,红色为太白旗(18)清人朱右曾注:“太白,通帛为旜,夏大黑,殷大白,周大赤,皆以色别之”,通帛为旜,《周礼正义》中注“通帛谓大赤,从周正色,无饰”。见黄怀信、张懋熔、田旭东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册,第345页。意思是通帛为红色的旗子,可见太白旗为红色的旗子。胡新生则对“周人尚赤”这一观点进行了批判,他认为战国时代儒家提出的“周人尚赤”说,是通过夸大周人习用红色牺牲等个别事实的意义构拟的一种假说,它与西周春秋时代战旗尚白、礼服尚黑的历史实际相抵牾,故难以成立。见胡新生:《“周人尚赤”说的历史考察》,《文史哲》2005年第2期。笔者以为其说有一定道理,但他忽视了战争过程中,如果旗帜颜色一致该如何作战的实际情况。殷人尚白所以旗帜多用白色,但如果周人同样使用白色,两军交锋中便容易混淆。所以商周军旗颜色应当不同。而且不管当时人认为周人尚何种颜色,至少在先秦已经认为周人尚赤了。所以后人讨论周人是否尚赤无碍唐人的看法。与赤旆,杂色为小白旗(19)朱右曾注“小白者,杂帛为物”,意思是不同颜色的帛拼接的旗子。见黄怀信、张懋熔、田旭东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上册,第345页。。至于这五种旗子的具体形态与功用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故不再赘述。(20)相关研究见杨英杰:《先秦旗帜考释》,《文物》1986年第2期;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任慧峰:《先秦军礼研究》,博士学位论文,武汉大学历史学院,2010年。而裴寂与李渊讨论武王的白旗,应是指武王到达牧野时所持白旄。

明白以上这一点,再看史书中的旗帜(21)除了文章中讨论的几处旗帜记载,在《全唐文》中还收录了一些,比如《大唐纪功颂并序》中记:“(太宗)握宝符于代北,肇建丹旗,剖神珠于汉东。”见《全唐文》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132页上。还有王勃撰写的《拜南郊颂并序》,其中记:“高祖以黄旗锡瑞,静云火之横氛;太宗以赤羽登期,补星辰之绝缕。”见《文苑英华》卷七七二《颂》,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影印本,第4066页。再如武三思所撰《大周无上孝明高皇后碑铭并序》中对高祖起事的描述:“唐高祖神尧皇帝材雄鹊起,业峻龙飞,用丹扆而宁人,将朱旗而拨乱。”见《全唐文》卷二三九,第2419页上。这三处记述虽然都是关于旗帜颜色的描写,但考虑到这些均为文学化的描述,记实性不强,所以不对这些情况做讨论。。《资治通鉴》载:“寂等乃请尊天子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以安隋室;移檄郡县;改易旗帜,杂用绛白,以示突厥。”(22)《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恭皇帝义宁元年六月己卯,第12册,第5738页。《长短经》中记:“秋七月,唐公将西图长安,仗白旗、誓众于太原之野,被甲三万,留公子元吉守太原。”(23)赵蕤:《长短经》上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18页。《大唐创业起居注》中除了上卷的旗帜记载,在中卷中还有一处“(李渊)仗白旗而大号誓众”(24)温大雅撰,马山明点校:《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中,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编:《大唐创业起居注(外七种)》,第17页。,这次仗白旗与《长短经》记载为同一事件,即阵前对将士们宣誓。但与之前李渊要求“宜兼以绛”并不相符。《长短经》与《大唐创业起居注》均为初唐人所做,其史料来源必然会更接近当时情况,所以仗白旗宣誓当无误。那该如何理解书中的记载出入呢?

上文提到武王宣誓执“白旄”,伐纣胜利的庆典采用了太白旗、小白旗、白旂、赤旆,这些均为不同的旗帜,可见战争不同阶段会采用不同类型的旗帜(25)高明士的看法很有启发性,他认为“李渊誓师之际,相对于在江都的隋炀帝,正地处西方,兵法五方色的西方,属金,所以仗白色军旗”,并且还认为尚白旗也是李渊追随先祖的作法之一。见高明士:《中国中古政治的探索》,台北:五南出版社,2006年,第28页。。裴寂等人在选择旗号时,把李渊比于武王,混淆了武王宣誓与战争时标识身份的旗帜。上文讲到武王战争结束后接受诸侯朝拜及悬挂纣王首级的旗帜为太白旗。根据周人尚赤的观点,该旗帜为红色。如果采用该旗帜,则与隋朝旗子颜色一致,这样便不会让李渊周围的人满意。而如果选取白色旗帜,则既是武王伐纣时所用,又区别于隋朝的赤旗,其中的象征作用便会凸显。(26)任慧峰总结旗帜有两个作用,一为指挥军队的标志,二为表明所有人的身份,战争中所使用的旗帜起到表示所有人的身份的作用。对于唐代军旗的使用,尤其是旗帜图案的表示,现有史料中提及太宗征辽东,“驻跸之役,六军为高丽所乘,太宗命视黑旗——英公之麾也”。见刘餗撰,程毅中点校:《隋唐嘉话》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页。说明同一只军队不同将领使用的旗帜颜色并不一致,并且是通过旗帜颜色进行人员区分。这与文中所说李渊选用的旗帜代表国家并不冲突。但李渊明显清楚此举含义,他寻求的是更立皇帝,扶持隋室,与武王的目的完全不同,便不能在起事时中选择白旗标识身份。换言之,李渊“若代隋自立,其开国性质就将是汤武革命而非尧舜禅代”(27)张耐冬:《太原功臣与唐初政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76页。,这样政权便不是继隋而来,所以李渊起义后扶持杨侑,遥尊炀帝为太上皇,从而可以为之后政权合法性的转移做好准备。但考虑到突厥的影响,以及利用符谶与甲子日,从而获得广泛的支持,所以模仿武王伐纣,战前的宣誓选择白旗,标识身份则采用了绛白旗这种折中办法。(28)高明士认为选择绛白旗是与唐朝的德运有关,“因为隋用火德,李渊并非对隋进行革命,以五行相生论,次一德是土德,渊乃以土德自命”,“其用旗帜绛白杂半,正是将土德隐藏在火德与金德之中间”。此看法对于理解使用绛白旗很有启发性,可聊备一说。但却与之后尚白旗的行为产生了冲突,所以他在后文说“诸多有关白色的事例,其实是李渊集团用来为本身制造有利条件,所以解释方法不必拘泥于一方”。见高明士:《中国中古政治的探索》,第24、28页。朱振宏对旗帜问题也做了详细的考证,但他并未解释清楚为何史料中既出现绛白旗也出现白旗。只是认为使用白旗的一个目的是要向东突厥表明这是自己变相称帝,而变相称帝被其视为与称臣于突厥的配套行为。见朱振宏:《隋唐政治、制度与对外关系》,第74-78页。很显然,此做法取得了双赢效果,一方面李渊没有违背自己的初衷;另一方面也让突厥看到了诚意,从而扩大了外界支持。

至于陈寅恪的观点,笔者以为这是李渊称臣突厥观念先入为主带来的结果。因为突厥同意帮助李渊发动起义,所以在李渊的旗帜下便会有胡兵追随,而不是因为使用了突厥旗才会有胡兵跟随。使用白旗显然是为了符合当时符谶与武王典故所做的选择。结合李渊一方蕃将的数量看,这种说法很好理解。陈寒认为李渊“易帜问题,不只是单纯的政治宣示活动,也并非如陈文所言仅关乎与突厥的民族、政治关系和利益的博弈,而是李渊集团起兵反隋活动政治合法性的综合构建过程,是包含着中国古代政治伦理的传统命题和中古时代所特有的思想文化诸元素的一个复杂的运行系统”(29)陈寒:《陈寅恪“突厥旗色尚白”推论考辨——兼论隋末李渊起兵易帜事件中政治合法性的多元构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

二、李渊称臣问题辨析

上文是对李渊选择旗帜颜色问题的考订,因为这是唯一在起兵过程中内部产生争论并被保存的记述。同时旗帜具有标识身份的功能,旗帜的选择便是立场的选择。笔者认为李渊如此选择旗帜与起义初期的策略有关,即拉拢更多的支持者,其中也包括突厥。

李树桐从史料来源角度认为,这些称臣记载是许敬宗为迎合李世民杜撰出来的,但王荣全则对这一观点进行了批判。笔者以为史书中记载该事肯定有其准确性,否则不会在史书中留下如此多的痕迹。(30)最为关键的一个证据是,在许敬宗死后,高宗“诏刘仁轨等改修国史,以许敬宗等所记多不实故也”。见《资治通鉴》卷第二○二,唐高宗咸亨四年三月丙申,第14册,第6371页。如果说高祖称臣于突厥是许敬宗为了迎合李世民杜撰出来的,那为何在这次修纂完之后仍旧有保留呢?而《旧唐书·刘仁轨传》评价刘仁轨:“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同时,考虑是否称臣,前贤们采用的方式主要是定标准,比如李渊给突厥写信署“启”字,改易旗帜,受突厥的称号和狼头纛,向突厥尽纳贡义务等。(31)王荣全:《有关唐高祖称臣于突厥的几个问题》,《唐史论丛》第七辑,1998年。这些标准均是能够客观证明臣属关系的方式,但由于史料记述的限制,大部分标准都无明文直接证实。此外,这种定标准研究称臣的方式,有陷入脱离具体历史情境的危险,并且一旦有反例,则整个标准便需重新考虑。所以最合理的手段是探讨当事人对这种暧昧关系的认识。前贤们讨论该问题时,有意无意忽略了“称臣”这一行为的主客体关系,即主体施展自身的权力,客体对这一权力表示认可并予以服从(32)服从的方式分多种,包括语言以及行为上的,上述前贤所列标准均为服从的方式,但多数均无直接证据证明。朱振宏也罗列了称臣的表现:一、向东突厥请兵或是与东突厥连兵;二、向东突厥求取战马或是东突厥赠予战马;三、东突厥赐予称臣者骑兵、战马同时,亦会派遣官员南下;四、大凡称臣者,多会以经济物资或是互市贿赂东突厥;五、称臣者或与东突厥联姻或纳质;六、失败的称臣者会向东突厥寻求庇护。见朱振宏:《隋唐政治、制度与对外关系》,第55-56页。上述这六种称臣表现,唐朝实施的有一、二、三、四,而这几种表现并不代表着称臣,后世唐朝皇帝也有类似行为,但很明显并未称臣于异族。。笔者拟从突厥与李渊双方当事人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分析。

(一)起义过程中李渊与突厥的交往

首先需要关注李渊及其家族的文化特征,《朱子语类》载:“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33)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六《历代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45页。这说明不能用儒家道德思想去理解有夷狄血缘的唐廷皇室行为,所以李渊称臣突厥还有待回到当时的历史场景,从当事人的言行来考察。就这一问题,首先应分析李渊起事过程中与突厥的几次交往。

大业十二年(616),隋炀帝从楼烦回雁门被突厥包围,依靠太原兵马解围,之后隋炀帝到江都,要求李渊与王仁恭“北备边朔”,这是李渊与突厥有记载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首先,在交锋前,李渊已有了“长策以驭之,和亲而使之”这种对付突厥的办法;其次,李渊十分清楚突厥进犯中原的目的与用兵习惯;最后,李渊还要求部队模仿突厥的行为方式,甚至让突厥都觉得与自己无异。这些都是李渊较为突出的表现,也让突厥官员认为李渊“举止不凡”、“做异常之事”。(34)温大雅撰,马山明点校:《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编:《大唐创业起居注(外七种)》,第5-6页。之后李渊用计成功打败突厥,这些都与胡人因素的影响密不可分。并且通过与李渊作战,突厥十分清楚李渊的实力与秉性。

接下来是李渊起事阶段与突厥交往的记录。考虑到突厥可汗并未与李渊有直接交往,所以其制定政策皆来自下面的汇报,因此汇报内容对理解突厥如何看待李渊十分关键。

突厥达官自相谓曰:“唐公相貌有异,举止不凡,智勇过人,天所与者。前来马邑,我等已大畏之。令在太原,何可当也?且我辈无故远来,他又不与我战,开门待我,我不能入久而不去,天必瞋我。我以唐公为人,复得天意,出兵要我,尽死不疑。不如早去,无住取死。”

……

其部达官等曰:“我知唐公非常人也,果作异常之事。隋主前在雁门,人马甚众,我辈攻之,竟不敢出。太原兵到,我等畏之若神,皆走还也。天将以太原与唐公,必当平定天下。不如从之,以求宝物。但唐公欲迎隋主,共我和好,此语不好,我不能从。隋主为人,我所知悉。若迎来也,即忌唐公,于我旧怨,决相诛伐。唐公以此唤我,我不能去。唐公自作天子,我则从行,觅大勋赏,不避时热。”(35)温大雅撰,马山明点校:《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编:《大唐创业起居注(外七种)》,第10-11页。

这两段内容是突厥官员对李渊的评价,从中可以看到他们对李渊的赞扬。其中屡次提及李渊受天意行事,并“畏之若神”。联系“突厥碑文中常记及‘天’的恩惠及愤怒,足见突厥人的内心深处,本来已有‘敬畏天地’,并祈求‘命’‘力’‘智’的原始宗教信仰”(36)林恩显:《突厥研究》,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118页。,说明对李渊的评价很高。(37)虽然这种情况也因《大唐创业起居注》为唐人编写有夸大成分之嫌,但从突厥要求李渊起兵反隋可以看出,他们十分认可李渊的能力。在这种评价下,自然会全力支持李渊起义。

但此想法与李渊并不一致,针对第一次突厥的回复,李渊写了回信: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自去自来,岂非天所为也?我知天意,故不遣追。彼知天意,亦须同我。当今隋国丧乱,苍生困穷,若不救济,总为上天所责。我今大举义兵,欲宁天下,远迎主上,还共突厥和亲,更似开皇之时,岂非好事?且今日陛下虽失可汗之意,可汗宁忘高祖之恩也?若能从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必以路远,不能深入,见与和通,坐受宝玩,不劳兵马,亦任可汗,一二便宜,任量取中。(38)温大雅撰,马山明点校:《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编:《大唐创业起居注(外七种)》,第11页。

从内容看,李渊十分了解突厥的信仰,所以屡次提及天意问题。同时为展示自己联系突厥和起兵的初衷,故用隋文帝时期的故事做比,并且向突厥许诺战争胜利后的各种利益。由此可见,李渊并未提及想要废掉隋炀帝的想法,只是站在隋朝官员的立场上劝阻突厥不要发兵入侵。这便涉及此时李渊的身份,因为李渊接下来署了“启”字,这一点也是前贤们讨论李渊称臣的证据之一。启虽是唐制规定的一种上行文书(39)《旧唐书》卷四三《职官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6册,第1817页。,但却针对太子使用,所以李渊并不认为始毕可汗与隋朝皇帝是平等地位,而是与太子平级,这与始毕可汗娶了义成公主有关,因为义成公主为宗室女,必然低于炀帝的辈分,故始毕可汗辈分也低于炀帝,所以李渊用上太子的文书形式便可以理解了。接下来,大臣劝阻李渊不用“启”改用“书”,此事之后虽然史书无明言记载李渊对突厥使用何种文书形式,但武德五年(622)的对话表明之前一直使用的是“书”,而“书”代表着“敌国礼”(40)《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五年六月丁亥,第13册,第5996页。。可见李渊对突厥使用的文书均未采取与皇帝相同的形式。但李渊毕竟地位较高,故时人认为对突厥使用上行文书的用词不免有些过于谦卑。

突厥看到回信后,对李渊许诺的利益表示满意,但仍旧要求其起义反隋。从李渊训诫官员及自述看,显然不能接受这种做法。

非有天命,此胡宁岂如此?但孤为人臣,须尽节。主忧臣辱,当未立功,欲举义兵,欲戴王室,大名自署,长恶无君,可谓阶乱之人,非复尊隋之事。本虑兵行以后,突厥南侵,屈节连和,以安居者。不谓今日所报,更相要逼,乍可绝好蕃夷,无有从其所劝。

……

公等并是隋臣,方来共事,以此劝孤,臣节安在。(41)温大雅撰,马山明点校:《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编:《大唐创业起居注(外七种)》,第11页。

由上文可见,李渊坚持自己为隋朝臣子,不能反隋。这样便出现僵局,如果不起兵,大臣与突厥方面均不允许;但如果起兵反隋,则会有叛逆的骂名,李渊明显不希望如此。在诸臣苦苦相逼下,虽然李渊仍未松口,但提到“事不师古,鲜能克成”。由此便涉及旗号问题,并且也说明其心中已开始谋划起义。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六月,裴寂连同太子和秦王前往李渊处商议起兵事宜。起义目标是李渊废皇帝立代王。但问题在于如何选择起兵旗号,以便师出有名,同时还可以最大限度减少突厥方面的阻碍。针对此问题,裴寂等人提出改变旗帜以达到联合中外的目的,但李渊并不同意。裴寂便就此观点进行解释,此时民怨沸腾,起兵是顺应民意和天意的行为。这种说辞可以让李渊避免逆臣的名声,且表明李渊是针对隋炀帝的无道发动起义,自己并未辜负隋文帝,从而显示起义的合理性。此后,“遣使以众议驰报突厥。始毕依旨,即遣其柱国康鞘利、级失、热寒、特勤、达官等,送马千匹,来太原交巿,仍许遣兵送帝往西京,多少惟命”(42)温大雅撰,马山明点校:《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山右历史文化研究院编:《大唐创业起居注(外七种)》,第11-12页。《大唐创业起居注》中,李渊对改旗帜十分不情愿。至于是否如书中所说,笔者以为当是史官出于避讳的目的而为。从起义的方式与目的来看,改旗易帜是必须要进行的工作,李渊于此事纠结并不合适。。这一系列举动被朱振宏认为是称臣的表现(43)朱振宏:《隋唐政治、制度与对外关系》,第55页。,但笔者以为这是正常的出兵方式。结合唐朝平叛安史之乱过程中向回纥借兵,“怀仁可汗遣其子叶护及将军帝德等将精兵四千余人来至凤翔”(44)《资治通鉴》卷二二○,唐肃宗至德二载九月丁丑,第15册,第7032页。,说明回纥也派遣将领跟随唐军。可见派人助剿与称臣行为并无直接关系。

再来看同期被学者们认定为向突厥称臣的起义领袖有何特点。“隋大业之乱,始毕可汗咄吉嗣立,华人多往依之,契丹、室韦、吐谷浑、高昌皆役属,窦建德、薛举、刘武周、梁师都、李轨、王世充等倔起虎视,悉臣尊之。”(45)《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19册,第6028页。《新唐书·突厥传》中很明确地写出了窦建德等人称臣于突厥,王荣全在此基础上对这些称臣于突厥者进行了分类,“或未受其封号,或受其封号,或受其‘可汗’之号并受狼头纛,而此三者在突厥方面当视为亲疏有别也”(46)王荣全:《有关唐高祖称臣于突厥的几个问题》,《唐史论丛》第七辑,1998年。。比如刘武周被封为“定杨可汗、定杨天子”,梁师都被封为“大度毗伽可汗、解事天子”等。李方指出,“突厥对来附的割据势力多进行册封,以确定双方的政治隶属关系”,“突厥册封这些割据势力可以分为册与封二种。册指册立突厥系统的官爵,封指封立中原系统的官爵。可汗、特勤、设属突厥系统官爵,可汗是突厥最高统治者称谓”(47)李方:《隋末唐初东突厥与中原势力的关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4期。。但有趣的是,突厥的首领被称为“可汗”,李方也认为可汗是突厥最高统治者称谓,这样“可汗”分封臣子为“可汗”不就矛盾了么?突厥所封的“可汗”对自己来说是何地位?双方真的存在政治隶属关系么?这一点我们需要从突厥的政治制度来理解。

(二)突厥视角下的称臣问题

突厥是生活于草原的游牧民族,所建的突厥帝国是一种松散的政治联盟(48)林恩显从突厥的传说中发现,“突厥部族系由数个氏族或部族所组成”,此后通过吞并包括柔然在内的其他部族成立了“突厥帝国”。在这种体制下,“突厥游牧家产国家,虽以‘可汗’为最高,唯一的主权者、君主。然而实际上,有时可汗不止一位,除大可汗之外,尚有小可汗”。始毕可汗时期则是“集权的封建国家”,“即可汗常分封其子弟或近亲为小可汗”。但实际上突厥“从未构成一种中央集权之国家。其在本国之内,自天山之北,达于亚历山大,分为若干部落,各有一种自主之权,则与其谓为一种帝国,毋宁谓为一种邦联”。见林恩显:《突厥研究》,第79-80页。罗新也认为,“突厥政体中往往多个可汗并立,其中只有一个可汗是最高首脑,是为大可汗,其他可汗分据方面,是为小可汗”,一旦可汗号中没有使用“小可汗”称呼,那“在多汗并立的情况下,可汗号本身未必具有标识作用”,“在突厥史料中看不到以二者区分多汗制下不同可汗等级的用例”。见罗新:《可汗号之性质——兼论早期政治组织制度形式的演化》,《中古北族名号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7页。,其各部族群首领与突厥大可汗间并未有实际意义的臣属关系。尤其是被赐予“可汗”称号的部落首领,其地位与突厥帝国的臣子不同。因为在突厥内部另有一套官号,“突厥,后魏时自称可汗,号其妻为‘贺可敦’,其子弟谓之‘特勒’,别部领兵者谓之‘设’。其大官屈律啜,次阿波,次颉利发,次吐屯,次俟斤。”(49)《册府元龟》卷九六二《外臣部·官号》,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标点本,第11148页。同书还记载,“西突厥射匮可汗强盛,延陁、契苾二部共去可汗之号以臣之”(50)《册府元龟》卷九六七《外臣部·继袭二》,第11200页。。这从反面说明,在其他部落有可汗号的时候,并非称臣表现。最为直接的证据来自唐武宗时期,黠戛斯向唐朝求册封,但武宗担心“加可汗之名即不修臣礼”(51)《资治通鉴》卷二四七,唐武宗会昌三年二月甲戌,第17册,第7974页。。可见对突厥而言,册封可汗号并不意味着臣属于可汗,只是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只有使用突厥官号才能表示出如中原君臣间的那种关系。在此观念下,史书中同样有突厥对隋末起义者封突厥官号的行为,“张长逊仕隋为五原太守,天下大乱,遂附于突厥,与莫贺咄设结为兄弟以自固。突厥号长逊为割利特勒”(52)《册府元龟》卷一六四《帝王部·招怀第二》,第1828页。,“以子和为平杨天子,子和固辞不敢当,始毕乃更署子和为屋利设”(53)《旧唐书》卷五六《李子和传》,第7册,第2282页。。李子和之所以坚决不要“可汗号”,想必与其表示谦卑不敢担任如此高位有关。考虑到李子和在起义过程中与刘武周等人均为割据政权领袖,地位应当没有区别,但可能是出于自身对可汗号的认识不同导致不敢称可汗。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当时人心目中可汗之间的地位相差不大。特勒与设这两个突厥官职上文中也有提及,可见对于真正臣服的隋末起义者,突厥会采用自己的官职名称来授予,从而视其为臣子。突厥君臣之间的关系,阎步克的说法较为明白,“骑马部落的酋长和部众间,存在着一种‘主奴’关系”,“是一种无条件的依附和无条件的忠诚”(54)阎步克:《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版,第173页。。这表明中原的君臣与游牧族群的君臣关系完全不同。吴玉贵认为,“册立杨正道为隋王,突厥试图在复隋的旗帜下将北方各势力联合起来”(55)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51页。,这种观念对我们认识突厥册封割据政权“可汗号”很有帮助。突厥想要联合各地割据政权的意愿是一贯的,由此我们可以理解突厥赐予各种封号实际上只是一种对各政权的联合手段。比照隋炀帝对突厥启民可汗的礼遇,“赐路车、乘马、鼓吹、幡旗,赞拜不名,位在诸侯王上”(56)《隋书》卷八四《突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6册,第1875页。,可见炀帝把启民可汗看作比诸侯王级别更高的政权领袖,但因为朝拜炀帝,所以双方并不平等,其为介于皇帝与大臣之间的身份。这种处理方式也与突厥册封小可汗的行为类似,不能以君臣关系论之。

(三)李渊及同时代人对称臣问题的看法

再看当时人们对于所谓李渊称臣行为的认识,包括李渊自己起义后对突厥的态度。首先是梁师都看到张举与刘旻降唐后对处罗可汗所说的一段话:

张举、刘旻之降也,梁师都大惧,遣其尚书陆季览说突厥处罗可汗曰:“比者中原丧乱,分为数国,势均力弱,故皆北面归附突厥。今定杨可汗既亡,天下将悉为唐有。师都不辞灰灭,亦恐次及可汗,不若及其未定,南取中原,如魏道武所为,事见晋孝武帝纪。师都请为向导。”(57)《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高祖武德三年十一月庚申,第13册,第5895页。

可见,隋末各割据政权均归附突厥,这也是史书中明确写到的内容。但其中对唐朝的称呼值得关注,因为定杨可汗被灭标志着唐军即将取得最终的胜利,也成为梁师都求援于突厥的借口。既然都是北面归附突厥的割据政权,为何称呼刘武周为定杨可汗,却直呼李渊为唐呢?可见唐与其他臣服突厥的割据政权稍有不同。这段话还提到北面归附突厥的原因是“势均力弱”,结合上文中李渊与突厥的数次交锋,并不能明显感受到李渊是因为实力弱才会交好于突厥,而只是为了不让突厥成为起义过程中的障碍,所以自然不会对突厥采取过于破格的屈尊行为。这点从李渊屡次接纳内附唐的突厥族人便可知晓。

唐高祖武德元年七月,阙可汗遣使内附。阙可汗者,西藩突厥曷婆那可汗之次弟也,初号阙达度设,统部落于会宁郡,控弦三千余骑,及隋亡,自称阙可汗。……至是遣使朝贡,举国内属。八月,华池胡帅刘企成率众来降。十二月,突厥曷婆那可汗自宇文化及所来降。(58)《册府元龟》卷九七七《外臣部·降附》,第11310页。

可见刚刚发动起义时,便有突厥部落归附李渊,并且李渊还拜他为“吐焉过拔阙可汗”(59)《册府元龟》卷九六四《外臣部·封册》,第11167页。,这显然不是称臣后该做的事情。可见李渊自己对于屈尊突厥并不在意,其作风派头仍与中原君主一致。同时为了让突厥较少干预其行动,也对突厥使者采取了较为宽容的做法。

辛未,突厥始毕可汗遣骨咄禄特勒来,宴之于太极殿,奏九部乐。时中国人避乱者多入突厥,突厥强盛,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之,控弦百余万。帝以初起资其兵马,前后饷遗,不可胜纪。突厥恃功骄倨,每遣使者至长安,多暴横,帝优容之。(60)《资治通鉴》卷一八五,唐高祖武德元年五月辛未,第13册,第5792页。

从这条记载看,李渊十分礼遇这些使者,一方面是因为突厥当时势力强大,另一方面还在于李渊对突厥的准确认知。上文提及,李渊认为突厥入侵中原的目的是抢夺财产,所以满足这点,突厥便不会造成太多麻烦。此外,李渊最常用的手段便是对使者“引升御座以宠之”。《册府元龟》对李渊这种方式也有记载:

三、起义旗号与政策的调整

至于李渊为何采取向突厥示弱的做法,包括起义旗号的选择,笔者认为完全是为了配合起义各阶段的策略。上文谈到李渊选择绛白旗的目的在于讨伐炀帝扶持隋室,这一点也被突厥默认。突厥在群雄起义初期的目标是消灭隋朝,扶持北方割据政权。可李渊的初期目标与此不同,但此时的李渊无力与突厥爆发正面冲突,故只能满足突厥的物质要求,避免对自己的势力造成太多冲击,其中最能表现此策略的便是李渊灭掉西秦。大业十三年(617)长安受到了西秦与突厥的威胁,“(郝)瑗又劝(薛)举连结梁师都,共为声势,厚赂突厥,饵其戎马,合从并力,进逼京师。举从其言,与突厥莫贺咄设谋取京师。莫贺咄设许以兵随之,期有日矣”(63)《旧唐书》卷五五《薛举传》,第7册,第2347页。。但突厥中途变卦致使西秦灭亡,吴玉贵认为突厥在与李渊交涉后,取得五原、榆林二郡与财帛,从而改变了其原来与薛举联合、共同进攻长安的计划。同时派兵支持唐军,这直接导致西秦功败垂成,唐朝因此转危为安。(64)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第143-144页。可见,李渊初期的策略十分正确,这是一种挤压暂时的生存空间换取长时段发展的手段。具体来说,一方面不称臣于突厥让其从道义上取得更大的回旋余地,有更强的自主性,为与突厥谈判留有余地(65)所谓割让给突厥的五原与榆林,并不能算作是唐的领地,因为其地被授予了张长逊与李子和,而二者既称臣于突厥,也从名义上归附于唐朝。而如果李渊实际上称臣于突厥的话,便不会存在这样的情况。相关记载见《旧唐书·李子和传》、《旧唐书·张长逊传》。;另一方面向突厥示弱,韬光养晦,为逐步壮大争取时间。

形势发展的转机是武德二年(619)始毕可汗去世,处罗可汗即位。由于义成公主为实际掌权者,使得突厥的政策转为扶持隋室(66)石见清裕对突厥拥立杨正道进行过系统论述,他认为处罗可汗死亡之际的义城公主,在突厥内部独断专行,拥有很大权力。见石见清裕:《唐代北方问题与国际秩序》,胡鸿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7页。。前文提到,李渊起兵的旗号是扶持隋室,但之后李渊在炀帝被杀后称帝,其策略转为消灭隋室,相应地对待突厥的方式也进行调整。在始毕可汗去世后,“高静奉币使于突厥,闻始毕卒,敕纳于所在之库。突厥闻之,怒,欲入寇;丰州总管张长逊遣高静以币出塞为朝廷致赙,突厥乃还”(67)《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高祖武德二年闰月己巳,第13册,第5847页。。之后,与北突厥关系不和的曷娑那可汗人在长安,北突厥派使者要求唐朝杀了曷娑那可汗,在一番争论后,“引曷娑那于内殿宴饮,既而送中书省,纵北突厥使者使杀之”(68)《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高祖武德二年八月丙戌,第13册,第5865页。。两件事均可视作唐朝对新任突厥领袖的试探之举,还是在延续韬光养晦不主动招惹突厥的策略。在这种政策的影响下,突厥与唐的关系逐步升温,“处罗可汗嗣位,又以隋义成公主为妻,遣使入朝告丧。高祖为之举哀,废朝三日,诏百官就馆吊其使者,又遣内史舍人郑德挺往吊处罗,赙物三万段。处罗此后频遣使朝贡”(69)《旧唐书》卷一九四上《突厥传上》,第16册,第5154页。。双方频繁地派遣使者互访,说明二者关系紧密,只是维持关系的方式为唐不断地输出财物给突厥。在这种政治氛围下,双方于武德三年(620)共同灭掉刘武周,“秦王世民之讨刘武周也,突厥处罗可汗遣其弟步利设帅二千骑助唐”(70)《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高祖武德三年六月丙午,第13册,第5884页。。随着唐军势力逐步壮大,突厥发觉这才是最大的敌人(71)该变化过程可参看王小甫《唐朝对突厥的战争》第二章第二节“兵临城下,唐太宗孤胆退强敌”。见王小甫:《唐朝对突厥的战争》,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年,第37-45页。。武德三年十一月,突厥“谋使莫贺咄设入自原州,泥步设与师都入自延州,突利可汗与奚、霫、契丹、靺鞨入自幽州,会窦建德之师自滏口西入,会于晋、绛”(72)《资治通鉴》卷一八八,唐高祖武德三年十一月庚申,第13册,第5895页。。可是处罗可汗中道去世,围剿唐朝的军事行动遂作罢。后颉利可汗登基,双方关系发生很大变化(73)武德四年(621)的史料中开始出现突厥向唐朝遣使入贡的记载,可见双方关系发生了逆转。。

四、结 语

李渊起义是初唐研究不可回避的话题。一方面,对该事件的研究可以了解初唐皇室内部的权力纷争,尤其是李世民与李渊的父子关系发展;另一方面,此事件还牵涉到唐与突厥乃至整个东北亚的形势,不可谓不关键。以上两点的研究学界已有了较多成果。其中,李渊是否称臣一直是个有趣的话题。从司马光到陈寅恪,古今两位史学家均对李渊称臣突厥持肯定态度,虽然间有反对的声音,但总体而言,学界对此莫衷一是。但窃以为,称臣结论的得出多是站在今人的角度,忽略了该事的历史情境。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对概念进行历史语义学分析是十分必要的。由此观念出发,可以看到历史记述中的词语在不同历史阶段因所处的时代环境变化,其包含的意义也不尽相同。故而,笔者从李渊选择旗帜颜色入手,分析其选择旗帜时的考量,以及这种思考背后代表的政治立场,认为李渊最初并不是站在反隋的立场起事,而是在作为隋臣与受突厥的逼迫下选择折中方式,即扶持隋室但废掉炀帝,这种旗号的选择也说明李渊并未臣属于突厥。李渊在称帝后发布的诏书中称“行隋正朔”(74)王溥:《唐会要》卷二四《二王三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39页。,便可看出其始终是把自己视为隋的臣子,唐朝延续的也是隋代的正统地位。从当事人角度看,突厥首领并未把赐予可汗号视为臣属的表现,只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方式,与中原的君臣关系有别。如果把这种方式视为称臣表现,则忽视了称臣这种行为的双向性质,因为“有权有势的行动者可能拥有施加这种强制的能力,但是,在施加这种强制的情形中,只有在其对象服从的条件下行动者才拥有权力”(75)史蒂文·卢克斯:《权力:一种激进的观点》,彭斌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7页。。由此可见,李渊并不属于真正的臣服者,甚至连形式都算不上。因为从李渊对突厥的谦卑行为看,一方面受胡风影响,认为此事并无不妥,但更取决于李渊起义过程中配合突厥的情势不断改变自己的策略。李渊对于策略的坚持促使其势力逐步壮大,并且依靠突厥政策的转向让自己从割据政权中脱颖而出。

由此可见,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李渊与突厥之间不具有统属关系或者臣属关系。但后人看待这种行为时,难免会觉得其抛弃了“夷夏之防”的观念,从儒家伦理角度认为其有损君王形象,孰不知这种行为孤立地看待了历史事件。至于李世民所说李渊称臣于突厥的话语,因为不止一处的史料明确记述了此事,所以不必纠结此事是否为真,而是需要了解李世民说出此话时的处境以及这段话的实质含义。

学者们多认为李渊与李世民均对胡人抱有宽容的态度,从而在民族政策和文化方面采取了兼容并包的态度。但需要明确的一点是,这些措施仅仅是针对外族而言,对于皇室或者国人来说仍旧坚持的是儒家思想为主导的统治方式,李世民说李渊称臣于突厥中提到的“主忧臣辱,主辱臣死”(76)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卷二《任贤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版,第70页。一语,明显受到了儒家忠孝观念影响。再如李承乾对劝谏他的大臣“常论忠孝”,于志宁、孔颖达数谏太子被李世民赏赐(77)《资治通鉴》卷一九六,唐太宗贞观十七年三月庚午,第13册,第6189-6190页。。可见李世民希望利用儒家观念统治国家,对皇子“夷夏不分”的行为颇为反对。此外,这还与李渊同李世民对待突厥采取不同政策有关。《通鉴》中记载李渊因担心突厥进犯准备迁都时,李世民提出了相左的意见,并且在此过程中李建成等人把李世民要求同突厥作战视为其收揽兵权的手段。(78)《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七年七月甲午,第13册,第5989页。石见清裕将此事置于玄武门之变的背景下进行讨论,认为对突厥策略的对立是李世民与李建成不和的背景之一。参见石见清裕:《唐代北方问题与国际秩序》,胡鸿译,第51-56页。这些均是李渊同李世民对待突厥不同态度的一种体现,因而李世民对其父暧昧于突厥的行为感到不齿。但巧合的是,上文中讲到李世民也有与突利可汗约为兄弟的行为,所以在李世民彻底战胜突厥后,会有扬眉吐气之感。这不仅是对唐初突厥屡次耀武扬威的反应,同时也是对妥协于突厥政策不满情感的宣泄。

相类似的情况还有五代时期的“儿皇帝”与“孙皇帝”,欧阳修就抨击过此现象,“呜呼!世道衰,人伦坏,而亲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异类合为父子。……盖其大者取天下,其次立功名、位将相,岂非因时之隙,以利合而相资者邪”(79)《新五代史》卷三六《义儿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册,第385页。。从上文的讨论可以看到,这种“以利合而相资者”的行为早在隋末便已被利用得游刃有余(80)魏良弢认为东汉时期受到胡人影响,已经出现了“义父”“义儿”,只不过当时并未有具体称谓。见魏良弢:《义儿·儿皇帝》,《历史研究》1991年第1期。,只不过当时仅仅是约为“兄弟”,之后唐与吐蕃也曾约为“甥舅之国”,很明显这种拟血亲的联盟手段是受异族影响而来。至于其目的,李德裕就黠戛斯寻求册封回复唐武宗的话很有代表性,“黠戛斯已自称可汗,今欲藉其力,恐不可吝此名。……若虑其不臣,当与之约,必如回鹘称臣,乃行册命;又当叙同姓以亲之,使执子孙之礼”(81)《资治通鉴》卷二四七,唐武宗会昌三年二月甲戌,第17册,第7974页。。可见,册封只是双方寻求共同利益的手段,至于采取何种礼节也只是外交形式上的事情,目的是寻求双方均能接受的形式,但未必有称臣之实。双方约为“兄弟”的叙亲行为只是表明身份和关系。

到了五代时期,情况发生变化,“儿皇帝”、“孙皇帝”成为当时各割据政权寻求强援的有效手段。这与隋末向突厥寻求支援相比发生了新的变化,隋末向突厥称臣只是一种外交形式,并无君臣关系的制度性表现。但到了五代,割据势力向契丹上表称臣屡见不鲜,已由外交形式变为实质上的“奉表称臣”。到南宋与金的“君臣之国”、“叔侄之国”以及“伯侄之国”,也是这种情况的发展演变,称臣行为已通过制度性的文书表现出来。这种行为的根源在于游牧部落的组织方式,但不同时期所代表的含义又有所区别。至于发生变化的原因,笔者认为与双方实力、异族政权的统治方式与意识形态转变有关。由此可见,后世带有主观性的评述并不真正等同于历史事实,只有回到那个时代,身处历史情境,才能更容易地理解古人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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