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光
(陕西师范大学 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九一八”事变以后,东三省迅速沦陷,帝国主义在华均势被打破,遂“纷起效尤,对于领土之侵略,更明目张胆,不复有顾忌”(1)凌纯声:《中国今日之边疆问题·编者序言》,南京:中正书局,1934年,第1页。。具有高度责任感与使命感的知识分子群体,纷纷投入到边疆研究之中,遂形成第二次边疆研究高潮(2)目前学界围绕着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的边疆研究高潮讨论的著述非常丰富,内容涉及边疆研究的学者、机构、学会及重要的学术刊物、报纸等。仅专著而言就包括汪洪亮:《民国时期的边政与边政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马大正、刘逖:《二十世纪的中国边疆研究——一门发展中的边缘学科的演进历史》,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罗崇敏:《中国边政学新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吴楚克:《中国边疆政治学》,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孙喆:《江山多娇:抗战时期的边政与边疆研究》,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孙喆、王江:《边疆、民族、国家:〈禹贡〉半月刊与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边疆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等等,相关论文亦不止百篇。。此一“高潮”还将传统的边疆史地研究推向一门发展中的现代综合学科,即顾颉刚号召掀起“我国研究边疆学之第二回发动”的现代学科意义上之“边疆学”。到20世纪40年代,边疆治理与建设问题日益凸显下,在杨成志、吴文藻等学者的提倡与实践下,又形成一门独具特色的“边政学”。黄奋生即是这一“高潮”的经历者、见证者,更是积极的参与者。有学者认为,黄奋生并非专业的学者,一是因为他长时间(1929-1945)在国民党中央机关部门服务于边疆文化教育工作,并非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纯粹”学人,二是其边疆研究始终与政治紧密相联,尤其极力宣传和推崇“三民主义”治边理论。(3)见王佩龙、忒莫勒:《边疆学学者黄奋生及其著作》,《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6年第4期。这种观点有失公允,需要进一步商榷。特别是40年代以后,他对于边疆概念、边疆治理与建设、边疆民族政策理论等问题的关注与探讨,显示出他在基于学术立场的目标、方法、原则与途径之上,构建了自己一套解决边疆问题的独特思想体系,其研究历程及学术成就值得系统总结。因此,本文不揣浅陋,结合已有的文献资料(4)相较于学界对民国时期顾颉刚、吴文藻和费孝通等著名边疆学者的研究而言,对于黄奋生及学术历程的关注非常薄弱。主要涉及的著述有:王佩龙、忒莫勒:《边疆学学者黄奋生及其著作》,《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6年第4期;孙喆:《江山多娇:抗战时期的边政与边疆研究》,长沙:岳麓书社,2015年;肖毅:《中国边疆学会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13年;范子烨:《马头琴和女儿山——黄奋生教授学行小记》,黄奋生著、杨镰编:《20世纪人文地理纪实:百灵庙巡礼》,北京: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等等。,尝试对黄奋生的边疆问题研究成果进行梳理与分析。
黄奋生(1904-1960),江苏沛县人,别号雪心,笔名雪心室。1924年从南京文艺专科师范学校毕业,开始在徐州某学校教书。北伐战争胜利以后,因受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的影响,选择放弃教师职业,转投到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从事边疆教育文化工作。(5)参见王佩龙、忒莫勒:《边疆学学者黄奋生及其著作》,《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6年第4期。1929年9月,蒙藏委员会编辑部在南京创办《蒙藏周报》(6)详情参见徐丽华:《藏学报刊汇志》,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3年,第59-60页。,积极宣传与推广国民政府蒙藏民族政策。黄奋生因文笔出众,又对蒙藏边疆地区多有关注,被委任为该报的汉文版主编,不久他还主持了边闻电讯社的工作,开始了自己一生为之坚持的边疆研究事业。
除了以《蒙藏周报》为舆论阵地,撰写一系列社论类文章来呼吁与倡导国人关注边疆问题外,黄奋生还充分利用其国民政府官员的身份,搜集与整理了大量有关边疆治理、边疆民族政策等方面的档案材料,并编纂成书以供国人边疆问题研究之参考。1935年6月,他完成《内蒙古盟旗自治运动纪实》(以下简称《纪实》)一书。作者“纯粹根据着事实,而抱着客观的态度;丝毫未有汉蒙民族的界限,存乎其心”,“一方面将内蒙的概况,及自治运动的因果始末,详尽地叙述出来;一方面个人数年来与蒙古贤达晨昏研讨,并按照内蒙古实际情形,贡献于几点关于内蒙古自治开始后的基本工作管见”。(7)参见黄奋生:《内蒙古盟旗自治运动纪实》,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导言”,第12页。实际上,早在同年4月,黄奋生曾与白云梯、克兴额等人一同前往乌兰察布盟的百灵庙出席蒙政会大会。他在内蒙古的社会考察历经33天,在百灵庙停留18日,除了详细考察与记录当地的文化习俗、生活环境、历史遗迹等人文社会景观外,还应邀多次出席蒙政会,与自治运动领袖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进行交谈,并随时进行认真的记录。同年5月完成的考察行记《百灵庙巡礼》正式由商务印书馆出版。(8)参见黄奋生:《百灵庙巡礼》,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边疆建设与开发的呼声日益高涨。为此,黄奋生筹划编纂一部更加完整、全面和系统地介绍蒙藏地区现状,以及反映国民政府蒙藏政策和施政情况的综合性作品。1938年,在广泛搜集与甄别资料的基础之上,黄奋生完成《蒙藏新志》(以下简称《新志》)(9)实际上,此项工作于1935年2月开始,并拟名为《六年来之蒙藏概况》,至1936年4月完成初稿。后陆续又有不间断的修改、完善和增加,到1938年10月正式出版,定名《蒙藏新志》。。作者以“最新”、“确实”和“简明”的标准,力求全面系统地反映蒙藏地区近七年来社会的发展状况。(10)参见黄奋生:《蒙藏新志》,香港:中华书局,1938年,“例言”,第3页。“八一三”事变前夕,黄奋生本来计划取道印度,进入西藏考察三年,然后返回南京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但是首都南京沦陷,不仅“十年搜藏之边疆图籍,及蒙藏新志史部续稿”毁于一旦,且进藏考察的计划也随之搁浅。(11)参见黄奋生:《抗战以来之边疆》,重庆:史学书局,1943年,“序言”,第8页。
随后,黄奋生辗转至战时陪都重庆。为继续发挥边疆学术研究之于“抗战救国”、“民族复兴”的作用,集合更多的边疆问题研究的专家、学者推动边疆研究的发展,1940年黄奋生等人在重庆发起成立“中国边疆学会”。他作为学会的核心发起人之一,不仅以个人的名义向国民政府社会部呈递“黄奋生致社会部呈”呼吁“集合边疆人士、边事专家”,充分发挥“边疆学术之伟大功用”,“发起组织重庆边疆学会”(12)重庆边疆学会主要致力于五项工作计划和目标:一是促进民族团结,巩固边防基础;二是研究治边方策,提供政府参考采择;三是整理历代边疆政教制度,编纂丛书;四是发行刊物、宣传边疆知识,劝导移民殖边;五是切实考察边疆物产、鼓励实业家投资开发。,而且明确提出学会以“三民主义”理论为指导,从事边疆学术研究,为政府提供“经边治边之参考”。据李绍明先生回忆,20世纪40年代以后中国兴起了不少边疆研究学会,其中“边政学会”和“边疆学会”是两个主力,并且呈现出蒸蒸日上的趋势。(13)参见王利平、张原、汤芸问,李绍明答:《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边疆和边政研究——李绍明先生访谈录》,《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2期。“边疆学会”即是成立于1941年的“中国边疆学会”,由三个名称相同的边疆学会共同合并而来,黄奋生等人在重庆发起的边疆学会乃是其中之一。(14)“中国边疆学会”于1941年6月1日在重庆正式成立,是由1940年7月1日由黄奋生等人在重庆发起的“中国边疆学会”(简称重庆边疆学会)、1940年8月1日由马鹤天等人在榆林成立的“中国边疆学会”(简称榆林边疆学会)及1941年3月1日由顾颉刚等人发起的成都“中国边疆学会”(简称成都边疆学会)三个学会共同构成。合并后的“中国边疆学会”总会设在重庆,成都和榆林设立分会。在顾颉刚看来,“会名是一致,宗旨是一致,以及准备承担起来的任务也是一致的”(15)顾颉刚、黄奋生等:《中国边疆学会丛书总序》,《中国边疆》1943年第2卷第1-3期(合刊)。。三个边疆学会合并重组事宜,也是由其与黄奋生等人共同商议决定。(16)参见孙喆:《江山多娇:抗战时期的边政与边疆研究》,第215页。中国边疆学会合并后制定的工作计划、研究内容及指导方针(17)中国边疆学会同样提出五项工作计划和目标:一是促进民族团结;二是考察边疆情形;三是研究建设的方案;四是编纂边疆丛书;五是发行边疆期刊。参见孙喆:《边疆、民族、国家:〈禹贡〉半月刊与20世纪30-40年代的中国边疆研究》,第195页。,基本上也与重庆“中国边疆学会”保持了高度一致。这表明在20世纪40年代得到迅速发展的“边疆学会”与黄奋生的积极支持和参与是有着密切联系的。
黄奋生还作为学会的常务理事,对其运行亦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相继参与和编纂了由学会出版或主编的《中国边疆学会丛书》、《中国边疆学会丛刊》和《边疆丛书》。(18)《中国边疆学会丛书》第一辑共出版10种著作,而他编著和撰写的《边疆人物志》与《边疆政教之研究》占了两种;《中国边疆学会丛刊》第一辑共出版三种著作,他撰写的《抗战以来之边疆》也在其列;他编纂的《边疆政策》一书也被列为《国防小丛书》之一种。与此同时,他还担任中国边疆学会创办的学术期刊——《中国边疆》月刊的主编,不仅积极参与和制定了刊物宗旨、目的、任务和发行等一系列工作,亦是刊物核心供稿人。据统计,在刊物总共刊载的126篇文章中,他一人就供稿20篇,占到近六分之一,位居刊物核心作者群体的首位,比第二位马鹤天发文7篇多出一倍多。(19)参见肖毅:《中国边疆学会研究》,第21-22页。他还因受青年出版社的邀约,于1944年2月编撰出版了《五项建设手册》(20)五项建设手册包括周至柔《飞行员手册》、李宗黄《地方自治工作人员手册》、胡叔异《国民学校教师手册》、黄奋生《边疆屯垦员手册》、杨家瑜《工程人员手册》。之一的《边疆屯垦员手册》。(21)参见肖毅:《中国边疆学会研究》,第31-32页。
此外,黄奋生还在国内其他重要的边疆刊物,诸如《边政公论》、《边疆研究》,相继发表《清代设置驻藏大臣考》、《西藏人口估计:九十五万七千余人》等不少有份量的研究成果,积极与当时国内以边疆研究为主的学术团体、学人展开交流。1944年《中国边疆》月刊因种种原因停刊,黄奋生因此得以相对减轻了繁重的任务,但是他并未因此停止边疆研究的学术活动。1945年,黄奋生受聘于军令部边务研究所,担任“边疆政教之研究”课程教员。由于课程的需要,加上当时国内并无系统地论述中国边疆政教制度的书籍,他决定一边编纂一边教学,于同年4月完成《边疆政教之研究》一书。(22)参见黄奋生:《边疆政教之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抗日战争结束后,中国边疆学会迁至南京,学会边疆学术活动得以继续开展,《中国边疆》月刊也于1947年3月复刊发行,黄奋生继续担任刊物主编。此后,他还应西北大学之邀,去边政系任教,从事边疆政教课程的教学。(23)新中国成立以后,因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西北大学边政系并入西北民族学院语文系,他从西安调到兰州,开始承担藏族史等课程。1957年,邓小平同志视察兰州,黄奋生也受到了接见。“反右运动”中他被打成“右派”,前往武威市黄羊镇农场接受“劳动教养”,直到1960年6月18日去世,时年56岁。参见南海:《杰出的蒙藏研究开拓者——记藏学家黄奋生教授》,见李正元编:《西北民族大学学者风采录》,兰州:甘肃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8-11页。
在黄奋生20世纪30年代早期撰写的一系列有关蒙藏地区社会现实问题的文章中(24)包括《向出席国民会议之蒙藏代表进一言》、《晨钟暮鼓之班禅佛讲演辞》、《亟待举办之蒙藏学校》、《从日本对内外蒙古之积极政策说到各王公应取之态度》、《悲哀之新年中关于蒙藏之昨日与今日》、《蒙藏同胞应下最坚之抗日决心》等,详见《蒙藏周报》第66、74期,《蒙藏旬刊》第1、8、10、11期。,内容涉及蒙藏地区的政治、经济、宗教文化、教育、人物等各个方面。这些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社论类文章,大都是简短时政评论,从研究的深度、广度来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边疆研究。但是,这些有着极强号召力与感染力的通俗性文章,其价值在于针砭时弊、呼吁国人关注边疆问题的“倡议”。尤其是在主流学界关注并投入边疆研究之前,或者说刚刚起步阶段,更属难能可贵。
20世纪30年代后期,黄奋生先后完成《纪实》和《新志》两书,集中体现了他这一阶段的边疆问题研究特点,甚至可以说奠定了其今后边疆学术研究的志趣与范式。相较于之前时政类的短评,他这一时期的边疆问题研究愈加精深,不仅开始有意识地运用“三民主义”理论研究边疆问题,使边疆研究有了相对明确的理论指导,而且在研究方法上注意文献资料与社会调查相结合。正是这样的转变,使得他对蒙藏问题形成的原因、如何解决有了一个非常系统、全面的认知,对于当时国人了解和认识蒙藏问题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在论述蒙古问题产生的缘由时,黄奋生强调,日本侵略蒙古正是其“满蒙政策”的一部分,“日人矢野博士,高唱蒙古并非中国领土之说,以淆惑世界听闻,作侵略者之借口。田中义一满蒙政策,其发挥蚕食鲸吞蒙古之野心,尤跃然纸上”。 这里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内蒙古危险的政治环境及其产生的原因。他将日本人的“满蒙政策”的推进总结为四个步骤:(1)将内蒙之政治形态分化,旧有的政治组织粉碎,置于“满洲国”的体系下。(2)挑拨蒙汉感情,施行以华治华之毒计。(3)用种种方式煽惑西蒙王公,造成半独立的局面,然后将东西蒙熔成一体,实现“蒙古大源共和国”的计划。(4)将东西蒙之交通打通,如西蒙王公不受煽惑,则袭用夺取东四省之故智,以武力占据西蒙,然后成立“蒙古大源共和国”。(25)黄奋生:《内蒙古盟旗自治运动纪实》,第48页。将“内蒙古自治运动”的起因归结为三方面:一是政治因素,包括中央政府的漠视、内蒙古王公的离心、内蒙古青年在内地求职的失意以及内蒙建省问题引起的利益纠纷等问题的产生;二是经济因素,主要是围绕着土地问题,尤其是移民开垦引起的争执问题,以及税收利益问题;三是外部环境的刺激因素,主要系日本“满蒙政策”下提出所谓“自治”的口号,妄图以此为借口侵占内蒙,因此以“德王”为首的王公提出“自治”,意图改变内蒙被动的政治形势。(26)参见黄奋生:《内蒙古盟旗自治运动纪实》,第57-67页。
黄奋生对“自治运动”今后需要开展的工作提出自己特色鲜明的建议。他认为,汉蒙两民族心理的重新建设,当是基本工作开展前首要条件。因为,“虽共和二十余年,五族久称一家,而两民族心理上种族之界限与痕迹,迄未泯除,而蒙人尤甚”。因此,“蒙人对汉人心理上之隔阂,允宜完全打破……重作新的心理建设。凡对于新蒙古一切建设所需人才,不分畛域,尽量欢迎汉胞参加”。而“自治”开始后的基本工作,他认为应从户口、财政、司法、畜牧等十一个方面具体着手实施。(27)详细情况可参见黄奋生:《内蒙古盟旗自治运动纪实》,第223-241页。作者公正客观的叙述态度及对蒙古问题的认知,也得到知名人士马鹤天等人的肯定,“此书对于内蒙古自治运动之经过与将来,无不详细阐述,中央及蒙古同胞如能参考采择,共同努力于蒙地一切之改进,则内蒙之真正自治当有实现之望也”(28)参见马鹤天为黄奋生:《内蒙古盟旗自治运动纪实》所写的序,第9页。。
1935年,民族学者凌纯声在谈论边疆问题研究时指出,“……我们研究一个问题,首先要搜集到可靠的材料……史书和方志的材料,外人的记载,文人的游记,商贾的口述,只能作为我们的参考,不能作为研究边疆现实的材料。所以要研究边疆,第一要有可靠的现实的材料作为研究的凭借……有了可靠的材料,再谈得研究”(29)凌纯声:《边疆归来》,《正论》1935年第43期。。其反思的问题,主要是针对国人边疆问题研究不注重考察与搜集材料,仅是泛泛而谈的空论,与边疆社会实际情况南辕北辙。凌纯声反复强调的“可靠材料”即是边疆民族志。而黄奋生编纂边疆民族志书——《蒙藏新志》的主因,也是深感国人对蒙藏边疆知识的匮乏与缺失。
与《纪实》高度关注内蒙古政治问题不同,《新志》偏重于记录与描述。作者也自称此书类似于“蒙藏年鉴”,内容涉及蒙藏地区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疆域等各个方面。在该书“例言”中,作者将关注的地域、时间及其内容交代得非常明确。时间上“取材自民国十八年初起,至二十五年四月止,记七年又四个月”;地域上“包括内蒙古、外蒙古,兼及于青海新疆境内之两蒙古(族),西康、西藏,兼及青海境内之藏族;而以内外蒙古、西康和西藏四地方为叙述之骨干”;聚焦的内容是“将蒙藏地方最近一切情况,及中央七年来(1928-1936)对于蒙藏设施、计划、法令,及中山先生对于蒙藏之遗教,兼包并蓄,国民党对蒙藏之新政策、新措施及蒙藏地方志熔于一炉”(30)参见黄奋生:《蒙藏新志》,“例言”,第3页。。作者以“叙而不论”的志趣,以及秉持“客观”、“公正”态度,试图将蒙藏地方七年多之情形共享于国人。
《新志》的编纂特别重视新材料的扩充,尤其是资料的丰富性、前沿性和创新性:“本书凡三编十六章五十万字,阅时两载,始告脱稿。参考资料有:蒙藏公报及各种蒙藏刊物七百余册,蒙藏专书六十余册,弥足珍贵之统计表凡一百八十,规章条例一二百种,并附插图六十余幅;无不搜集详尽,采其精华,去其糟粕,以严谨之结构,成蔚然之大观。”(31)参见黄奋生:《蒙藏新志》,“例言”,第3页。这表明作者非常注意资料的搜集与甄选,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传统志书撰述和史学研究中注重旁征博引、考据史料的方法。比如在蒙藏民族人口的统计上,作者依据“当地官厅及学者之最新调查,汇合而成;并将清代之蒙古人口,根据‘佐领’数目,加以两相比较,以透视其人口增减情况”。除了尽量搜集与甄选新材料,作者还注意引用社会调查的材料,通过实地考察来修正或补充文献记载中的错误之处。作者提及的“一百八十种”统计表、“规章条例一二百种”及“插图六十余幅”,内容涉及蒙藏地区的政治、经济、党务、教育、宗教及交通等各个方面,价值尤为珍贵。(32)参见黄奋生:《蒙藏新志》,“例言”,第4页。其中统计表和插图大都是作者亲自走访考察获得。赖琏先生在序言中亦提到,“(黄奋生)更亲到边疆各处实地考察,当然和一般只从书本上研究蒙藏问题者不同”。
以研究内容而言,除了关注蒙藏地方的疆域、区划、地形、气候、地质、都市、人口、生活习俗和蒙藏文字等内容外,作者将“中央七年来(1928-1936)对于蒙藏设施、计划、法令,及中山先生对于蒙藏之遗教,兼包并蓄,国民党对蒙藏之新政策、新措施及蒙藏地方志熔于一炉”,试图将新的志书与国民政府的边疆政策及措施结合起来,克服传统边疆志书类的撰述与地方时空割裂的弊端,(33)中国古代边疆志书类作为传统方志类的一种,缺乏当代的新材料,亦不重视资料的原创性,记载的内容主要局限在边疆民族与中央政府之间的朝贡、战争、行政设置及经济贸易等方面。实现真正的以资治世的做法,是一种比较新颖的边疆学术实践,与同时代其他边疆志书类相比,也有着自身独特的特征与价值。
20世纪40年代以后,黄奋生已将研究范围和视野扩展至整个边疆地区,对边疆概念及其范围、边疆民族政策、边疆民族自治、边疆政教制度、边政与边官关系等问题的探讨,汇聚为以整个边疆为立论对象的主要研究成果。(34)《中国边疆》月刊创刊之初,即确定三项研究任务,一是“确立治边理论”,二是“研究建边方案”,三是“介绍边地智识”。黄奋生在整个40年代对“治边理论”与“建边方案”显现出浓厚的兴趣,应与刊物的基本任务有着密切的联系。参见《中国边疆》月刊编者的“发刊词”,《中国边疆》1942年第1期。
边疆概念及其内涵外延的界定是推动边疆研究和解决边疆问题的重要前提,成为当时边疆学者们的一个基本共识。(35)如袁同畴提到:“在未讨论边疆问题之前,先必认识何谓边疆,必先对边疆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边疆问题之认识与检讨》,《青年中国季刊》1940年第2期)贾湖亭认为:“欲明五十年来我国之边疆政策,首须阐明何谓边疆。”(《论我国半世纪以来之边疆政策》,《建设杂志》第8卷第9期)陶云逵也说:“在未讲其他之先,我们先把‘边疆’‘边疆社会’等概念的意义确定一下。”(《边疆与边疆社会》,《云南日报》1944年第2期)朱家骅则说:“在讨论边疆教育之前,首应明瞭何谓边疆。”(《代序》,教育部边疆教育司编印:《边疆教育概况》(续编),1947年)黄奋生综合各家所言,在《中国边疆释义》一文中系统阐述了对于边疆概念及其内涵外延的认知。在他看来,边疆一词是一个相对而生的概念,“我们在讨论边疆的涵义之前,必须先确定一个全国的中心点,这个中心点的确定,应包含地理的历史的经济的以及国防的各种要素”。他提出一种颇为大胆的倡议,“我们不能以抗战以前和现在临时的政治中心所在地——南京和重庆去划边疆和边疆的方位。那么究竟那个地方才称得上全国的中心呢?那无疑的便是甘肃兰州”。(36)早在1935年,地理学家张其昀首先提出以我国疆域的地理中心(甘肃武威)为坐标点重新划分大区的思路,并据此认为“西藏、西康、云南等地组成我国西南边疆”。此种以中国疆域几何中心为中心,参照边疆习惯认知重新划定边疆范围的倡议,乃是基于西南边疆地位愈发重要,国内知识界对近代内边分野格局下的大区观的反思,其目的在于重构西南疆域的区划内涵。参见张轲风:《康藏与西南:近代以来西南边疆的区域重构》,《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基于此,他对边疆一词做了高度凝练的定义:“边疆就是与他国领土接壤的区域”。但是,他也认为边疆民族地区,“文化比较低落,而文化的形态,亦与中原文化的形态不同”,因此才有与“国界的边疆”相互补充的“文化的边疆”。此处所言的“文化的边疆”,强调的正是中国边疆的特殊性,仅仅从边疆的国防角度来凸显其地理意义,并不符合中国边疆的实际情境。(37)参见黄奋生:《中国边疆释义》,《中国边疆》1944年第1卷第8-10期(合刊),第9-12页。中国的边疆与民族有着天然不可分割的错综复杂关系,而居住生活在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又有着自身独特的“文化形态”,“边疆”与“民族”并置、“联姻”,是中国有关边疆或者民族话语中的独有现象。(38)范可:《边疆与民族的互构:历史过程与现实影响》,《民族研究》2017年第6期。
由此,黄奋生创造性地提出“边里”的概念,“我们为名正言顺,边疆就是地理的边疆国界的边疆,就是与国外领土接壤的省区或地方”,而鉴于边疆以内的省区,“即所谓附从文化的省区如热察绥甘宁青等,应称之为‘边里’”。“边里”一词能兼容并蓄,合乎地理的位置和文化的特性。他对“边疆”与“边里”的地域范围作了区分,其中边疆区域包括辽宁、吉林、黑龙江、蒙古、新疆、西藏、西康、云南、广西,边里区域包括热河、察哈尔、绥远、宁夏、甘肃(一部分)、青海、四川(一部分)、贵州(一部分)。在此基础上,再结合前述以“兰州”为中国地理位置中心的标准,他又对传统习惯上的中国边疆地区的方位称呼作了部分调整:(1)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2)北疆——蒙古、察哈尔、绥远、宁夏;(3)西北——新疆、甘肃(一部分)、蒙古(一部分)、宁夏(一部分)、青海(一部分);(4)西南——青海、西藏、西康、四川(一部分)、云南(一部分);(5)南疆——云南、四川(一部分)、贵州(一部分)、广西(一部分)。他认为,“对于这些伟大而美丽的边区,做一番正名定位的研讨”能够使得国人对于边疆的概念与涵义有更加清晰的认识。(39)以上内容参见黄奋生:《中国边疆释义》,《中国边疆》1944年第1卷第8-10期(合刊)。
在黄奋生看来,我们之所以称“位居腹地之热察绥甘宁青”为边疆,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原因:土地的未尽开发、各宗族杂居之地、游牧的经济、生活文化的特殊。由此,他又对中国边疆下了一个更加完整的定义,“中国的边疆,有两方面的意义:一则为国界的边疆,即与外国领土接壤的区域;一则为文化的边疆,即未尽开发的土地,期间为游牧经济的各宗族所散居,而其习俗宗教生活语文等与农业文化不同的区域”。他还进一步指出,国民政府在公布的《边疆行政人员奖励条例》中对于边疆区域分为“远区”与“近区”的称呼,其涵义与范围基本与他上述所提及的“边疆”与“边里”相对应。(40)参见黄奋生:《边疆屯垦员手册》,重庆:青年出版社,1944年,第32-38页。事实上,黄奋生对于中国边疆概念及其内涵外延的阐述,是近代以来民族国家语境下由“地域边疆(地理边疆)说”到“中华文明体系”下的“文化边疆说”的一种边疆概念本土化的表现。(41)参见肖高华:《全面抗战爆发后知识精英对西南边疆“改土归流”的新审视》,《江汉论坛》2018年第3期。
黄奋生对中国边疆概念的本土化阐释,也深刻影响了他对于传统边疆民族政策的认识,以及其对当代边疆民族政策关系的认知。他在《羁縻与怀柔辨》一文中提出:“近代学者,往往忽而不察,视‘羁縻’亦‘怀柔’,‘怀柔’亦‘羁縻’,所谓‘怀柔政策’及‘羁縻政策’,视之同为边疆民族的一种虚伪的笼络手段的含义。”由此,他对“羁縻”与“怀柔”展开了深入的考证:“单就‘羁’的字义上讲,就是马的络头,‘縻’的字义上讲,就是牛的缰绳,‘羁縻’二字就是束缚牛马牵引力就范的东西,古代借用‘羁縻’二字用之于四夷,言如牛马之受羁縻也。‘怀’字的意思是归来,‘柔’字的意思是安顿。”他认为,古代“宗主与藩属的关系”,就是笼络维系听命受制的“羁縻政策”的脚注。相反,“怀柔政策”却起到了巩固边疆的积极作用,与“羁縻政策”的理念大相径庭。他认为中国“古来怀柔”精神的内涵“尚和平道德,不讲武力侵略,对于边远民众,培养他们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德行,……怀念中央的德意,尊敬中央的尊严,因此国家才能发扬光大”。
与此同时,他还尝试将古代“怀柔精神”与国民政府边疆民族政策衔接,为其寻找合理的历史依据。他解释道,“国父的三民主义,既渊源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的道统……我们就可以晓得民族主义的民族平等精神,实是中庸‘怀柔政策’的扩充和继续”,直接将古代的“怀柔”精神与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中所提倡的“民族平等”联系在一起,将后者视为前者的继承与发扬。由此得出一个结论:“羁縻政策”乃是中国帝王专制时代对于边远民族一个不平等的笼络的政治手段;“怀柔政策”乃是中国对于边远民族平等扶助的高尚博大政治理想的目标。“羁縻政策”应当成为历史的陈迹,“怀柔政策”正待我们国人发动。(42)参见黄奋生:《羁縻与怀柔辨》,《中国边疆》1942年第1卷第5-7期(合刊),第8-10页。
黄奋生对边疆民族自决自治问题的关注,实际上可以追溯到他早期对内蒙古自治运动的研究上。(43)20世纪30年代初期,他对边疆民族自决自治理论抱有的是支持与肯定的态度,并对自治运动的结果充满期待。但是,随着对边疆问题认识的深入,他对边疆“自决自治”理论的态度亦发生改变。在《中国边疆民族自决自治问题之研究》一文中,他认为,中国边疆民族“自决自治”的实现乃是“三民主义”理论架构下的内在要求,应该积极倡导和实践,这构成其立论观点的核心部分。不过,他又紧接着提出,“这一个方式(民族自决自治)的完成实有其方法与步骤”。这是因为:“孙中山先生制定的建国大纲昭示的非常明切,如谓‘对于国内弱小民族,政府当扶植之’,是‘使之能自决自治’的一个桥梁,一个方法;假使忽视了‘政府扶植’的阶段,则边疆民族的自决自治将不会完成,至少完成的很慢。”“而文化落后的边疆民众,未经过扶植的阶段,怎样会有真正的‘自决自治’的能力呢?”由此他提出,“我们对于‘民族自决’于中国,及中国边疆民族‘自决’与‘自治’二者间的关系,以及‘中国边疆民族自决’与‘组织各民族自由联合的中华民国’的联系,还需作进一步的研讨”。“首先,威尔逊之‘民族自决’是解决国际民族间纠纷的一个原则,其立论是基于弱小民族反抗异民族的统治、产业落后的国家反抗帝国主义的国家,以及反对资本主义孕育下的国内资本主义阶级的前提条件下,而上述三个条件在中国皆不成立。在中国讲‘民族自决’,只有中国‘国族’外在的意义,没有中国国族内在的意义。其次,中国的边疆社会尚处在停滞的游牧时代,边疆的政治依然处在中古的神权和封建的状态,所以边疆现在的问题是‘自治’的问题,不是‘自决’的问题。”“我们可以这样说,自治的完成是自决的必备的条件。”所以我们认为,“中国边疆民族自决,是中国边疆民族的自由意志来组织自由统一的(各民族自由联合的)中华民国,而不是自由分离”。(44)以上参见黄奋生:《中国边疆民族自决自治问题之研究》,《中国边疆》1942年创刊号,第5-8页;《中国边疆民族自决自治问题之研讨(续)》,《中国边疆》1942年第1卷第2期,第5-9页。
黄奋生对当下边疆民族政策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中国之命运与民族政策》和《中国之命运与新民族政策》的论述之中。他称赞《中国之命运》一书有多处优点,“中华民族历史的演进,各宗族文化的交融,生活的互依,命运的共同都有扼要正确的指示,提出了新民族政策的历史背景和奠定了新民族政策的坚固基础”。他也总结出南京国民政府民族政策的五个重要原则:(一)五族在实际上是一个整体。(二)国内各宗族不分宗教职业阶级男女一律平等。(三)积极扶助边疆各族自治能力和地位,赋予宗教、文化、经济均衡发展的机会。(四)增强边疆各族的向心力与团结力,拥护国家与中央。(五)国内各宗族休戚相关和衷共济。
黄奋生由此认定,蒋介石“建立这个‘宗族’的名称以代替以往国内各‘民族’的称呼,就是为正本清源,为切合中国民族构成的历史要素”。他写道,“中国向有‘五族一家’之称,不仅是政治的使五族‘结成一家’,而且是种族的,是原为一家”。不过他也明确提出,“种族上的一家,有待于人类学民族学考古学,各方面更进一步的研究说明”。但是,假如仅从中国历史上看,“五族一家记载之确切,尽班班可考”。(45)黄奋生:《中国之命运与民族政策》,《中国边疆》1943年第2卷第1-3期(合刊),第4页。
他极力赞同《中国之命运》中所说,“四海之内,各地的宗族若非同源于一个始祖,即是相结以累世的婚姻,各宗族之间,血统相维之外,还有婚姻的系属,古代中国的民族就是这样构造成的”,“人群的组织,由家族而宗族,由宗族而民族”。尽管在此之前,“国父虽然对国内的各个‘宗族’曾称之为‘民族’,但称中华民族为‘国族’”。不过,“在两个场合的用语比较上,宗族等于民族,民族等于国族;在习惯应用上,‘中华国族’究不若‘中华民族’来得普遍明瞭;在民族的构成上,称各‘宗族’以‘民族’,不若称各‘民族’以‘宗族’来的贴切符合”。作者还进一步指出,尽管命名有所不同,但现今“宗族”的称呼与国父“民族”的称呼,对于中华民族构成的根本看法上是一贯的。(46)以上参见黄奋生:《中国之命运与民族政策》,《中国边疆》1943年第2卷第1-3期(合刊),第4-7页;《中国之命运与新民族政策》,《新中华》1944年第2卷第2期,第42-46页。
除此之外,20世纪40年代以来,黄奋生的边疆研究领域还涉及边疆屯垦事业、边疆人物、边疆发展以及边疆政治制度、边政机构和边疆宗教等内容。有关边疆政治制度、边政机构及边疆宗教的研究,较为集中地体现在其《边疆政教之研究》一书中。其中,在边疆政治制度研究方面,涉及的内容主要包括:内蒙盟旗制度及其演变、内蒙自治组织、外蒙的政治组织;西藏政教制度的起源、演变、政教组织结构;土司制度的起源、沿革以及明代、清代和民国土司制度;新疆政治制度沿革、当代新疆政治制度以及新疆问题的解决等。在边政机构方面,研究的内容主要有中央主管边政机构的沿革、清代理藩院的组织及其职掌、南京国民政府边政机构、驻边官员等。在边疆宗教方面,主要涉及宗教的起源、性质、功用以及政教之间的关系、原始宗教等问题。(47)参见黄奋生:《边疆政教之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
对边疆屯垦历史、屯垦之必要以及屯垦员应有之认识的研究,主要体现在《边疆屯垦员手册》之中。该书作为“五项手册”之一,其目的即在于鼓励内地青年到边疆进行建设、开发。黄奋生从国防、经济、政治及社会等方面论述了边疆屯垦的必要,认为此项事业对于内地和边疆都能获得巨大利益,是国家迫切之需要。他对于内地青年到边疆屯垦应有之认识和态度的总结,至今看来仍不失重要价值。他指出,屯垦员要本着促进民族融合的原则,应当尊重当地的特殊环境,作五项建设的推进:一是心理建设,要以“诚信”为出发点;二是伦理建设,要尊重他们的宗教信仰,促进其信仰的教旨与民族道德要义相切合;三是社会建设,要尊重边疆同胞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同时把“新生活运动”活泼地应用到边胞的生活上面;四是政治建设,扶植边胞的自治能力;五是经济建设,以优先为边胞人民谋利益为原则,协助其改进畜牧业之发展。在态度方面,要树立“做大事不做大官”和“独立创造艰苦恒毅”的观念。(48)参见黄奋生:《边疆屯垦员手册》。
有关当代边疆人物的研究,是黄奋生长期以来关注的领域。(49)早在主编《蒙藏周报》之际,他已陆陆续续撰写了十几位边疆人物事迹,可惜因战乱,稿件大都遗失。然而,作者还是凭借之前的记忆,以及当时蒙藏委员会科长朱少逸的鼓励与支持,完成《边疆人物志》一书。在《边疆人物志》“自序”中,黄奋生提及该书收录边疆人物的标准:“或系边疆地方的政教领袖,或是对于边疆及党国在各方面有相当的贡献,尤其是有功于抗战的边疆人物”。而对于边疆人物的记述,则是本着“嘉善而矜不能”的古训,多展现他们积极的方面,力求客观翔实,并且多注意他们的思想生活方面。具体而言,全书设有十一章,每章述及一到三人不等,共涉及边疆人物20余位,按照地域范围,详细叙述了他们生平的主要事迹、经历等。该书因通俗易懂的文字、客观翔实的材料,特别是黄奋生曾为搜集资料而向边疆地方发出的边疆人物志征求资料表,得到了不少的反馈,因而使得书中内容颇具可读性。正如作者在“自序”所言:“使一般青年学生和渴望明瞭边情的国人,可以减少看一般边疆书籍生硬艰涩的困难。”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还曾计划编纂一部更加广泛的边疆人物传记,其标准为“凡是对于边疆有伟大贡献的国人”都包括进来。(50)参见黄奋生:《边疆人物志》,重庆:中正书局,1945年。
此外,《抗战以来之边疆》一书是他对抗战以来边疆局势发展问题的相关研究。全书内容言简意赅,包括“七七”抗战前后的察绥蒙旗、日寇宰制伪蒙全貌、抗日的伊克昭盟、苏日共同宣言中之“满蒙”、班禅圆寂与达赖转世、中央及总裁关于边疆之重要昭示、国民参政会关于边疆之议案、边胞效忠领袖慰劳将士经过、西北西南边政述要、五年来之边疆教育文化发展、五年来之边疆大事件等。黄奋生在“自序”里将此书撰写的原因、目的及其主要内容交待得非常清楚,“且此均系战时文献,足供国人浏览,治边者之参考。若不加以编次,懼其久而散佚,因有斯编之作”,“其时间起自抗战,迄今三十一年;其范围包括蒙、藏及其他边疆各地;其内容凡关于边疆者之中央决策,总裁训示,以及伪蒙被宰割之状况,伊盟之蓬勃愤起,班禅之示寂,达赖之再来,与夫边胞效忠领袖之忠忱,西北西南边政情况,五年来之边疆教育文化、大事,都为扼要记述,力求详简得当”。并且在他看来,“以内容性质而言,可为拙著《蒙藏新志》之续编”。(51)参见黄奋生:《抗战以来之边疆》,重庆:史学书局,1943年。
黄奋生的边疆、民族问题研究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和经世致用精神,在时局与边疆、学术与学人之间互动与嬗变,尽显个人生命的不同面相与生命样态。因此,讨论这一时期边疆学者学术思想、研究特点,自然也不能超越时空的限制,须要回到当时的历史场景。
学者孙喆认为,上个世纪30年代的边疆学术研究群体及范式存在两种,一是从事历史学研究的学者群体,如顾颉刚、韩儒林、任乃强等人,他们之前系禹贡学会的成员,研究的方法大都采用质朴的考据学,特别是对古代边疆史地沿革史的研究占绝对优势,试图通过深入细致的基础研究,从学理上论证边疆乃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部分;一是以政治学和文化人类学为路径从事边疆民族研究的学者群体,以国民政府中央与地方职员为主,研究内容超越了以疆域沿革为主的传统范畴,多关注边疆现实问题,视野扩大至边疆地区的经济、文化、民族、宗教等诸多方面。两种边疆学术研究群体及范式在20世纪40年代以前并无过多的交流与互动,各自沿着自身的轨道发展。然而到了40年代以后,却出现了明显的“合流”趋势,集中反映这一趋势的学术事件便是三个同名为“中国边疆研究学会”的合流及《中国边疆》月刊的创刊,以及随后中国边政学会的成立及《边政公论》的创办。两种边疆学术研究群体及范式的“合流”,带来的直接影响即是彼此之间研究理论与方法的互动、借鉴与补充。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边疆学术研究,除了边疆学术研究群体及范式“合流”的显性特征以外,其内部还存在一条隐形的发展特征,即将中国边疆研究推向一门发展中的现代综合学科。如果说边疆研究在1930年代处于探索阶段的话,那么1940年代则已有较为明确的构建。1940年代的边疆学术研究,在继承中国传统的边疆史地研究基础上,又结合近代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边疆”这一之前多以文化观念为主的动态存在,被学者正式纳入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视野中。(52)段金生:《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边疆研究及其发展趋势》,《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2年第1期。有学者将这种边疆调查研究称之为“目光向下”的学术转型。这种“目光向下”的学术转型不仅是方法论意义上的转型与创新,也不仅是研究客体的“下移”与研究地域的“边缘”化,更重要的是在现代民族国家构建中,以往处于边缘的地区被赋予了重要的战略意义。(53)王建民、张涛:《在现代性与国家之间——对20世纪前期少数民族调查的再认识》,见黄兴涛、夏明主编:《清末民国社会调查与现代社会科学的兴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45页。
回顾黄奋生的边疆学术研究经历及其著述,他的确可称得上是与“第二次边疆研究高潮”的发展演变相伴相生的学者。他的边疆学术研究经历跨越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其边疆研究范式出现明显的构建意识,从30年代初期的偏重于介绍性质,发表社论类言论呼吁关注边疆问题,到30年代后期开始有意识地运用“三民主义”理论研究边疆问题;在40年代以后,黄奋生作为中国边疆学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与顾颉刚、马鹤天等人多有互动与交流,他们在边疆研究理论与方法上彼此影响与补充,使得他在边疆问题上的阐述与认知不断深化,形成一整套较为完整的解决边疆治理与建设的体系。黄奋生在边疆问题上如此倾注其力,目的即在于将以往被视为边缘之地的边疆地区重新纳入国家治理与建设之中,实现边疆地区的稳定与发展,同时致力于构建中国的边疆学科。综观其全部的研究成果及经历,具体而言,笔者认为其边疆研究特点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呈现出较为明显的时代特征和阶段性。黄奋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边疆研究始终以蒙藏地区为对象,且多关注蒙藏的现实问题,尤其偏重蒙藏政治问题。他编纂了《纪实》和《新志》两部著作,显示出他的研究旨趣和关注重心始终聚焦在蒙藏政治问题上。不过,到了20世纪40年代以后,可以明显发现,其关注和研究的地域范围已扩展到整个边疆,以整个边疆作为立论的对象,以“三民主义”理论为指导,对边疆概念与涵义、边疆民族政策、古代治边政策、边政机构以及边疆自治等问题都有涉猎,表明他已经形成自身独特的边疆问题解决体系。
其二,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治学”与“治世”之统一。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黄奋生没有埋头于故纸堆里做学问,而是发扬先贤经世致用的学风,把国家民族的命运与自己的学术研究紧密结合起来,去唤醒民族的觉醒。正如黄奋生递交中国边疆学会成立申请时所言:“今当神圣抗战之际,建国大业寄重边疆,力求抗战建国同时完成,则关于边疆学术之探讨,文化之发扬,治边建边方案之提供,非集合边疆人士、边事专家之聪明才力,切合边疆时地、人事之实际情形及国家社会整个生存发展之真切要求,非群策群力以赴,不能在抗战时期发挥边疆学术之伟大功用。”(54)黄奋生:《黄奋生致社会部呈》,1940年,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31页。黄奋生不仅始终都秉持着将“致知”之学问用于“致用”之固边、治边的理想,而且也通过自身勤奋的著述将这一理念实践下去,并且往往能把“求真求善”与“经世致用”结合在一起,“治学”与“治世”在不同程度上合二为一。
其三,借鉴民族学、社会学学科方法,注重利用社会调查获取资料,弥补文献记载之不足。因黄奋生早期职业的影响,使得他有机会接触到边疆民族独特的文化、习俗、历史等,由此也使他认识到仅仅依靠文献记载来认识和研究边疆社会,无疑有着不足之处。他于1935年4月的百灵庙社会考察,进一步加强了其对于社会调查方法的宣传和实践。在其后编纂的《新志》之中,黄奋生还尤为重视通过实地调查获取的资料。他在编纂过程中,将考察所获大量的图表、拍摄的照片添加进去,与文献记载形成了互补。
其四,深受中国传统史观和志书编纂的影响。严格意义上讲,黄奋生仍旧属于一位从传统知识分子向近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人物。从他第一本著作《纪实》始,一直到1947年《边疆政教之研究》止,几乎都或多或少能够看到中国传统史学观和志书编纂影响的因素。这不仅仅体现在作者编纂的过程中注重搜集资料、广征博引,以及进行史料考证、甄别的传统史学研究方法上,而且还体现于作者在章节的设置、体例的安排,以及强烈的“以史资治”表现方面。
其五,边疆研究显现出“本土化”的气息。全国性抗战爆发后,知识精英再度从文化意义上来理解边疆的倾向而愈加明显,这本质上可看作是“中华世界秩序体系”中“文野之分”族群观的延续,是西方民族国家边疆观传入中国后本土化转化的结果。(55)参见肖高华:《全面抗战爆发后知识精英对西南边疆“改土归流”的新审视》,《江汉论坛》2018年第3期。黄奋生对于边疆概念、边疆民族政策、边疆民族自决自治理论以及“宗族”内涵外延等问题的理解与阐释,实际上都或多或少有着边疆研究“本土化”倾向。如在边疆概念的解释中,他尝试以“文化边疆”为框架来重新认识与反思当代边疆民族治理;从当时的国际环境、国内与边疆民族现实环境及国族概念的框架下,来认识与解读边疆民族“自决自治”理论、民族自决与民族自治的关系等问题。再如,他并不认同那种将古代治边政策与当代边疆问题治理完全割裂的观点,而是选择借鉴历史上边疆治理的经验来补充、纠正当代边疆治理的缺点,这表明他认识到在边疆民族地区推行强制的“一体化”和“现代化”的治理政策,并不完全适合中国边疆的现实情境。
其六,以“三民主义”理论为指导,始终与国民政府的边疆民族政策紧密联系,表现出浓厚的官方色彩。作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官员、蒙藏委员会专员,黄奋生自始至终都表现出对国民党边疆治理和民族政策的密切关注。从担任《蒙藏周报》主编开始,他基本都是从维护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出发,积极宣传和拥护国民政府的治边理论及民族政策。在《纪实》与《新志》当中,有多半是在记述国民政府在边疆地区推行和实施的法令、决议案和政策等。此后,包括《边疆人物志》、《边疆屯垦员手册》及《抗战以来之边疆》等著作,亦有着类似的痕迹。不仅如此,他相继撰写的《羁縻怀柔辨》、《中国之命运与民族政策》、《中国之命运与新民族政策》以及《中国边疆民族自决自治问题之研究》等文章,积极尝试从学理层面对国民政府的边疆民族政策进行解读。尤其是他对“三民主义”民族政策和蒋介石“宗族论”的阐述,更加凸显其官方知识分子的特质。但不可否认的是,黄奋生与同时期的一大批边疆研究团体与研究者一道,诸如新亚细亚学会等团体、华企云与马鹤天等边疆学者,有意识地运用“三民主义”理论研究边疆问题,使边疆研究有了相对明确的理论指导。他们较为系统地发挥了“三民主义”理论,阐述了边疆与内地、边疆与国防、中华民族与边疆民族以及边疆建设之关系,并在此基础上指明了边疆研究之对象与范围,初步形成了一个理论体系。但比起20世纪40年代边疆研究的主流理论“边政学”来,这一体系并不完整,在深度方面也略显单薄。(56)参见蒋正虎:《论华企云的边疆研究》,《文山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
致力于边疆研究的勤奋学者黄奋生,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边疆研究的发展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他在不到二十余年的研究生涯里,先后发表有关边疆及民族的文章多达50余篇,编纂出版著作8部,内容涉及边疆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民族、宗教等各个方面。从1929年担任《蒙藏周报》主编至20世纪30年代末,黄奋生关注和研究的范围基本在蒙藏地区,研究内容偏重于蒙藏地区的政治现实问题,撰写的著述具有强烈的针对性和务实性,文章和著作的形式以社论、纪实、游记等为主。从20世纪30年代末一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黄奋生关注和研究的视野扩展到以整个边疆为立论对象,研究的内容不仅涉及边疆的现实问题,而且也涵盖边疆的历史问题;同时在边疆概念与内涵等理论层面也有自己独特的认识,撰写的著述也更加注重历史维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也更加成熟;文章和著作的形式也更具多样性,包括社论、纪实、人物传记以及论文等。从其边疆研究特点上来说,黄奋生深受传统史学观念和志书撰述的影响,注重史料的搜集、考证与甄别,但同时又善于利用社会调查方法补充文献之不足。作为南京国民政府的官员,其边疆问题研究始终与中央政府的边疆民族政策密切联系,尤其是有意识地运用“三民主义”理论来研究边疆问题,并形成相对完整的研究体系,但同时又积极宣传、提倡和实践把“边疆学术”作为当局边疆治理的依据,将“治学”与“治世”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并呈现出边疆研究本土化的倾向。与同时代许多边疆问题的学者、专家相似,黄奋生的著述之中也透露出强烈的“经世致用”倾向,可视为一个期望从“致知”之学问达到“致用”之目的的心路历程。
(*本文在撰写及修改的过程中受益于周伟洲先生、罗宏老师的帮助和指导,以及匿名外审专家所提的宝贵建议,在此一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