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伟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在《自祭文》(1)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545-546页。本文所引陶渊明诗文均出自此书,恕不再一一注明。另,该版本中诗文为繁体,为行文统一,引文一概转为简体,特此说明。中,陶渊明冷静、洗练地追忆了自己的一生。在这最后的回忆里,这位一生与苦难为邻,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记忆却是有选择地呈现:他剪辑掉了很多生命的过往,例如数次出仕的经历。他也过滤掉了很多的情绪,对于苦难的人生,他仅用“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一笔带过,接下来则以较为轻快的笔调,描述自己的田园生涯,“欢”、“欣”、“乐”几个关于心情的形容词明显有悖于疾病缠身、行将逝去的老人的沉痛。显然,这些回忆给了老人巨大的安慰。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用了很大一段话,描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选择: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他说:在短暂的人生中,世人都忙着建功立业,逐名求利。而自己的选择和他们不一样,他并不在乎外来的毁誉,执着己心,寻求自己的快乐,“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捽兀穷庐,酣饮赋诗”,与前面的“乐天委分,以至百年”形成呼应——因为这样的选择,他“识运知命,畴能罔眷”,在理性的层面上理解了人的生死,能够毫无眷恋的去了;而且“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自然“奚所复恋”!
《自祭文》是陶渊明自忖“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而作,可谓直面死亡的书写。陶渊明用了很大的篇幅,来书写他关于归隐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苦难与艰辛,尽管他可能还有不甘,“人生实难,死如之何?”但是他用尽力气,最后一次郑重地告知世人,他并不后悔这个选择,“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可见,临终之际,老人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那一个决定其人生走向的,使“自己成为自己”的选择。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谈到关于选择的问题。在其诗文里,他反复提到了这个问题。
关于陶渊明的年岁,聚讼较多。(2)陶渊明享年,古今有63岁、76岁、51岁、52岁、56岁、59岁等各种说法。见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11页。这自然会影响到对陶渊明诗文的编年问题。但陶渊明30岁以前没有作品或者只有极少作品存世,却是各家共识。萧望卿说,陶渊明“三十岁以前的作品都不会传下来,我们构拟少年的渊明,只能从他后来的回忆”(3)萧望卿:《陶渊明批评》,北京:北京出版社,2016年,第19页。。
在陶诗里,少年时代的陶渊明具有多个面向。他较为贫苦:“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自祭文》),“弱年逢家乏”(《有会而作一首并序》);这个少年是从容的,悠游的:“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首》);他是淡泊的,沉默的:“少学琴书,偶爱闲静”(《与子俨等疏》);他孤独:“总发抱孤念”(《戊申岁六月中遇大火一首》);但同时,他有着远大的抱负,是勇猛的:“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其五),“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九首》其八);他热爱自然,不喜世俗:“少无适俗愿,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五首》其一);他喜欢读书,尤其是儒家的经典,“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 (《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六),“总角闻道”(《荣木一首并序》);他从少年时起便一心向善,“结发念善事”(《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一首》)。
这些潜伏在陶渊明意识深处的少年时代的影子,经过记忆的过滤,幽灵般地浮现在其不同时段的诗歌里,一方面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具有多个面向的少年形象,另一方面也表明年少时期的经历,持续在陶渊明的人生中起着作用。这些面向互相纠缠,构成后来陶渊明行动与思想上的若干矛盾。也许,正是少年贫苦,导致渊明正视肉体对生存资料的需求(4)对他而言,这需求似乎一生都是匮乏的:“老至更长饥” (《有会而作一首并序》),“吾年过五十,而穷苦荼毒,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与子俨等疏》)。,“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首》);“六经”与其立善、求名以达不朽的观念必然相关;“丘山”则与其委任大化的思想密切相连。在哲学意味最为浓厚的《形影神》里,我们看到了这些思想相互纠缠,“此三诗设为形、影、神三者之对话,分别代表三种人生观,亦可视为渊明自己思想中互相矛盾之三方面。《形影神》可谓渊明解剖自己思想并求得解决之纪录”(5)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上册),第69页。。
中年以后的陶渊明,会不时回到少年陶渊明这里,审视初心,检验自己的人生选择。比如在谈及“少无适俗愿,性本爱丘山”时,他其实是在否定自己年轻时出仕的选择:“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肯定自己“归隐”的选择,“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因为这是发自本心的选择,“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五首》其三)。然而很多年后,他回忆起“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那个少年的时候,其生存状况已经变得极其糟糕:“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六)。少年时阅读“六经”所激发的那些个理想、愿望,显然是无法实现了,现今的我,饥寒交迫,穷困潦倒,更为悲哀的是,大概除了从前那个少年,再没有其他人可以理解我了吧。
既然少年时的面貌出自“回忆”,就多了不少“意向性”,并非纯粹的“实录”,所以在陶渊明少年时代的诸多面相中,有两个面相始终是主要的:一是“性本爱丘山”,一是“游好在六经”。这两个面相相互间的纠缠,构成陶渊明思想中的主要矛盾,贯穿其一生。只是,在最终的心理倾向上,陶渊明更看重“自然”这一面:“性本”是本心所在,“游好”却是后天兴趣。
就是这样,陶渊明一次一次地回到从前,把那曾经的少年郎请到自己面前,反复比对,在纵向的人生比对中思考自己的人生选择,不停反思生命的意义。欢时愈加欣娱,悲时更见凄凉。在这些比对下,那些年少时不同的面向在陶渊明的文字中最终形成了一股合力,都指向了归隐的人生。
陶渊明决定归隐,是经过长时间思想斗争的结果,既建立在其“性本爱丘山”的天性之上,也有他“出仕”尝试失败的现实原因。
一方面,陶渊明在归隐前数次出仕,奔走于仕途,先后担任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职位。另一方面,他毫无顾忌地书写他对官场的极度不适应与对田园生活的怀念:“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首》);“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一首》)。他一再辩解,出仕乃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归去来兮辞并序》),“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九)。他还讲,做官不是他的愿望,他的生活在田园:“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杂诗十二首》其八)。
然而这里面矛盾很明显:既然如此不适,他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出仕?真如他所言是因为“家贫”的原因吗?从他对少时的回忆,以及老年时写下的一些篇章来看,他应该是不反对当官这件事的。他深知做官是实现理想与价值的必要的程序,“有志”也要“获聘”才行。《和郭主簿二首》的第一首中他还在大谈自己幽居的快乐:“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但接着便在第二首发出“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的感慨,足见其矛盾心态。在《荣木》里,他对自己“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状态深感惶恐:“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并竭力勉励自己:“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最后两句“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说得何等意气风发,与后来之“复驾言兮焉求”自不可同日而语。可见其此时对于官场,还是有着憧憬的。他奔走于晋室、桓玄、刘裕的官场,未尝不是给自己去实现少年时代梦想的机会。然而每一次他都极为失望。
但也正是这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让他感到“出仕”的选择与自我本性之间的疏离,甚至是严重受束缚了,他不止一次的感慨“心为形役”(6)《归去来兮辞并序》:“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首》:“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一首》:“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他感受到他所在的官场世界浓浓的敌意:“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感士不遇赋并序》),“世与我而相违”,而自己的性格则是“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他意识到这个矛盾不可调和,不得已才“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归去来兮辞》)。
然而陶渊明并没有否定“出仕”本身,他只是感慨自己没有赶上一个贤良的时代,“黄唐莫逮,慨独在余”,“但恨殊世,邈不可追”(《时运一首并序》)。(7)可以想见,如果碰到了符合理想形态的官场形态,他还是很乐意出仕的。他反复强调自己为了生计而出仕,但出仕与自己的夙愿、性情相违背,这其实是为了肯定自己归隐的选择,或者说为自己归隐找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归去来兮辞》说他做官不久,便“眷然有归欤之情……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在晚年的回忆里,他则说“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 “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九),都是对其选择“出仕”的实践的否定,他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意识到与穷苦的生活相比,官场带给自己的危害更大,“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于是,他迫不及待,“载欣载奔” (《归去来兮辞并序》),“乃逃禄而归耕”(《感士不遇赋并序》)。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这几首诗是陶渊明在职时所作,从中都不难看出其对田园的向往以及其在官场的不适,然而直到《归去来兮辞》才宣告归隐,中间延搁了很长的时间。这至少可以证明,陶渊明花了数年时间,才说服自己走向归隐。(8)按李长之的讲法,陶渊明这个“矛盾期”长达十二年。见李长之:《陶渊明传论》,《李长之文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43-549页。因此不难看出,尽管陶渊明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其“爱丘山”的一面,强调“归隐”才是其合乎本心的生活选择,然而他最终走向田园,却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
大多数人对陶渊明的印象,是“诗和远方的田野”,是“田园牧歌”。这源自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五),这类诗歌留给后世“伟大的静穆者”的背影的审美图式。然而这种“印象”其实只是陶渊明的“标签”,大多是后世之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梦想投射,与那个时时在现实与理想,思想与情感中间纠结交缠的陶渊明,相去甚远。
在归隐的最初几年里,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描述的那种“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美好的生活是最大限度得以实现了的。在其诗作里,自然与人文相得益彰,“欣慨交心”,人在其中“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一首并序》);田园风光宜人,生活惬意:“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这时渊明正值壮年,归耕不久,又有着前面“不愉快”生活的对比,田园生活带给陶渊明的,自然有无尽的欢欣。这欢娱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公元四○八年的那场大火,似乎也没有影响到陶渊明的心境。很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把这次大火看成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所以在纪念这场火灾的诗歌的开篇,他借草庐写的却是自己的人生选择:“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接下来这个象征隐耕生活道路的草庐被烧得干干净净,“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只好在停泊于门前的小舟上凑合度日了。少年时代的那个自己忽然就跳了出来,和现在的自己在时间的长河里遥遥相望:“总发抱孤念,奄出四十年”。比较之下,形貌虽然改变了,可是心还是那个少年,“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他表白,他的心是坚定的。尽管对接下来的艰难日子有所预料,他估计“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的好日子是没有了。他摇摇头,“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一首》),没有了就没有了吧,还是干活去好了。他再次强化回归田园的决心。这种坚定,在后来的几年里,我们还看得到:他一面感慨“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一面给自己打气:“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首》);他说:“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二首》其二)。归隐田园十二年后,他说:“曰余作此来,三四星火颓。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一首》)
尽管如此,生活的艰难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已经把对生活的需求降到最低,“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麤絺已应阳”,他那么用力地活,但是这最低的生活的需求也得不到满足,“政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他再没有命运在手的自信,只好感慨:“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杂诗十二首》其八),对这样的所谓“天理”,他既愤怒,又感到无可奈何,只好喝酒去。
然而,饥饿难以忍受,以至于不得不乞食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一首》),幸亏主人是个雅人,无需开口,便好好地招待了他。
生活越发艰难,他变得越发沉重,初归田园的快乐难以再见:“负疴颓簷下,终日无一欣”(《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一首》),但他依然坚持着自我的选择:“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愿言诲诸子,从我颍水滨”(《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一首》),居然劝几个朋友来和自已一起归隐。时光逝去,忧虑与焦虑交错而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杂诗十二首》其五)。每每此时,他的心境不再平和,“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其二)。他大声地发出他的质疑:“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二)
在这艰难里,他开始回忆自己坎坷的一生: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结发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一首》)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困顿不堪了。但是,生活似乎还是不准备放过老人:“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麦菽实所羡,孰最慕甘肥。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如此艰难的人生,终于让他忍不住发出如下的感慨:“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嗟来可足吝,徒没空自遗”(9)袁行霈:“此四句沉痛之极,若非饥饿难耐,渊明不能为此语也;若非屡经饥饿,渊明不能为此语也。”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上册),第304页。,“嗟来之食”也好过白白饿死啊!即便是这样,他也没能忘了他的“初心”,“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有会而作一首并序》)。还是要“固穷节”,坚守归隐的选择。从中间不难看出他的挣扎、痛苦,在矛盾中走向坚定的心理过程。这个心理过程,同样通过他用诗文回答关于他选择归隐的各种质疑显示出来。
面对世人的诘难,他的回答是:“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六)。面对别人劝他与世俗同流,他知道这样做会给他带来的好处,然而他回答“吾驾不可回!”(《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九)他对朋友说:“人之所宝,尚或未珍”,“岂无他好,乐是幽居”(《答庞参军一首并序》),“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答庞参军一首并序》)。他对家人说得更多一些,很细致地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归隐,他说生死富贵,不可强求,而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10)由是可以看出,陶渊明之归隐,有着保全自己与家人的“避祸”方面的考虑,他在其他地方亦有提及:“矰缴奚施,已卷安劳”(《归鸟一首》);“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命子一首》);“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杂诗十二首》其四)。,是以“黾勉辞世”,他对孩子们多少是有些愧疚的,“使汝等幼而饥寒”,“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也为得不到他们的谅解而深感遗憾:“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与子俨等疏》),然而他终究无法舍弃他们,“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和刘柴桑一首》)。是以他的“归隐”并没有远离尘世,他还在红尘中:“结庐在人境”(《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五)。但他更多的是说给自己的,他和自己辩论,感觉到说服自己是如此的困难:“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三)。在那个空有菊花满园,却连酒都没得喝的重阳,他感到自己深深的无奈,“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他又一次拷问自己,“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九日闲居一首并序》)我想他的答案应该是“托生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四)吧。
因为,田园带给他巨大的精神愉悦,带给他心灵自由与精神富足,而这恰是他最为需要的。这条路,是他在经过与自己过往的道路,其他人的生活选择以及书籍中前贤们的人生道路进行反复比对,细细思量之后的选择,值得坚守一生。因此,尽管心存疑虑,但却从未退缩,他用巨大的勇气面对艰难的现实,在一个异己力量异常强大的时代里思索自我,他用强大的精神力量超越了生活本身的苦难,“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硬生生地把“眼前的苟且”活成了“诗和远方”,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
李长之认为,《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的重要作品之一,就了解陶渊明本人的思想和生活论,那尤其有着头等重要的意义”,“就陶渊明的一生论,那《归去来兮辞》中的主题更几乎是他所有作品中的基本基调”(11)李长之:《陶渊明传论》,《李长之文集》第六卷,第562页。,这里敏锐地指出,陶渊明的诗文,反反复复地停留在“归隐”这个抉择上。在不同的阶段,陶渊明通过不同的角度,不停地检讨,反思并坚持着这次被后人视为伟大的选择。这些反思的背后,体现了其思想的复杂和多元,变化与发展。
首先我们应该看到,陶渊明思想的底色乃是儒、道,甚至可以说,儒家的底子要更浓厚一些。这一方面源于其家庭环境的濡染,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一文看,陶渊明对他的外祖父孟嘉,是有着崇敬与钦慕的,而孟嘉的弟弟孟陋则是儒学大家,有《论语注》行于世。另一方面则在于渊明早年所受的教育,“游好在六经”,这儒家的底子相当牢靠,以至于在其诗文中,我们随处可见“先师”、“圣人”等话语,如“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葵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感士不遇赋并序》),“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答庞参军一首并序》)等等。更为重要的是,儒家“君子固穷”的理念往往是其在思想上发生混乱、争执时最为坚固的底线与支撑,“坚强地支持了他的安贫乐道”,“儒家思想使他坚强的人格更多了一分色泽,也更多了一番光彩”。(12)李长之:《陶渊明传论》,《李长之文集》第六卷,第608页。
然而,由于“天性”,渊明更倾向于老庄,所以在陶渊明的诗歌中,“性本爱丘山”的导向往往是压倒性的。他的诗歌中典故最多的来源是庄子,其次才是论语。诗文中也常用“真”、“淳”“化”“自然”等概念,均与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儒、道思想的交错影响,“也许表现了陶潜人格中的一种深层张力”(13)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马小悟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290页。。
没有太多证据证明佛教对陶渊明思想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但其名篇《形影神》则是针对名僧慧远所宣传的净土宗教义而写的,具有“论战”的性质。这表明渊明至少对佛教思想有所了解,但却没有接纳。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诸诗显然具有“禅意”,至少可以看见渊明在手法和思辨的层面借鉴佛教的痕迹。
魏晋本就处于儒教、道教、佛教、玄学互争地盘的思想活跃期。渊明所处之东晋,已是玄学发展的最后一个阶段,进入所谓“佛学时期”,即呈现为玄学、佛教、道教与儒教混合交融的形势。(14)见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7页;任继愈:《任继愈谈魏晋玄学》,北京:石油工业出版社,2018年,第9页。然而其前期的种种印痕,却也遗留下来,诸如讲究任情放纵,诸如名士风流,诸如玄言清谈等等,尤其是因探求“本体”而形成的思辨之风,以及相应产生的人生观,都对陶渊明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为他反思自己的人生选择提供了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帮助。
总之,陶渊明“受各种思想包围”,处在“各种思想互相矛盾斗争中”(15)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14页。。但是,陶渊明有着自己极为强大的武器,从而超越了这些思想,并成就了自我。他的强大的武器有两个,一是具有一颗强烈向往自由的心灵。这使他最终拒绝任何形式的人为束缚,走向田园。二是实践。通过实践,他统一并超越了种种活在概念中的“思想”,让“生活代替了理论”(16)陀斯绥耶夫斯基:《罪与罚》,岳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616页。,从而让生命鲜活起来,趟出了其独一无二的人生。罗宗强认为,陶渊明是将玄学人生观付诸实践的唯一一人,但是陶渊明在实践中借助了儒学与佛学,进而超脱矛盾纠结的现实人生,进入与自然泯一的人生境界。(17)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2-282页。陶渊明将自己的人生观付诸实践,在实践检验中又不断修正自己的人生观。他既不是道家的,也不是儒家的;他既不是玄学的,也不是佛学的,他是他自己的:他在实践中吸收了前人与时人的思想材料,完成了自己的思想与哲学。也许,向往自由并领略自由的他,才能真正做到独立的思考,而实践活动又使得他的思想不至于太过玄远,总要面对现实的人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袁行霈指出陶渊明不仅是诗人,也是哲人,其哲学思考是他本人生活体验的升华,用诗的思维方式解决和表达哲学的命题,其人生体现为一种哲人的美。陶渊明的很多诗可以看作是一位哲人以诗的形式写成的哲学著作,他“既熟谙老、庄,孔子的思想,又不限于重复老、庄,孔子的思想;他既未违背魏晋时期思想界的主流,又不随波逐流,他有来自个人生活实践的独特的思考,独特的视点、方式和结论。这才是陶渊明之所以为陶渊明的地方”。(18)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9页。
一如鲁迅所言,这是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19)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382页。。文学的自觉源自于人自身的觉醒,而“觉醒”的自我必然面对外在于我的异己世界。不幸的是,魏晋人所遭遇的异己世界强大、混乱而黑暗,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20)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美学与艺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4页。。在陶渊明的诗文里,“我”与“非我”就这么拧巴着,较着劲。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活在失我和找我的世界,盘旋于自我与他者的两难,“我与我周旋久”(21)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余嘉锡笺注:《世说新语笺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20页。,“我”与强大的异己力量之间斡旋。这种与异化力量拔河的状态,恰具人生的普遍性。在这个问题上,陶渊明同其他魏晋人一样,还没有学会妥协,“宁做我”(22)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余嘉锡笺注:《世说新语笺疏》,第520页。。不管“非我”的力量如何强大,他们还是一头撞了上去。是以魏晋诗歌体现出的悲剧力量异常强大,具有极强感染力、穿透力和强烈的美感。药、酒、性、自然、文字以及那些甚至可以称作是怪诞的行为,都是魏晋人与“非我”较量的手段,企图抵制异化,消解强大异己力量带来的痛感。
然而不一样的是,其他人大多都在“吐槽”,都沉溺于描写生命的沉痛和对这沉痛的感觉,华丽地书写生命的痛感,给人以灼伤。陶渊明跳出了这一个层面,他也“痛”,但他书写的却是自省、反思之后的“痛”,是“诗意”的,也是“哲思”的,他选择用澄净、洗练、明朗的语言来表述这种“哲思的诗意”,他的诗无“丹彩”(23)钟嵘:“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弘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见钟嵘:《诗品集注》, 曹旭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9页。,不“绮靡”(24)陆机:《文赋》, 载郁沅、张明高编撰:《魏晋南北朝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47页。,不是那种绚烂夺目的美。但是更冷静,比单纯的情感抒发更经得起咀嚼,“质而实绮,癯而实腴”(25)苏轼:《与苏辙书》,转引自《陶渊明集校笺》,龚斌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32页。,是更高级形态的美。但又不是一味的高冷,他所有的思索都建立在自己的生命经历之上。他讲述的道理来自于生活本身的力量,故而无论是“哲思”,还是“诗意”,都是“人间态”,让后世的读者能够进入体验,从而具备了解之同情。他太“真实”了,让每一个在尘世中打滚的心灵看到了自我的投影,同时他也是超越的,因为这些文字构建了一条通向自我的曲折幽深的道路,他走完了最后的旅程。因而他的诗歌同时也是超越的,总能绕过具体的生命层次,把人带入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审美境界里去。
古今的诗人中,大概再没有一个人,能像陶渊明这样反反复复地思考自己的人生选择与人生道路。于他人而言,那可能只是某次冲动之后的一次行动,是人生无数事件序列中的一个小小的事件,可是对于陶渊明,“归隐”这个选择构成他成为自我的一个新的起点。终其一生,他一次一次地将这个选择拿出来,不停地反思,通过反思摒弃动摇,通过反思坚定决心。而在这一系列的追问里,他将人类共同面临的两难命题呈现出来:To be or not to be。而恰恰在这种追问后的选择里,表达出他作为人的自由意志。也正是从陶渊明的反思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多面、复杂、矛盾的陶渊明,看到了他的犹豫与坚决,看到了一个徘徊在生命的尊严与生活的压力之间的“人”的选择与坚守。他的文字,没有把自己包裹在隐居者的神秘光环里,也没有沉浸在自我的想象世界,而是坚持面对厚重的大地,述说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历程和与之相应的心理挣扎。
也因为反思,陶诗显得哲理意味很浓,却绝不乏味。同时,陶渊明与其诗文,陶渊明的诗文之间构成了一个体系:以《自祭文》为例,几乎文中的每一句,陶渊明均有作品与之“互文”。陶渊明及其诗文,彼此勾连,互相释义,互为阐发,不仅使其诗文的意义不断得以丰富,也构成了多面、复杂、矛盾的陶渊明自我。(26)叶嘉莹说:“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那么他的诗就不仅是在诗的句子里,不只是这些构成诗句的文字里包含着他的种种真实感受,中国真正伟大的诗人,他们是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写诗,用自己的整个一生去实践他的诗的。这是中国诗的一个很重要的特色。……所以真正好的诗人,你不能只读他一首诗,就想懂得他,知道他的好处在哪里。你必须要看他的全部创作,他们的每一首诗都可以相互注释,相互印证。这就要从他整个的人生和他全部的诗篇来看,才知道他真正要说的是什么。”见叶嘉莹:《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0-51页。“陶潜作为一个诗人和一个人都是独特而孤绝的”,宇文所安这样评论道:“陶潜对于所有他自称的简单与诚实,都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在这种自我意识的指引下进行安慰、自我辩解和反思的复杂的诗歌行为。”(27)宇文所安:《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象》,陈小亮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07页。而由于这些对生命、生活、自然、宇宙的深度反思,使得陶渊明独特的人生经历经过诗歌呈现以后,会成为更为普遍的经验结构,成为他人在经历类似的生命事件时能够反复进入、借鉴以及投射的影像,从而引发共鸣,进而从中获取安慰或者明悟。
通过对自己人生选择的反思,陶渊明赠与后世极为厚重的礼物:他揭示了一条通向自我的道路,书写了作为“人”的尊严与高贵,他自己走在这条道路上,走到了终点,留给文学史一个悠然、高大的背影,成为后世文人的“精神坐标”;他告诉我们,成为自己是艰难的,在与非我的艰难搏斗中,需要时时坚守本心,他做到了,成为一个让人仰望的“标本”;他还告诉我们,要直面生活的苦难,“诗意的栖居”不是高高跃起,挣脱大地的引力,而是在人生的艰难困苦中突围,“向死而生”,从中悟取生活的美的真谛,发现并珍惜生命中的一切美好。总之,他是揭示生存意义的先行者,他对于生存的理解远超他的时代,直到今天,也依然有着强大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