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晓芬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0)
《红楼梦》原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又名《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等,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伟大作品,语言运用极具特色。本文的研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红楼梦》中词缀“儿”与“子”的构词特点及构词方式(张鹏2008)[1];二是对《红楼梦》中带有词缀“子”的十七个专有量词结构进行规律的总结,并探讨其与现代汉语量词的不同(李晓煜2015)[2]。本文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的版本为例,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重点考察作品中新出现的“儿”尾词及“子”尾词。同时,结合同一时期的日本汉语官话教材《伊苏普喻言》等互为观照,对其中透射出的方言情况展开讨论。
《红楼梦》中用到的“儿”尾词共有1133个(不计重出,以下谈到词的数量时均以此为准),包括儿尾人名64个。在儿尾词X-儿结构内部(X包括单音节成分和复音节成分),由于X的形式多种多样,X-儿的词性亦较为复杂,但不同词性的X-儿数量则不尽相同。和现代汉语一样,《红楼梦》中的“儿”也主要是用作名词词尾,因此,《红楼梦》中的“儿”尾词大部分是名词。动词、形容词、量词、副词、数词等也有一些。下面是不同词类的儿尾词数量及频率统计,各类词中都包含其同性质的短语。
表一
从表格可看出名词数量居于榜首,总数为720个,其他依次是动词、形容词、量词等。在日本明治时期,北京官话口语课本的记载中同样亦是名词数量居于首位。这说明作名词后缀的“-儿”数量惊人,而且名词性成分的语义类型非常丰富。另外,单音节语素加“儿”的共有191个,约占“儿”尾词总数的20%。双音节语素加“儿”尾的共有528个,约占“儿”尾词总数的56%。三音节加“儿”尾及四音节加“儿”尾的共有201个,约占“儿”尾词总数的21%。也即是说,双音节语素加“儿”尾的词或短语的数量是最多的,几乎占到总数的一半以上。
表二 X1-儿式
表二中“X1”包含了单音节和复音节的形式。显然,单音节的五小类中,X加“儿”后,或词性不变,或由单音节动词变为名词,或由形容词变为名词,或由量词变为名词。复音节的类别中X是两个或更多音节的语素组合,其内部结构有不同的形式。如果X是三个或三个以上的音节时,我们亦按直接组成成分的性质进行归类分析。同样,X接“儿”之后,词性有变也有不变的。
表三 X2-儿式
表三中“X2a”这一类主要指的是音节的重叠形式,譬如“奶奶”的含义不能由“奶”单独作为语素构词,这与“奶子”的“奶”并不是一回事。“蝈蝈儿”的含义不能单独由“蝈”来承担。“天天儿”与“乖乖儿”都是词的重叠。“天”是个单音节名词,重叠后加“儿”仍与“天天”相同。“乖”是单音形容词,重叠后加“儿”在文中用作形容词。“X2b”类也是如此。其中“悄悄≠悄”,“巴巴≠巴”,其余的如属一则。“副词中的Xd-儿”这6个副词出现的总频率为33次,其中用于对话的为21次。“形容词中的Xd-儿”这一小类是单音节形容词的重叠,在句中或是作状语,或是作为插入语时使用,但在后面加上“的”之后,韵律效果倍增。动词类共有19个,总频率为52次(对话中为40余次)。其不同的重叠形式主要有五种,重叠的都是单音动词。其中“VV-儿”类一共有9个词条,总频率为39次。“V一V-儿”类为4条,总频率为6次。“VVO -儿”类共有4条,总频率为5次,最后两类各一条,总频率各1次。且以上各个词条都用于对话中。此外,形容词仍有一例,“大一大儿”即长大一点之义。
词尾“子”比词尾“儿”形成的时间更早。据王力先生的研究,在上古时期,“子”字已经有了词尾化的倾向。魏晋以后,词尾“子”的运用逐渐普遍,唐以后就更趋广泛了。《红楼梦》中“子”尾虽不及“儿”尾数量多,但也很有特色,出现的子尾词(不计重出)共608个。
表四 X1-子式
表五 X2式
由此可见,X附加的词尾有“头”“巴”及“老”;而X-子·Y结构类词共有16个,其中X-子·儿共有8个。“子”尾也可表示“微小”义,俞敏(1989)称之为“细小格”[3]。“子”之后再加“儿”,也是表示“小”的一种格式。这种形式在今天的北京话口语里已经比较少见。《北平音系小辙编》(1949)中可以作为佐证。例如:小小子儿、小珠子儿、胰子盒儿、糖子儿、鸡子儿、肥头子儿等[4]。另,“V·N-子”与“N·N-子”小类中,N或为单音词,或为双音节词;“A·A-子”类则是前一个A为双音节词,后一个A为单音节词;X是短语这一类的情形是X为名词性,加上“子”后其性质并不改变。
“儿”尾虚化定型的时代比“子”晚,但后来居上,运用范围也更广泛,作用也更为丰富。从后附的词语数量、运用频率来看,“儿”居于“子”之前。下表是统计数据,其中复音X-w类包括Xd-w、短语-w等形式。
表六
“儿”尾词中,复音X-w比单音X-w要多得多,本身构形的X-儿比较丰富,兼有不同的类别,并且很多表情和标记作用的“儿”尾也是附于复音词之后;“子”尾则相反,单音X-w的数量要略多于复音X-w类的。此外,X-w·Y的则更少。
“儿”尾与“子”尾在《红楼梦》中的作用如下:
在构词方面两类词尾都具有很强的能力,但在辅助构形方面,只有“儿”尾兼此功能。两类词尾在构词、构形方面的异同情况如下表所示:
表七
第一,两类词尾后附构词如不改变原X词性时,X不仅有粘着语素而且也有自由语素。X为粘着语素时,X与X-w的意义大致相同,附加词尾的作用主要是调整词形。X是自由语素或自由的语素组合时,即X是一个独立的词时,X-w与X在意义上有所不同,这正是词尾体现构词的作用所致。但“子”尾附于自由语素或自由的语素组合时,其作用大多也只是调整词形,这主要是因为它的表情与标记作用都较弱。下面是一些X-w与X意义不同之例:
-儿 明儿≠明 痴儿≠痴 捆儿≠捆 包儿≠包
-子 剪子≠剪 附子≠附 骨子≠骨 锥子≠锥 里子≠里 瞎子≠瞎
有时词尾不同,意义亦有所区别,诸如:花儿≠花子(贩卖人口者)、门儿≠门子(伺候官员的差役)、小戏儿≠小戏子(戏子)。
第二,当X-w与X词性不同时,意义也有所不同,两类词尾的构词作用也就不言而喻了。二者都能改变原词根X的词性,如:
-儿 信儿≠信 过儿≠过 捆儿≠捆 扣儿≠扣 租儿≠租
-子 天子≠天 引子≠引 幌子≠幌 呈子≠呈 坠子≠坠
第一,“儿”尾与“子”尾都可用来表示小称,描摹具体事物的情态。但“儿”尾用于小称时主要体现的是微小短暂的特征;而“子”尾由于不具备辅助动词构形的功能,因此,它的小称作用主要体现在微小方面。从“儿”尾词、“子”尾词与非“儿”尾、非“子”尾形式的对立能很好地看出它们的这种差异。
(1)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红楼梦》第一百零一回)
(2)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儿的,这么着不好吗?(《红楼梦》第二十九回)
(3)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个,就去了半盘子。(《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4)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给文官儿等吃去。(《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例(1)用的是“大气”,例(2)用的是“气儿”,很明显,这不仅看出袭人对宝玉的细致入微的体贴之情,而且用儿尾词则表明袭人给予宝玉的建议是服个小软,时间的限度不会太长。例(3)与例(4)同属第四十一回中的同一段行文,但是前者有词尾“子”,而后者则无。因前者语义仅有半盘,故用“子”更加凸显了这种小而少的语义。此外,在这一回中还有“喝点”与“喝点子”的对举。前者通常是后面还有具体的数字作为限定,后者则相反。
第二,“儿”尾表达喜爱、欢喜之情;“子”尾则表达生硬或厌恶之感。
(5)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红楼梦》第六十七回)
(6)因有个什么孙大人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闹得人怪烦的。(《红楼梦》第七十二回)
(7)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红楼梦》第二十三回)
(8)麝月道:“拿我的东西开心儿!”(《红楼梦》第二十四回)
(9)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又长出凤头儿来,也会说话呢。(《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例(5)中的“帖儿”表示说话人欢喜甚或有一点俏皮感,而“帖子”表现出平儿的厌恶之情,言语是很生硬的。再如例(9)中用的是“黑老鸹子”,正因乌鸦全身都是黑黢黢的,并不讨人喜欢。紧接着后文又出现“凤头儿”,这正是说明人们对凤这种吉祥鸟的喜爱之情。由此可见,鲜明的爱憎情感溢于言表。
以上我们对《红楼梦》中的“儿”尾词和“子”尾词作了较为翔实的分析,不难看出这体现了《红楼梦》中浓厚的北京话色彩。以下,结合《伊苏普喻言》进行佐证。
该书由十九世纪日本的汉学家中田敬一编纂,于明治十一年六月(1879年6月)刊行于北京。鉴于军事外交等需要,作者将日语版的《伊苏普喻言》(该书为口语色彩比较浓的北京官话教材)(《伊索寓言》)译成了北京官话,使其成为明治时期较早的一本汉语教科书。该书中“儿”尾词和“子”尾词的使用频率非常高。我们整理如下[5]:
表八
一方面,《伊苏普喻言》中仍然是“儿”尾使用频率高于“子”尾,这与《红楼梦》基本一致。此外,二者数量远远低于《红楼梦》,这是由于受该书字数的限制所致;另一方面,无论是“儿”尾还是“子”尾也仍是复音X-w的数量最多,这符合汉语双音化发展的趋势。董绍克认为:“‘子’尾虽在构词上已经失去独立性,需要依附于其他词根,但其还保留着自己的独立性,尽管是读轻音;而‘儿’尾不但在构词上失去了独立性,连读音也失去了独立性,不得不附着在其他音节后面,只用一个卷舌动作去影响其他音节的音色。在这种情况下,单音节词根要想通过增加词尾变成双音节词,用上‘儿’尾当然就不如用上‘子’尾奏效。”[6]
《伊苏普喻言》与《红楼梦》重出的“儿”尾词与“子”尾词。如下所示:
-儿
单音X-w 嘴儿 头儿 样儿 影儿 空儿 窝儿 猴儿 脚儿 昨儿
复音X-w 女孩儿 时候儿 地方儿 照样儿 天天儿 一块儿 这样儿 响声儿
打盹儿 到了儿 撒娇儿 半死儿 快快儿 解闷儿 歇歇儿 古时候儿
-子
单音X-w 天子 孩子 傻子 日子 袖子 镜子 身子 屋子 房子 蚊子 豆子 种子
复音X-w 一程子 一辈子 老耗子 老头子
虽说“子”尾在各地方言中都存在,但从以上重出的词语,我们不难看出,“子”尾词同“儿”尾词都体现出《红楼梦》的方言成分与北京话密切相关。《伊苏普喻言》相距《红楼梦》大约晚了一百多年,但是在这样一本薄薄的汉语教科书中,就呈现出如此多的“儿”尾词与“子”尾词,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在江户时期,日本学习的汉语多是以江淮官话为背景的南京话,而到了明治时期,日本人明确改为北京话,这一时期,北京话已经成为全国通行的语言,因而,外国人首选的也是北京话。
与《红楼梦》同时代的新词新意,具体来说又有这样一些情况:或是首见于《红楼梦》,或是《大词典》未收录以及仅见解释未见用例等,一共是97个。以下,结合现今汉语方言的使用情况,选取几例进行阐述。
① 尖儿:指特出的人或物。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红楼梦》四十六回)
今贵州汉语方言中,仍有类似的说法。例如:这个人尖得很。其中“尖”指聪明或狡猾。
② 大气儿:指趾高气扬的架势。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出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红楼梦》三十一回)今贵州汉语方言中仍说:他这个人在老婆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③ 起头儿:第一个尝试做某事之人。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红楼梦》第三十回)今西南官话也有类似说法:你起个头,我们好开始唱。
④ 小性儿:胸襟狭窄,爱闹脾气。亦作“小性子”。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徐世荣编《北京土语辞典》中亦有记载。另,贵州汉语方言中有相似的说法:你这个性子要好好改改!
⑤ 格儿:离谱,过度。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红楼梦》第四十回)今贵州汉语方言中仍常说:做事不要太过格啦,过得去就行。
另外,在这些“儿”尾词中,还有几点值得关注:
第一,含相同语素的词比较多,诸如:
① 过儿:a.表示互换身份。b.量词|直过儿:无功无过。
② 款儿:架子|小姐款儿:小姐的架子。
③ 尖儿|狗长尾巴尖儿:戏称别人生日。传说小狗在母狗肚子里,长满了尾巴尖儿便生下来。
④ 场儿:处所。|上场儿|六十场儿
第二,在同一个量词的基础上,又增添数词。
① 份儿:指整体里的部分。《大词典》首引鲁迅《书信集·致曹靖华》:“我现在的主意,是不去的份儿多。”|一分儿(即一份儿)
② 遭儿:次,趟。|遭遭儿:次次,趟趟。|一遭儿:一次,一趟。
③ 钟儿:量词,钟原指盛酒器。|双钟儿|半钟儿
第三,词缀加“儿”的情况也有一些。
① 可怜见儿:形容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或对他人悲惨境遇的同情。又可说为“可怜见”,“见”亦为词尾。
② 小人儿家:小孩,小子。“家”亦为词缀。
③ 阿物儿:常用做蔑称或对人开玩笑的称呼。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其中“阿”乃名词前缀。用在人名或姓的前面,有亲昵的意味。《大词典》首引《南齐书·周盘龙传》:“盘龙爱妾杜氏,上送金钗镊二十枚,手敕曰‘饷周公阿杜’。”
④ 今儿个:今天。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红楼梦》第一百一十回)该词在徐世荣编《北京土语辞典》中仍有记载。词缀“个”在贵州汉语方言中亦比较多见。另,《红楼梦》中还未见到“今天”一词,在日本明治时期的官话教本中,仍普遍使用“今儿、明儿、后儿、昨儿”等;而从江淮等地迁入到贵州的屯堡移民至今也仍使用类似的说法:今儿天、明儿天、后儿天。极有可能“昨天、今天、明天”等是从“昨儿天、今儿天、明儿天”等演变而来。
《红楼梦》中新出现的“子”尾词,同上述“儿”尾词一样,仍有首见于《红楼梦》,或是《大词典》未收录及仅见解释未见用例等情况。一共有112个。
这类“子”尾词的数量稍多于“儿”尾中的新词,词的种类多种多样,涵盖衣食住行等方面。以下,仍挑选部分比较有特色的口语词汇进行阐述。
① 花子:拐卖妇女儿童者。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红楼梦》第十九回)该词在今老北京人中仍然还有保留,诸如讲述70年代初期北京知识青年下乡的励志电视剧《绽放吧,百合》中便有出现。
② 正日子(谓节日的当天,或正式办婚丧喜庆等事的那一天)。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如今,贵州汉语方言中常说:看的日子是哪一天?(指办喜事与丧事的具体时间)
③ 嘴巴子(伶牙俐齿)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打你顿好嘴巴子。(《红楼梦》第七回)今贵州汉语方言中仍常说:这人嘴巴子厉害得很。
④ 两口子(夫妻)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红楼梦》第一百零三回)不少官话方言中亦常说此词,譬如西南官话:两口子吵架,不能不管孩子。
⑤ 小冻猫子(比喻急切的心情,如同被冻伤了的小猫急需烤火一般)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罢。(《红楼梦》第五十五回)
另外,同上述“儿”尾词相似的情形:
第一,含相同语素的词比较多,诸如:
① 会子:一会儿。|一会子:一会儿。|这会子:这会儿。|那会子:哪会儿。
② 下子:下棋子|一下子|两下子|几下子|十下子
③ 档子:卷宗,簿册。|一档子:数量词。指一大群人。
当然,这些相同语素构成的词中,不免有很多数量词。
第二,很多《红楼梦》中新出现的词,在现代汉语中消失。诸如:
① 黄子:指男孩睾丸。
② 驮子:指驮着东西行走的路人。
③ 生发银子:本金。
第三,这一时期,从语义和语法层面上看,有很多新的特点。
① 一班子戏:乃《红楼梦》首见。“班”,量词。《大词典》首引元无名氏《气英布》第二折:“况他周勃、樊哙一班大將,都是尚气的人。”极有可能由于“戏班”经常在当时的口语中使用,故而也将这种数量结构直接用于和名词“戏”搭配。
② 一回子神:乃《红楼梦》首见。其中“一回子”指一会儿。
在《红楼梦》中我们还看到不少词语,既是带“儿”尾,同时亦可带“子”尾,譬如不仅有“媳妇儿、女孩子、桌儿、会儿、小粉头儿、嘴头儿”,而且也有“媳妇子、女孩儿、桌子、会子、小粉头子、嘴头子”等。尤其是“小粉头儿”与“小粉头子”在一个句子中同时出现。
如今我想,乘着这几个小粉头儿恰不是正头货,得罪了他们也有限的,快把这两件事抓着理扎个筏子,我在旁作证据,你老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的。(《红楼梦》第六十回)
很明显,这是夏婆子在给赵姨娘出馊主意,不存在说夏婆子喜欢谁、不喜欢谁的问题。因而,情感倾向问题便可排除。文中多次重复出现的对举不仅表现出的是情感倾向的不同,而且也反映出“儿”尾的读音问题。
太田辰夫(1956)也曾经论述过“这儿”“那儿”等中的“儿”是由“里”变化形成的,并且认为这是清代后期出现的变化[7]。因为“儿”与“里”都是止摄字,这从音理上也很好解释。因为在古诗词中,二者可以通押。从《红楼梦》中这些对举来看,并不是作者随意而为之,应是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读音问题。虽然,仅从文字的不同似乎还不能完全断言,但是若以十八世纪初期的日本汉学家岗岛冠山所编汉语教材《唐语便用》为例,该书与《红楼梦》乃同一时期的著作。叶晓芬(2016)指出:“作者用rū对应了止摄开口三等日母字,根据文中很多细音字的注音都保留了中古三等介音i的情况,韵母当是ï的观点是可以成立的。”[8]并且根据知组字及精组字记音的不同,可看出今北京音的韵还未完全形成。今北京音韵的形成是再晚出一百年后的事了,关于这点在英国人马礼逊编写的《通用汉言之法》中有正式记录。因为作者的记音已经与很接近了。
综上,在《红楼梦》中这些重出的“儿”尾词和“子”尾词,真实地反映出今北京音的ï韵还未彻底形成。
第一,本文梳理了《红楼梦》中的“儿”尾词与“子”尾词,发现:“儿”尾结构逐渐扩大:①涵盖了时间、处所和方位;②动词性成分带儿尾亦很普遍,这主要是受词汇双音化的影响所致;③形容词性成分带儿尾的重叠形式亦得到了较大的发展;④副词性成分带儿尾的类型多样化。
第二,“儿”尾的作用比较丰富,并且在构词方面,“儿”与“子”尾都具有很强的能力。但在帮助构形方面,则只有“儿”尾兼此功能。“儿”尾表达喜爱、欢喜之情,而“子”尾则传达出生硬或厌恶之感。
第三,部分词语首见于《红楼梦》,并未在相关的辞书中见到记录。譬如说“经点儿”“小软儿”“活脱儿”等。此外,“可怜见儿”中“见”亦为词尾。“见”是怎样演变为词尾的,又是怎样消失的?以及“忽剌巴儿”很明显有满语成分,满语与汉语是怎样融合的?这些现象都值得我们思索。这亦有助于我们今后对大型辞书的编修工作作进一步的修改和完善,同时力求补充近代汉语词汇史研究的不足之处。
第四,在《红楼梦》中有一些“儿”尾词同时和“子”尾词重出的现象,我们认为这不仅仅是作者的随意而为之,正反映出当时“儿”尾的真实读音。尽管,李思敬先生很早就对此有研究,他认为汉语北方话[]音值的正式诞生,在距今五个世纪以前的明朝早期。它是从金元时期的[]音值蜕变出来的[9]。但从《红楼梦》所载的情况看,再结合同一时期的域外文献,譬如《唐语便用》,以及十九世纪的《通用汉言之法》,且这两本书都非常重视日常交际的口语性,因此,所载读音应该是真实可靠的。对于前者,作者一律用rū对应止攝开口三等日母字,u也即是说韵母当是ï。我们认为在十八世纪,北京话的“儿”韵读音还未真正定型,此后,到了晚出约一百余年的《通用汉言之法》中,这种情况才发生了根本改变。
第五,部分“儿”尾词与“子”尾词与现代汉语的用法都很不一致,并在现代汉语中消失了,如“脱滑儿”“打总儿”“去疑儿”“可怜见儿”“忽剌巴儿”等等。它们是如何在现代汉语中消失的?这些问题将有待于我们作进一步的研究。
注释:
[1] 张鹏:《〈红楼梦〉词缀与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
[2] 李晓煜:《〈红楼梦〉附加式量词词缀“子”》,《语文学刊》2015年第8期。
[3] 俞敏:《语言学论文集》,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60页。
[4] 张洵如:《北平音系小辙编》,上海:开明书店,1949年,第7、20、38、43页。
[5] [日]中田敬一:《伊苏普喻言》,日本:无尽藏书房,1879年,第3~150页。
[6] 董绍克:《试证元曲的儿化音》,《中国语文》1998年第3期,第220页。
[7] 蒋绍愚、曹广顺:《近代汉语语法史研究综述》,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98页。
[8] 叶晓芬:《唐语便用所载止摄字注音分析》,《古代汉语研究》2016年第3期,第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