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黑龙江生物科技职业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哈尔滨是中国最北端的省会城市,地处东北亚中心位置,总人口970.23万,是中国东北部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哈尔滨方言是北方方言中的一种重要的地域方言,“是在哈尔滨本地土话的基础上,在历代外来移民带来的方言的影响下融合而成的”[1]。清朝的前身后金最早建都在哈尔滨近郊的阿城,后来迁都沈阳,建立清朝,然后又入关定都北京。哈尔滨方言是受满语影响的幽燕方言的一部分,因而比较接近北京方言,但哈尔滨的“哈”在哈尔滨方言中读作[hǎ]:
《哈尔滨市志·宗教方言》:哈[hǎ] ~尔滨|~达屯
《哈尔滨方言字典》:哈市[hǎ] 哈尔滨的简称。
哈尔滨特快[hǎ] 一种摩托三轮客车(含诙谐意)
这与现代汉语普通话的“哈[hā]”声调不同。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普通话的普及,哈尔滨人中“哈”的上声调语音已发生变化,阴平调渐渐被更多的人使用。
本文将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调查分析变项“哈”的两种变式[hǎ][hā][2]两个变式共时上的不同社会分布,探求“哈”声调变化的动因、过程和结果。
在采集语料时,我们主要采取的是调查问卷与访谈相结合的方式。在访谈对象的选择上,我们把调查对象限定为在哈尔滨出生、成长的哈尔滨人,即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我们在黑龙江大学及周边进行调查,在这个小型社区系统中,我们调查了黑大中学生、在校本专科大学生、教师、退休人员、寝室楼门卫(女)、教学楼门卫(男)、清洁工,同时还选取了生活在哈市不同地区的五个家庭,共计103人。
调查问卷分三部分:(1)调查对象的背景资料:包括年龄、文化程度、职业、性别、现居住地所在区五大社会特征。(2)包含“哈”字的专有名词认读表格:每组词语中包括“简称”与“全称”,考察调查对象对具体词语的使用情况。(3)“哈”的语音认可度调查,以探求“哈”的上声调和阴平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和影响。调查同时,我们也进行了访谈,主要是中老年人群。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调查对象会无意识地注意调节自己的语言。拉波夫曾在《纽约市百货公司(r)的社会分层》中用“快速隐秘观察法”考察人们在不受观察时使用语言的状况,即“观察者的矛盾”。我们也用此方法作为补充手段:我们选择在哈平路上问路,设计问题为:“请问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在三个小时内,我们询问了不同行业的人,共计40人,我们估计了年龄和文化程度,希望能和问卷结果相互印证。
我们将103份调查问卷中“哈”词语的读音与调查对象的社会特征联系起来,结果如下:
1.年龄因素
在哈尔滨方言中,“哈尔滨”的“哈”由[上声][阴平]两个变式构成。本文着重考察“哈”[上声]使用状况。根据表1,在“年龄”因素上,“哈”[上声]使用情况为:老(88.46%)>中(76.19%)>青(26.79%)。“哈”[上声]的使用和年龄成正比,这说明:越是老年人群,越易使用哈[上声],而且中老年人的使用远多于年轻人,高出五成至六成。
表1 社会环境变项对“哈”音[上]变式使用状况
年轻人对某一变式的使用一般会呈现出累积增加的趋势,变化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消失,而是增长到一定年龄后稳固下来[3]。被调查的老人多出生在20世纪40年代之前,在他们学话的时候,普通话还没有审定,因此老人受普通话影响较小,他们保留了大量的土音。中年人受时代所限,多数没有受过正规高等教育,也有大量旧时读音。青年人出生在改革开放以后,受到普通话影响较大,土音相对少。语言的共时变异现象是历史演变的过程和反映,现在的中老年人的发音实际上反映了他们年轻时的发音状况,青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在使用变项“哈”的声调差别可以看出近几十年来“哈”语音变异的发展过程,即“哈”[上声]使用开始减少,并且向普通话“哈”[阴平]靠近。
2.文化程度因素
从表中可以看出,“哈”[上声]的使用状况是:文化程度低(90.00%)>中学(55.81%)>大学本科(28.57%)>研究生(16.67%)。文化程度低人群使用比例高于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这说明“哈”[上声]的使用是随着文化程度的增加而减少。
受教育程度越高,学习和使用普通话的机会就越多,语言就越规范,哈尔滨方言色彩就会减少甚至消失。文化水平低的人受生活环境和交际层面的限制,并没有使用规范语言的需要,他们只要完成交际即可,所以保留了更多土音。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哈”[上声]的使用与年龄和文化程度具有相关性,如下表:
图1 年龄
图2 文化程度
由于我国特定的时代背景、年龄和文化程度之间有很强的对应关系。可以看出:在“哈”[上声]的使用者中,文化水平低的人群多数是中老年人,而且“哈”[上声]的使用频率是随着年龄的减少而减少,而在文化水平高的人群中,“哈”[上声]的使用反而随着年龄的减少而增加,其原因是:一是受时代影响,高学历人群主体是青年人,中老年人比例相对小;二是这部分年轻人在环境中的趋同作用压制了文化水平的影响,形成认同感。再有,低文化水平的年轻人的使用情况也是很低的,我们推测这与高等教育普及有关。随着时代发展和教育水平的提高,普通话对青年人的影响可能越来越大。
3.阶层因素
陈松岑认为,在中国的汉语社会中,区分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有重要的意义,而曹志耘又进一步划分了体力劳动者、脑力劳动者和学生三类,我们认为这种做法简易可行。本次调查中的脑力劳动者包括教师、技术人员等;体力劳动者包括清洁工、个体、工人等;学生包括大中专学生。“哈”音[上声]使用情况依次为体力(86.49%)>学生(29.41%)>脑力(46.67%)。可见,“体力劳动者”在读“哈”[上声]时明显高于“非体力劳动者”,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凭借生存的手段不同,所以在言语交际层面和表现力方面也存在很大差异,他们会模仿并不断调整自己认为有威信的语言行为。脑力劳动者和学生的发音更接近汉语普通话,而处于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则多带有方言色彩。
为进一步验证,我们选择在“哈平路”上做了一次快速隐秘调查,设计问题:“请问这条路叫什么名字?”我们选取了两个极端的人群:一组是装扮入时的年轻人(推测为学生或脑力劳动者);另一组是在路边风餐露宿的小贩和环卫工人(为体力劳动者)。我们调查了两组各二十人,发现第一组85.00%的人读“哈”[上声],第二组读“哈”[上声]的只有33.30%,这次问路调查的结果也再次印证了我们上面的推论。
4.性别因素
“哈”[上声]在性别上的使用情况为:男(62.50%)>女(34.92%)。可见妇女使用的语言形式通常要比男子更接近标准语,或是更接近于那些具有较高声望的形式,这是因为女性比男性更加细致敏感,注重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潜在声望,所以表现在语言上就更追求标准化,力求塑造较好的言语形象,“哈”阴平调标准音中女性偏多便不难理解。女性通常是“社区语言变化的革新力量”,而男性则是“保守的力量”[4]。历史证明:社会的语言形式向全国的标准靠拢,是由青年、特别是中层阶级的中年妇女带头的。
“哈”[上声]还和不同的词语使用状况有关,我们选取了12组与哈尔滨人生活相关的专有名词,并将其简称和全称的对照,“哈”[上声]结果如下:
表2
我们发现:“简称”组的上声调频数远远高于“全称”组(61.65%>40.62%),这是因为“简称”读法主要用于哈尔滨人内部日常口语,亲切自然,简单经济,易于接受。这些词语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口耳相传,便更多地保留了哈尔滨的旧音,语言是相对顽固保守的,有些甚至不为其他地域的人所了解;而“全称”多是外向性的,对外宣传或正式场合所用,语音自然趋于规范。这种简称、全称的差异是不同的交际域所致,越开放化、越正式化的词语就越追求语音的标准化。
我们把简称词语按读上声调的比例降序排列,进一步考察:
哈站 哈啤 哈工大 哈三中 哈市 哈军工 哈一百 哈平路 哈洽会 哈飞 哈药六厂 哈夏会
可以看出这些词语的分布处于两个极端之中,数轴左端越趋于上声的词语越生活化,而越趋于阴平调的则多开放化、国际化,如“哈啤”“哈站”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高频词汇,这种旧读音很容易随着词语“代代相传”;“哈工大”“哈三中”属知名老校名校,至今旧称(上声调)仍有很强的影响力;“哈军工”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词语,它的旧读音也就随之被载入历史,随着使用频率的降低,我们推测这种旧读也会渐渐会被人淡忘。同样,自“哈一百”改建后,“新一百”的使用渐多,“哈一百”上声调弱化;“哈平路”公交路线站名,普通话报站的影响不可小觑;“哈洽会”“哈飞”“哈药六厂”“哈夏会”上声使用频率低是新时期经济开放、交流发展、媒体宣传的结果。可见在具体词语的使用上,“哈”的上声调还和与生活密切程度、使用频率、时代性、开放性有关。
图3
我们将随机问“哈平路”的结果和调查问卷中“哈平路”的结果对比,前者因隐秘身份,被调查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口语回答方式比较随便;调查问卷采用书面回答的方式,被调查者尤其是文化程度低或中老年人有时会比较拘束,往往会有误差。我们发现,以“哈平路”为例,随机问路调查中,使用“哈”[上声]有62.50%;在调查问卷中,“哈”[上声]使用者占48.57%。
结合各年龄组,两次调查对比如下:随便式语体和较正式语体体现了一些差异,中老年人在调查问卷中比问路调查的规范性略高,但无论哪种语体调查,我们可以从表中看出语言社团的语音转移方向完全一致。
表中可见,在亲切、好听、习惯、身份方面,不同年龄的哈尔滨人对“哈”[上声]体现了不同的认可度,老年人对“哈”[上声]特别青睐,中年人次之,青年人比例明显低于中老年组,特别在好听、显示哈尔滨人身份上体现了强烈反差。这是因为青年人所处的教育背景和中老年人相比有了极大的改善,尤其是1985年《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的公布以及2005年版《现代汉语词典》的推出之后,近几十年来,普通话的标准语音对社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调查显示:认定“哈”上声调为标准音或倾向读上声调的老年人有85.17%,中年人有75.00%,青年人仅有17.02%,因此,在“哈”[上声]的认可度上,中老年人更具有显著性。
图4 “哈”[上声]认可度调查
本文对百余位“土著”哈尔滨人进行了包括问卷和问路的两种调查,从社会变项、词语的具体使用、语体和认可度四个角度对“哈”产生的声调变异进行了分析。对此,我们从社会背景和社会心理角度有如下思考:
1.经济发展与“哈”声调变异
经济的发展推动了社会的开放和文明的进步,语言自然会随之推陈出新。二十世纪,哈尔滨经历了从集镇聚落、小城镇到一般城市、“北满重镇”,乃至“国际贸易城”的跨越式发展,一跃成为中国东北部的大都市。近年来,中国国际冰雪节、世界大冬会的召开又给哈尔滨提供了与世界沟通的平台,吸引了大量外地人和国际友人,推动了哈尔滨的现代化和国际化的进程。语言文明是一个城市的外在标签,也是一种城市社会形象,这种社会背景极大地推动了人们学习普通话的积极性,社会成员(尤其是年轻人)自觉地操练起普通话。尽管哈尔滨话很接近汉语普通话,但也保留了一些自己的方音土语。经济的“改革开放”打破了方言在地域上的封闭性,逐渐和国际接轨。如“哈夏会”“哈洽会”是哈尔滨向世界开放的窗口,“哈飞”“哈药”是现代企业,他们在语音上就更倾向于普通话读音,而“哈达屯”“哈军工”不常被人提及的词语则“乡音”难改。从在某种程度上说,经济的发展是普通话推广的原动力。
2.教育普及与“哈”声调变异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义务教育普及之后,中国人的文化水平有了一个新飞跃。中青年人在学校接受大量规范的普通话书面教育,“哈”在言语使用上就倾向于普通话阴平调。由于时代的缘故,老年人或者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或者没有受过正规的普通话语音的规范。在采访中,有老人说他们小时候老师就把上声调当做标准音,这是文化教育因素导致“哈”两个变体对立的一个重要原因。“语言文字改革较稳妥的方式是从学校教育开始,使改革与儿童一起成熟。”[5]国务院颁布的《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已50年,1985年又公布《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2005年推出《现代汉语词典》,新一代中青年人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在学校接规范普通话训练的,它与老年人在“哈”声调上的代际差异是语言政策制定与普通话逐步推广的很好说明。
3.大众传播与“哈”声调变异
现代社会是信息化的时代,以书刊、影视、广播、报纸为载体的大众传播对树立语言规范、言语行为都具有引导作用。原来,哈尔滨当地人仅使用上声调“哈”,但广告对“哈尔滨啤酒”“哈尔滨制药六厂”,公交车报站对“哈平路”“哈工大”等语词的宣传,在潜移默化中就使普通话“哈”的阴平调读音深入人心,而且青年人接受信息的能力都极强,这就加速了“哈”阴平调取代上声调垄断地位的进程。我们在站点附近问路时,站牌上就有“哈平路”一站,等车的年轻人都读“哈”[阴平],绝大多数老人依旧读“哈”[上声],这和大众传播密切联系。
1.从众心理
“哈”的两个变式在分布上呈现两个极端。上声调向文化水平低、老年人群聚合,阴平调则向文化水平高的年轻人聚合。这和不同社团人群的文化心理有关:在一定交际圈内的人们常说符合这个社群特征的话语,如果你打破了该社团的“潜规则”,就可能被嘲笑,被视为“异类”。比如底层劳动者把“哈”读作普通话阴平调,该阶层的人可能就会认为他文绉绉、咬字眼而排斥他。学生在学校不把“哈”读作阴平调,就可能被老师和同学嘲笑。调查表明:从使用者上看,不同年龄、职业、文化程度、性别的社团都具有自己的群体认同感,“从众”现象是他们在使用语言时向该社团内部使用标准看齐,而且很难超越;从“哈”词语本身看,如“哈站”的“哈”[上声]使用频率最高,达85%,由于口耳相传,语音很难改变,即使你是年轻人或知识分子社团成员,在社会范畴内,也难“免俗”。
2.母语优越心理
一般人认为从小习得的语言才是正确的、标准的、好听的语言(或方言),而视其他语言(或方言)为古怪的、可笑的、难听的语言(或方言)。中老年人多数自幼年就学习哈尔滨方言,把它作为第一语言习得的母语,往往在头脑中根深蒂固。很多老人非常肯定地认为“哈”的上声调是标准音,阴平调是现在年轻人读错了,读白了,甚至有些人离开故乡多年还带有家乡方音。方言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在地域上有很强的垄断性。即便社会和时代在发展,这种母语化石印记对一代人来说也是挥之不去的,对此我们在推广普通话时不能强求。语言政策是建立在群体认识基础上的,我们应该尊重语言事实,因势利导。在对待“哈”语音态度上,有的老人说“哈”的阴平调读起来无法接受,像大舌头;而更多年轻人则排斥“哈”上声调,近3/4的年轻人认为难听,因为他们在“教育普及”的时代中成长起来,把普通话当做第一语言习得的母语,他们和老年人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了。
3.求雅审美心理
社会文明在进步。人们不仅仅追求交际功能的完成,越来越关注语言交际中的审美艺术。当代对人们的关照是全方位的,其中就有对语言面貌的要求。在正式场合,人们会自觉使用普通话“哈”阴平调,避讳方言土音。这种求雅的审美文化心理是人类共有的。
语言变异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是随机的,是有规律可循的,哈尔滨“哈”的声调变异也不例外。通过调查发现:哈尔滨方言“哈”上声调仍活跃于人们的日常口语当中,但比较后发现,哈尔滨的“哈”的声调变异是一个“进行中的变化”。
改革开放以后,哈尔滨渐渐成为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在语言接触中,标准普通话的使用日益成为强势语言,有取代方言土语的趋势。我们从一个“哈”声调变异调查入手,以小见大。我们从“哈”声调变异在共时上的社会变项分布,透视出社团群体的社会语言心理;具体词语在声调变异的分布,又为我们勾勒了宏观的哈尔滨社会文化背景。语言的历时变化可以在共时的变异中得到体现。我们得出结论:哈尔滨方言中“哈”上声调逐渐向阴平调发展的趋势,这与社会背景与社会心理密切相关,而且这种向普通话发展的趋势不可阻挡。
注释:
[1] 哈尔滨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哈尔滨市志·宗教 方言》,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0页。
[2] 根据笔者调查,“哈尔滨”实际有三种读法:(1)Hǎrbīn,为传统旧读。从词源看来可能源于女真语音译,古音读作“gɑluwen”,意为“天鹅”。(2)Háěrbīn,是现在人们口语中最常见的读音。其中“er”对应阿尔泰语系中颤音[r],汉人语音模仿附着在“Hǎ”之后,独立成音节“ěr”两上声连读变调,结果使“哈”变读为阳平调值。(3)Hāěrbīn是现代汉语普通话标准音。本文考察“哈”的读音,不考虑“哈”与“ěr”的连读关系,故采用两种变式[hǎ][hā],并非三种。
[3] 沈家煊:《语言变异与变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52页。
[4] 沈家煊:《语言变异与变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6页。
[5] 申小龙:《社区文化与语言变异——社会语言学纵横谈》,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