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玉
摘要:作为修辞手法,隐喻在文学中得到应用,古已有之。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有其产生的物质经济基础与社会文化基础。许多情况下,隐喻之所以难以理解,根源在于文化上的差异。即使在同一社会中,不同人群之间对隐喻的理解和应用尚存在差异;如果引申到不同文明形态或不同民族之间,其差异将更为彰显。小说《印度之行》中,文明的冲突引发了严重的对立,本文试图从隐喻应用的角度对其进行解读。
关键词:隐喻;文化差异;印度之行
一、引言
作为修辞手法,隐喻在文学艺术中得到应用,古已有之。从人类文明的初始,隐喻就已在社会生活中的不同层面得到广泛应用。如古代埃及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以及后来中国文字的“六书”,可将理解为隐喻在文字创造中的应用。又如古希腊时期的酒神Dionysus,其形象在艺术创作中得到广泛展现,后世的人们可以从他手中抓着的一把葡萄得知其身份。再如位于德国南部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其本身具备的隐喻意义更是极为丰富。
两千多年来,对隐喻的研究往往从属于修辞学的范畴。在这种语境下,隐喻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是语言本身的问题。进入现代社会,人们开始试图从社会心理和社会文化的角度对隐喻进行解读,从而使隐喻的功能不再局限于对文学作品的装饰物,进而成了人类思维和人们认识客观世界的基本方式。与字面语言相比,隐喻既可以解释非直观的自然现象,又可以为人们的精神世界赋予独特的外在形式。
在文学领域,从十九世纪中叶起,通过波德莱尔、爱伦坡、霍桑、叶芝等人在象征主义领域的探索,隐喻应用的深度和广度均得到了极大拓展。进入二十世纪,人类社会普遍进入工业文明阶段,福斯特、伍尔芙、普鲁斯特、艾略特等人把意识流等手法引入文学创作,他们同后来的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等“迷惘”的作家一道,又使隐喻在文学中的应用具有了“现代性”的色彩。
《印度之行》的创作过程历时十年,耗尽了福斯特全部的创作激情和灵感,最终使其成为福斯特的巅峰之作和长篇小说的收官之作。小说正式出版于1924年,当时的福斯特四十五岁,正值创作的黄金时期。可是,从1924年小说出版到1970年福斯特去世,在长达四十六年的时间内,福斯特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小说作品①。对此,福斯特本人的解释是,没有真实感受,就写不出任何作品来。《印度之行》是福斯特人文精神的集中体现,小说对人类进入二十世纪后所面临的精神冲击和精神贫困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刻画,它还是作者对自己历史观,文明观的全面介绍。总体而言,《印度之行》对印度人持同情的态度,虽然也有人从后殖民主义的观点出发,认为福斯特的这种同情其实并未超越白人中心论和西方文化优越论的桎梏②。不可否认的是,福斯特对殖民统治、民族歧视、宗教仇恨等现实因素的失望,以及他对在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和文化背景的人之间建立一个以相互尊重和相互宽容为主要特征的理想社會的向往,通过小说中对隐喻的应用,得到了较为充分的诠释。
二、清真寺
《清真寺》是《印度之行》的第一部分。一些来自不同文明形态,有着不同宗教背景的人们在努力尝试着通过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关爱来实现和谐共处。即使存在着诸多不和谐因素,至少可以维持一个相安无事的局面。
(一)莫尔夫人及其死亡
在《印度之行》中,莫尔夫人似乎并没有扮演一个核心的角色,她本人并没有成为小说中数次主要的英印矛盾或者误解中的当事人。但是,从莫尔夫人出场的那一刻起,人们就能够预测她日后的悲剧性结局。首先,她的姓氏(Moore)同福斯特在门徒社时期所崇拜的托马斯·莫尔在拼写上完全相同。福斯特对莫尔夫人出场的安排则正好体现了《乌托邦》对理想社会的设想。莫尔夫人第一次见到阿齐兹时,阿齐兹误以为莫尔夫人在进入清真寺之前,没有按照伊斯兰教的教规脱下自己的鞋子而大发雷霆。莫尔夫人并没有因此而怪罪阿齐兹。在阿齐兹发现自己实际上错怪了莫尔夫人、又很诚恳地道了歉之后,莫尔夫人便大度地原谅了他,并同他成了朋友。这个情节发生在小说的开始部分,代表了福斯特最开始时的理想:虽然两种宗教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和不同,甚至可能发生一些因误解而引发的碰撞,但是这些问题是可以通过有效的沟通而得到解决的。其次,两人之间谈话的内容涉及到许多个人隐私。这样的见面方式和对话内容,既不可能见于爱德华时代的英国社会,也不可能发生在一个伊斯兰社会,它只能发生在福斯特的理想社会之中。历史上的托马斯·莫尔因为反对国王而被处死;《印度之行》中的莫尔夫人则将因为反对以儿子朗尼为代表的英国殖民地官员和他们的夫人们群体性的对印度人的冷漠无情而死在回国的旅途中。这一系列的巧合似乎说明,莫尔夫人这个人物形象在小说中所处的地位,要比其他英国人更加重要。她应该是福斯特精心刻画的圣哲的化身,福斯特打算用她的死亡来昭示作者本人理想的破灭。
在莫尔夫人结识阿齐兹的当天晚上,还有两处情节暗示了莫尔夫人日后的死亡。比如,莫尔夫人同朗尼和阿黛拉看完俱乐部的演出后,乘马车来到恒河岸边。朗尼告诉母亲,河里有一些尸体顺水漂流下来,因为鳄鱼没有把他们吃掉。这实际上预示了莫尔夫人死后被葬入大海的结局。不同的是,在恒河进行水葬是印度教徒的习俗,因为恒河是他们心目中的圣河;而莫尔夫人被葬入大海是欧洲自古已有的航海传统,这一传统随着英国取得世界海洋的霸主地位而得到了很好的继承。莫尔夫人是一位基督教徒,却同印度教徒有着类似的归宿,这让人不得不感叹福斯特别具匠心的安排。
莫尔夫人在卧室里看到一只小黄蜂的情节也值得人们关注。莫尔夫人对小黄蜂的怜爱体现了佛教关心芸芸众生的思想;“然而老妇人的声音却飘逸出去了,加重了这黑夜的不宁。”印度的黑夜并非一片静谧,“黑背豺在旷野上追赶着猎物狂吠,和狂吠声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敲鼓的声音。”弱肉强食不但是自然界的法则,还是英国在印度施行殖民统治的本质。一些英国人甚至认为,“对本地人最仁慈的做法就是让他们死亡。”为了不让他们在死后升入天堂,传教士也受到坚决反对。这种赤裸裸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立场,在英国人群体中颇具代表性。在这样的小气候里,莫尔夫人的慈悲之心既不能得到她的国人的认同,也注定无法在印度人中间产生共鸣。原因很简单:佛教在印度早已衰落。现实是如此的残酷,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莫尔夫人死后被葬入大海的事实使她在到达了东方之后,却没能再回到西方,作为一名基督教徒中的自由主义者,莫尔夫人无力改变英国人同印度人严重对立的局面。虽然她的去世给人们的心理带来了一些冲击,可是她已无法对任何人的命运施加任何的影响。阿齐兹的无罪释放并不是因为莫尔夫人的证词,而是因为阿黛拉自己撤消了控诉;朗尼虽然对母亲的死感到良心上有愧,可他依然选择坚持那种冷酷的态度而不是悔过改正,此外,他还主动放弃了同阿黛拉结婚的打算。面对无情的现实,印度人选择了斗争;菲尔丁和阿黛拉选择了逃避;而莫尔夫人选择了走向死亡。
(二)阿黛拉、菲尔丁与朗尼
与莫尔夫人不同的是,小说中英国方面的其他几位主要人物,如阿黛拉,菲尔丁,以及莫尔夫人的儿子朗尼等,都同印度方面的主要人物阿齊兹发生过不同程度的冲突,尤以阿黛拉为甚。阿黛拉在马拉巴山洞里产生幻觉,随即向殖民当局控告阿齐兹企图对她进行性侵犯,对此案的审判几乎导致了印度人的大规模暴动。虽然,她最后在重重压力之下,以难得的勇气撤回了指控,但冲突的烈火已被她亲手点燃。阿黛拉撤诉虽能使阿齐兹医生免遭刑罚,但并不能平息当地人的愤怒,就连身为律师的马哈默德·阿里都威胁要发动一场骚乱来报复殖民当局对阿齐兹医生的审判。
菲尔丁同阿齐兹之间的冲突则完全是个误会:阿齐兹误认为菲尔丁同阿黛拉有染,且菲尔丁回到英国后两人就会结婚,虽然误会后来得以澄清,可是阿齐兹同菲尔丁再也没有恢复以前的那种友谊。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两人骑马同游茂城丛林时,阿齐兹向菲尔丁宣布,只有在印度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之后,他们才能成为朋友③。
朗尼则是英国方面持强硬立场的代表人物。一方面,他对印度人持冷漠无情的态度,认为自己在印度的使命就是统治这些异教徒,而不是来对他们施以仁慈的;另一方面,他又以公正、公平自居。在阿齐兹审判案中,他以自己是受害人为理由,回避了主审法官一职;然而,他又怀疑自己的母亲在此案中的立场,为了不让母亲在法庭上提供对阿齐兹有利的证词,他安排母亲离开印度回国,最终使得莫尔夫人死在印度洋上。
三、马拉巴山洞
马拉巴山洞之行是小说的转折点,也是文学评论家们最关注的地方。从头至尾,这次旅行都显得十分滑稽。首先是阿齐兹为了挽回自己在两位英国女士面前的声誉而安排了这次游览活动(他曾经在菲尔丁那里随口说过要邀请两位女士去那里郊游,可是事后又忘了)。可是受到邀请的三位英国朋友对此都兴趣不浓,用福斯特的话来说,“此事虽无人热心,却变成了现实。”
到了旅行即将付诸实施的时候,阿齐兹竭尽全力,甚至还通过半官方的关系搞来了一头大象。从阿齐兹所付出的努力来看,一切似乎都考虑得很周到,大家将会经历一次难忘的旅程。莫尔夫人和阿黛拉也为了这次旅行的成功表现得相当积极。虽然,从总体上讲英印双方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是相互对立的,在昌德拉普尔这个地方,却有那么几位英国人对印度人持友好的态度,愿意同印度人交朋友,愿意接受来自一个印度人的邀请,去参加一次他们事实上并不感兴趣的旅行,这是英印双方中的持良好愿望者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小说中英国人同印度人能够达到的最近的距离。
灾难因距离过近而生。阿带拉在山洞中产生的幻觉和她随后提出的控告改变了小说中所有主角的人生轨迹,甚至几乎改写了印度的历史—因阿齐兹审判案而很可能发生的印度民族暴动竟然可以同历史上的印度反英大起义相提并论。④
事实上,在阿黛拉产生幻觉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旅行会变成灾难的迹象。菲尔丁就预见过可能会发生问题。而更重要的是,莫尔夫人先于阿黛拉在山洞里产生了幻觉。而且,这样的幻觉还预示了莫尔夫人的死亡。山洞里十分拥挤,气味令人作呕,莫尔夫人发起疯来。令她惊恐的不仅是拥挤和恶臭,还有可怕的回声。更可怕的是,这回声像由许多小蛇构成的一条大蛇。福斯特在这里把回声比作蛇是有其用意的。阿齐兹在清真寺里向莫尔夫人提到过印度的毒蛇--一旦咬了人,人就会死掉;阿黛拉在马拉巴山脚下似乎也看到了一条黑色的眼睛蛇。这条山洞里的虚幻之蛇就如同《圣经·创世纪》里和女人世代为敌,专咬女人的脚后跟的那条邪恶之蛇,将会摧毁莫尔夫人的精神,令她虚弱不堪,并最终夺去她的生命。
莫尔夫人离开山洞后仍然无法摆脱那回声的困扰,一切都变得毫无价值,她不愿同任何人来往,甚至包括上帝,她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希望。可以说,这时的莫尔夫人虽然还活着,可是她的心灵却已经死去了。她自己也明白死亡即将来临,所以她告诉阿黛拉,等她的三个孩子都结了婚,她就会回到自己的洞穴去,就是某个沙洲(那天晚上在恒河边上看到的堆积了一些尸体的沙洲。最后,莫尔夫人避开了南亚次大陆的炎热天气,却死在了炎热的印度洋上。
四、结论
《印度之行》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对宗教问题的大量介绍和讨论,因为“印度人喜欢各种各样的神。”当时的英属印度殖民地包括今天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尼泊尔等国,多种宗教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并存。除印度教和伊斯兰教外,锡克教和拜火教等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同时,印度还是佛教的发源地;英国在印度建立殖民地,又给这个多元文化的社会注入了英国基督教文化的元素。所以,说南亚次大陆是一个宗教的博物馆一点也不为过。莫尔夫人在失败的“搭桥聚会”后曾对朗尼有过一段《乌托邦》式的言论:“印度也是这个世界上的一部分。上帝让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为的是让我们都和睦相处,生活愉快。上帝…就是…仁爱。”这让后者感到情绪忧郁而且有点焦急,因为“他知道她这番滔滔不绝的宗教言辞,是她身体不好的一种征兆;他继父去世的时候,这征兆已很明显。”
福斯特深深地知道,不同宗教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它们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建立和谐社会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在印度,表面和平的局面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隐患,冲突的种子早已种下。种种迹象表明,英国作为一个“日不落帝国”的印度之行,注定要以悲剧结束。
Bibliography
[1] Samuel · P · Huntington,“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First Touchstone Edition,Simon and Schuster Inc,New York,1997
[2] E.M. Forster,“A Passage to India”,Harcourt Brace & Company,Orlando,Florida,1952
[3] Tambling,Jeremy,ed. “E.M. Forster:Contemporary Critical Essays”,Macmillan Press,1995
[4] [英] E. M. 福斯特《印度之行》,杨自俭译,译林出版社,2003.
[5] 林承节《殖民统治时期的印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注释
① 此后,福斯特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了政治和社会问题,写过一些信件和评论文章。福斯特去世后,他在1914年创作的同性恋小说《墨里斯》于1971年获准正式出版。福斯特在几十年中陆续创作的同性恋短篇小说集《生命来临》也随之得以出版。
② 于萍,《帝国主义的仆从—吉卜林的〈基姆〉和福斯特的〈印度之行〉中殖民主义者的后殖民比较研究》[J]. 时代文学,2008,(02)
③ [英] E. M. 福斯特.印度之行[M].杨自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作者单位:上海政法学院语言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