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善文
表弟阿勇已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二十多年了,他似乎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就像我刚刚看到的天上那朵云,说没有就没有了,也就仅仅是一阵风的工夫。
1997年底,祖母病危,我和二弟将攒下的一万元寄回雷州家里,以防祖母不测之需。一万元,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我所工作的宝安那时房价也就两千多元一平方米,相较于现在动辄十万八万元的单价,可以想象当时的钱真是一分顶一分用的。
钱存进母亲的存折还没有被焐热,阿勇来了,说要临时借用一下,也就几天就可以还回来,不会误事。阿勇是我大姑妈的大儿子,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自己就在大姑妈家生活了四年,与他同住同睡同学习,他为人做事谦和礼貌,而且一直非常尊重我这个大表哥。母亲问我这事咋办,我想都不想就说,给他吧,我了解他,也相信他,他一定是非常急需,才会这样提出的。阿勇当时中专毕业没有多久,读的是会计专业,他同家人说在蛇口的一家银行工作。这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毕业后就可以进入银行这样金黄色的单位,而且是在经济特区。蛇口与我工作的宝安也就十多公里的车程,我没去过他所说的银行,他倒曾来到我单位几回,但穿着朴素寒碜,脚下的那双皮鞋仿佛涂了一层灰尘,让人觉得他是刚从泥地里蹚过来,而不是如他所言从工作的银行来的。这样明显不相符的细节,我也不在意,因为他原本就是对吃穿不怎么讲究的人,况且他是我的至亲,我找不到怀疑他的理由。母亲将存折给了阿勇,让他自己到镇里取了钱,还一再叮嘱他,尽快还回来,你外祖母一躺下,可是要用上这笔钱的。躺下,是我们家乡对老人去世的一种避讳的说法,从买棺木、入土,到丧事期间大大小小的法事,都是要花钱的。但过了一个星期,母亲联系阿勇,却再也无法联系上了。问大姑妈,她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1998年初,祖母去世,祖母的丧葬费还是我们另外借来的,也是希望老人家走得体面点。阿勇应该是祖母最亲近的外孙,因为这事,二弟还生气了好一阵子,当时说,看到他,一定狠狠揍他一顿。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祖母去世前后的那段时间,就有十多人找上大姑妈的门来,说阿勇借了他们很多钱,要求还钱,至于是借了多少,大姑妈、大姑父没有与我们说起过。听旁人说,有几十万。这个数目在當时算是大额了。大姑妈也在电话里一再追问阿勇钱哪儿去了,他说用于投资了,但投资做什么,却是死都不肯说出。那是一个传销活动非常盛行的年代,我猜想着,阿勇应该是参与传销去了,钱花光了,路也绝了。大姑妈回忆说,阿勇在1998年好几次给她打电话,让转点钱给他,她让阿勇先回来,并告诉他家里没有钱给他了,有钱也要还给人家,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生存问题。当时说话间,可能都在气头上,针尖对麦芒,颇是火暴。在这之后,阿勇就再也没有往家里打电话了,他扯断了与家里联系的最后一条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是挂到哪棵树上,落到哪片地上,甚至掉进了哪条河里,无人知晓。
在最初的几年,大姑妈每次同我通电话,都会问到阿勇是否联系过我。大姑妈是我父亲唯一的姐姐,自小就是大姐大,做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在小孩的管理上算是挺严厉的。阿勇自小听话,她对阿勇的期望也最大。我当时想着,只要阿勇来深圳,他是肯定会联系我的,他从来就没有开口向我借过一分钱,就是他借用母亲的钱一事,我也没有同他有过什么交流,大家骂他,我还想办法为他开脱。我在那家单位工作了近十年,他要联系我,是非常容易的事。虽然时代变了,我的BP机再没有使用了,但单位在那里,他随时都可以联系上我的,这是我一直所期待的。况且,他是我的表弟,是我的至亲,他确实做错了一些事,却也是我所能包容的。世间有太多的东西不是钱所能买到的。我同二弟一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二弟的气也渐渐消了。一个人,漂泊在外,如同一棵树被斩断了根脉,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我们都担心起他来。
坊间都在传着,阿勇可能因为欠人家的钱,被人弄死了,要不怎么可能不回家呢?这是挺可怕的事,但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这种说法,估计大姑妈、大姑父也是听过的,只是他们却不以为然,一直坚信阿勇不会有事,至少他是活着的。我有时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知道阿勇的消息,向我们隐瞒什么。大姑妈后来买了一套新房,还特别写上了阿勇和阿勇唯一的弟弟——我的另一个表弟阿坚的名字。她说,阿勇总会回来的,属于他这一份,不能少。
2010年1月,阿坚因病去世。但阿勇还是没有出现。这让我相信,大姑妈他们确实也是联系不上阿勇了。老年丧子,该是人间多大的痛啊。春节前,我与一名相熟的、在某知名报社当记者的朋友刘兄聊起此事,他甚是同情,说你弄个资料给我吧,我整理一下,在我们寻亲栏目上发一发,我们报纸的影响力大,此人只要在人间,总有人认识的。我手头中只有一张阿勇十年前留下的彩色相片。相片中的阿勇,笑容可掬,这是他习惯性的笑,没有一点点造作。那篇文章在报纸上整版刊登,文末就留下了我二弟的手机和QQ号。此文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二弟接了几十个电话,收到了数十条留言,听了很多建议,也掌握了一些线索,但最后都证实了这些与他同名的人不是我们所要寻找的阿勇本人。我也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让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通过阿勇所持有的身份证号寻找活动记录,但始终找不到对得上号的信息。
2012年,大姑父是在对阿勇的思念中去世的,这份隐匿的情感熬干了他的残年。死前,他说自己梦到阿勇是活在一个靠近水的地方。一个活着的阿勇,这是他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念想,他带着这份梦走了。水是人生存之本,是生命之源泉,有人的地方就有水,没有大河,必有小溪涓脉。大姑父用梦给所牵挂的孩子祈求了一个生的愿景,也在虚幻中,在回光返照中给自己圆梦,但愿他去世时了无牵挂。
在阿勇生与死的问题上,其实我更倾向于前者。一个人死去,有无数的可能性,而一个人活着,却只需要一个理由,那就是他没有必要就这样死去。从那些借钱者的家庭情况来看,都是一些平日里看上去很实诚的人家,而且摊到每家,所借钱的数量也是到不了要抵上一条生命的。况且,这种失踪多年后又活着回来的,就仿佛时间磨平了消弭了一般,在我的祖辈中就有先例。这也是我一直相信阿勇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昌隆公是我父亲的祖父的祖父,出生于1848年,在书面上,我应称他为天祖。昌隆公年轻时是一名出色的水手,长年出海,漂泊在外。但在约二十岁那年,出去后就杳无音讯。他的父亲文华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失踪令整个家庭几近崩溃。时间过了二十五年,家里为昌隆公做了法事,希望这个无家的亡灵得以超度,甚至灵台上都为他刻制了灵位。文华公更是为当时没有阻止儿子的那次远行而痛苦自责。巧的是,某天,我们村里一名族亲前往澳门送货,没想到竟然在那里碰到了已经四十多岁的昌隆公。在族亲的帮助下,昌隆公终于得以还乡。至于他是怎么到了澳门,在那里以何为营生,现在已无记载。但二十多年的漂泊生活,令家人如此挂想,昌隆公甚是后悔。像“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这类的励志诗,估计他是没有读过的,但因为立志出人头地,直至无所作为,乃至于无颜去面对父老,而差点毁掉了一个家庭。其实对于父母亲而言,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子女健康平安地生活更重要呢?昌隆公娶妻生子,自此安居乐业,就他这一脉,现在已有后世子孙约两百人了。他当年归来,虽然没有像我的另一位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外出谋生的族亲“荒公”一样,在改革开放之年,以七十岁的高龄,西装革履,带着一个十余人的大家庭从新加坡衣锦还乡,但昌隆公毕竟还是回来了。这是情感的回笼,一种生的希望的失而复得,同样弥足珍贵。
前年,父亲同我说起村里的一件事,说,阿根你还记得吗?他不知哪儿去了。阿根是个单身汉,村里的人多叫他“疯根”,他父母早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常常捡别人丢掉的死鸡死鸭回来吃。但我从来就没觉得他是疯,最多是智商低弱一点而已。我外出念书,直至工作后,每次他在路上看到我,就远远地喊我的乳名。我的乳名很久沒有人叫了,或者在他的记忆中,我与小时候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与流动的时间是无关的。每次,我叫他一声“根哥”,他都很知足开心的样子,傻傻地笑着。估计村里没有几个人叫他“根哥”的。他也不知同我说什么,在我的印象中,问得最多的是“吃饭了吗”,不管什么时间,上午十点或下午三点,他都这样说着。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一个智力有点障碍的人失踪了,对他本人来说,肯定是死路一条。但去年的某一天,回到老家的父亲同我说,他到镇里,看到阿根了。他扶着一个约七十岁的老太,好像夫妻一样。我忙问父亲,你确定吗?父亲说:“千真万确,我还叫他名字,他看了我,还‘嗯了一声,但那个老太太紧紧攥着他的手,示意他尽快离去,我再看一眼,他们已被裹挟并流散于人流中了。”父亲告诉我,那老太太的眼神惊惶,好像怕他抢走阿根一样。在我们村里,很多人都讨厌阿根,而在这里,却有人将他宠着,像宝贝一样。父亲同村里一些人说起这事,不过没有几人相信,他们更愿意那是另一个人,因为“疯根”是不会有人要的。但我还是相信,或者希望这是真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孤苦老人,可以找到自己的爱情,找到一个安稳的家,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结局。那天我非常开心,并打心底里祝福他。甚至,我也希望自己在某一天,在某一个城市,在某一条道路上可以遇到阿勇,就像父亲遇到根哥一样。我知道,就是再过三十、五十年,我们一定是彼此一眼认得的。
电影《寻梦环游记》中说到,每个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肉身死去,这是生理上的死亡;第二次死亡,是他的葬礼,亲朋好友都来正式道别,宣告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这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死亡;第三次死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亡时,时光将他活过的痕迹完全抹去,那他就彻底消失,真正死了。按照这三种说法,阿勇第一次死去还没有得到证实;他的第二次死去也是不成立的,因为他至今还没有举办葬礼;而像我这样的一大批认识他的人还活着,想着他,念着他,包括他自己的母亲,因此,他的第三次死亡同样是不存在的。故而,大姑妈坚定不移地说他活着,是有依据的。
大姑父去世时,是带着这个念想走的,当时在场的人都告诉他,阿勇将风风光光地回来,一定会回来,我们都在期待着。人都是要活在希望中,有希望才有未来,这是活着的大姑妈的未来。
昨天有一个美好的清晨。阳光柔软地抚过宝安灵芝公园的树、草、花,以及在这座公园里行走的每一个人,也包括就在这里散步的我。我停下脚步,看到一粒晶莹剔透的晨露正挂在叶尖上,向我眨着眼。但我再走一圈回来的时候,却再也看不到它了。晨露哪儿去了呢?这似乎是一个无聊无味的问题,但明天再看到另一粒晨露的时候,我肯定还是这样追问的,如同面对一些莫名消失的人。
人间富贵花间露,纸上功名水上沤。草丛间一刻钟,人世间该是好几年了。我想着,像阿勇这样的人,或许是把自己藏起来,已经升腾并化为水汽了,而我们则被晾在阳光下。我们是透明的。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