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锋
我是傍晚四点到达松阳的,但车站楼顶的大钟,显示的却是十二点二十五分。
或者说,是九点整——那是一个正方形的四面钟,在出站口,我能够同时看到这座钟的两面,指针各自固定在不同的时间。
我第一次来松阳,是在十年前。那时这座钟的指针就已经停在了现在的位置。松阳人说,钟楼停摆的时间应该还要更久远,久远到几乎已经没人能够记清最后一次准确计时是在什么时候了。
在一个进出城市最主要,也是最需要守时的场所,这座停摆的钟楼,似乎向所有的外人暗示,在这座城市,时间其实并不重要。
我眼前的松阳同样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令我惊叹的是,就在松阳的市中心西屏镇,竟然还保存着一套完整的老街。
是的,是“一套”。
更确切地说,这是一座由多条老街纵横交织而成、镶嵌在新城腹地的城中之城。
踏上老街,我的反应就像哈利·波特第一次从伦敦闹市来到了转角巷,似乎还能听见魔杖敲击墙面发出的砖块翻滚的声音。
的确像是魔法。楼宇,潮店,名车,红绿灯,广告屏,垃圾桶。松阳的街景,与其他城市并没有多大区别。但只要随意在高楼的缝隙间找条小巷,往里走几步,场景便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一个不同世纪的世界梦幻般出现在柏油路的尽头。
我看到了赤膊的汉子抡锤打铁;鼻梁上架着花镜的老者凝神钉秤;墙角堆着发屑的理发店里,丰腴的妇人在一条油亮的长牛皮上磨着剃刀;馄饨刚下锅,杉木锅盖飘在汤里旋转着,老板满面油光,一手操勺,另一手往空碗里撒着葱花,身上的蓝中山装旧而且皱,明显大了一号;草药铺的三面墙上,都挂着晒干的植物,灰蒙蒙的柜台上摊着一本同样灰蒙蒙的卷边药书;画廊门口挂满大大小小的镜框,杂在黑白老人像中间的领袖神情严肃;算卦摊上空无一人,边上埋头棋盘的两位老汉不知哪位才是摊主,他们的膝下,一条黄狗伏着打盹。
街头的杂货铺有编成串的草鞋、未上漆的马桶、柴火灶上用的铜汤肠、压粉丝的白铁漏勺、带竹壳的热水壶、搪瓷的痰盂、丝瓜筋剪的搓澡条、蓑衣、箬帽、解放鞋、镰刀、锄头、雨衣、手电筒。
一家卖花圈的小店,兼营寿衣和骨灰盒,橱窗上贴着“这里才是你永恒的家”。斜对面的青砖墙上,手写着“兽医”二字,下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
我还看到了棕绷床、弹棉絮、配钥匙、裱字画、修钟表。米店、布店、鞋店、邮局、照相馆、拉面店、医馆、锡箔店……
站在不足三米宽的街心,我神情恍惚,感觉到倒流的岁月汹涌而来。
松阳人称,西屏老街有两公里长,是目前浙江省保存最完整的明清商业街区。
说实话,三四十年前,这样一种石板铺路、两层泥木混建的老房子组成的传统街道并不稀奇,在浙江几乎每个县城都可以见到。然而,现在,如此规模的老街,确实是绝无仅有了。
更难得的是,松阳这条老街,依旧跳动着脉搏。
我见到的铁匠炉里生着炭火,理发店门口烧着开水,杂货铺前有主顾在掂量还价,低矮的阁楼檐下晾晒着腊肠。
与绝大多数已被辟为旅游景点的老街不同,西屏老街的存在,没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它坚守的还是固有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取媚于游客,这从老街上空各种凌乱的缆线与家家户户门口裸露的电表就可以得到证明。
这是一条仍然活着的老街,而不是一个刻意装扮的标本。
青石街直通柏油路。松阳人的前世今生,居然可以无缝对接。
除了老街,还有老村。
以区区一县之域,松阳竟保留了上百个格局完整的明清古村,其中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便有七十一个。
近年以来,因为原生态的老街与老村,松阳越来越受到外界关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甚至将其誉为“最后的江南秘境”。
人们往往将此归结于松阳的地理位置。认为是因为地处偏僻,信息相对闭塞,与通衢大邑和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相比,城市发展必然滞后,却也因此有幸保住了众多传统建筑。
我总觉得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杨家堂、酉田、山下阳、界首。每次来松阳,松阳的朋友鲁晓敏都会带我去一个不同的古村参观。这些古村有的风水精妙,有的建筑独特,有的雕琢細致,各有各的特色。而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古村中,我发现有一个共同的物象反复出现。它的造型相当诡异,甚至不无邪恶,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当我得知这样东西的来历后,终于意识到,或许这份诡异,便是探寻松阳在时间洪流中坚守自我的线索。
乍看之下,这只是一幅常见的虎画,就像从前大户人家很喜欢挂在中堂的那种。
不过仔细观察,画中的老虎虽然威武,但神色间充满了痛苦。更奇怪的是,虽然虎占了画面的主体,但虎头之上还盘踞着一只奇怪的小动物,狮不像狮,虎不像虎。虽然体型悬殊,但这个小动物显然占尽了上风,锋利的爪子牢牢按着虎头,血口獠牙,狰狞无比。
这个小动物名叫“豺”,但并不是现实中的豺狼,而是一种豺、龙、虎、狮的综合变体,形态夸张,强调凶狠残暴。
这种画称为“豺画”,而供奉“豺画”是松阳独一无二的风俗,至少已经延续了一千多年。松阳人在遇到家人久病不愈、牲畜离奇死亡等一些不顺心的状况时,便怀疑有鬼怪作祟,都会请上一幅“豺画”,悬挂在家门口或房梁上驱邪。
——松阳人请“豺画”还有一套隆重的仪式:请画的人家必须事先吃斋一个月;请画当天,“豺画”不能见到天日,必须包裹严密夜里悄悄拿到家中;请回家后,主人焚香祈祷,有条件的还要请法师念经,做道场。
而画“豺画”的画师,除了画艺出众,还必须懂些巫术。每张画都要挑选时辰开光,即用朱砂点睛,念咒画符后才算完工。
“豺画”本质上是一种民间的巫画。但以被归为恶兽的“豺”,而不是有吉祥寓意的“虎”作为驱邪的主体,即“以邪压邪”,却是绝无仅有的。
“以邪压邪”,对人性的理解绝对要比通常的“以正压邪”更深刻,也更多保留了巫术未经道德修饰之前的原始面貌。
在松阳,这种带有洪荒气息的古老传承,并不仅限于“豺画”。
松阳高腔,一个被称为“中国戏曲活化石”的古老剧种。
1998年,浙江省文化厅举行了一次少数剧种交流汇演,松阳高腔也在其中。
松阳高腔的表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不过,更令人们惊叹的是,这居然是一个业余剧团,更确切地说,登台的都是生活在海拔九百七十五米高山之上的村民。
同一只粗糙的手,放下锄头拿起描笔,竟也得心应手。
“演员化妆得较简单,除净角、丑角画脸谱外,其他角色均以水粉、胭脂淡妆;演员服饰古朴,除神仙、帝王将相的服饰比较艳丽外,其他角色都很简朴;表演上,古朴原始,有汉代‘傩舞的遗迹。”(《松阳高腔音乐与研究》)
他们演的是包公。松阳高腔中,包公的脸谱极为特殊,额头的月亮要对应天象,每月的三旬各不相同:上旬左半月,下旬右半月,中旬画圆月。
随着一抹银白捺向黝黑的皮肤,满脸褶皱霎时舒展,一双暗淡的眼中蓦然精光四射。重重一跺脚,一股来自草莽的杀气笼罩了整个舞台。
巫画与高腔,都隐隐约约指向同一个人。
第一次到松阳,我就听说了那个名字。而在之后的游历中,越来越感觉到他的影响无处不在。甚至可以说,有关松阳的一切,或多或少,几乎都与他有关。
唐朝道士叶法善。
在民间,巫术与道教,原本难以厘清。而松阳高腔,也直接渊源于道教音乐,直到今天,“打醮”“捏诀”“点罡步”等道教法仪还是高腔表演的重要形式,很多人干脆把叶法善当作松阳高腔的创始人。
还有松阳特有的端午茶。说是茶,其实只是一些山野草药,并没有茶叶。据说也是当年叶法善亲自斟酌配伍的,能调和阴阳、清暑理气,古时还多次化解了瘟疫——早年间,入了松阳境,每一座驿站、凉亭,再偏远再破败也少不了在显眼处放一口陶缸,满盛了端午茶,任路人饮用。
提起叶法善,松阳人很自豪。他们有理由骄傲:叶法善一口气做了大唐五朝皇帝的天师,还曾经带着唐明皇登天,到月宫游了一趟——《霓裳羽衣曲》便是明皇此行偷录,带下凡间的。
史书记得真切,标志着大唐盛世达到顶峰的“开元”年号,便是叶法善取的。在《旧唐书·方伎传》中,他的位置甚至还排在玄奘前面。
可是一千多年后回头再看,这位叶天师却显得相当寂寞——在今天,浙西南之外,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他的名字了。
一般认为,这种冷落与叶法善没有著作存世有关。不过,对此松阳人另有解释:这是他们的一大遗憾,因为天师当初与张果老斗法时,状态不佳输了一招,失去了名列八仙的机会,从此名号再也难以打响。
不过,我始终觉得这个故事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我甚至经常猜测,如果确实有过那次斗法,叶法善真的是技不如人,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吗?
启发我这样想的,是那杯端午茶。
“端午”,第一次接触,松阳人为这种草药茶取的名字便令我感觉意味深长。当然,他们会解释说,不过是端午时节草药最多,随口称呼罢了。可我总觉得这个名称有意无意在暗示着什么。
端午并不是个好节,古人将其视作正邪搏杀的恶日,应节的龙舟、屈原、钟馗,全是激烈亢奋的,甚至当令的植物,如艾叶菖蒲,也都气息浓郁,霸道泼辣。
但我喝到的端午茶,却色浅味淡,极为柔和。
调配出端午茶的叶法善,大概与张果老一派修的原本就是不同路数——传说中八仙都好酒,喝多了喜欢翻江倒海,有套拳术就叫“醉八仙”。他们想必是喝不惯这种寡淡的茶水的。
我还去过叶法善修炼道术的卯山,却只看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包,没有奇峰怪石,没有激流飞瀑,山势低矮平缓,像极了一只倒扣的碗。
我越来越想知道,从这样的土山上下来的叶法善,对于时间的理解。
叶张斗法,虽然是传说,但也有几分根据。张果老确有其人,也确实与叶法善同时代。他经常变些真真假假的戏法,还自称做过尧帝的侍中,少说也有了三千多岁,哄得皇帝晕头转向诚惶诚恐。
正史记载,叶法善却经常大煞风景。比如高宗曾下令广召天下方士,准备合炼神丹,以求长生不老。法善却竭力劝谏,说人寿自有天数,不可强求,炼丹不仅劳民伤财,对人体还有害无益。皇帝一团兴头,被他浇了个透心凉。
三千岁与人寿不可强求,张叶二人,究竟谁才更接近道的真谛?
我不懂道术,但读过道家。无论老子、庄子,还是列子,都认为时间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感觉,长和短在终极意义上并沒有本质区别。执意追求神通与永恒,正如刻舟求剑,往往只能沦为笑柄。
在叶法善的卯山上,我想起了《老子》里的一句话: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那一刻,我终于有些读懂了这座古城。
任何一种朴素都是简单的。而无论什么东西,越是简单,就越不容易毁坏。
正如老街,正如老村,正如叶法善。
正如松阳。
我又想起了车站楼顶的那座钟。
现在我越来越怀疑它其实从来就没有坏过。像一个进入禅定的修道者,在过去的数十年间,它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时空。
在它之外,我们遵循的,才是错误的时间。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