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林间小屋

2020-06-03 17:05学群
散文 2020年4期
关键词:林子椅子房子

学群

那时候,临湖那片山地上的松林还在。地上有了林子,地一下变得神奇起来。进林子一看,林地上铺满深红色的松毛,从山谷一直铺到山包上,又从那里往下铺。金黄色的阳光从上面、从绿色松针间筛落下来,在红色地毯上游移,这一切美得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你想用你的脚访遍每一块阳光,每一根松毛,可是你只是一个凡人,你走访不了这么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躺下,躺到这些松毛上。

我躺的地方正好在山坳中间,感觉那些松毛从几个方向铺下来,最后都到了我的身子下面。风到不了这里,它们在周围的山坡上,被那些高大的树举在梢头,一阵一阵在跑。到这里来的只有阳光和树影,悄无声息在动。一切都静下来之后,耳边就有了时间流走的声音,像拉扯着丝线在走。

突然就有了在这里盖一幢房子的想法。没错,在林子外面,在那个叫作城市的地方,我是有一套房子。有几枚公章为我作证,房子是我的。不只是房子,我的房子在楼上,底下那块地似乎也是我的。当然是使用权。关于这,有好些东西我一直没有弄得太明白。我悬在楼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至少有一枚公章替我说话。那幢房子,它是砌在一枚公章上。在这里,我像我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一样,用火砖下脚,把房子砌在地上。有了这样一幢房子,人就像树,在这里扎下根来。

我不打算把房子砌大。我倒是想试试,住下一个人多大的房子就够了。住的房间肯定得有,鸟做窝,蜗牛背着壳,有巢氏筑巢,山顶洞人住在洞里,都带有住房的意思。厨房也不能少。人离不了火,火也得有一处地方遮风避雨。茅房就可以不要了。在城里,人排泄下来的东西需要一整套机构来处理。在这里,你丢下不要的,恰恰是草木和一些昆虫需要的。有了它们,一些虫子就可以生儿育女,过上一段丰衣足食的生活。从周一到周日,我可以安排七处地方来做那件切身的大事。小事简单,就不用说它了。七天时间,天上有七颗星相对应,人在下头把他天天要做的大事做过一遍,再从头开始时,地面已经清洁干净。一个星期,太阳在上面的行程,如此这般就到了地上。

当然会有雨雪天。树会遮去一些。树遮不了的,人手上还有伞。伞是随时可以撑开的茅房。

要砌的那两间房子,该砌多大呢?普拉泰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世界太大了,人其实没法用自己去丈量。一颗星到另一颗星,只能用光年。小的小到纳米。《圣经》里的一肘长、一虎口,古汉语里的五十步、一百步,说的都是人自身和人身边的事物。量体裁衣,比衣大一点,人住的房子应该是可以用身体去丈量的。

我想了一下,住房里得有三样东西。首先是床。床是最重要的。房子就是窝,窝的主要意义都在床这里。产床和眠床。我打算弄一些圆木,两头直接砌进墙里。圆木上头垫上稻草,铺上棉被,就是床了。这样一来,床的长度,也就是这间房子的宽度。床的长度就看我的身高了。我睡在床上,头顶和脚那头还有些余地就行。多了,头顶会觉得空,脚底下也虚虚的。太少了,人觉得压抑也不好。床的宽度呢?我躺在上面,两边的手臂和腿脚能够尽情打开就行。一个躺在床上的人,他的自由的宽度大概就是这样了。你可以在上面打滚,滚向左边滚向右边都不碍。倘若哪天这床上要加一个人,两个人要打滚也是滚在一起,这个宽度也已经够了。

除了床,还得有一把椅子。人在屋子里,除了躺着站着,还得坐着。有了椅子,就可以安坐。一个人独处,站着往往意味着动,动就得跟周围的事物打交道。静坐,静跟坐连在一起。坐,更多的是自己跟自己相处。坐这件事,最好在一把合适的椅子上完成。

除了床和椅子,南边窗户那儿还得安一块台板,用来搁蜡烛,搁一本两本书,有时也把手肘搁在上面。不光是阅读写作,也为了透过窗户往外看。有了一块台板,人坐在屋里往外看就有了凭依,就觉得是跟屋子一起往外看。由此想到城里的办公室,人往桌子后面一坐,就有了代表这间屋子甚至代表整座楼房的意思。

台板当然用不着办公桌那样的体量。台板长以两边的手肘搁在上面不悬空为度,宽大致就是手指到手肘的长度了。一把椅子所占的空间,得把人伸脚的地方算上。还有,从椅背到后面的床,中间得有一条通道。当然不是一个大人物经过所需要的那种宽度,仅限于我的身宽,顶多加上穿在身上的衣服。这样,床、椅子和台板三样东西加在一起,就是这间房子的长度了。

睡房的长度也就是厨房的长度,剩下来就是厨房该多宽了。厨房西边的墙上头有一个小窗子,我打算靠着西墙烧火,烟好从上面的窗子出去。这片山林一共有两个护林员,有时他们会打着手电穿过林子到我这里来烤火。厨房的大小,用一句話来概括就是:放得下三把烤火的椅子。椅子上当然是有人的,他们的手和脚不能伸到火里边去。

这样砌起来的房子就像一件贴身的衣服。房子很小,外面的天地却很大。举到树梢上的风,到了湖里总是荡得很开。我躺在床上,抬一下头就可以看到湖。我坐在台板边翻看那本古诗,刚好翻到“边秋一雁声”,就有雁子从上头飞过。我能清楚地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从边塞到江南,从遥远的古代到现在,一下都到了我的屋子里。

从城里出发,车到不了山上,进山的路只能用脚来走。路弯来扭去的,像是在把外界的喧声甩在外面。一进林子,世界一下安静下来。我能清楚地听到脚踩在松毛上,脚步声上面是我的呼吸。往山坡上走,我甚至听到心跳声。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几样声音,全都有了。它们把你从头到脚连到地上。在外面那个喧闹的世界里,关于自己,我们能听到什么呢?我们听到的是车子,是喇叭,是麦克风。在那里,我们多半是跟别的东西在一起,很少是跟自己在一起。到这里来,就像是自己跟自己相会。仿佛我在这幢屋子里留下尺寸的时候,把自己也留在了这里。

就像一条混浊的水去追溯它的源流,越往源头走,水就越清。我那看事物的眼睛,就像小狗的眼睛被母亲舔开。鼻子也用舌头舔过,湿润在那里,有一点气息就能闻到。耳朵不用说,也已经用水洗过。一切都像是新的:每一张叶片,每一种颜色,每一缕空气,每一道光,每一个声音。

早上醒来,空气是露水洗过的。我一下从鸟叫声里听出阳光。阳光就在那些高音上头闪动,低音处则像是叶片上滚落的露珠。这时候,太阳还远在地平线以下。它像牵动潮水似的牵动了鸟身上的血液,也把我一齐牵动。我的身子不再安于躺在床上,它要到阳光即将照耀的地方,在那里走动,撒上一把尿,或是喊上几声。遇上阴雨天就不同了。鸟有时候也会叫,一听就知道,声音拢在鸟窝里。这时候,我想的就是在屋子里生起火来。每一棵树,它们的年轮都储藏着那时候的阳光。火一烧起来,整个屋子就变得晴朗了。一天中的好些事情,吃的喝的,从我自己到旁边的事情,都要从火那里开始。

傍晚我到湖滩上散步,有好些事物会在那里同我相会。有牛踩下的蹄印。好像它们早就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就留下蹄印在这里等我。一些蹄印里有水,有时候,里头会有一只虾、一条小鱼,有时候,你会看到,养在里头的是一块天、一颗星。天上的星子眨着眼,好像在说:你懂的。风一阵一阵的,不同的风携带着不同的路。那边的风带着凉凉的湿意,不用说,它是从山下的内湖那里凌波而来。一千道波纹就是它的一千只脚。我一下想起踏水而奔的情形。这边的风暖暖的,风里头带着烟火味,有时还可以闻出树木燃烧的气味。樟木的香味总是那样浓郁,杉木的清香在若有若无之间。收油菜籽的时候,风会从山那边的村子里带来菜籽油的香味。谁家的灶膛里烧着油菜秆,谁家的菜籽在榨油,谁家的铁锅里倒进了新菜油……那些像阳光一样开满山冈的油菜花,那些映入水中连水都跟着燃烧起来的油菜花,浓缩到油香里,被风牵了过来。一个人的呼吸原来还连着田地和村庄,连着季节。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到内湖的水一个劲儿地往南跑,沿南边的堤岸响出一条弯彎曲曲的线。夜半醒来,风向变了,水好像要把跑到南边去的浪跑回来。波浪声沿着山坡往上爬,差不多挂到我的屋檐上,躺在被窝里,都能闻到潮湿的气息。显然,雨水正在前往这里的路上。

最初的雨点敲在透干的屋瓦上,叮当声里带着金属的鸣音。雨点滴落在干渴的泥地上,可以听到嗞嗞的品咂声。雨脚越来越密,水在流。屋瓦的身体已经润开,它们的声音变得柔软起来。虽然是在屋顶上,它们还是记起了它们来自泥土的那份本性。风骑着雨从屋顶上跑过,一会儿紧,一会儿松。雨落到地面,到处都是同伴的回响。从屋顶上开始,世界就这样流动起来。这时候,躺在屋顶上听雨,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铺了稻草的床,我一动,那些带着干香的稻草就在被子底下发出暖意洋洋的呻吟。我有意移动自己,享受着被窝里的热流追逐身子的那份惬意。

想一想,一晃就是二十年,不曾像这样,跟一幢屋子一起经历一场雨。在城里,雨多半是在天气预报那里。也许会有一两扇窗户告诉你,天气预报说得没错。

一个人待在小屋里,尤其是在下雨下雪的时候,火是最好的伴侣。每一根来到这里的木头,身上都是带着年轮的。每一个年轮都带着那时的雨水和阳光。那么多年轮就这样在你的火塘里打开,那是怎样的一种叙事啊!一棵年深日久的大树简直就是一部史诗。那个盲眼的荷马,一定是听了火,才有了那么多吟唱。哪一年雨水丰沛阳光晴好,可以拿来叙说的东西似乎也多,年轮也就足够肥大。火烧起来也会笑。火一笑就像扯动的红绸布,真是旗帜飘飘啊。有一些年份却是那样瘦,旱耶?涝耶?那些压扁了的日子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到了火中无焰而生烟,回肠百转袅袅不去,直要讨得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方才散去。

有一个老树墩,锯开的断面上居然有一个虫窝。粗粗数了数,离树的表层大约六十几年。那时候还没有我。我的父亲应该是出生了,可他还不知道我的母亲在哪里。火从外面往中间烧,一直烧向我以前的岁月。虫洞里先是出来一缕烟,接着火舌伸出来,像要舔一舔今天的味道。

一回头,突然看到一只胡蜂,就趴在老树墩的根处。屋里倒是暖洋洋的,外面正下着雪,哪儿来的蜂?不,没有穿越,它肯定不是从那个虫洞里来的。

烧过火的都知道,一块大木头,总得有几根小一点的傍着一起烧。就像官老爷身边总会有随从跟着。胡蜂是从一截苦楝树里面钻出来的。它还没有枯干,刚烧着时,后头老往外冒气泡。

后来那场罕见的冰雪天,外面的公路铁路都停下不动了,城里老停电。湖边那些柳树冻在冰凌中,同一根树身上停着不同方向的风,活脱脱成了一组风的雕塑。我的屋子里火光融融,在雪地里生动极了。遂想起,当那些大的事物转不动的时候,有这样一幢小屋真好。

晚上,我一个人到雪地里去行走。打开柴门,冷空气一涌而入,一遇上火堆上来的热气,就退了回去。它们可以一直爬到天上的星星那里,可它们到不了火塘边。我在外面的时候,火一直在屋子里等着。回来时,远远看见林中的雪地上,一座小屋火光四溢,周围的雪都带上火红,像童话。进到屋里,一屋子热气围绕着我,舔去棉衣上的寒气,直到跟我的体温相遇。想想,从遥远的古代开始,火陪伴人类度过了多少寒冷的夜。火从太阳那里来,它贮藏在树的年轮里。火连着我们的血脉。

是的,我多半时间都在城里谋生,到林子里只是小住。回到城里,当看到搭乘在我裤管上的草籽时,我想,它们是搭错车了。水泥地上无处扎根。就像那些雨滴,一落到这里就落进它们一生的困顿和贫穷。

一个住在城里的人,身在车流和人群中,一想到林子里还有一幢小屋,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有了这样一幢房子,我心里的一些东西,一些在城里在办公房无法搁放的东西,就可以寄存在这里。

如今,那片林子和房子都已经没有了。我把它们记下,让它们在文字里定居下来。文字里的东西,或许比世间的事物来得长久。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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