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百姓为心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这一章讲社会群体意志和国家意志之间的关系。

用“善”保证学习进步的平等，用“信”分配社会建设的红利，社会就会活起来、火起来。虽然各种意见也会层出不穷，各有偏颇，但决策者把握住“善”与“信”的枢纽，就总是能为天下人整合出恰当的发展目标。

老子强调，国家意志不是个人的意志，也不是纯道德的产物，它是决策者对社会各群体意志进行综合和提升的结果。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百姓的涵义有历史的流变。春秋时代，“百姓”指贵族、百官的姓氏，代指士大夫家族。至战国时期，“百姓”渐渐用为自由民的代指，但奴隶还是不能称为百姓。考虑当时的社会发展情况，如果把本章的“以百姓心为心”，解为以底层老百姓的心为心，可能不符合老子的原意;解为能够对国家治理产生影响的士大夫家族，应该更为妥当。

老子说，圣人没有固定的目标，他的目标是随着社会各群体的目标变化而去调整的。换句话说，顶层设计的基础，是要搞清楚社会各群体利益的最大公约数。

经过一段时间发展，社会群体势必要发生浮沉分化，有些群体蠢蠢欲动，有些群体悲哀求救。最大公约数，就是大家还得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能因为某个群体富裕了，就要把满桌子的饭都霸占了，或者竟然把满锅饭都搬到别的桌子上，让原来同桌的人饿肚子。在全球化的时代，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一个国家富裕了，福利提升，劳动力成本提升了，资本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会倾向于投资到待发展地区，这样客观上会推动全球化的发展。但同时也会显著地造成本国产业的空心化，使得本国失业人口剧增。如何求得全球化与本国实业发展的平衡，在现代社会仍旧是一个难题。

經过一段时间的繁荣发展，各个家族、各种利益群体的愿景，对自己未来的想象，对国家、社会的未来想象都不一样了。如何弥合社会愿景，又不伤及发展的活力，是后发展时代的另一个公认的难题。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从这句话来看，老子眼里的国家意志，更像是一个由社会各群体意志构成的神经网络，因此最大公约数不能按照静态的利益来求，而要动态地把各种诉求整合起来。“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国家意志也是一样，它是一个不断进行信息新陈代谢的神经网络。例如，国外信息仅仅来自于外交官吗？实际上自古及今，国外信息主要从商旅那里得到的。如果我们想要测定某个国家的政策情况，可以观察通商之后商人们受到的待遇。因此，君王就像大脑，社会群体就像感官，大脑的决策信息以及获得的反馈，都要通过感官的作用来完成。如果没有充分的民间交往，决策会浮于表面。

按照老子的观点，国家意志是社会要求的综合提升。离开了社会诉求，国家利益也很难界定清楚，更罔谈战略导向了。以此思考，把握神经网络的综合运作，把饭桌做好做大是基础，同时也要防范垄断性群体携利出走，甚至掀桌子的思路和行为。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善于做事的群体，我善待他;不善于做事的群体，我也要善待他。这样，社会风气就会好转。

“百姓”各自有心，能力不同，境遇也不同，从社会神经网络的角度来说，都应该予以善待。既不能刻意打压强者，也不能让弱者失去机会。这样，社会保持竞争的活力，又不会陷入垄断的僵化之中。

当然，“不善”也未必是弱者，也可能是坏人。但总体上讲，道家认为社会生活决定普通人的品性。马克思也说：“从现实性上讲，人性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谓坏人，大多数时候是接受了错误的观念，养成了错误的行为方式，或者干脆就是不会做人做事。不去改变社会环境，而热衷于给个体做心性评价，对改变他们的意义并无益处。

居高临下地评判人们的善恶，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诱发道德洁癖和道德绑架，降低社会运作效率。因此“不善者，吾亦善之”，社会的德性才会变好。普及知识，改变人们的思维方法，提升他们做事的能力，任何人都有机会向好处发展。尽管这个机会是有限的，但长此运作，社会风气就会良性发展。

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有信用的群体，我待之以信;信用不佳的群体，我也待之以信。这样，整个社会的信用状况就会提升。

这句话略有些难解，如果有人钻信用漏洞怎么办？比如超市可退换货之后，有人会买了衣服穿几天再退，怎么办？这话有点儿刺激人。但如果深入考虑我们会发现，实际情况是，超市只有在免费退换制度有利于自身的情况下才会忍受损失。一项信用制度建立起来，必然要容忍一些问题的存在，我们可以不断地去优化制度，但不能随时随意撤换制度或者回溯追究。

某种意义上，失信也代表存在着不同意见。任何一个制度建立起来，都不能保证所有人同等获益。即便看起来很公正的一个制度，也会存在某些受损的群体，他们会表达不满。如果对这些群体都予以打压，制度就失去了人性化空间，也失去了向前演化的动力。对待少数是否宽容，是一个社会开放程度的标志之一。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圣人在天下做什么呢？主要就是做调和的工作，做收敛欲望的工作。这个社会里虽然会有不同的利益群体，但铁板一块的利益群体实属罕见。同一个群体，在不同的问题上也会表现出多元性，因此社会群体本身也分分合合，关系错综复杂。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不同意见，就清除掉一批人;在那个问题上出现不同意见，再清除掉一批人，那整个社会就会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怖之中。

社会发展有某些常态，社会群体聚散分合、合纵连横，而领导者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整合利益、弥合分歧。成王败寇、你死我活，不应该成为社会治理的思想，也不必抱有一次性搞定所有事情的幻想。利益总会分化，意见总会分歧，正因为如此，领导者才成为社会发展的必要因素。

“为天下浑其心”，返还的工作，需要很大的心胸，也需要特别高的技巧。“浑”是整合的意思。浑天仪，是把不同的星辰，描绘到同一个便于观察的面上。“为天下浑其心”，就是用社会生态的力量，以动态的方式，去求最大公约数的意思。

紧接着老子说，“百姓皆注其耳目”，这是个提醒，各个利益群体，它们的眼界是很有限的，他们只关心自己发展轨跡上的利益，而看不到社会的整体需要。作为领导者，不必为这种情况怒发冲冠，而应该意识到这正是你发挥作用的地方。这叫做“圣人皆孩之”，即包容各种不成熟、有偏颇的意见。

“百姓皆注其耳目”一句，王弼本无，这里据河上公本补人。

通译

圣人没有自己的绝对意志，他综合提升社会各群体的意志。

对于那些善于做事的人，要善待他;对于那些做不好的人，也要善待他，这样社会的风气才能够从善。对于那些有信之人，要信任他;对于那些暂时没有融入信用体制的人，也要以信待之，这样社会的风气才能够从信。

圣人在天下的角色，就是不断收拢分歧，不断地去求最大公约数。每一个家族、每一个阶层，都只看到自己那么一点利益，圣人对此要持包容的态度。

小结

百姓的天性是趋利，这不是坏事。起早贪黑，总是为了养家糊口，如果能有更远大的目标，就应该看作是人才。这才真正是社会生命力之所在，不应该进行打压和嘲笑。

政府的责任是除弊，也就是在社会群体的追求走向异化的时候，帮助大家收拢回来。决策者不应该僭越老百姓去制定目标，而要总结提炼老百姓的目标，上升为国家意志。

信用是普遍、客观的，实际运作中，也需要留有余地。制度也是逐步演进的，需要复杂的博弈过程不断予以优化，不能说一次性确认之后，就把不同意见的人都给扫地出门。

（选自《黄明哲正解（道德经）》，中华书局）

黄明哲正解《道德经》

作者：黄明哲著

定价：39元

中华书局2020年1月出版

黄明哲，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师从辨证法大家陈志良教授、杨耕教授。现任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副教授，中国红学会会员，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特约专家。

《道德经》教导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永续发展之道，在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本书依据作者在喜马拉雅讲述《道德经》的讲稿——《黄明哲正解（道德经）》整理润色而成。作者力图贯通诸家观点，独创现代正解，深入研究道家思维方式，揭示中华文明五千年发展的底层代码，适合各企业、公司、组织的决策者，期望理顺理财思路的金融投资人士，创业途中或即将开始创业的人士，期望通过打拼在职场有所成就的人士和国学爱好者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