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睡虎地和天水放马滩出土的秦代简牍文书中,都有民间日常选择时日吉凶的书——《日书》。而且,睡虎地秦简《日书》和放马滩秦简《日书》中都可以看到用以纪时和占卜的十二种动物。这十二种动物有时与十二地支对应,类同后来的十二生肖。有人认为,这或许可以看作后世十二生肖的雏形。其实,两种《日书》中的十二种动物和后来的十二生肖并不完全相同,但是都有“鼠”与地支“子”相互对应(李菁叶:《睡虎地秦简与放马滩秦简(日书)中的十二兽探析》,《南都学坛》2011年第5期)。也就是说,在《史记》成书之前,“鼠”已经进入社会纪年的方式之中。作为博闻多识的历史学者,司马迁当然熟悉相关知识。
由于司马迁的生卒年学界存在争议,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的整个生命中经历了几个“鼠”年。但是,我们读《史记》,体味其中有关“鼠”的故事,也是很有意思的。
《史记》的第二篇《夏本纪》中引录了中国早期地理学文献《禹贡》。《禹贡》标榜夏禹,论说天下人口分布、物产资源与人贡中央的交通路径。《禹贡》列入《尚书》中,被看作儒学经典。据史念海先生考察,《禹贡》成书于戰国时代,应是当时魏国学者的著述,体现了梁惠王(即魏惠王)追求霸业的雄心。表现出的理念,是“要像夏禹那样协和万邦,四海会同”,这当然也与实现大一统的理想有关(史念海:《论(禹贡)的著作年代》,《河山集》二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年)。《禹贡》说到雍州地形,其山脉有“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汉代学者孔安国解释:“西倾、朱圉,在积石以东。鸟鼠,渭水所出,在陇西之西。”关于“朱圉”,李学勤先生经实地考察,发表了《清华简关于秦人始源的重要发现》(《光明日报》2011年9月8日)—文,有精彩的论述。“鸟鼠”,是西北地方常见的野生动物。《史记·匈奴列传》介绍匈奴儿童的生存能力训练“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就体现了这一情形。对于《史记·夏本纪》中所说的“西倾、朱圉、鸟鼠,至于太华”,注家有很多解释。其中可以看到有关“鸟鼠”“鸟鼠山”“鸟鼠同穴”“鸟鼠同穴之山”的文字。孔安国说:“鸟鼠其为雌雄同穴处,此山遂名山曰鸟鼠,渭水出焉。”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说,《山海经》已经出现“鸟鼠同穴之山”的说法。而郭璞《山海经图》有《飞鼠赞》,说到会飞翔的“鼠”:“或以尾翔,或以髯凌。飞鼠鼓翰,翛然背腾。用无常所,惟神是冯(同“凭”)。”《史记》中说到“鸟鼠”“鸟鼠同穴”,会使我们联想到近期大家都关心的一种野生动物“蝙蝠”。《初学记》卷二九关于“鼠”的主题之下,说到“鼯鼠夷由”:“似蝙蝠,肉翅,飞且乳。”指出这是一种会飞翔的哺乳动物。又引郑氏《玄中记》说:“百岁之鼠,化为蝙蝠。”
大概当时人们的动物学知识中,有关“鼠”和“蝙蝠”的关系并不十分明了,于是就有了“百岁之鼠”“惟神是冯”的理解。但秦汉社会生活中“鼠”的多种形式,在《史记》中是有反映的。
地名往往可以保留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以“鼠”字作为地方标志性的符号,应该有特殊的含义。除“鸟鼠”外,《史记》中还可以看到“区鼠”地名。《史记·六国年表》:“(赵)与韩会区鼠。”《史记·赵世家》:“与韩会于区鼠。”《史记·韩世家》:“与赵会区鼠。”“魏会区鼠。”看来,“区鼠”应是三晋地方。这一地名中“鼠”字的意义,我们已经不能清楚地解说出来。《战国策·齐策三》出现了“淄鼠”地名,高诱注以为“赵邑”。民国学者金正炜《战国策补释》卷三写道:“‘淄鼠疑即‘区鼠。”“‘区‘淄音近而歧。”这样的意见,可以参考。不过,无论是“区鼠”还是“淄鼠”,《中国历史地图集》和《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都没有著录,其空间位置不能知晓,地名由来也难以探究。
《史记·天官书》中有一段话讲天地万象的自然演进和生息变迁:“天开县物,地动坼绝。山崩及徙,川塞溪堠;水澹地长,泽竭见象。城郭门闾,闺臬槁枯;宫庙邸第,人民所次。谣俗车服,观民饮食。五谷草木,观其所属。仓府厩库,四通之路。六畜禽兽,所产去就;鱼鳖鸟鼠,观其所处。鬼哭若呼,其人逢倍。”
地貌形态和气候变化等环境条件,社会文化和经济生活等世态风景,生产与经营,情感与信仰,都在天人之际的复杂关系之中生成与变易。其中“六畜禽兽,所产去就;鱼鳖鸟鼠,观其所处”,说的是与人类生产生活相关的动物。“禽兽”和“鱼鳖鸟鼠”,大致可以理解为是说野生动物。这里应当说明,“动物”这一生物学概念,《史记》已经使用。《史记》第一篇《五帝本纪》说“黄帝之孙”,帝颛顼高阳“治气以教化”,同时“絮诚以祭祀”,取得了成功,“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其中所谓“动静之物”,张守节《正义》解释说:“动物谓鸟兽之类,静物谓草木之类。”前者我们今天仍然称“动物”,后者则称“植物”。其实,《周礼·地官司徒·大司徒》已经使用了“动物”和“植物”这样的语汇:“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一曰山林,其动物宜毛物,其植物宜皂物,其民毛而方。二曰川泽,其动物宜鳞物,其植物宜膏物,其民黑而津。三曰丘陵,其动物宜羽物,其植物宜覈物,其民专而长。四曰坟衍,其动物宜介物,其植物宜荚物,其民皙而瘠。五曰原隰,其动物宜赢物,其植物宜丛物,其民丰肉而庳。”我们在这里不讨论“五地”即五种不同地理条件下具体的野生动物分布、植被形态以及居民的生性,而主要关注与现今生物学术语一致的“动物”“植物”概念的最初生成。正史使用“动物”“植物”语汇,最早见于《后汉书·马融传》载录马融的《广成颂》。而“动物”“植物”统说的,则见于《宋书·符瑞志上》:“(圣人)能君四海而役万物,使动植之类,莫不各得其所。”但是,许多迹象表明,在司马迁的知识结构中,已经有对“动植之类”即前引《史记·天官书》中所说的“六畜禽兽”和“五谷草木”的分别关注。所谓“鱼鳖鸟鼠”中的“鼠”,因为有与人类社会生产和消费密切相关的活跃表现,自然早已进入这位史学家的视野。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说,叔孙通曾经以“鼠窃狗盗”蔑称反秦的民众,可知“鼠”在日常生活中造成的危害,是人们都熟悉的。广州汉墓出土的陶灶模型,有鼠在灶台附近活动的形象。四川崖墓发现的石刻画像,有蹲坐的犬口中衔鼠的画面,有人称作“狗咬耗子”。内蒙古汉墓出土的陶仓,多以彩绘或堆塑的方式制作成鹗的形象。有人认为这是欲借鼠的天敌的威慑力来镇伏鼠患对粮食储备的危害。河西汉墓出土的木雕动物形象,有人称作“木虎”,有人称作“木猫”,虎也是猫科动物。这种文物遗存也许有助于探讨猫的驯宠历史。汉代遗址中猫骨的出土,也为此提供了有意义的启示(王子今:《大葆台汉墓出土猫骨及相关问题》,《考古》2010年第2期)。《艺文类聚》卷九三引《东方朔传》有这样一段文字,说骠骑将军霍去病责难诸博士,东方朔机智地回答:“干将莫耶,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鹄雁,陆断马牛。将以补屩,曾不如一钱之锥。骐骥騄耳,天下之良马也。将以捕鼠于深堂,曾不如跛猫。”如果这一记载可信,那么,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已经有了以猫捕鼠来克服鼠患的方式。
对于战国时期的军事史记录,《史记》中多有生动的文字传世。赵国名将赵奢论战,曾经以“鼠”作比喻。《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写道:“秦伐韩,军于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对曰:‘道远险狭,难救。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赵奢是在面对勇悍的秦军,于临战的形势下说出这番话的,所谓“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体现了决战决胜的英雄主义气概。
战国时期的天下形势,如《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所记述,“强国务攻,弱国备守,合从连横,驰车击毂,介胄生虮虱,民无所告想”;又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引贾谊《过秦论》所说,“伏尸百万,流血漂卤”。所谓“诸侯争强,战国并起,甲兵不休”(《盐铁论·未通》),强调了当时战争的激烈。赵奢以“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比喻战场形势。“两鼠斗于穴中”,生动地形容了“道远险狭”,作战艰难。《史记》中保留了一个勇敢军人身上体现出的“战国构兵,更相吞灭,专以争强攻取为务”(《中论·历数》)的时代精神,这种生动鲜活的语言史料,值得我们珍视。而其中有关“鼠”的文字,说明对话双方赵奢、赵惠文王,以及太史公本人,对这种动物的习性都是熟悉的。人们对“鼠”的特点的了解,还体现于《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记述的“首鼠两端”。
我们在汉代数学名著《九章算术》的《盈不足》部分看到这样一道计算题:“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日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几何日相逢?各穿几何?答曰:二日、十七分日之二。大鼠穿三尺四寸、十七分寸之十二,小鼠穿一尺五寸、十七分寸之五。术曰:假令二日,不足五寸。令之三日,有余三尺七寸半。”说两只老鼠迎向穿穴,要打通厚五尺的墙垣。“大鼠”的进度是一天一尺,第二天速度会增倍;“小鼠”的进度也是一天一尺,但是效率会逐日减半。问:多少天两只老鼠会相遇,各自掘进的尺度是多少。答曰:二日又十七分之二日两只老鼠可以会师。届时“大鼠”穿三尺四又十七分之十二寸,“小鼠”穿一尺五又十七分之五寸。这一题的设定,体现了当时人们对“鼠穿垣”这一情形的熟悉程度。所谓“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说明人们对“鼠穿垣”能力的观察是非常细致的。而“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在穴中“相逢”的时刻,和赵奢所说“两鼠斗于穴中”的场景,也是有几分相似的。
秦朝名相李斯,是为秦的统一以及秦帝国的行政建设做出不少贡献的政治家。他在狱中上书秦二世,自陈“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有“罪七”,实际上自述了七个方面“有功”的政治表现。其中第一条就是“兼六国”,“立秦为天子”。李贽曾经评价李斯和秦始皇共同设计的秦的政体:“此等皆是应运豪杰、因时大臣,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史纲评要》卷四)他所力倡的中央直接管理郡县的行政格局,按照王夫之的说法:“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读通鉴论》卷一)
李斯走向成功的人生道路,起步时竟然有与“鼠”相关的故事。《史记·李斯列传》开篇就记载了他早年的励志故事:“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这里说“为郡小吏”,按照司马贞《索隐》的解释,只是“乡小吏”,引“刘氏云‘掌乡文书”。李斯少年时,身份为底层小吏,看到住处的“厕中鼠”,食用的是不清洁的物品,活动地点离人和狗都比较近,经常因此而惊恐。李斯进入粮仓,又看到“仓中鼠”,吃的是数量充备的“积粟”,居住空间宽敞高大,又不会频繁受到人和狗的侵扰。李斯想,同样都是“鼠”,却有这样鲜明的差别。于是感叹道:人的境遇高顯或卑下,人的事业成功或失败,就像“鼠”一样,全在自己选择的位置。
李斯于是追随荀卿学“帝王之术”。学成于楚国,但是判断“楚王不足事”,又看到“六国皆弱”,发现“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决心“西入秦”。后来成了有作为的政治家。《史记·李斯列传》的《索隐述赞》写道“鼠在所居,人固择地”,也突出强调了李斯“观仓中鼠”故事的意义,用以启示《史记》的读者。
顾炎武诗作《有叹》涉及李斯言行:“少小事荀卿,占毕更寒暑。慨然青云志,一旦从羁旅。西游到咸阳,上书寤英主。……复有金石辞,粲烂垂千古。如何壮士怀,但慕仓中鼠。”(《顾亭林诗笺释》卷四)李斯“慨然”“粲烂”的“壮士怀”,竟然因“慕仓中鼠”而得以激发,确实是古代人才史、人才思想史、个人奋斗史中非常有意思的情节。《史记》保留了这样难得的心理记录,我们应当感谢司马迁。
司马迁撰作《史记》的时代,是中华民族发展进程中多有进取的时代。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成就,是经张骞出使西域,正式打通了中原与西北地区经济文化往来的通道。《史记》最早记录了这一对于世界文明史具有特殊意义的重大事件,称之为“张骞凿空”(《史记·大宛列传》)。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张骞将“身所至”即亲自考察和得自“传闻”的关于中亚世界的地理与人文知识带到长安,丰富了中原人对于天下的认识。
《史记·大宛列传》记述了关于“安息”的信息:“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画革旁行以为书记。其西则条枝,北有奄蔡、黎轩。”对于这段话的解释,张守节《正义》引《后汉书》说到“在西海之西”的“黎轩”(或称“犁鞑”),也就是“大秦”的物产:“大秦一名犁鞬,在西海之西,东西南北各数千里。有城四百余所。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骇鸡犀、火浣布、珊瑚、琥珀、琉璃、琅开、朱丹、青碧,珍怪之物,率出大秦。”“大秦”,是汉晋时对罗马帝国的称呼。张守节《正义》引录的三段文字都说到“火浣布”。除了《后汉书》外,还有万震《南州志》云:“海中斯调洲上有木,冬月往剥取其皮,绩以为布,极细,手巾齐数匹,与麻焦布无异,色小青黑,若垢污欲浣之,则入火中,便更精洁,世谓之火浣布。”又《括地志》云:“火山国在扶风南东大湖海中。其国中山皆火,然火中有白鼠皮及树皮,绩为火浣布。”“火浣布”,就是石棉织品。《列子·汤问》说到“火浣布”:“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张湛注:“火浣布”,“事实之言”“无虚妄”。卢重玄解:“火山之鼠得火而生”,“布名与中国等,火与鼠毛同,此复何足为怪也?”《汉书·艺文志》著录“《列子》八篇”,但据说已经散失,现在我们看到的《列子》,多以为伪书。但马叙伦《列子伪书考》说,其中也有早期文献的内容:“盖《列子》晚出而早亡,魏、晋以来好事之徒聚敛《管子》《晏子》《论语》《山海经》《墨子》《庄子》《尸佼》《韩非》《吕氏春秋》《淮南》《说苑》《新序》《新论》之言,附益晚说,假为向序以见重。”杨伯峻赞同这一论断,进而指出,其中所“聚敛”的原始材料,“除了马氏所列举之外,还有一些当时所能看到而今已亡佚的古籍,例如《汤问》《说符》的某些章节,既不见于今日所传先秦、两汉之书,也不是魏晋人思想的反映,而且还经魏晋人文辞中用为典故,所以只能说作伪《列子》者袭用了别的古书的某些段落”(《列子集释·前言》,中华书局1979年,第3—4页)。《汤问》可能“袭用”了较早“古书的某些段落”的看法,值得重视。我们还看到,另一种年代存在疑问的文献《孔丛子》,引据《周书》,同样说到“火浣布”,也应当注意。
《史记》虽然没有直接记述“火浣布”的文字,但司马迁时代的人们或许已经从张骞收集的“传闻”中对“火浣布”有所了解。而稍后的文献中所见相关知识的由来,也与《史记·大宛列传》对于“西海之西”和“海西”的考察有关。涉及“火浣布”和“白鼠皮”“鼠毛”的神秘傳说,也是我们讨论“鼠”的问题时应当关心的。
汉武帝时代著名的酷吏张汤,对于当时法律建设和司法风格的形成有着重要影响。《史记·酷吏列传》有这样的评价:“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司马迁记述了张汤未成年时因“鼠盗肉”而设廷讯审问“鼠”的故事:“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少年张汤“守舍”疏失,因“鼠盗肉”而受到父亲责打,于是掘开鼠洞,捕得“盗鼠”,严刑审讯。其“劾鼠”形式,“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直至处刑,“具狱磔堂下”,程式一如正规法庭,“文辞如老狱吏”。其父因此“大惊”,于是后来安排他参与司法的学习和实践。
关于张汤捕得“盗鼠”的方式,《史记·酷吏列传》说“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艺文类聚》卷九五引《史记》作“汤掘,遂得盗鼠及余肉”。《汉书·张汤传》说:“汤掘熏得鼠及余肉。”采用了“熏”的方式,与《史记》不同。《太平御览》卷五一八引《汉书》作“汤掘地熏鼠得余肉”,卷六四三引《汉书》作“汤掘熏得鼠及余肉”,也都说到“熏”;卷八六三引《汉书》作“汤掘室得鼠及余肉”。
“劾鼠”故事,对于张汤来说,影响了他的人生方向;对于汉帝国来说,实现了一位司法大臣事业的启程;对于中国法律史来说,则是一位法学人才成功的起跑线。
张汤“为儿”时“劾鼠”的事迹,后来成为历代诗文习用之典。如唐人骆宾王“磔鼠谢其严明”(《上齐州张司马启》,《骆临海集》卷七)诗句。金人李俊民诗“书爱换鹅功不到,狱因劾鼠法先知”(《又用济之韵赠子昂》,《庄靖集》卷二),也说到张汤“劾鼠”事。宋人李流谦诗“对客颇能嗔字父,劾鼠狱词老吏服”(《观小儿瓮戏》,《澹斋集》卷三),则以儿童生活的视角回顾“劾鼠”的故事。
宋人刘克庄曾撰《劾鼠赋》,文辞生动,值得一读。他就鼠啮而造成珍爱的图书损坏一事,表达了伤心和愤恨:“余悯黄卷兮惧白蟫之害,颇整比其散乱兮又补完其破碎。手自扃镉兮若巾袭于珍贝,虽稍辟夫蠹类兮曾不虞以鼠辈。”警惕书蠹的危害,却疏忽了鼠患。“偶一夕之慵兮遗数帙其外,明发起视兮遭毒喙。皮壳无恙兮残腹背,余意不怡兮朝食废。”书籍残破,心情不好,以致不思饮食。于是想到张汤“劾鼠”之事:“思古事兮发深慨,彼盗肉兮汝常态,尚熏掘而诛磔兮矧灭籍之罪大。余非刀笔吏兮莫鞫讯而捕逮,始诘汝以理兮具以臆对。”他说,我家“余廪有菽粟兮园有果菜”,且“库有醯醪兮庖有脯醢”,并责问鼠辈“汝出没其间兮且攫且嘬”,通常“每择取其甘鲜”,而只留给我残败。刘克庄又愤然斥问:“汝于此兮夫岂不快?书于汝兮曾微纤芥。”如此还不满足,竟然损坏对你没有什么诱惑力的图书!难道你“前身”是从事“剽窃”的“盗儒”吗?他表示自己“嗜书”超过饮食美味,“虽无万卷兮寸纸亦爱”。遂严词警告鼠辈:“犯前数条兮原其罪,惟啮余书兮不姑贷。求良猫兮设毒械,如永某氏之为兮汝毋悔。”最终,“鼠默然失辞兮叩头而退”(《后村集》卷四九)。
张汤墓位于陕西西安长安区郭杜附近,近年被发掘。出土有“张汤”字样的印章,从而帮助考古学者确定了墓主的身份。有意思的是,墓葬遗址就在西北政法大学南校区。一代司法名臣安葬的地方,两千年后竟然是培养法学精英的高等学府。这是张汤不会想到的,当然也是记述张汤事迹的司马迁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