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女人颈子下面的那个凹处叫什么?在前面,这儿。那叫什么?它有正式的名称吗?”
这条微博让徐末末下意识地垂了眼光,瞄了自个儿一眼。徐末末喜欢在开始工作之前看会儿微博,她注册了微博,并不写,只是关注了一些喜欢的人,他们总有话说,一条一条出现在她的页面,感觉像是满汉全席只有她一个人来吃,她喜欢这个感觉。她不写,不评论,也不转发,她微博的昵称叫“我看青山也妩媚”。
那条微博是沈有山发的,沈有山挺有意思,身份认证是公司经理,微博里常谈的却是男女关系,有那么一点点不务正业。同时,沈有山还有一个身份,是徐末末的男朋友,准确地说,是未婚夫。
微博上的这话昨晚沈有山问过她,她知道这是一句电影台词,却故意说医学上管这地方叫“胸骨上凹”。沈有山伸手抚着她笑着说,男主角管这地方叫“博斯普鲁斯海峡”。她说,你呢?他想了想说,桃花坞!又说,当年麦哲伦从南美经过火地岛进入了太平洋,那条海峡就叫“麦哲伦海峡”。她半眯眼睛,窄窄的眼风扫了过去说,你想要说你有命名权?可别忘了有一句话说的是“有一种失败叫占领”!
沈有山傻子一样地笑,都三十四岁了,还笑得很儿童,也难怪婚姻状况是空白。
不过,徐末末的同事陈宜生说,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沈老师爱情复杂!然后叹一口气说,有为青年都是这样的。
陈宜生也有意思,毒舌,可她一点儿也不反感。前两天,她戴了一枚戒指,陈宜生哼一声说,沈老师到底还是占领了你的一根手指,不过,你还有九根……
这般想时,她点开了那条微博的评论,除了一个说是乳沟之外,大多说叫博斯普鲁斯海峡。评论翻页,有一条评论让她的心揪了一下,那条评论说:爱情是发现者,阿猫啊阿狗啊,不爱了,就像是路人,连路人都不算,不给相遇的机会。好望角,是一个航海家发现的,名字都是国王给的……
徐末末愣住了,好望角这个地名,她从初中学地理时就记住了,并且那个航海家就是麦哲伦。最关键的是,昨晚沈有山也说过这个名字,这里面藏着什么讯息?
这个评论者叫“冰锥”,徐末末食指猛点开其微博,微博只显示了性别为女,隐匿了地址。不过,一个写微博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有相关信息流露出来。她飞快捕捉到这个叫“冰锥”的人就在此城,并且还是个微博控,关注了很多人,也有近万的粉丝。她点开“冰锥”的关注,看到一些熟悉的名人名字,然后看见了沈有山。再回看沈有山的关注,却没有“冰锥”。
这个清晨有点悬念,像是拉上的窗帘透进来一线光,诸多明亮的粉尘浮沉,暗含玄机。事实上,徐末末没有时间沉溺其中,因为陈宜生来了,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陈宜生总是卡着点来,不早一步不晚一步。
这是一间放了两张办公桌的房间,用玻璃隔出来的。一般来说,相比格子间,这是好待遇。两个人相对而坐,像是竞争对手,只是他们更像朋友,一抬头就能看见彼此,这些年也没用上办公室勾心斗角那套。
陈宜生说,蜜士徐,大清早怎么脸上挂着狐疑之色?徐末末伸手抹一下脸说,这下呢?陈宜生说,好像还在咧。
徐末末在心里骂一句,如今这些个男人都成风月宝鉴了。
陈宜生自个儿承认有点闷骚。徐末末想,真正的闷骚是淹没在尘世之中的名器,没有什么可以掩盖它的光采神韵。而有一种闷骚却是伪闷骚,闷是过程,骚是目的,这个过程夹杂了低调,夹杂了战术。目前,她还不知道陈宜生是真闷骚还是伪闷骚。
那天午餐时间,徐末末请陈宜生吃饭,东拉西扯了一阵子,她问他如何看待旧爱。
他愣了一下说,大多人的初恋情人都在别人怀里,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人的新欢大多是别人的旧爱,如此而已,环环相扣。剩女喊着怎么好好的祖国花朵转眼之间就剩在这儿了?嗯,话音未落,又接上龙啦!
他语气欢快,她未置可否地笑。他看着她说,敢情你这要嫁的人还在缠纠沈老师的旧情?别,别自寻烦心事啊。好比跳舞,之前他跟谁跳管不着,只要这一曲音乐响时,他和你跳,并且没踩痛你的鞋,那就托福啦。
她还是笑,他停下话头瞪着她问,你笑什么,笑得我一下四大皆空?
她说,你们男人到底怎么了,怎么一说男事女事,个个如同教授?他笑起来说,你不如说男人更像孔雀开屏,以为自己不得了,其实屁股光着咧。
她问,你结婚前是不是心潮澎湃?
他点头,说,不过女人的起伏大些,这谁也怪不得,承认这种关系,意味着失去很多关系,其实,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对了,你喜欢哪个名人的婚姻?
她想了想说,喜欢林语堂的。
他说,你脱口而出的人,就是你想要遇到的男人。林语堂老师挺好的,活了一辈子,硬是不留一点绯闻。
她问,那你喜欢谁的婚姻呢?
他答,喜欢那个写《浮生六记》的沈复。
她说,这个人怎么好呢?
他说,不一定是他好,他媳妇芸娘好,林语堂老师高度评价芸娘是中国最美的女人。
她问,到底是怎么好呢?
他說,有情趣。另外,她一心想给沈老师找个小老婆。
“沈老师”三字一出口,陈宜生愣了一下,徐末末也愣了一下,又都笑起来。
接下来几天,徐末末依然在看“冰锥”的微博,并且成了“冰锥”的粉丝,像是一只混进羊群的狼。她想看这个人和沈有山是否有微博互动,目前还没有发现。“冰锥”写了五千来条微博,持续了两年,一条一条地看本来就不易,更何况还要看数不清的评论和转发。
沈有山在微博里选了郑愁予的半首诗: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而我什么也不留给她/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冰锥”再次出现,她评论说:薄荷味道的牙膏是善于等待的,烟灰盒是善于等待的,爱情也是善于等待的,等待两个人像口香糖一样粘在一起。
这条评论再次让徐末末目瞪口呆,因为沈有山用的就是薄荷味牙膏,而她喜欢竹盐味的牙膏。她像下楼时一脚踩空,看着那么美满,一下就悬崖万丈了。
爱情细节是会膨胀会发育的,这个理儿她懂得。
她叹了一口气,陈宜生看她一眼。她欲言又止,他挪开目光,沉默下来。忽然她心思一动,“冰锥”会不会是陈宜生乔装的呢?
“你背后有人呀!”徐末末喊了一声,吓得沈有山一哆嗦。
沈有山站在梯子上挂婚纱照,不说话,伸长脖子亲照片上的徐末末,动作肉麻。徐末末作呕吐状,他回头看她,眼光温柔,两张嘴巴贴在一起……
她问,男人到底要什么?他笑,男人的要求挺简单啊,如果像广告那样说“我能”,女人接一句“你真能”就已经很好啦。她说,你是怎么了啊,一说话就不太正经。他说,太正经那是开会,不正经那是卖笑,不太正经那可是艺术……
徐末末打断他的话说,我问你个正经事情,你写微博到底是为啥啊?他说,好玩。她说,我怎么觉着你想要把自己弄成一个专家模样呢?他说,那样就好啦。她说,你的粉丝是不是花钱买的?他老老实实地说,刚开始好面子,80块买过一万粉丝。她说,让公司的人粉你呀!他说,粉了,21位都粉嘟嘟的。
他说,你也开个微嘛。她说,同学啊朋友啊业务啊都在微信上,用不上。他说,你要是开一个,我就多了一个铁杆儿粉丝。她说,那我整天@你。他说,那样多好,你有没有发现@是性感的?
她说,@像一条等着上钩的鱼。
他说,不,你仔细看,就像一个嘴唇。
他又傻子一样地笑了起来,特别感人。
他搂着她憧憬着蜜月旅行,那欢天喜地的样子,让她的心一丝一丝甜起来,就想着给他一个惊喜,背过身掏一袋东西倒在嘴里,猛扑过来亲他。
显然那神奇的感觉把他吓傻了,她哪里容他游离……他问,是什么?她说,跳跳糖呀。
他沉吟一下说,看过科普,那个东西是柠檬酸和小苏打颗粒,通过唾沫反应产生二氧化碳,才让舌头有麻酥酥的感觉。
她横他一眼,想说句什么,却找不到词儿。
他偏偏还来一句,亲嘴就是交换唾沫的游戏。
她再次作呕吐状。
他说,你好像有心事。她摇摇头说,只是有点好奇心。她不肯多说一字,笑意还在脸上,可眼睛却湿润了。
怎么了?他看她的眉头皱着,伸手抚了一下,似乎想要抚平,她拿下他的手,他收了回去。
她摊开手掌指着一条纹说,我可只有这么一条爱情线,没有分叉。
这一天,“冰锥”的微博像是忘记关的水龙头,哗哗啦啦的。
她写:他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说,有一根头发。他的手就在我的肩头捉那根头发,好像总捉不住。我没有反对,静静地任着他。那种感觉我是喜欢的,我总在心里说到此为止吧,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其实树也在动摇的。
她写:加班,电梯停运了,只好走楼道。在楼道,他用力地拥抱了我,然后不容分说地吻。他的嘴里有木糖醇的味道,后来我想他是用了心的,木醇糖之味总比一嘴烟味好。
她写:他的微信转发史铁生说,性爱是借助于肉身而又要冲破肉身的一次险象环生的壮举。莫非所有的爱恋落脚点都要是身体?也许,他只是看到这句话想顺便发给我看,我们的关系停留在亲吻上。
她写:他说,亲爱的姑娘啊你找个人嫁了吧,再恨也要嫁了。他说,我要结婚了。他说,你来晚了一点点,一点点,像琴弦的颤音……
徐末末每隔几分钟刷一次微博,手忙脚乱的样子让陈宜生好奇。陈宜生说,你在煎熬啥呀?她没好气地说,别管我。陈宜生说,一只小老鼠掉进了米缸,为什么总以为掉进了风箱?她瞪他一眼,哼了一声。
她说,你写微博不?陈宜生说,偶尔吐个槽吧。她说,你关注前情旧爱没有?他说,不关注,偶尔会看一下,来去了无痕。她说,其实在偷窥?他点头。她说,有没有刺目的感觉?他说,偶尔吧,特别是人家秀幸福的时候。她说,这就对了。
他说,你是怎么了呢?她说,说不清楚,像是中了埋伏。他说,沈老师一副象棋似的,或者好多人都想下咧,你守好楚河,守好汉界。她瞅着他,忽然觉得她在他面前像个透明人似的。
加班到七点,陈宜生去买盖饭了。徐末末点开微博,沈有山的微博依然人来人往,她还没有发现他和“冰锥”互动的记录,而“冰锥”依然在写她的情事。
她写:他和女友准备去度蜜月了,下班时他喊住我,说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处理,要我等他。透过玻璃我看见他在办公室坐立不安,我们的眼睛碰在一起了,随即粘住了。他挥了一下手,然后我们一起下楼,坐他的车。
她写:在这窄窄的空间里,他好像轻车熟路,对于我却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他的手机一次又一次响起,他不管不顾,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涌起来,山呼海啸……我死死地咬住他的肩头。
徐末末抓起包冲向电梯口,拔沈有山的电话,每一声“嘟”都漫长,总算接通了。她说,你在哪?沈有山说吃饭。她说,限你半小时回家!
徐末末疯了一样,沈有山被她疯狂的样子吓傻了。体无完肤的一幕并没发生,沈有山的肩头好好的……
“冰锥”到底是谁呢?
明天,徐末末要去蜜月旅行,下班时陈宜生为她践行,她想,如果他不请她,她也要请他的,因为她还有一个疑问要解开。
菜可口,酒也宜人。两个人蜷在卡座里,东拉西扯地说笑。
她频频举杯,他也喝得爽快。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两人都微醺,从小酒馆出来,沿着街走到车站,站定告别。她突然走过去挽了他的手,俯在他耳边说,你想要做点什么吗?这一句話,她在心里练习了好多遍,她想让语气显得稍稍庄重,至少不那么放纵。
他看着她,街灯照在他的脸上。他摇头说,我喜欢这样的我们,一杯茶一样的……
她和他告别,她的疑问也解开,“冰锥”不是他的马甲,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包藏祸心。因为他了解她,知道她的软肋,如果他通过微博编故事来让她受伤,接着身体安慰就有了理由。
刚刚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安静,没有一丝闪烁,这是她想要看到的,她看到了。
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爱情也是这样的,尽管不是抄袭,可有那么多的雷同。
陈宜生发来一条微信:过完了这个月,你们打开门/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像是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