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酒楼”

2020-06-01 07:38于潇
现代交际 2020年7期
关键词:文化研究酒楼叙事

于潇

摘要:《在酒楼上》是鲁迅第二部小说集《彷徨》中的第二篇小說,首次发表于1924年5月。作为“离去—归来—再离去”归乡模式[1]的典型文本,鲁迅的《在酒楼上》可视为启蒙主义知识分子一次深刻的自我剖析。而这向内转的自我解构却最终导向了“无路可走”的虚无和颓唐——启蒙还未开始就已先“自我瓦解”。从叙事学视角和文化研究视角入手,跟踪探析《在酒楼上》中的两个知识分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黑暗”之路。

关键词:在酒楼上  知识分子  叙事  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20)07-0099-02

《在酒楼上》作为鲁迅在经历了1923年第二次绝望后的首批小说创作,展现出了与之前大声呐喊的“启蒙鲁迅”所不同的个人形象。鲁迅曾评价自己的呐喊是为了“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但1924年的《彷徨》却出现了“猛士”之孤猛气质的缺失。夹在中间沉默的1923年,也被认为是“鲁迅的又一个人生原点”[2]。

一、层层嵌套的审视结构——“我”的多重身份

《在酒楼上》复杂端倪之初显,就是开头的第一个“我”字的使用。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年的教员。”

对于那些对鲁迅的个人生平并不陌生的读者来说,虚拟地名“S城”和虚拟经历“当过一年的教员”足以给横空出现的“我”贴上“不可靠叙事者”的标签,“我”是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视角,以一个不可靠叙述者的身份不痛不痒地讲述着“我”即将遇到的归乡经历。但紧跟在这身份交代后的几句对现实处境的描述:“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读者不得不重新审视“我”的身份:“深冬雪后”等书面化的语言,是理应内化于文人心理的语言结构。虽然这里的“我”绝不等于鲁迅本人,但其“教员”这一特殊职业的知识分子属性就决定了“我”的话语与鲁迅的个人思想存在着交叉重叠。

在“我”终于捱过了无聊的路程到达酒楼,与阔别十年的吕纬甫相遇后,叙述的焦点继而转到了吕纬甫身上。虽然叙事视角自始至终都是身份复杂的“我”,但在前半部分大段的对故乡的怀想中,叙事焦点也落在我身上,我是视角和焦点的双重矛盾结合体,这也使得前半部分文本有了散文的特质。而与吕纬甫见面寒暄之后,大量的篇幅被用在吕纬甫对这十年来经历的自白上,且用的是直接引用,这就使得在吕纬甫变成了文章的第二个“我”后,也就弥补了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一个常见的普遍短处——无法进入文本中其他人的内心世界。通过对吕纬甫内心世界的展现和神态描写,作品形成了包括第一叙述者“我”之外的双重复调结构。和“我“的凝视与被凝视一样,吕纬甫在被“我”凝视的同时,也完成着对“我”的凝视。

这二者共同的启蒙者和知识分子的身份,使得二人互为主客体,在这双重复调中,文本也具有了反讽、虚无等多重张力。而这或许也是鲁迅的用意所在——通过对“我”身份的分裂和扭曲完成对他自己的审查。这就形成了“乡村—我—吕纬甫—我—鲁迅—研究者”层层嵌套的审视结构。根据弗洛伊德的三重结构人格理论,人格是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部分构成的[3]。层层嵌套结构就成了镜像理论的实物具象——没有什么能比身份和经历相似的两个人更能构成镜像效果了。于是“我”和吕纬甫实质成为自我、本我、超我之间的相互凝视,解构的程序也在此过程中完成。他们理想中的“启蒙—被启蒙”模式是一种“虚假意识”,是对现实的“虚幻再现”,一旦“征兆”出现,原有的理论解构就将失去其存在意义。面对故乡,他们意料之外的“失语”便成为启蒙结构中的“征兆”。当启蒙实质终于被拨开迷雾展现在眼前,其意义也就烟消云散[4]。

二、主体和客体的共同失语——启蒙的自我瓦解

复调视角的叙事和吕纬甫的长段大独白在《在酒楼上》这一文本中完成了恰到好处的杂糅,使得这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认作是散文和小说的结合。具备“形散”特点的散文部分通过独特的叙事手段完成了“形式即意蕴”的历史使命,要想继续深入表达者思想的内核,我们需要将焦点重聚至吕纬甫的独白情节中。

在吕纬甫的叙述中,“无聊”一词成为频繁出现的感官体验表征: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

吕纬甫口中桩桩件件无聊之事,实质上也是不受任何人驱使。但他自觉发生的“无聊”意识意味着,这种对自己所从事之事的排斥并不是狂人式的奴性和劣根性,而是“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无力。在吕纬甫的独白中,故事的参与者阿顺、母亲、家教的雇主都是失语的,这意味着共情与理解的缺席,意味着主体意识上的“排他”,一个典型的“他者”形象就在此中被构建起来。“他者”是一个带有价值观的名词,是通过制造他者的他者化过程来完成的,即通过自设的标准,将那些与此不同的对象打上异常或不规范的标签[5]。这种隐藏的身份对立,暗示着回乡的知识分子终将陷入文化启蒙道路的窠臼,作品也只能成为知识分子内部的自慰自怜和自我感伤,与吕纬甫眼中的乡村的失语相对应的,是他面对乡村人时作为启蒙者身份的无效。

明明不愿将剪绒花送给阿昭,却又因为不愿与阿昭多费口舌而“送她了”。这“不愿”与阿昭无关,却与以阿昭为代表的乡村价值观有关——吕纬甫明白,即使对话真的发生,来自不同的阶级背景和生活环境的差异只会导致对话走向错位和无意义。

三、作为象征符号的鲁迅知识分子——“反启蒙”话语的曲折构建

在福柯、列斐伏尔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视角下的身份认同不是先验的和僵化的,而是在复杂的社会过程中被不断重新定义与再生产的[6]。对于《在酒楼上》甚至扩展至整个《呐喊》《彷徨》小说体系的阐释,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争辩过程。根据不同阶段的争论主题和历史背景,鲁学研究史可被划分为三个阶段:20世纪20—50年代,20世纪50—80年代,20世纪90年代至今。

“中国的鲁迅研究者,自从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就主要着眼于中国的政治革命,鲁迅作品的价值和意义是从其与中国现代政治革命的紧密联系得到高度的肯定和热情的赞扬的。毛泽东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的任务归纳为‘反帝‘反封建两大任务,这在1949年以后的大陆鲁迅研究界,更成了一个不言而喻的纲领”[7]。基于此种政治话语的“革命鲁迅”立场,鲁迅的一系列文章都不可避免地要被放置于“反对资产阶级”的阶级革命的视角,成为维护“革命家、思想家”鲁迅这一“人设”形象的武器。陈安湖认为,鲁迅《呐喊》《彷徨》中对于知识分子的描写也是属于反对资产阶级思想的范围,这与鲁迅对领导辛亥革命的资产阶级的批判是相通的[8]。

到了20世纪80年代,如何面对被“文革”重塑的鲁迅这一议题,成为当时文学史上一重要现象。对原有的革命鲁迅研究范式真切产生了颠覆性影响的,是1985年王富仁的博士毕业论文摘要《<呐喊><彷徨>综论》[9]。他率先将鲁迅的思想革命与政治革命斗争剥离开来,这一剥离“旨在突出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作用和价值”[10]。在此基础上,汪晖紧随其后,又提出了新的鲁迅研究范式。他写于1986年的博士毕业论文《反抗绝望》,意在揭露鲁迅的矛盾体本质,跳出了原有的阶级框架和“镜子”[11]模式,呈现出一个更为复杂的“中间物”鲁迅。直到现在,汪晖的研究范式在国内都成为一个不可超越的标杆。

20世纪90年代的鲁迅研究之“百家齐放”程度较之80年代更甚。学者许纪霖和罗岗在《启蒙的自我瓦解》中认为,如果以论战主题来分,90年代以来主要有四次围绕鲁迅的思想论争:关于道德理想主义的论争、关于自由主义的论争、关于解构主义的论争、关于革命理想主义的论争。此四次论争汇集了知识界诸多慷慨激昂的声音,包括王朔、王晓明、王蒙等人借鲁迅之名对于“躲避崇高”的讨论,借谢泳、林贤治等人对鲁迅是否是“自由主义者”的讨论,在《大话西游》背景下延伸出的“大话鲁迅”的反讽论调,最后是由话剧《切·格瓦拉》引出的“告别革命”思潮[12]。许纪霖认为,鲁迅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蕴含着极为丰富的象征资本,“鲁迅风波”涉及知识分子在新的社会景况中如何自我理解和自我认同,试图思考专业化时代的知识分子如何重建公共关怀,世俗化时代的知识分子如何重建精神象征。而这一解读重心的转变,实际蕴含了多重历史潜在话语。80年代刚刚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知识分子,在鲁迅身上试图重新找到知识分子的存在条件和知识分子的“路”;90年代以降批量接收了突然涌入的西方文艺思想的知识分子,同样不可避免地以现代性的眼光审视鲁迅笔下“知识分子”巴别塔里的复杂寓言。正是通过以上一系列的对鲁迅这一“象征符号”的争夺,以《在酒楼上》为代表的展示新一代知识分子生活的文本才有了“孤独叙事”“颓唐叙事”这一主流解读。

参考文献:

[1]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汪卫东.鲁迅的又一个“原点”:1923年的鲁迅[J].文学评论,2005(1):156-164.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8.

[4]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5]邱焕星.再造故乡:鲁迅小说启蒙叙事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2):143-161.

[6]钱俊希.后结构主义语境下的社会理论:米歇尔·福柯与亨利·列斐伏尔[J].人文地理,2013,28(2):45-52.

[7]中共中央文献室.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注释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8]陈安湖.写在王富仁同志的答辩之后[J].鲁迅研究月刊,1987(9).

[9]林志浩.关于《呐喊》《彷徨》的评论与争鸣:与王富仁同志商榷[J].鲁迅研究月刊,1987(8).

[10]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和现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1]王富仁.《呐喊》《彷徨》研究综论[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

[12]许纪霖,罗岗.启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来中国思想文化界重大论争研究[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

责任编辑: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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