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映映
摘要:《后赤壁赋》没有谈玄说理的内容,情感变化突然;结尾道士化鹤,迷离恍惚,令人费解。教学中抓住文眼“赤壁之游乐乎”,就抓住了解读全文的关键。
关键词:《后赤壁赋》;文眼;解读
《后赤壁赋》是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五年贬谪黄州时作的一篇赋,是《赤壁赋》的姊妹篇,被选进粤教版选修课本《唐宋散文选读》、苏教版选修课本《唐宋八大家散文选读》。此文的解读难度甚于《赤壁赋》,没有谈玄说理的内容,偏偏课文导语又说“核心是对人生的感悟”;结尾道士化鹤,空灵奇幻,迷离恍惚,令人费解。大多数课例都直接呈现《古文观止》中“岂惟无鹤无道士,并无鱼,并无酒,并无客,并无类壁,只有一片光明空阔”或金圣叹、虞集、康震等人的解读作为提示,引导学生去思考鹤、道士与苏轼的关系。
然而,抛开外来资料,学生自主阅读则感到费解了:为什么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就悄然而悲了呢?是否太突然了?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明确暗示鹤、道士都是苏轼的化身,化身说是否牵强附会?
笔者认为,阅读教学应该尊重学生的阅读初始体验,不以名家评论去引诱学生走进解读的套子。在反复研读文本之后,笔者发现全文可从苏轼梦中道士的问题“赤壁之游乐乎”入手,抓住了这句话,就抓住了全文的脉络与核心,学生的疑问都可以从文本中得到独立的解答。
根据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梦的动机是欲望的满足,人们有所希望,不能在现实中实现,故而寄托于梦境;梦的题材来源于重要的事实经历和精神经历;梦的工作过程是凝缩、移置、组装。而苏轼遇到一个孤鹤后,梦见一羽衣翩跹的道士,道士显然脱胎于苏轼所遇的鹤,而根本上是苏轼本人的化身。基于此,道士的“赤壁之游乐乎”,可以说是苏轼本人自问。
而这个问题,是反常的。正常语境下,人对一件事情不肯定才会发出疑问。对于“赤壁之游乐乎”这个问题,答案无非三种:快乐、不快乐、有快乐之处也有不快乐之处,难道苏轼自己不清楚吗,为什么要问?如果创设一个情景反问学生,这个反常就非常明显了:如果你考了全年级第一,会不会做一个梦问自己“你考第一开不开心?”学生哄堂大笑,纷纷回答不会。
基于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测:苏轼的快乐之下有隐隐约约的阴影,这种阴影在他享受快乐时也紧紧相随,并且反映在他的行文中。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明明是携美酒佳肴友人兴高采烈去游赤壁,却悄然而悲,这种悲并非因登高望秋景而生,而是早早潜伏,只待一个契机引发。
再基于此,我们可以提出以下几个主问题:
一、苏轼真的快乐吗?
二、苏轼因何而乐?乐中有没有悲的阴影?
三、鹤化道士或者说道士化鹤,与苏轼的乐与悲有何关系?
围绕着这几个问题,我们就可以发现文本中的蛛丝马迹:
一、“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如此萧瑟,苏轼又是被贬之身,为什么能乐?元丰三年,苏轼被贬黄州。乌台诗一案,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苏轼到黄州之后,受当地官员监视,与朋友多无来往,由《答李端叔书》中“有得罪以来,深自闭塞……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可见一斑。可以说,苏轼在黄州的初期是孤寂的,旧友无音,新朋无着,还要被监视,在精神上失去了自由,此时能够有“二客从予”,当然快乐了。并且在雪夜,四下空旷,只有一轮明月高垂,把世间照得透亮,一切纷杂都无影无踪,不正摆脱了官场羁绊,获得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这种清幽淡薄、空灵洞彻之美在被贬期间便有了独特的韵味。
二、“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把酒藏起来很久了,为什么要藏起来?以待不时之需,也就是说妻子知道苏轼总有一天会需要酒,什么时候才需要酒呢?元丰五年九月,苏轼写了一首《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尽管有苏东坡本人爱酒,而开怀畅饮的意味,但也与平生的“营营”脱离不了干系。相传苏轼作了这首词之后,“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我们姑且可以猜测,善解人意的王闰之深知苏轼内心的隐痛,然而又不愿丈夫“醒复醉”,也早预料得到丈夫会有需要酒的一天,才“藏之久矣”。
三、“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從焉。”这一句粤教版选修课本《唐宋散文选读》旁注“生动表现了苏轼雄健豪迈的气度”,这恐怕是不够的。果真豪迈,为何苏轼马上就悄然而悲了?苏轼写此赋时,四十五岁。那四十五岁时的苏轼对自己年岁的认知如何呢?神宗熙宁八年,苏轼三十八岁,写“老夫聊发少年狂”,尽管自称老夫,但仍然是健壮而充满豪情的;宋神宗元丰五年,苏轼四十五岁,写“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已有对年华易逝的伤感,尽管他的身体依然健壮,然而已经不处于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了。古人寿命短,对时间有着异常敏锐的触觉,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恐慌是古代文人的普遍焦虑,苏轼也不例外。而在《后赤壁赋》中,有客,有酒,有肴,有明月,一时快意,忘却自己是被贬之身,忘却了自己年轻不再,才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动作连贯,身手敏捷,一气呵成,一腔雄心壮志等待渲泄,于是“划然长啸”脱口而出。他的“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表象是豪迈,实质上是急于逃脱现实,他要借这些动作来进行自我确认、自我拯救、从而自我超脱,所以才“盖二客不能从焉”。苦难阴影是苏轼本人的,精神困境也是苏轼本人的,因此努力摆脱这些的也只能是他本人。而个人的超脱不能一蹴而就,只能随着困境卷土重来而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自我拯救与自我超脱,而这个过程,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与之同行。读者只有明白这一点,才能体会出“盖二客不能从焉”这看似闲句的深意。
综上文本分析,我们可以证明前面的猜想:苏轼的快乐之下确实有被贬的失意与隐痛,当一时兴起,他能暂时忘怀,然而这种悲哀之情隐藏在快乐中,并且反映在他的行文中。我们从而可以发现一些反常的、反语境的细节。
于是,一切情景其实都笼罩在他的内心世界之下,成为意象。“虎豹”“虬龙”都未必是真实的,而是他心中壮志的外化;“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也必然是心中波澜的显现。孤鹤“翅如车轮”,有悖常理,更非客观事物,而只能是个人思想的外化了。因此,我们便不需要引入前人的解读便可得出:孤鹤、道士都是苏轼的化身。
当心中的阴影如影随形时,苏轼下意识地寻找出路,外物不可改变,于是他改变了自己:他可以是一个早生华发的多情人,也可以是一个敏捷攀登的壮士;可以是独自一人,也可以分裂出能够对话的主客二人;可以是囿于现实不得逃脱的他乡之客,也可以是自由自在的孤鹤,还可以是隐逸的道士。他在狭隘的生命中,通过自由转换生命形态,来达到对困境的超脱。这些内心挣扎,统统化为梦中自问而不答的一句话:赤壁之游乐乎?
只有真正理解这句话,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苏轼内心的自我挣扎与搏斗,我们才能看到苏轼的外圣与内王。
在阅读苏轼词作时,读者们总能得出一个毫无疑议的结论“他是一个豁达、自我超脱的人”,这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却把苏轼刻板化、绝对化了。把苏轼整个黄州阶段的词作列出来,我们会发现,苏轼总是在“豁达超脱——痛苦失意——豁达超脱——痛苦失意——豁达超脱——痛苦失意”间反复徘徊,他经历了无数次灵魂的自我拷问、磨砺,才能像蚌一样在血肉模糊中结出珍珠。他的豁达看似易得,其实并非如此,在他的快乐之下,始终有着失意的阴影,内心深处一次次地上演着“主客问答”,自我排遣,脱胎换骨,才最终造就我们熟悉的乐观的、可爱的苏东坡。
(作者单位:广东省佛山市顺德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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