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音在诗词炼字中的运用

2020-05-30 19:22:41陈恩华
学语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炼字语音诗词

摘要:诗词是通过富有音乐美的文字呈现给读者的。世代传诵的佳句应该是意义与声音巧妙结合的有机体,语音对于诗词炼字的影响是深远而复杂的。从语音的角度解读诗词或许能为我们体悟诗词的精妙之处提供另一个视角。贾岛对“推”“敲”的斟酌或许是在有意识地捕捉其与语音的契合点。

关键词:语音;诗词;炼字

*该文为安徽省教育科学研究项目“指向提升中学生思维品质的文本细读的策略研究”(项目编号:JK19053)的研究成果。

朱光潜先生在其文艺随笔《咬文嚼字》一文中谈到“文字和思想情感的密切关系”这个主题时,援引了贾岛的名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为例来论证文字与思想情感之间的内在勾连。在论述中,他对“推”“敲”的传说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敲”打破了岑寂,而“幽寂”的氛围更适合用“推”来表达。朱先生认为,用“推”或“敲”并不意味着用哪一个字更为恰当,“而在哪一种境界是他当时所要说的而且与全诗调和的”。

朱先生的睿智令人钦佩。但问题是,诗人贾岛应该清楚自己在诗中想表达的意境及其情感,怎么会因此犹豫不决、口不绝吟?我认为贾岛似乎是在斟酌如何用语音挑选词语,以至于最大程度地使诗句用词之间协调,以与思想情感相呼应。若我的判断有道理的话,那么朱先生对该诗的解读似乎应再予以斟酌。学界对朱光潜先生的这一说法也存疑问,但他们大多是结合原诗的题目、诗歌的内容以及礼仪等方面来评判“推”或“敲”的优劣。从文献看,诗词鉴赏普遍存在着看似正常实则片面的重意象而轻声音、重视觉而轻听觉的现象。我认为,诗词首先是声音的作品,音乐性是其本身固有的特质,从语音的角度解读诗词中的遣词造句,体悟诗词的音乐性,或许能为我们认识诗词提供另一个视角。

一、语音:诗词不可或缺的元素

上古诗歌注重语音,“发于天籁之自然,而未协乎抑扬抗坠之音节”;到南朝沈约提出“四声八病说”,诗歌创作才有了系统的音韵指导和特殊的音韵格律,并为近体诗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基础。刘勰创作出《文心雕龙》,使语音在诗词创作中发挥的作用有了更坚实的理论基础。随着朝代的更替以及研究的深入,强调语音的《唐韵》《广韵》《集韵》等著作应运而生。中国古诗词的创作一直是注重语音的,“古籍当中凡是描述到创作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说声音的创作。从《尚书》到《毛诗大序》,再到《文心雕龙》,都是这样。”[1]63清代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写道:“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桐城派姚鼐认为:“诗、古文各要从声音证入,不知声音,总为门外汉耳。”顾随认为:“诗为心声,唯其音节谐和圆妙,故能证知其心与物之毫无矛盾也。”叶嘉莹先生也认为“声音的感发是作诗的根本。”

可以说,诗首先是一种声音。诗人在创作的时候心里是有声音的,心里是配合着声音在创作,然后再把它写下来,最后通过富有音乐美的文字呈现给读者。声音是诗人表达情感的本原,文字是诗人表达情感来代替声音的载体。世代传诵的佳句应该是意义与声音巧妙结合的有机体。一首诗言说的道理再通透,文字再优美,如果忽视了语音,也不能称好诗。意味深长、悦耳动听的诗词方能脍炙人口、传诵久远。所以说,语音是诗词不可或缺的元素,也是诗词情感表达的基本载体。

二、“推”“敲”之语音解析

贾岛是著名的苦吟派诗人,人称“诗奴”,一生不喜与常人往来,惟喜作诗苦吟,在字句上狠下工夫。“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推敲”故事已成为广泛流传的诗史佳话。《宋史·艺文志》记载:“贾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炼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时韩愈吏部权京兆,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云云,韩立马良久,谓岛曰:‘作敲字佳矣。”

上述的“苦吟诗人”中的“吟”以及“诗史佳话”中的“吟哦”,无不凸显出语音在贾岛创作诗歌中的作用和力量。“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时人称其“尽日吟诗坐忍饥”,贾岛自谓“沟西苦吟客”,“苦吟”之“吟”已经成为贾岛创作的标志。

据《宋史·艺文志》记载,贾岛撞上韩愈马的时候,他正在“吟哦”,那他是在琢磨“推”或“敲”这两个字的声音,还是这两个字的字义呢?于他而言,“推”或“敲”字义的辨析应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更可能是在利用吟诵之语音来选择“推”或“敲”。

吟诵是作者创作、推敲诗文的重要手段。我国古代文人都喜欢利用吟诵鉴赏或创作诗词,在低吟浅唱中体会或思量诗歌表达的情感。如李白的“吟诗作赋北窗里”,杜甫的“新诗改罢自长吟”,韩愈的“口不绝于六艺之文”,姚合的“诗好带风吟”。推”或“敲”或许也应是贾岛在遵循声律原则,通过吟诵仔细推敲语音,斟酌语音与全诗的调和。

南朝沈约说,“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宫羽相变,低昂互节”,[2]209-210沈约是在告诉我们语音高低抑扬各异,才可以形成声音之美。刘勰也讲究“凡声有飞沉”,认为声音的高低轻重在诗句中须交互使用。到唐代,近体诗格律森严,诗人注意避免同音韵文字的重叠使用。带着这种意识再吟诵贾岛这首诗,你会明显感觉:当吟“僧推”这两个字时,口近乎单一地在重复,给人一种低沉短促的感觉;当吟“僧敲”这个字时,既可避免发音器官的单一重复而产生的短促感,又能给人一种流利、响亮、圆润之感。诗词以表达情感为主,只有悦乎人耳方可动乎人心。“敲”字响亮圆润,给人一种开阔、明朗、有力的情感体验;“推”字低沉短促,有一种凝滞压抑之感。鉴于此,可进一步证明贾岛是在斟酌语音与全诗的调和,语音与思想情感之间的谐调。这或许是苦吟诗人最后选“敲”的原因吧。

从语音角度欣赏文学作品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闻一多先生从语音的角度解构了研究界对“芣莒”多年的争论。由此,基于语音视角解读古诗词可以把握古诗词的脉搏,提高鉴赏古诗词的审美能力。

三、语音:诗词解读的蹊径

“汉语最初是以语音为核心构建起来的语言系统,以音表义,以音别义,最后形成音节的含意。”[1]175训练有素的诗人会选用与其特定情境相契合的语音来匹配其语义的表达,从语音的角度来吟悟诗,或许是诗歌鉴赏的有益方式。比如,顾随先生在《〈稼轩词说〉自序》中就曾评论杜甫《野人送朱樱》:“曰音者,借字音以辅义是。故写壮美之姿,不可施以纤柔之音;而宏达之声,不可用于精微之致。如少陵杜甫赋樱桃曰‘数回细写,曰‘万颗匀圆。‘细写齐呼,樱桃之纤小也;‘匀圆撮呼,樱桃之圆润也。”

诗注重语音,词亦如此。李清照的《声声慢》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句,齿音连用,诚如夏承焘在《唐宋词字声之演变》所言:“当是有意以啮齿丁宁之口吻,写其郁悒惝恍之情怀。”

然而,我们在解读诗歌时,却过多地关注意象与意义,很少注意到语音。殊不知,现代诗歌创作与解读亦应如此。忽略诗词的语音属性而过分“突出语词的感性呈现和隐喻的复杂设置,却不大在意诗的节奏的长短、旋律的缓急,以及语词的音质音色的呼应与变化”,[3]62或许是现代诗歌逐渐退隐的原因之一。诗人不谙声音之道,或许是当代读者对新诗不亲的重要原因。

循此,语音对于诗词炼字的影响是深远而复杂的。若能从语音的角度解读诗词或许能为我们体悟诗词的精妙之处提供一个别样的视角,或许能突破当下诗词创作与解读的困境,为学习者提供一个与语感、律动及音乐相适应的感观印象,领略中国古典诗词的精妙幽微。

参考文献:

[1]徐建順:《普通话吟诵教程(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2]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3]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年。

(作者:陈恩华,安徽师范大学附属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

[责编张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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