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波
1
15岁那年夏天,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我下早潮海回来,趿拉着拖鞋,打着赤膊,朝我家屋后的河流奔去。夏天,小镇的男孩子都像我这样:赤膊、裤头、拖鞋。在太阳的暴晒下,我们整个上身和大腿以下都黝黑无比,但胯却特别白皙。如果在漆黑的晚上,我们光着身子在大街上晃荡,人们会以为,我们是一群穿着白裤衩的孩子。
已经有很多孩子泡在河里了,他们或在游泳(大都是狗刨式),或在打水仗(将从河里摸到的砖头当手榴弹扔向对方。通常情况下,“手榴弹”还未抵达对方的头顶,对方就扎猛子沉到河底了),或在芦苇丛里摸鱼虾或河蚌。有时,孩子们也会聚在河埠上。还有的时候,他们会悬吊在过往船只的后尾上,在水中滑行一段距离才离开。
夏天的河流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天堂,整个夏天,孩子们都会泡在河里。它是孩子们的天堂,也是避难处。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某个孩子偷了河对面瓜田里的西瓜,被看瓜人追得落荒而逃。那场景总是发生在田埂上,追赶的看瓜人与偷瓜的孩子之间的距离,大约在30米。在一定时间内,这段距离会保持不变,好像两者永远定格在那里了。但这其实是个错觉:看瓜人与孩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每秒钟就会拉近一米,似乎用不了几秒,看瓜人就能抓住孩子。如果偷瓜的孩子乖乖束手就擒,看瓜人不会对孩子怎么样,顶多骂几句,然后拿回孩子手中的西瓜。
但孩子抱着西瓜逃窜,性质就变得恶劣了。而且气喘吁吁地追赶,也使得看瓜人心头的火气越来越大,因此,结局已经毫无悬念:看瓜人抓住孩子会暴打一顿,然后扭送至其家长处,这意味着孩子会再遭受一次暴打。
虽然情况如此危急,但孩子却舍不得扔掉怀里的西瓜,这是因为孩子离河流越来越近了。当河岸近在脚下时,看瓜人差不多已经贴近了孩子的背后,只要伸出手就能揪住孩子后脑勺上的头发。这时,那孩子用尽全力将西瓜扔到河里,就像轮船触礁的一刹那,水手将救生圈扔进大海。随即,孩子纵身一跳,与西瓜先后掉进水里。
在最初的時刻,西瓜和孩子都沉入了水中,留在水面的只是一圈残破的涟漪。俄顷,西瓜先浮出水面。接着,孩子也浮了上来。那孩子仰躺着,将西瓜抱在肚子上,两脚交替蹬着水,往彼岸移动着。看瓜人站在岸边,无奈地看了会儿,转身悻悻地走了。
他为什么不跳下河捉拿那个孩子呢?也许他不会游水,也许他觉得为一只西瓜跳下河不值得。
以前,孩子们都会脱了裤头,丢在河岸的草丛里,光着身子下河。有一次,一个孩子使坏,把那些颜色各异的裤头都偷走了。据说是送到废品收购站,当废品卖了钱,再拿着钱到街上买麦芽糖吃。那时,经常有来自里下河的船民,挑着麦芽糖下船叫卖。每当小镇人听到街头传来的吆喝声夹着敲锣声,都会说,下河佬来了。
那是孩子们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会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个破锅或牙膏皮,去换糖吃。找不到破锅或牙膏皮的孩子,则千方百计弄点废品去卖,再拿着钱飞快跑到街头下河佬摆摊的地方,买一块麦芽糖,最后躲到某个无人的僻静处享用。因为舍不得一口吃下去,便慢慢舔。在口水地不断侵蚀下,麦芽糖开始融化了。这时,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麦芽糖扔进了嘴里。也许是觉得这样太奢侈了,又吐了出来,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咬着吃,直到掌心里的麦芽糖彻底消失。
那天,当夕阳西沉,河里的孩子纷纷爬上岸准备回家时,却发现自己的裤头不见了。他们不知道,偷裤头的孩子已经一大块麦芽糖下了肚,正躺在自家天井里的竹榻上,回味着美妙滋味。
没有了裤头,意味着只能光着屁股回家了。他们从河底捞出淤泥涂抹于下身,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家了。
有了这次教训,所有的孩子都穿着裤头下河了,河岸上只留下一片拖鞋。那天,我也是穿着裤头下河的。准确地说,我是从河岸上像海豚那样跃入河中的。那时,我的泳技已经十分出色了,这主要表现在踩水上,我能踩着水行走。我刚学会踩水时,水淹在我脖子那儿。随着功夫加深,水就淹到我胸口那儿了。我相信,如果再苦练一阵,水就能淹到我肚脐那儿了。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水淹到我脚踝或脚面那儿,这样我就能像在岸上行走那样在水里行走了。
我踩着水走到对岸,又从对岸踩着水走回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不远处有一长溜竹排,沿着河边逶迤排开。表面上看,竹排紧贴着河边,但其实它离河边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正是这个一米左右的距离强烈地诱惑了我,于是,我朝竹排游过去。谁也没注意到我的行踪,游到竹排那儿后,我就扎了个猛子。我想从竹排底下穿过去,然后出现在那一米左右的空间里。我出色的泳技不仅体现在踩水上,还表现在潜水上。我虽不能像浪里白条张顺那样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但我在水底待的时间比所有的孩子都长。我觉得从竹排底下穿过去,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竹排是整个儿浮在水上的,它与河底之间应该有空间。但是当我潜到水底,我才发现竹排其实是沉在河底的,竹排与河底之间没有一丁点儿距离,根本无法从竹排底下钻过去。但一个少年的狂妄使我并没有轻易放弃初衷。这时我又发现,由于竹排里的竹子参差不齐,留下了缝隙,可以容纳我瘦小的身体。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从缝隙里钻进去,前头就会柳暗花明。总之,我觉得竹排沉在河底只是一种假象,是上天故意考验我的意志,我才不会受骗上当呢。
那时,我在水底下已经待了会儿,开始有了窒息感。但我并没有浮到水面上换口气,而是一头钻进了那个缝隙。在我看来,我会很快从水下穿过竹排。
当我钻进那个缝隙,前面的竹子依然结结实实沉在河底。这时我应该转身从那个缝隙退出来,但我发现前面的竹子间又有缝隙,也许从那个缝隙钻过去,就能大功告成。那时我已经憋得很难受了,我必须尽快摆脱这个局面。而摆脱这个局面的办法,就是迅速从前面的缝隙钻过去,然后从竹排那头浮出水面。于是,我又一头钻进了那个缝隙。
当我钻进那个缝隙,其实我是钻进了一个竹笼。我的四周都是竹子,前路被堵得死死的。
最要命的是,已经到了我憋气的极限,要是再不浮到水面上吸口气,我必定闷死。那一刻,我恐慌极了,求生的本能使我急于离开这个亡命之地。从竹排底下穿过去已无可能,那么我只能从来路——最初的那个缝隙,退回去。
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来路,也就是最初的那个缝隙,找不到了呢?它应该就在我身后,只要我转过身来,就能触摸到。也许是我太慌乱,忽略了它?
现在回想起来,我能生还简直是个奇迹。那时,我觉得我再不能憋气了,脑袋鼓胀得随时都会爆裂。而且,我好像再也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了,它就像黄昏的旗帜,慢慢停止了摆动。接着,我会放弃最后的抵抗,自动张开嘴,让河水咕噜咕噜灌满我的呼吸道,我被呛得鼻血横流。
事实上,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我依然憋着气。气就是一个人的命,我要把我的命憋在我的身体里。那时,是求生的本能替代我把我的生命憋在我的身体里。那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因为刚才我游到竹排这儿时,并没有休息一下,便潜入了水中。而当我发现竹排并非我想的那样悬浮着,而是结结实实沉在水底,这惊吓也消耗了我一部分体力。最后,我抱着幻想,连续钻进了两个缝隙,这个过程又消耗了我一部分体力。
恐慌将我剩余的体力消耗殆尽。我已经气若游丝,束手待毙。这时,幼年时似乎消隐的死亡恐惧一下子重现了。我又想起了被埋在地下的祖父。跟祖父不同的是,我是被埋在了水下。但我跟祖父相同的是,我们的死都是孤独的。祖父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而所有的人却都在地面之上。谁也不知道我会死在竹排底下,只有当竹排哪天漂走了,我的尸体才会浮上来。那时我很可能已经腐烂了,已经被鱼或蟹或鳖叼得七零八落,浮在水面上的是我的一块腐肉或一根骨头。即使到河边来洗菜或洗衣服的姥娘看到,也不会认出是我。我突然明白,我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是对孤独的恐惧。
不用想我也知道,那天傍晚我姥娘把晚餐准备好了,可是我还没有回家。姐姐和弟弟都洗好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已经坐在小板凳上吃西瓜了。
等啊等,一直等不到我回家。姥娘终于等不得了,迈着粽子小脚,急切地跨出家门。
在她问遍了镇上所有的孩子都问不出所以然之后,终于踉跄着朝河边走去。那时已经暮色苍茫,天色渐暗,河风开始强劲。姥娘走到河边时,河风摧起的水浪正不断拍击着竹排,发出啪啪啪的冷寂之声。
一只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老旧小船,泊在动荡的水面飘移不定,划出的水迹充满了沧桑感。有着孩子嬉水的河面是多么拥挤热闹啊,可是现在孩子都回家了,河面显得多么空旷和荒凉啊。
姥娘绝望了,她对着整条河流大声呼喊着我的乳名。她的声音颤栗而凄厉,可是回答她的只是水浪拍击竹排发出的啪啪之声。她最后绝望地哭起来了,泪水在晚风的吹拂下洒落在水面上。
她并不知道,我就在离她不远的竹排底下,但是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喊声了,再也听不到她“扒瞎话”,再也听不到她用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我已经被那些竹子卡住了,随着竹排在水浪的冲击下轻轻摇荡,我年轻的身体也跟着僵硬地摇荡。一些饥饿的鱼朝我游来,但我却无法感受到它们叼啄我时的微痒……
在我临死之际,我的脑海很可能出现了上述的画面。也可能什么画面也没有,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根本顾不上想别的,我想的只是不想死。是的,我是多么不甘心就这么死掉啊。
我才15岁,我不甘心生命的画卷刚打开,就永远闭合上了。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把捆扎在一起的竹子硬掰开了一条缝。这条缝刚好能让我的脑袋钻进去,但我脖子以下却被竹子卡住了,可我还是硬挤进去了。坚硬的竹子宛如刀锋从我身体上划过,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现在,我离出口近了一步,或者说,我离死亡远了一步。但我为什么会这样坚定地认为呢?要知道,在慌乱中我完全有可能搞错方向。如果我搞错了方向,那我就离死近了一步,是不是天助我呢?
前面又是密密匝匝的竹子。我又掰开一条缝,先钻进脑袋,再将整个身体挤进去,坚硬的竹子再次如刀锋从我身上划过。
我就是这样一步步往出口移动着。当我竭尽全力地掰那些结结实实捆在一起的竹子时,对死亡的恐惧不仅没有消弭,相反却益发加剧。我已经坚持不了了,我的力气已经耗尽,没有了力气的身体只是一个柔软的空壳。那个还在坚忍地掰竹子的人已经不是我了,而是一个想战胜死亡的人。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战胜死亡,他觉得死亡就是眼前这些抱成团的竹子,掰开这些竹子就是掰开死亡,所以他对战胜死亡充满了自信,而自信又为他衰竭的身体注入了力量。
当我最后一次掰开竹子,我发现前面再也没有阻碍了,我终于从迷宫般的竹子里钻了出来。我迫不及待地猛蹬河底。我的脚蹭在了一块尖利的石块上,这赠予我的强烈痛楚使我感觉到我回到了人间。我活过来了,我像一支箭迅速射向河面。当我从河面探出脑袋来时,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被打了一闷棍,整个人懵了,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周围死一般寂静。
我像一条疲惫的鱼那样浮在水面上,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这时,我才听到水面上传来孩子们的嬉水声和打闹声,谁也没有注意到刚才我死里逃生的一幕。我踩着水站在河中央,朝逶迤数里的竹排看了一眼。我把死亡留在了那里,死亡再也不会沾上我了。
是的,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死亡再也不会沾上我了。
接着,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朝竹排游过去了。我觉得我游泳的姿势充满了悲壮感。
我游到竹排那儿后,便翻身爬了上去。这时我发现,我已经遍体鳞伤了。尖利的竹子将我的身体刮出了无数道伤痕。接着,我就像一摊烂泥,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竹排上。我回想刚才从死神之手挣脱的过程,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这时,泪水才涌了上来,糊满了我的脸庞。我嚎啕大哭起来。实际上,我是在表达我的欣喜之情,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死了。
2
当我成年以后,我常常经意或不经意间眺望15岁那年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我发现,我对死亡的恐惧,不仅仅是来自于对孤独的孤惧,还来自于对美好的日常生活的迷恋。
当我被困在竹排底下时,当我意识到将死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我姥娘。我离开家奔向河边时,我姥娘嘱咐我,早点回家吃饭啊。那时,她正將煮熟的黄豆倒入一只瓮钵,用面粉搅拌。待会儿,裹上面粉的黄豆将被放在用芦苇压制的帘子上摊开,用一块床单大小的棉布盖上。数日后,黄豆表面会因为发酵而长出一层白毛,至此,黄豆酱的第一道工序便完成了。
在小镇上,我姥娘是制作豆酱的好手。我姥娘虽来南方多年,但仍保持着北方人的饮食习惯。她喜欢用大葱蘸酱就玉米饼子。这种吃法深刻影响了我们这些孩子,我姥娘烙的玉米饼子,外面焦黄喷香,内里香糯可口,再佐以大葱蘸酱,被我们这些孩子认为是那个年代最可口的食物。
整个夏天,我家都在天井里吃晚餐。我姥娘摆出一张小方桌,搁上腌鸭蛋、盐水毛豆、蒜泥黄瓜、炝泥螺四样小菜,然后是一盆小米粥,一碟玉米面饼子,一小碗豆酱,上面横放着几根绿翡翠般的大葱。
我是多么喜欢夏天的生活啊:只要是下早潮海,我就可以在午后回来。下午可以在河里一直游到太阳西下,然后爬上岸,趿拉着木屐呱嗒呱嗒回到家里。打一桶井水劈头盖脸浇一下,用干爽的毛巾擦干身子,穿上散發着阳光味道的汗衫短裤,然后坐到小方桌前享用晚餐。
我姥娘腌制的咸鸭蛋已经冒油了。孩子们总是先吃蛋白,然后再吃蛋黄。我们吃蛋白时故意吃得很慢,等到耐心被耗尽,才像狼扑羔羊般一口吞下蛋黄。我们会让蛋黄在嘴里待很久,让它像糖块那样慢慢融化。等到蛋黄融化成最后的核时,才咬碎咽下去。对于大葱,我们吃得很少,怕小镇人闻到嘴里的大葱味,会骂我们山东小侉子。
吃好了晚餐,我姥娘就拾掇桌子。碗碟的相碰声在寂静的小院里分外动听,它是一天的尾声,也是黑夜来临的前奏。那时,孩子们已经躺在竹榻上纳凉了,院子外面的马路上不断传来车辆碾压沙砾的沙沙声。更远处的街心,传来八鲜行吴鹤松声若洪钟的报秤声。随着他起起落落的吆喝,陆善堂、高启鹏这些脚夫将秤好的文蛤装在网兜里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准备连夜送往一百里开外的李堡。在整个路途上,夜风会将他们敞开的衣襟吹得像蝙蝠的翅膀。
当夜晚在我们头顶降临,蚊子也从幽暗的角落里起航,嗡嗡着来到我们身旁。这时,我姥娘已经洗好澡了。她穿着月白色的对襟夏衣,身上散发着香胰子的味道。她拿着一把蒲扇,给我们驱赶蚊子。我姥娘是个高身量的女人,手大胳膊长,她能够将蒲扇从竹榻的这头抡到那头,这样,我们每个孩子都在蒲扇微风覆盖之下。
不断从我们身上抡过去的蒲扇,不仅阻隔了蚊子的侵扰,而且它产生的习习凉风让我们惬意无比。我姥娘边抡着蒲扇,边“扒瞎话”给我们听,内容大都是高密大庄一带的鬼怪故事。孩子们既爱听又怕听,那是一种甜蜜的恐惧。
我仰躺在竹榻上,睡意蒙眬中,感觉银河离我如此之近,好像就从我的额头上流过。有时,会有流星从眼皮上一闪,恰好,姥娘手中的蒲扇不经意在竹榻上轻砸一下,发出噗的一声响,就像流星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在闷热的夏季,往往要到午夜才会飘来夜风。而在此之前,姥娘会一直不停地抡着蒲扇,直到夜风来临。那时,我们这些孩子都睡着了,姥娘不忍心摇醒我们,她像抱冬瓜那样把我们抱回家,搁在床沿上,然后轻轻一推,我们就像冬瓜一样滚到床里面去了。
是的,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的生活啊。我希望它是恒久的,希望它是一根无限蔓延的绳索,我的生命就悬吊在它上面,而岁月之风会吹着它像秋千那样诗意地摆荡起来。万一我死了,这么美好的生活就结束了。
可就在16岁那年的夏天,我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我在16岁时,已经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了。我不想再让父母养活自己了,当我坐在餐桌上吃着父母供养的饭食,我会有羞愧的感觉。所以,16岁那年整个暑假,我都在下海取文蛤挣钱。
我下海的历史要追溯到我12岁那年的暑假。
那年,我第一次跟着邻居家的孩子下海。他比我大好几岁,叫陆信发。我还记得我那天穿着汗衫短裤,光着脑袋,浑身被晒得通红,就像一只煮熟的虾。我单薄瘦小的身子被扁担压成了一张弓,这张弓不断射出我的喘息、如雨的汗水以及我屡屡冒出的念头——甩掉扁担。陆信发在前头一直催命鬼般地喊着,快点!快点!在他骂骂咧咧的催促声里,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停下来。我觉得我肩头的担子多么沉重啊,我被它压得脖颈伸出去老远,看上去就像一只鸭子。我摇摇摆摆的步履,也像一只鸭子在走路。
从滩涂快到堤岸时,我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担子被扔出去老远。走在我前头的陆信发放下担子,满脸凶相地走过来。我以为他要揍我,谁知他捡起担子挑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跑去。
在我眼里,陆信发俨然是个大人了。他父亲陆善堂长得很像鲁智深,而他也生得膀大腰圆,身板结实。他挑着我的担子,样子显得很滑稽。我笑了起来。人高马大的他,却挑着一副可笑的担子:扁担两头挂着的两个装着很少文蛤的网兜,远远看上去就像两个秤砣。
到家后,我姥娘用杆秤称了称,两个网兜里的文蛤加起来,也只有12斤。
一副12斤的担子就把我细皮嫩肉的肩膀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红印痕。我姥娘心疼地说,以后快别去了。我没听我姥娘的话。是的,家里人谁也没让我去下海,是我自己要去的,是驻扎在我心里的另一个“我”要我去的。
下一趟海要走很长的路:从我家所在的小镇往东走6里路,到达老岸,从老岸再往东走4里到达海堤(老岸与海堤之间坐落着一个叫黄海的渔村)。海堤外面就是百里滩涂了。在不涨潮的时候,灰蒙蒙的滩涂看上去就像戈壁,文蛤就生活在离海堤10里外的沙泥里。
也就是说,至少要走20里才能到达取文蛤的地方,然后回来至少也要走40里。海边一带的老人有个说法:一歇轻,二歇重,三歇挑不动。那天,我歇了好多次,按照陆信发的说法,每歇一次,担子的分量就会加重。所以,我其实不是挑的12斤担子,我挑的应该是100斤担子。我眉飞色舞地对我姥娘说,我才12岁就能挑100斤了。我姥娘用手指头捅了捅我脑门,微嗔道,能的你!
陆信发对我说,下次去你就能弄到15斤文蛤了。我明白他的意思,第二次操作会比第一次操作熟练,当然弄到的文蛤会多些。时隔几天,我又跟陆信发下了一次海,这次我挑回来16斤文蛤。但这并不意味着下海次数越多,弄到的文蛤数量就会成倍增加,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下了好几年海,俨然成了弄文蛤的老手,最好的成绩也不过四五十斤,而陆信发一潮海弄七八十斤文蛤是家常便饭。
这与我的愚钝、笨拙有关。取文蛤的工具像个放大版的黄瓜刨子,它就绑在扁担的一端。扛着绑了铁刨的扁担,腰间扎着很宽的腰带,背上交叉捆着两只尼龙网兜,手持顶端安着三叉铁钩的竹竿,这就是下海人的装束。
每到潮水退去,下海人便忙碌于文蛤藏身的海滩上。其身姿千篇一律:绑着铁刨的扁担一头着地,一头斜倚肩头,与人体和地面构成三角形。腰带上有一段绳索延伸出去,系于铁刨上方,下海人通常称之为“带绳”。系带绳处与铁刨之间还系着一只用圆木箍绷着的小网兜,几乎悬挂到地面上。当下海人往后退着行走时,带绳便拉着铁刨往后退。
实际上,下海人取蛤的过程,就是铁刨一刻不停刨着海滩的过程。当铁刨刨到文蛤时,会发出噗的一声闷響,受了惊吓般地跳一下。这时,下海人便会用手中的铁钩,从铁刨发出响声或跳动的位置钩出文蛤,借助惯性,像投篮那样投进小网兜。
下海人一潮海能取多少文蛤,取决于能否准确判断铁刨发出响声或跳动的位置,以及铁钩出手的速度。
我的笨拙在于,我永远无法准确判断出铁刨发出响声或跳动的位置,这也严重制约了我手中铁钩出手的速度,使得我从海滩弄出的文蛤永远比别人少。
当涨潮时刻来临,潮水漫过来之际,下海人便收拾起担子,赶往海堤。
有一次,我姐姐骑着自行车到海堤来接我。那天,下海人都满载而归,沉重的担子压得他们打起了号子。我姐姐隔着老远就听到了粗犷、嘹亮的号子。这让我姐姐产生了虚幻的憧憬,她以为她的弟弟也被满满两网兜文蛤压得步履蹒跚。可是,当我走近海堤,她看到挂在扁担两端的网兜里的文蛤刚好遮住网兜底时,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是的,尽管我起早贪黑下了几年海,但我却是个不称职的下海人。我能有力地拉着铁刨往后退,让铁刨匀称地刨着海滩。我能在下早潮海时,独身一人在黑暗中穿越辽阔的滩涂,准确无误地找到头一天取文蛤的地方。我能凭我积累的经验,瞅一眼海滩的沙纹,就能判断出哪儿文蛤云集。但是,我总是搞不清铁刨发出闷响或跳动的位置,总是手忙脚乱地用铁钩在铁刨刨出的沙泥处乱钩一气。而这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刨出了大块的海沙,却收效甚微。
陆信发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总是刨出面积很少的海沙,而收获很多的文蛤。几乎在铁刨发出闷响或跳动的同时,他就手到擒来了。隔不多久,他就将装满小网兜的文蛤倒进大网兜。而这时我扁担上挂着的小网兜才装着屈指可数的几个文蛤。
为了安慰自己,我把小网兜里屈指可数的几个文蛤,也倒进大网兜里。挑着很少的文蛤走在返程的队伍里,我是多么沮丧啊。我总是低着头,不敢看走在我前头的那些满载而归的下海人。两大网兜快溢出来的文蛤,使得他们的扁担像秋千那样晃悠起来,而我的扁担永远不会晃悠。当我走到海堤,看到我姐姐失望的表情时,我委屈得想哭。我死活不坐姐姐的车子,只管挑着担子闷头往前走。姐姐跟在我后头,一遍遍地央求我坐她车子。我不理她,一边抹着泪,一边往前走。
姐姐推着车子一直跟在我后头走。
其实,我最对不起的还是姥娘。潮汐的变化,决定了下海的时间:早潮、日潮和晚潮海。下早潮海最辛苦,必须凌晨两点从家里出发,这样就能赶在黎明时分赶到作业的海滩。这意味着你得凌晨一点起床,洗脸刷牙,吃饭,张罗中午的干粮,收拾好刨子网兜。保证两点准时出发,中午就能回来了。下日潮海最舒服,上午去,下午回来。下晚潮海,则是下午去,晚间回来。
有一次下晚潮海,到家时我发现一只拖鞋掉了。我顾不上吃口饭喝口水,忍着饥渴骑自行车沿路找寻。那天恰好是八月十五,我希望那只遗落的拖鞋正躺在某个路边等着我。当我寻到海堤时,沙滩上已经是白浪滔滔,星光下,那些浪头白雪似的不断卷来。突然,一阵怪风刮来,一个浪头冲天而起,呼啸着朝我扑来,我吓得落荒而逃。我趿拉着下了无数次海的拖鞋,就这样消失了,我伤心了好久。
为了让我多睡会儿,姥娘总是做好饭,给我打好洗脸水,将牙膏挤在牙刷上,才进屋叫醒我。很多时候,我姥娘会在我床头站上一会儿,等到不得不叫醒我时,才会轻轻摇动我。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温馨的场景:月光从树叶罅隙里筛落下来,地上一片梦幻般的光亮。盘踞在丝瓜棚上的蝈蝈,时不时发出清亮的鸣叫,使得整个院子都生动起来。高凳上搁着我姥娘做的饭菜,我手持筷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小花猫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慵懒地喵呜一声,又慢悠悠地跑到厨房找我姥娘去了。我姥娘正站在锅台边上,往一只铝质饭盒里装油炒饭。姥娘怕我饿着,用一只饭勺使劲摁着已经装满了的饭盒,然后再往被摁出的凹陷处添一勺饭。
那是多么结实的一盒油炒饭啊,我背在身上,就像背着一块沉重的砖头。
3
我忘了说蚊香了。
在把我叫醒前,我姥娘已经点上一盘蚊香,搁在小板凳边上。这样,在我吃饭时就能免遭蚊子的叮咬。很多年后,我还能清晰地闻到蚊香的那种微微呛人的苦涩香味,就仿佛它在岁月深处一直点燃着,一直萦绕在我脚边,从未熄灭过。
每次下早潮海,我姥娘都会在凌晨一点之前起床,等我背着下海的家什出门,她再拾掇一番,睡下时都快三点了。她对我的挂虑一直被我的脚步带到海滩上,到公鸡开始打鸣,每一缕晨风吹动我家院子里的苦楝树,发出簌簌的响声,姥娘又摸着黑起来了。这黑转瞬即逝,当她挪动着粽子小脚走到门边,伸手去拉门闩时,晨曦已经从门缝漏进来了。一大堆家务事正在门外等着她呢:生火做饭,上街买菜,喂鸡喂狗,浆洗衣物。
我是说,每次下早潮海,我就会连累我姥娘,她的睡眠就会被我剥夺。我希望我能像陆信发那样,挑回满满一担文蛤,搁在我姥娘面前,好像这样就能弥补我姥娘的睡眠似的。
可是我每次都不能弄回更多的文蛤,尽管我每次在海滩上都勤勉努力,一刻也不休息,甚至顾不上吃饭。我对自己说,今天必须弄很多文蛤回去,让姥娘高兴高兴。但是,当潮水上涨的时刻来临,我搁在海滩上的两个大网兜还是瘪瘪的。我是多么不希望涨潮啊,这样,我就能一直在海滩上拉着铁刨,终究会弄出满满一担文蛤回家的。
我总是在潮水淹到脚脖时,才心有不甘地离开作业的海滩。那一刻,我心绪黯然,丧魂落魄。我将两个网兜里的文蛤并到一个网兜里,即便如此,也抵不上陆信发一个网兜里的文蛤多。我对陆信发充满了妒忌,我憎恨他,怨怼他,不跟他说话。我将那个装着文蛤的网兜挂在扁担上,离陆信发远远地,一路上都神情恍惚。
回到家里,我姥娘已经做好饭菜等着我了,可是我没有心情吃。我觉得一个失败者,是不配吃饭的。我最气不过的是,我不是被别人打败了,是被自己打败了。
就像我赌气不坐姐姐的自行车,有好几次,我也赌气不吃饭。姥娘哄着我,把饭菜端到我手上,可是我还是一口都不吃。姥娘什么都不说,只是用手帕抹着泪。姥娘一辈子好像只有一块手帕,那是一块灰色的,边上有两道蓝色线条的手帕。我姥娘去世后,我一直珍藏着这块手帕。
看到我姥娘抹着泪,我也伏在桌子上哭起来。我不仅哭自己的无能,也哭自己惹姥娘伤心了。我知道我姥娘哭是因为我不吃饭,所以,我一边哭着,一边把一碗饭都扒进了肚子里。
那时的我是多么盼望刮台风啊。只要一刮台风,文蛤就会麇集到海滩港汊里的泥沙里。那泥沙特别柔软,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金子般的光泽。你站在那样的泥沙上,就像站在金色的棉絮上。只要稍微踩几下,五颜六色的文蛤就从泥沙里冒了出来,在脚底下斑斓一片,俯拾皆是。在港汊的某些地段,文蛤就抛头露面地堆在港汊里,你要做的,就是将它们往网兜里捧。那时,铁刨和铁钩都失去了作用,你爱往网兜里捧多少文蛤,就捧多少文蛤,只要你有力气挑回家。
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舒畅啊,以往积聚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快乐无比地俯身往网兜里捧着文蛤,即使海水把我全身打湿也不在乎。事实上,港汊里全是海水,无论你多么小心,海水也会打湿你的汗衫和短裤。很多人都脱得精光,我也学着他们,把自己脱光了,将汗衫和短裤系在腰间。那时,赤身裸体的我没有一点羞怯感。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大海融为一体,才有资格和大海亲近。
我一个劲儿地往网兜里捧文蛤,根本不考虑是否能挑得动。两个大网兜里装满了文蛤,大约是一百来斤,这对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肩头来说,显然是过于沉重了。我头一次挑这么重的担子,觉得就像两座山压在肩膀上。我咬着牙硬撑着站起来,只往前走了几步,就被压得蹲了下去,但我又舍不得扔掉一些。
这时,潮水涨上来了。涨潮的声音,就像无数人在嗤溜嗤溜地喝粥。潮水很快淹没了我的脚踝,接着又开始淹没我的小腿肚,然后把我的两网兜文蛤也淹没了。而当我挑着担子站起来时,两网兜文蛤仍然淹没在潮水里。我发现,这样挑着担子走在潮水里,一点都不觉得重了。
我就这样挑着担子跟着潮水朝海堤移动。潮水从滩涂深处开始上涨时,节奏是缓慢的,步履是迟缓的,这其实是在积蓄力量。当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潮水的上涨就会成了强劲的,不顾一切的,万马奔腾般气势磅礴的。它实际上是推着挑着担子的我往前走。
这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能清晰看到海堤了。这时,潮水明显露出疲态。它越来越重地喘息着,吐出越来越多的白沫。它开始步履蹒跚,脾性变得极其温和。它就像一头疲乏的牲口,再也走不动路了。虽然它还在往海堤的方向涌过去,却完全凭借的是惯性,它内里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无法再推动挑着担子的我往前走了。
事实上,我的两只装满文蛤的网兜已经露出了水面。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露出来的,而我担着它们依然不觉得沉。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刚才潮水推着我走时,我一直在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
就这样,我挑着担子从潮水里走了出来。我发现,我的扁担也像秋千那样晃悠起来。似乎是为了配合这种晃悠,或者是为了不让这种晃悠显得孤单,我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号子。那是我平生头一次打号子,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我一张嘴,号子就飞了出来,好像它早就蛰伏在我喉咙里。
那时,我是一个害羞的少年,我打出一声号子后,就转头四面看看,生怕谁听到。其实,挑着担子走在周围的那些下海人都在打号子,由各种嗓音组成的号子响成了一片。我的号子不过是啼声初试,在那些响彻沙滩的号子声里,我的号子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于是,我放心大胆地大声吼叫起来。
我至今都无法承认这个事实:十五六岁的我,居然能行走二十余里,将一百多斤的担子从海滩挑到家。快要到家时,我就扯着喉咙大声喊姥娘。那时我其实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我喊姥娘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也可能是我喊了第一声,就再也喊不出第二声了。我发出的声音既虚弱又沙哑,它一从我嘴里出来,就被夏天干燥的空气吸走了。
可是我姥娘还是听到了。姥娘打开了院门,她头一次看到我挑这么多文蛤回家,满脸诧异的表情。她当然也是头一次看到我得意洋洋的样子,她头一次看到我满脸春光,沾沾自喜。快放下,快放下,她扶着我肩頭的扁担,疼惜地说。
我蹲下来,将担子放在院子里的砖地上。我假装再也没有力气蹲下来,就在担子快要接近地面时,我故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可急坏了我姥娘,她着急地伸手拉我起来。可是她哪里拉得动我啊,倒是被我拉得一点点贴近了地面。最后,她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和我姥娘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开怀大笑,它其实是台风给予我的。那时,我是多么希望天天刮台风啊,这样我就能天天挑着满满两网兜文蛤回家了。
下海弄回来的文蛤,一般是零售或卖给镇上的八鲜行。与零售相比,卖给八鲜行要省事多了,只要送过去,吴鹤松用磅秤称一下,就可以拿到钱了。但卖给八鲜行的价格,要比零售低。一开始,我把文蛤卖给八鲜行,由我姥娘装在竹篮里拎过去。我姥娘回来后,会把钱如数交给我。然后,我再把钱如数交给妈妈。
可是陆信发从来不把文蛤卖给八鲜行,他会把文蛤挑到镇上去,当街叫卖。后来我也不甘心将文蛤卖给八鲜行了,我也像陆信发那样充当了叫卖者的角色。
只要是下早潮或日潮海回来,小镇的街道两侧就会摆满了盛着文蛤的网兜,每只网兜的后面都站着一个手持杆秤的叫卖者,而我也夹杂其中。我生怕遇上熟人,总是把草帽的帽檐拉得很低。我将杆秤插在网兜里,眼睛就盯在杆秤上,好像在对它进行细致入微的研究。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装出对网兜里的文蛤熟视无睹的样子,看上去好像面前那只网兜里的文蛤跟我毫无关系似的。
陆信发太可恨了,这家伙极其会叫卖,他能将叫卖声吆喝成花儿。加上他父亲陆善堂是八鲜行雇用的脚夫,成天跟文蛤打交道,镇上没有不认识他的。陆信发的网兜前总是围着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是贩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陆信发的两网兜文蛤就直接“打包”给贩子了。他是第一个捏着钱离开的,并且他并不马上回家,而是幸灾乐祸地跑过来看我,假装一副关切的样子。
看到他这种趾高气扬的样子,我恨不得扇他一耳光。其实,我更应该扇我自己一耳光。我觉得自己太不中用了,太怂了!有一天下午,守着网兜站在街角的我,突如其来地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吆喝,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并没有停下来,紧跟着又是响彻天宇的一声。以大嗓门闻名的吴鹤松,其时正在声嘶力竭地报秤,他的叫喊在我的吆喝声面前黯然失色。卖蛼螯喽,卖蛼螯喽!我不管不顾地大吼大叫,简直是失去理智。很多人都被吸引过来了,可是我并没有停歇下来。随着我的大声吼叫,我觉得被压抑被淤塞的身体通畅了,我从吼叫中获得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直到一个贩子让我以合理的价格,将文蛤悉数“打包”给他,我才住了口。
是的,我对陆信发充满了憎恨,谁让他那么能呢?我对他越来越冷淡,逐步疏远他。以往,每次下海,我们都结伴而行,一起去,一起回来。他捉泥螺也是一把好手,他捉的泥螺总是比我捉得大很多。中午吃完了饭,他都会捉满一饭盒泥螺。他经常分给我一些泥螺,但他从来不把文蛤分给我。下早潮海,他怕我起不来,经常在凌晨一点敲我家的窗户,敦促我起来。
有一次,他又在凌晨来敲我家的窗户。我故意不理他,他在窗外站了会儿才走。
我姥娘问我,你咋不理他了?我说,我高兴理他就理他,不高兴理他就不理他。
陆信发也许察觉到了什么,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凌晨敲过我家的窗户。
好像就从那天起,我开始一个人下海了。我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成了独行侠。我发现,当我一个人时,我的心灵获得了自由。即使弄再少的文蛤,我也不会那么沮丧了。
每次下海回来,留下家里吃的,其余的就拿到街上去卖。卖完文蛤,我手心里攥着一把分币(也有角票)回来,交给妈妈。妈妈说,你先存着吧。于是,我把钱存在存钱罐里。那是一个绿色塑料小房子,有门和烟囱。我把门锁起来,将分币和角票从烟囱塞进去。我把它放在枕头边上,睡觉前摇一摇,分币在里面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我就在这样的声音里酣然入睡了。
4
现在,当我回想那段独自一人下海的经历时,心头总会摇荡着一股甜蜜的忧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银子般晶莹剔透的月光。在从小镇往东岸去的那段路上,我看到那银子般的月光打在南向住户的石灰墙上,远远看上去,那些房子就像白色药片静立在农田中间。在夜风吹拂下,它们似乎在轻轻摇晃着。我扛着铁刨走在这样的月光底下,感觉是走在一个辽阔的梦境之中。这种感觉一直伴随我走到滩涂上。
只有当我涉水走进港汊时,哗哗的水声才让我觉得梦境破碎了。
滩涂是大海的一部分,涨潮时它和大海浑然一体。退潮时,它完全裸露了出来,变成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滩。这其实是错觉,你一直往下走,往沙滩深处走,就能碰到潮水了。它就躲藏在港汊里,正悄悄积蓄着力量,等下一次涨潮时,它就成了开路的急先锋。
滩涂上有多条港汊,越往下走,碰到的越多。到达取文蛤的海滩,至少要趟过三四道港汊。
是的,我要说的是16岁那年的遇险经历,就像一年前从竹排底下逃脱了死亡的那次一样。
我说过,大文蛤能卖到五分钱一斤的好价格,所以我一心想弄到大文蛤。大文蛤活跃在滩涂深处,你必须走得足够远,才能弄到。有一次,利令智昏的我徒步三十多里,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
一个人置身在这片只有苍凉的大海相伴,周围散发着神秘气息的海滩,我拉动刨子,熟练地钩出一枚鸡蛋大小的文蛤。好像是天助我也,那天的我身手出奇敏捷,当铁刨发出闷响或跳动时,我总是在第一时间准确钩出文蛤。
那天,我好像头一次尝到了弄文蛤的乐趣。我觉得我手中的铁钩,钩出的并不是文蛤,而是钱币。我陶醉在这种快乐中,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在滩涂的最深处,忘记了危险正在悄悄逼近我。
我没有发现潮水已经漫了过来。刚才它还在离我百米之处老老实实待着,不知什么时候它蹑手蹑脚走近了。
我没料到这么快就涨潮了。我心里怅然若失,我是多么不情愿涨潮啊,要知道,我还没把两个大网兜装满,还有很多大文蛤藏身在滩涂下,等着我刨出来呢。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忽略了一个要命的问题:置身在滩涂的最深处,发现潮水漫过来再走,其实已经太晚了。因为这时潮水早已涌进了你过来时经过的港汊(每条港汊都与大海相连接),这等于堵死了你的来路,而我却浑然无觉。
我挑着两网兜大文蛤兴冲冲地往原来作业的海滩方向赶。只要走到那儿,就能看到堤岸了。我看到那些小得像芝麻的人还在那儿,看上去他们都一动不动,好像被钉子钉住了,但实际上他们都在一刻不停地拉着铁刨。要知道,潮水涨到那儿还要好一会儿呢。
晃悠的扁担在驱动我的脚步,我走得很快,上涨的潮水很快就被我甩得远远的了。我一直盯着那些芝麻大的人。我知道,我是在辨识哪个芝麻是陆信发。我想象着当他看到我挑着一担大文蛤时气急败坏的样子,怕是鼻子都要气歪了吧。
我就像是拿着一把放大镜,随着我脚步的急速迈动,他们被迅速放大。我只顾观察他们了,根本没注意到我已经涉入一片海水之中。我低头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潮水已经把我面前的港汊灌满了。这就是大海的狡诈之处:潮水上涨之初,以蹒跚的步履迷惑你,暗中却派出先頭部队,抢先占领了港汊,断你后路。我来时经过这条港汊,似乎并未察觉到它的存在,也许它太浅了,退潮后几近干涸。
正因为它太浅,所以它即使涨满了潮水,也只没到我脚踝。那时我还没有慌张,我只是加快了步速涉水而过。我看到,港汊对面的那些下海人,包括陆信发,都挑着文蛤陆续离开了作业的海滩,尽管潮水离他们还很远。等到我涉过港汊,他们已经离我很远了。
现在,我能看到堤岸模糊的影子了,我再也不会迷路了。而且,潮水也远远落在了我身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危险在等着我。我身后港汊里的潮水与从滩涂深处涨过来的潮水汇合后,继续朝我蔓延过来。
是的,蔓延。就像一碗水倒在了宣纸上,纸面被慢慢洇湿了。
潮水其实是从港汊两头涌进来的,以一种合龙的方式。我听见了无数人嗤溜嗤溜喝粥的声音骤然响起,这其实是一种很可怕的声音,我有点慌了,将担子换了个肩,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港汊。
我挑起担子疾走。白浪滔天的潮水大部队瞬间就来到我的身后,原先那种嗤溜嗤溜的喝粥声,变成了千军万马的怒吼。那一刻,我无限恐惧。我想象潮水会飞快地跑到我前头去,在跑动的过程中,潮水掀起的冲天巨浪,将我打入水底,瞬间又把我高高抛起,然后再次更重地跌入水底。两个网兜里的大文蛤也被扔向了天空,落下来时,那些大文蛤都从网兜里挣脱出来,变成无数颗五彩缤纷的小石子。它们掉进水面时,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万幸的是,这一幕并没有出现。虽然潮水跑到我前头去了,但速度远比我想象的慢。也没有冲天巨浪,潮水只是不停地吐着白沫。只有当一股强劲的风刮来,那些白沫才会形成浪头,但拍打几下就散掉了。
我忽然觉得肩头的担子轻了许多,原来,两个网兜都淹在潮水里了,上涨的潮水在推动着网兜走。我还这样想,要是就这样走到海堤多好啊,这等于是潮水帮我挑担子了。我并不知道我再次被潮水迷惑了。实际上,就在我按部就班跟着潮水往前走,而放弃了突围机会的时候,它的先头部队早已迂回着侵占了离我很远的最后一道港汊。
下海人每天都会经过这道港汊,它地势低洼,而且很深,即使潮水退尽了,也会滞留着齐小腿肚的水。往日,下海人都不会等到潮水涨到脚边才离开作业的海滩,否则很难涉过这道港汊,因为那时潮水已经提前灌满了它。
可是我却把这道港汊彻底忘记了,我完全沉浸在弄了两网兜大文蛤的喜悦中。我一直在想象着我将这担大文蛤挑到街上叫卖时,陆信发对我侧目而视的场景。这担大文蛤不仅能给我带来荣耀,而且还能一雪我以前的耻辱,它会向人们证明,我可不是无能之辈。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往往会将荣耀视为比生命还重要,所以,这担大文蛤比我生命还重要。
而此时我前面的那道港汊早就被潮水灌满了,而且跟奔涌在滩涂上的潮水融为一体。它完全藏身到潮水底下了,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下海人,也休想识别出来。
我是突然掉进去的,那情形就像你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掉进了深坑。潮水一下就淹到我脖颈,完全让我猝不及防。我还没来得及慌乱,就呛了几口海水,又咸又涩的海水,像刀子割着我喉咙。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掉进那道港汊了。
就在我掉进港汊的那一刻,潮水呼啸着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它们不是水,而是泥土,要把我埋在这道港汊里。那时,文蛤担子还在我肩头,我奢想挑着它跋涉过去。只要趟过了这道港汊,潮水就不会这样深了。那时,我还寄希望于自己游泳的技艺。是的,即使港汊里的水越来越深,我也能挑着担子踩水过去。
我完全崩溃,是在发现潮水流向的时候。潮水的流向是一直朝着堤岸的,或者说,就是为了抵达堤岸,潮水才上涨的。然后它又退回大海,日复一日,乐此不疲。这是大海的运动方式,大海的生命就是依赖这样的运动而一直延续的。我以为借助潮水的推力,我会很快到达港汊对岸。但我发现,潮水并没有将我往堤岸的方向推,而是向大海的方向,向我来路的方向推。尽管我竭尽全力踩水向前,但其实我并没有前进一步。
最初的時候,我就停留在原地。很快,我就被推着往后退,好像潮水一下子倒流了。
从我下海的那天头一次见到大海,我就觉得大海是死亡的象征。我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对大海充满了恐惧。在海滩作业时,每次看到潮水从远处过来,我就觉得是死亡从远处过来了。我挑着文蛤离开作业的海滩的脚步是慌乱的,紧跑慢跑一阵后,离潮水越来越远了,我才松了口气。
啊,无边无际的大海,其实就是无边无际的死亡。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可怕面目。死亡的可怕面目,就是无边无际。
我发现,我还挑着我视为荣耀的文蛤担子。在死亡面前,荣耀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或者说,跟生命相比,荣耀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我毫不犹豫地将扁担从肩头挪开,文蛤担子便脱开我,被潮水推着先我而去。不知是挂在扁担左边的网兜,还是挂在扁担右边的网兜,轻轻摩擦了一下我的膝盖,我知道,这是在向我告别。它们会很快脱离扁担。扁担漂浮到水面上,两个网兜会沉向水底。潮水的手会将文蛤从网兜里捞出来,撒到海滩上,这样,文蛤便回到了母腹之地。它们险些经历了一次死亡,也许,它们再也不会经历死亡了。
扔掉了文蛤担子,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后来我想,并不是扔掉文蛤担子让我轻松了,而是自由让我轻松了。我拼命朝堤岸的方向游。但是将我往大海深处推动的力量太强大了,我的挣扎是徒劳的。我每挣扎一次的结果,就是离大海深处更近了。我的挣扎,其实就是在加速接近无边无际的死亡。我想起去年夏天在竹排底下与死神搏斗的经历。我原来以为我已经逃过一劫,但实际上我在劫难逃。我注定要死于水中。我的墓地不是土,而是水。
可是我是多么害怕死啊。我一方面怀着对死亡的恐惧,一方面拼命往堤岸的方向游,尽管这是徒劳的。就在这时,我看到我的铝质饭盒经过我身旁,被潮水推着,朝大海深处飘去。我记得,我的饭盒是放在网兜里的。当网兜淹没于潮水之中时,装满了饭的饭盒也应该淹在水中或沉入水底,说什么它也不该浮上来,飘荡于水面之上啊。我顾不得多想,奋力朝饭盒游去。
这等于说我在朝大海深处游去。
刚才我那么惧怕象征着死亡的大海,而现在却义地反顾地游向它,这说明我是多么害怕失去这只旧饭盒啊。我12岁那年头一次下海,我姥娘从碗橱里找出来的旧饭盒,冼净岁月的灰尘,它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在我独自一人下海的那些暗夜里,我将它搁在网兜里背在后背上,感觉到是背负着我姥娘给予我的温暖。我姥娘把沉甸甸的饭盒递给我时,我永远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好吃的。走在漫长的下海路上,我一直在猜想着饭盒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是炒饭?是千层饼?这种甜蜜的猜谜会伴随着我走到作业的海滩。
我经常觉得,我背的不是饭盒,而是温暖的谜语。
下海苦哇,我姥娘总是这么说。所以她想办法做好的给我吃。有时我会觉得,我是为了有好吃的,才去下海的。
饭盒就在离我大约一丈远的水面上,但我无论怎么奋力游,都无法接近它。海水推动的力量是强大的,即使你待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也在快速地朝大海深处飘去。而我游动时,速度就更快了。即便如此,我也够不到它。它始终跟我保持着同等速度。它是在诱导我游向大海深处,游向死亡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好像顾不上想死的事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饭盒上了。在我的潜意识里,铝质饭盒其实就是温暖的日常生活的象征。我害怕失去饭盒,就是害怕失去日常生活,我想抓住铝质饭盒,其实就是想逃避死亡。
那时,我根本没有考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游到了大海深处,还是没有抓住饭盒怎么办。我觉得我一定会抓住饭盒,就是游到天边,我也要抓住它。
所以,那天我最终抓住了它。我说过,它就漂浮在离我大约一丈远的地方,始终不让我接近。它似乎在引诱我朝大海深处游去。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透过水雾看到了堤岸苍翠的影子(堤岸上长满了苦楝树)。原来,是我的意识发生了错误。我以为我是在往大海深处游,其实却是在一步步接近堤岸。
饭盒终于不再漂浮了,它一动不动地定格在那儿。我游过去,抓住了它,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它并没有将我引向死亡,它一直在向我昭示生命的方向。我就那样仰躺在海面上,任凭潮水将我推向大海,还是推向堤岸,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抓到了饭盒,比什么都重要。那天,我就将饭盒夹在胳肢窝里,落汤鸡似的回家了。路上,我一直在猜测饭盒里装了什么好吃的,可我却一直没有打开。
一进院门,我就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姥娘从屋里跑出来,惊愕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感觉还在大海里挣扎,整个院子都在摇晃。我焦急地问我姥娘,我的饭盒呢?我姥娘指着我胳肢窝说,你不是夹着吗?
我把饭盒从胳肢窝里拿出来。啊,劫后重生,我又回到日常生活中来了。那一刻我内心充满了喜悦。
5
在少年时代,因为前方有很多日子在等待着我。这些日子多得数不清,我经常会有“永远过不完”的错觉,它们像繁盛的树叶,遮蔽了我的视线。而当我进入衰迈之年,我对时间的认知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即这个世界并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是短暂的,并非一瞬即永恒,而是永恒乃一瞬。
当我迈入老境,我会经常想起母亲多年前说过的那句话:死并不可怕,当一个人非常老了,就会觉得死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了,会很平静地接受死。母亲其实是说,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对死亡越来越不焦虑,因为死亡对她的存在价值没有多大的威胁,而且,她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和命运达成了妥协。
可是,我觉得根本不是这回事,我不会因为越来越老,而对死亡越来越漠视。相反,随着自己的来日无多,随着死亡的走近,我越来越焦虑不堪。除了害怕死亡时的孤独,害怕美好的日常生活将永远随着死亡而去,我还害怕死后我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我想说一说我的祖父。
在我懵懂记事的时候,祖父就离开了我们。他一生只留下一张陈旧发黄的照片,作为他来过一趟人世的佐证。很多年前,我偶然从母亲的相册里看到过它。那时它已经斑驳得不像样子了,成了一片虚影,伫立在模糊的时间尽头。他好像戴着一顶旧時代的毡帽,立于柴扉的一侧,躬曲着瘦弱的腰身,对世界惊慌失措地微笑着。那时,父母还偶尔谈论一下祖父。后来,祖父的虚影被时间侵蚀得了无痕迹时,关于祖父的话题也从父母嘴边消失了。这其实是日常生活中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但这桩不起眼的小事却深刻地影响了我。那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人究竟凭借什么,才能让后人永远记住他?
在我印象里,好像只有两次跟祖父零距离接近过。一次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祖父和祖母来我家过年。祖父驼得很厉害,他看上去好像背着一口沉重的铁锅。我好奇地摸了一下那口“锅”,却被父亲呵斥了一顿。
祖父面目和善,神情羞涩,很少说话。他不善饮酒,喝一口脸就红。由此看来,父亲的酒量一定是继承了祖母的基因,虽然我从未看到过祖母喝过酒。因为母亲是北方人,所以我家过年都会依循北方人的习惯,吃饺子。那年,我姥娘和母亲包饺子时放进了一些5分硬币,谁吃到就是谁的。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5分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它可以在杂货店买到一只皮蛋。
因为饺子里包了硬币,所以吃饺子就变成了功利性很强的游戏。那时,我迷恋上了邻居家孩子的一把弹弓。那把弹弓的拉条并非取自于车胎,而是拉力很强的橡皮筋,我亲眼看到那些橡皮筋是从借宿吴杭州家的货郎手中买的。那孩子明确表示,5分钱就能在他那儿买到这把弹弓。
我拼命吃着饺子。我很想吃到两枚硬币,一枚硬币买弹弓,一枚硬币买皮蛋。可是我吃了一大盘,一枚硬币也没吃到。而我姐姐和弟弟都相继吃到了硬币。父亲和母亲也吃到了硬币。
父亲将吃到的硬币给了姐姐,母亲将吃到的硬币给了弟弟。这样,姐姐和弟弟各自拥有了两枚硬币。我姥娘着急起来,她想把吃到的硬币给我,可是她吃了一盘饺子,也没吃到硬币。这时,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紧紧攫住了我。我必须再吃一盘饺子,才有可能得到硬币。可是我已经饱得打嗝了,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我决定再吃一盘,哪怕撑死呢。我觉得那天要是得不到两枚硬币,活着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好像我是为了得到两枚硬币,才活到今天似的。
那时,祖父也吃完了一盘饺子。父亲生怕他吃不饱,给他盛的那盘饺子特别多。我敢保证,作为南方的乡下人,那天祖父是头一次见到饺子。从他开始吃饺子的无奈神情来看,他是排斥饺子的。他怎么也没想到,到镇上儿子家来过年会吃饺子这个玩意儿。祖父其实是做好饱餐一顿大鱼大肉的准备的,而且,对餐桌上美味佳肴的想象,已经呈现在他与祖母来我家途中的脑海里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陌生的饺子,这与他的想象形成了多大的落差啊。
我看到,祖父用筷子勉强搛了一个白菜饺子,稍稍打量了一下,然后送到嘴边。接着,他张开了口,但他并没有把饺子送进嘴里,而是先咬了一小口。饺子馅的鲜美汤汁从被咬破的口子里流出来,祖父伸出舌头去舔了舔。也许觉得汤汁不错,我看到祖父的舌头缩了回去,那只饺子也被带进了嘴里。祖父怪异的吃法太有趣了,我咯咯笑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父亲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收住笑,埋头吃起饺子来。不过,我时不时抬头观察祖父。可能是觉得饺子很好吃,与大鱼大肉相比别有洞天,祖父完全放开来了,流星赶月般一个接一个地吃起来。很快,祖父就把一盘饺子吃下去了。父亲又把一盘饺子推到祖父面前,祖父又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发出很大的响声。
突然,祖父停止了咀嚼,眉毛皱起来,好像被什么硌住了。接着,他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去抠什么,胡子拉碴的面颊抖动了一下。
在全桌人的注视下,祖父的手指从嘴巴里退出来,一枚沾着饺子馅的硬币掉在了桌子上。祖父又拿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微笑着递给我。谁也没有料到,祖父吃的这盘饺子里,竟藏着最后的三枚硬币。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祖父并没有平均分配,把三枚硬币分给我们姐弟三人,而是统统给了我一个人。
那天,祖父很开心,一直呵呵笑着。后来我想,祖父如此開心,也许并非头一次品尝到了美味的饺子,而是因为他吃到了三枚硬币,并且把这三枚硬币给了我一个人。
临走的时候,祖父悄悄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压岁钱,让我别做声。他上下比划着做了个复杂的手势,我后来才明白那手势的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赶紧塞进腰里,我知道姐姐和弟弟都没有拿到压岁钱。我被巨大的惊喜压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做声呢?
祖父走后,我央求父亲,明年再请老老来过年。我觉得祖父太神奇了,他明年来过年,肯定还能吃到三枚或更多的硬币,到时他还会给我的。
我的恳求得到了父亲的首肯,他向我保证,明年一定还请祖父和祖母来过年。
可是,第二年祖父就不能来我家过年了,他已经沉疴难起。弥留之际,他非要我到他床头说话不可。现在想来,祖父是跟我说几句临终遗言,虽然我那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赶到祖父家,那时祖父已经说话很困难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
祖父祖母跟伯父家合住,我有三个堂兄,都比我大。可是为什么祖父不叫他们到床头说话,而是舍近求远把我喊去呢?后来我才知道,伯父是抱养的,在祖父看来,伯父等于是庶出的,伯父的三个孩子自然也是外人了。祖父一直将我视为长孙,而在他心里,长孙的地位是很重要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将三枚硬币都给了我的原因。至于那天祖父跟我说了些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只记得祖父躺在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上,颧骨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则高高往上翘着,上面的胡子像微风中的蒿草不断颤抖着。我一直不明白,屋里没有风,祖父的胡子为什么会一直抖动呢?我还记得,祖父家的堂屋里搁着一口狭长的大箱子。我问父亲,那只大箱子是干吗的?父亲说,那不是箱子,那是棺材,是用来盛放你老老的。再过几天,你老老就要躺到里面去了。
父亲说得没错。过了几天,祖父就溘然而逝了。人们把他放进了那口大箱子,当箱盖被钉上的一瞬间,一屋子身披缟素的人都放声恸哭。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锤头撞击铁钉时迸出的叮当声,那是一种很沉闷的响声,就像一扇古代的大门被合上了。
盛放祖父的棺材并没有马上被埋进土里,而是在堂屋里搁了些时日。父亲并没有带我回家,而是让我陪奶奶住几天。根据父亲的说法,这是祖父的遗愿。晚上,我和奶奶睡在那张雕花木床上,而我的身下就是祖父睡过的地方。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祖父躺在床上的样子:颧骨凹陷,下巴上翘,胡须像风中颤抖的蒿草。有时,我会梦到我变成了祖父,我像祖父那样奄奄一息地躺着,很快就会死去。这么一想,我就会吓得坐起来。
那时,我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就是祖父还会活过来。说穿了,我对“死”还没有一个明晰的概念。我觉得大人们说的“死”,就是睡过头了,多睡几天而已,最终还是会醒过来的。所以,我对搁在堂屋里的棺材一点都不害怕,我觉得祖父就睡在里头。有时,我闲得无聊,还会敲几下棺材,试图叫醒祖父。
有天夜里,我被从堂屋传来的一阵咯咯的声音弄醒了,我觉得是祖父掀开了棺材盖子。那时,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推着奶奶说,老老爬出来了。奶奶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又睡着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就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我期待着能听到祖父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他佝偻的身影会出现在房门口,然后一步步朝雕花木床走来。他还会叹息着说,睡在棺材里一点都不舒服啊。
我期望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跳下床,奔到堂屋。棺材盖仍被死死钉着,祖父并没有爬出来。
过了几天,父亲来了。我急忙问父亲,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是的,我多想回家啊。
父亲说,我现在还不能带你回家,要等到把你老老埋了,你才能回去。
我又问父亲,干吗要把老老埋了?
父亲回答说,人死了都要埋进地里。
可是,老老醒过来怎么办?我抓着父亲的手问。
父亲蹲下来,给我整整衣领。傻孩子,人死了就死了,不会醒过来了。
不,我要老老醒过来。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听到奶奶在一旁说,老老没白疼这个孙子啊。
祖父出殡的那天,来了很多亲戚。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和高亢嘹亮的唢呐声中,送葬的队伍开始出发。祖父被葬在岸边的墓地里,那儿布满了馒头似的坟茔。在挖墓坑的时候,那口黑漆棺材就搁在离墓坑很近的地方,泥块甚至会掉落在棺盖上。大人们都在等待,他们看上去平静如水,再也没有了祖父去世那天悲痛的神色。只有奶奶神情黯然地坐在棺材一侧,眼睛朝遥远的虚空望去。
没有人注意到我一步步走向棺材。
当我走到棺材近旁时,我做出了连我都未曾料想到的疯狂举动:我用拳头拼命捶击棺材,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老老,你快醒过来!老老,你快醒过来!
那时,我多么希望祖父能在下葬前醒过来啊。现在想来,那完全是恐惧所致。实际上,当人们抬起棺材离开奶奶家的那刻起,我就陷入了恐惧之中。在去墓地的路上,我心中的恐惧一直在滋长,而墓坑在被挖掘时,我内心的恐惧增长到了极点。我恐惧的是祖父不能醒过来。其实我一直怀疑父亲的说法,即人死了就不会醒过来了。如果真的这样,那太可怕了,我无法接受这个说法。我固执地以为,祖父只是暂时睡着了,他一定会醒过来的。要是祖父醒过来了,那就证明父亲的话是骗人的。
我希望祖父能醒过来,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当我年老死了后,我也能像祖父那样醒过来,我的死仅仅是一次睡眠而已。
所以,我拼命捶击着棺材。我的手捶得又红又肿,可我还是猛烈地捶击着。我相信祖父是会惊醒的。
人们飞跑过来把我拉开了,我再也无法接近棺材了。于是,我拼命叫喊着,老老!老老!
相比我疯狂地大喊大叫,我的堂哥们都噤若寒蝉。后来人们纷纷说,亲孙子到底不同啊。
墓坑终于挖好了,人们抬着棺材,分站在墓坑两侧,腰背弯曲下来,让棺材缓缓下沉。当棺材坐稳后,缚住它的绳索被抽上来。与此同时,第一锨泥土扔进了墓坑。祖父终于没有醒过来。一想到祖父再也不会来我家过年,再也不会把吃到的硬币给我,我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当天,我就被父亲带回家了。我变得郁郁寡欢,沉默无语。看到我这个样子,我姥娘总是惴惴不安地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了?
父亲并没有骗我,他说的是真话:人死了,就不会醒过来了。死亡,就是一次永远不会醒来的睡眠。
实际上,没过几天我就把这事忘了,恐惧一步步从我内心退出来。我其实只是受了一次惊吓而已,要知道,死亡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遥远啊,遥远得难以企及——也许,在所有的孩子眼里,时间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死亡的恐惧已经深深扎在我心里了。祖父的坟紧挨着路边,而从小镇去奶奶家,那条路是必经之地。每次父亲带我去奶奶家,路过祖父的坟,我都要问父亲,老老还在里面吗?父亲想了想说,老老已经不在里面了。我对父亲的回答很不满意,我觉得父亲在骗我。我亲眼看见装殓祖父的棺材埋在那儿,祖父怎么会不在里面了呢?我又问父亲,那么,老老去了哪儿?父亲挠了挠脑袋,用搪塞的语气说,老老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又追问,另外一个地方在哪儿?父亲摇了摇头,不知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没有谁知道。
我又拿同樣的问题去问母亲。母亲说,老老不在棺材里,还能去哪儿?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比父亲诚实多了,我相信母亲的说法是对的,而只有母亲的这个说法才能让我心安。以后,我每次路过那儿,都要将目光投向祖父的坟茔。我觉得祖父还在那儿,他并没有离开我们。他虽然不再醒来,但他还好好地睡在棺材里。
一年后的春节,伯父请我们全家去吃年酒。当我们路过那片墓地时,我看到一些人在挖坟。一口棺材被挖了出来,上面沾满了淤泥。它孤零零地搁在那儿,看上去触目惊心。更让我吃惊的是,棺材盖子也被撬开了,扔在地上。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朝那口敞开的棺材奔去。父亲和母亲在背后大声喊我回去,但我跑得更快了,我完全迷失在谜底即将揭开的激动之中。
见我如此,父亲急忙追过来了。我似乎听到了他急速奔跑的身体与风摩擦发出的呼呼声。显然,他想在我跑到那口敞开的棺材前,抓住我。可是,父亲还是晚了一步,他阻止我看到事情真相的企图落空了。
那时,我已经跑到了棺材跟前,棺材里的景象让我悚然心惊。我原以为躺在棺材里的还是一个穿着崭新寿衣的完完整整的人,这个人仰躺着,面目安详,神态自若。他两手合十,安稳地搁在胸腹上,看上去正在恬然入睡。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具白森森的骨骼,它陷在潮湿的泥土里,一些蛆虫正在它的缝隙间涌动,进行着一次饕餮盛宴。
我一下子呆住了。追过来的父亲用手掌捂住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不让我看到那只骷髅,可我还是从他的指缝间看到了。其实,骷髅的样子并不可怕,它安详而宁静,正在向棺材外面的世界发出诘问。
我是在母亲赶过来时开始大哭的。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我不再像孩子那样号啕大哭了,完全是大人的那种悲伤欲绝的哭。我并不发出哭声,却泪水滂沱。我使劲克制着,以至于全身像筛子那样抖动起来。
那天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是我的视觉受到了强烈刺激?是我无意中发现了死亡的真相?是我觉得要是打开祖父的棺盖,我也会看到成了一具白骨的祖父,因而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是我联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我死了,也会变成这副模样?或者是,在我那么小的年纪,就对人类产生了悲悯心?
母亲百般安慰我,试图让我认为我看到的是假象。母亲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你老老已经不在棺材里了。所有的人死了,虽然都被装进了棺材,但其实都不在棺材里了,都去了另外的一个地方。
母亲的说法与父亲的说法重叠在了一起,这意味着他们的话是真的。但是,那具白骨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是人的还会是什么的?既然他去了别的地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骨头带走呢?
当我提出这些疑问时,母亲解释说,你看到的白骨其实是人的躯壳,所有的人死了后,都会卸下自己的躯壳,因为它被人在世时经历的时间侵蚀得腐坏了。可以说,这副躯壳已经不是这个人的了,它只是一件与这个人毫无关系的物。
我问母亲,那么,这个人走的时候会有新的躯壳吗?
母亲肯定地说,当然会有的,只不过我们人是看不到的。
我又问,为什么我们人看不到呢?
母亲叹了口气说,因为他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啊。
虽然我觉得母亲说的话很玄乎,但我还是迫使自己相信那具白骨只是人腐坏的躯壳,它已经不再属于那个人了。就像母亲说的,它其实就是一个与那个人毫不相干的物,就像躺在马路上的一块砖头,歪倒在田边的一棵树木,被扔在垃圾堆上的一件旧衣。
那具白骨就像锋利的刀刃,在我心头划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现在这个伤口在慢慢愈合,但隐痛却无法愈合。也许它永远不可能愈合了,除非母亲能明确告诉我,“另外的一个地方”到底在哪儿。
可是母亲无法回答我。每次我问她,她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拿“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搪塞我。有一次,母亲被我问急了,便给了一个让我绝望的回答:没有谁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在哪儿。
有一次,父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另外的一个地方”就是你心里。
多好的解释啊。祖父不在你心里,还能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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