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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25 09:04冯积岐
清明 2020年3期
关键词:白莲

冯积岐

1

站在楼下,赵倩倩给姚主任打电话,连拨了三次,都没人接听。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赵倩倩无望地再一次走到铁栅栏门跟前去,她双手抓住冷漠的铁条,摇了摇,栅栏门发出的响声虽然破破烂烂的,却十分坚定。她用手摸了摸,门上挂着锁——那种用来锁电动车或自行车的链条锁。青天白日,为什么要锁上单位的门?没有人吗?不对呀,昨晚上,我在电话中给姚主任说好了,我中午要来。赵倩倩觉得蹊跷。这是一栋单排的五层楼房,干瘦干瘦的,兀自缩在县城的西北角。楼房四周是还没有被征用的农田,深秋的颓败和萧瑟从农田里遗留的枯枝败叶上悄然升腾,雾霾似的罩住了楼房。姚主任知道我是来报到的,如果他今天不在单位,应当回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告知,这是人之常情。赵倩倩木然地站在楼下。我该怎么办,回去,还是等待?

赵倩倩只见过姚贵一面,高高的个子,脸庞微黑,好像久经考验的吸毒者;留清朝遗老的发式。几乎搭在肩上的长发表明,他是一个搞艺术的。姚贵看人时,眼皮狠劲地一翻,目光如同棍棒一樣,直直地摔过来。不是看,而是仿佛用手抓了你一把。毕竟只是一面之交,赵倩倩对姚贵的印象很浅,很直白。她想,我不能凭这一点印象就对他的人品做出判断。他是艺术中心的主任,我不能因为他没有接电话就抱怨他。不,你已经抱怨了。这会儿赵倩倩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两难中,她给丈夫肖东打电话。肖东,你的心肠好硬呀?也不来送送我,我现在进不了门,咋办呀?肖东问,咋回事?赵倩倩说,单位门上挂着锁。肖东说,我一会儿还有一节课,要给高二的学生上课。赵倩倩说,请假。肖东说,不行,你知道,教导主任比县长还霸道。你认识单位里的其他人吗?给其他人打个电话问一问。赵倩倩说,一个也不认识。肖东说,你给姚贵再打一次,他再不接,我下了课就来接你。还没等肖东说毕,赵倩倩就挂了电话。粗糙的西风从赵倩倩的脸庞上掠过去。她向前走了一步,跺了跺脚。刚才,她的脚一不小心踩进泥坑里了,一双新皮鞋被污泥污染了,朱红色的鞋面上沾着几块污泥,好像粉嘟嘟的脸上趴着几只苍蝇。赵倩倩用手纸擦了几遍都没有擦掉。她低头看看鞋,又抬头看看楼房,一点声响都没有。默默无语的楼房让她觉得神秘,这神秘不仅来自楼房,也来自那道紧锁的栅栏门。她又给姚贵拨了一次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她使劲跺了跺脚,好像乱七八糟的心绪都来自那被弄脏了的皮鞋。

赵倩倩转身刚走出几步,听见栅栏发出了生硬的响动。她回头去看——纤细的手指从栅栏的间隙中伸出来,在链条锁上熟稔地摆弄了几下,门开了,一道细碎的亮光从门内闪出来。

从那一天起,赵倩倩知道了,链条锁是有密码的。

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给赵倩倩送上了不带任何感情的、模具一般的笑,你是新来的赵副主任吗?赵倩倩下意识地挪了挪脚,她在注视我的鞋?脏鞋。赵倩倩有点窘迫的目光从鞋上收回来。是,赵倩倩。你是?赵倩倩双目柔和地看着女孩儿。女孩儿说,我姓白,叫白莲,艺术中心搞音乐的。赵倩倩又挪了挪脚,她在注视我的鞋?脏鞋。女孩儿说,赵副主任,咱上楼吧。女孩儿把主任前边的那个“副”字咬得很重,好像一只瘦猫逮住了一只肥老鼠。

跟随着白莲,赵倩倩上了二楼,向左一拐,走到最东头的那个房间门口,白莲伸出白嫩的手,很有分寸地叩了叩门——一轻一重,好像天平称了之后贴到门上的。门开了。赵倩倩跟着白莲进去了。这房间很大,赵倩倩放开胆子扫视了房间一周:一张大案桌的西南角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歪歪斜斜的,地板上毫无章法地堆放着发黄的报纸、书刊,一些宣纸,几盆挤眉弄眼的花草,几块缺棱少角的砖头,一个缺少灵性的瓷花瓶,几个沉闷的木雕,两个笨拙的书架。还有一张足够两个人并排躺下的皮沙发,茶几上的茶杯、水壶和烟灰缸垂头丧气,没有秩序散乱放着。四周的墙上挂着竖的横的书法——不过是毛笔字而已。这样的毛笔字也配挂起来,也配装裱?也许,艺术家就是这样。

姚贵半眼也没有看赵倩倩,手中的笔仍然在宣纸上晃动着。赵倩倩的双目只好跟着他的毛笔走——宣纸上的汉字好像被冰雹打了的庄稼,没有生机。本来是直直的一竖,偏要东扭西歪,斜躺着,像县城街道上碰瓷的痞子;而那一横,又顽劣地挑上去,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就是书法艺术?这就是名家的作品?房间里一股浓烈的墨汁味中夹杂着腐烂而低俗的气息。赵倩倩不由得打了个嗝,好像自己吓住了自己,她装作专心致志看姚贵写字的样子。姚贵放下笔,依旧没有看赵倩倩。赵倩倩并没有觉察出姚贵那强装的缺少深度的傲慢。他脸庞上挂着的笑容仿佛是刚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抹在脸上的,由于没有抹匀称,那笑容只入了皮。噢?赵主任来了,没有人送你?文化局那一帮官僚,也不给单位上打个电话,我好派车去接你。姚贵一开口,刚才窘迫的气氛缓解了,赵倩倩觉得姚贵的话中还是有人情味的,她似乎忘记了说些感谢话,只是不自然地咧了咧嘴——算是笑了笑。姚贵的目光从赵倩倩的脸庞上飞快地溜下去。赵倩倩挪了挪脚心想,他在注视我的鞋。赵倩倩解释道,下车的时候,踏进污泥中了。姚贵笑了,他的笑声好像不是发自口腔,如同鼻涕一样黏稠。他一笑,脑袋跟着晃动,赵倩倩避苍蝇似的躲避着姚贵难以捉摸的笑,她的目光安放在姚贵那像女人而又不是女人的长发中——他究竟是五十年代生人,还是六十年代生人?白发不能告诉赵倩倩正确的答案。

姚贵说,白莲,把赵主任领到她的办公室去看看。

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省略了她职务前面的“副”字?赵倩倩不由得猜测。

也好,姚主任忙吧。

赵倩倩跟着白莲上了三楼。赵倩倩办公的地方被安排在三楼厕所旁边的一个房间,门刚一打开,厕所里的气味就抢先涌进了办公室。

走上二楼和三楼,赵倩倩才知道,每个楼层的楼梯口都有一道栅栏门,栅栏门上都有一把链条锁,每把链条锁都有密码。

中午饭是在文化艺术中心的灶上吃的。

姚贵没有下楼来吃饭。饭是办公室主任——一个叫马前斌的小伙子给他送到办公室的。姚主任吃毕饭,有人收拾碗筷,有人给他端水洗手。他是这个家庭里的家长。

吃饭的时候,赵倩倩独自坐在一张桌子上,没有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她不存在似的。赵倩倩把双腿屈回去,生怕有人看见她那双脏了的鞋——她的意识全在鞋上,并不在乎有没有人问她一声。小饭厅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只有咀嚼的声音。即使有三两个人在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吃罢饭,白莲领着赵倩倩到每个办公室走了一趟。白莲没有给单位里的工作人员介绍她的副主任身份。赵倩倩觉得纳闷,可是,她又不能自我介绍。她不知道,是白莲有意不介绍,还是姚贵吩咐白莲不介绍。不论走到哪个办公室,都是一样的寂然无声,每个人面部都是呆板的,像砖窑里烧出来的红砖一样,只有共性,没有个性。她觉得这些男人和女人都像被驯服了的绵羊,和桌子、凳子差不多,木木的。他们或者盯着电脑,或者捧着手机,或者拿着一本杂志乱翻,或者在宣纸上涂抹。赵倩倩走进去也罢,走出来也罢,没人和她交谈。赵倩倩仿佛走进了影视剧,走进了特工工作室,一缕诡秘而漠然的气息,使她觉得心里不安宁,很压抑。

白莲把赵倩倩领上了四楼。四楼没有人办公,是一个很大的展厅。

展厅的墙壁上挂着装裱了的书画。赵倩倩是懂书画艺术的内行,看着这些作品,总觉得不舒服,四面墙壁上好像有无数个毛毛虫在乱爬。这些东西也叫艺术品,那艺术太廉价了吧?墙壁上挂着的三只牦牛头和三只羚羊头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牛头和羊头的犄角都很长,造型很夸张,一缕被圈养的野兽的味儿不可抑制地从犄角上逸散出来。嗅不出一丝半点阳刚之气,也没有营造出什么艺术氛围。强悍而霸道的野蛮气息和拙劣的毛笔字以及照猫画虎的山水画作放置在同一个空间,很不和谐。鲜活的生活一旦这样“艺术”化,就很悲哀,很可笑了。赵倩倩注视了沙发几眼,想坐上去休息一会儿,她刚刚转过身,白莲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不要坐。她好像蹲在我头脑里的某个角落,窥视到了我的想法。赵倩倩略微吃惊地看了白莲一眼,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倩倩十分被动地随白莲走出了展厅,茫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2

肖东发觉,赵倩倩吃晚饭时筷子失去了往日的勤恳,慢悠悠地夹菜,慢悠悠地咀嚼。赵倩倩一声不吭,也不挑剔哪个菜盐调得淡了,哪个菜醋加得多了。肖東趁赵倩倩不注意,偷偷地瞄了她一眼,赵倩倩面带忧郁,双目失神。肖东没有问赵倩倩为什么不高兴,只是陪着她闷声不响地吃饭。机灵的女儿肖媛媛似乎已经嗅出了气氛的异样,端着稀饭,离开饭桌,坐到了茶几跟前的沙发上。赵倩倩放下碗筷,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肖东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她,咋回事?赵倩倩没头没脑地说,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她欲言又止。肖东知道她话中的意思。你是说,那里的人还不如学校里的老师?赵倩倩冷笑一声说,像在监狱里一样。肖东说,你胡说啥,咋能像在监狱里一样?人家都是文化人,全县的文化精英都在文化艺术中心。你是刚去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赵倩倩眼睛一斜,嗓门吊高了,习惯!习惯!叫你坐一年监狱,你习惯了,还想坐十年?肖东不明白,你只上了一天班,为什么就这么凶?即使坐监狱也是你自找的,不是我把你投进去的。肖东不敢多嘴,结婚十二年了,每次争吵,都是以赵倩倩胜利收场。在这个家里,赵倩倩是强者,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任何事,她一个人说了算,而且固执到偏执的地步。家里的大事小事,只要赵倩倩作出决定,肖东只能一丝不苟地执行。赵倩倩从小就强势,从初小一年级读到大学毕业,没有哪个男孩子敢欺负她。可是,参加工作以后,她的性格变了,在有权势的人面前,自卑而懦弱。每当她在单位受了气,回到家,她只能在肖东面前逞凶。肖东早就听说,县文化艺术中心其实没有几个真正的文化人,有人称文化艺术中心是收容所——副县长的七姑八姨,局长的小叔子、小舅子,都被收容在这里。当然,县里的收容所不止文化艺术中心一家。当初,赵倩倩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肖东就极力劝阻。三尺讲台,是职业,也是饭碗。赵倩倩听不进去。赵倩倩在省内外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十几篇小说,还获了一次省政府颁发的文学奖。县委宣传部部长表扬过她,县文化局的局长在县电视台吹捧过她。可是,学校的校长并不把她当作家看,她连语文教研室的主任也没当上。校长俗,教导主任俗,教研室主任俗,连一些老师也俗不可耐,赵倩倩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不和这些俗人计较,让他们妒贤嫉能吧,我写自己的小说,读自己的书,走自己的路,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当她得知,即使当个教研室主任也要巴结校长时,她越发鄙夷那个位置了。她常常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来,走在校园里,目不斜视,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尤其是当某个和校长关系暧昧的女老师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她的心里即刻闪上来一个字:脏。她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个学校。她自以为,文化艺术中心才是作家待的地方。肖东总以为,赵倩倩走出去的这一步是错棋。他苦口婆心地劝赵倩倩,不要轻易做出抉择,文化艺术中心未必就养作家。不要说凤山县,就是全省、全国,所有的单位都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氛围,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学校有校长,文化艺术中心有主任,你到哪里,都在“长”字之下做人。赵倩倩说,不一样,文化单位和学校不一样,学校天地小,人们的见识有限,一句话,太势利。文化艺术中心聚集了各类艺术人才,这些人素养肯定高,好相处。肖东说,环境不是决定因素,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于搞写作的人来说,什么样的生活都是好生活。赵倩倩说,我要出好作品,就要到好环境中去。肖东知道,一旦赵倩倩决定了的事,他是拗不过的。

尽管,赵倩倩在凤山县小有名气,但是,一扯到人事,那些局长们并不买她的账。你的小名气我不能当钱使,给你办事,你能给我带来什么?肖东和赵倩倩找亲戚,找朋友,找老师,他们通过关系打点了教育局局长、文化局局长、人事局局长,调动还是没办成。学校的校长不放她走。肖东和赵倩倩都明白,校长要的不是钱,更不需要赵倩倩这样的女人做他的情人。校长需要面子——赵倩倩曾经几次顶撞过校长。这时候,只有不要脸才能办成事。于是肖东和赵倩倩到了校长家里,跨进这道门之前,肖东和赵倩倩虽然有了思想准备,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刚走进去,校长就把他们提的礼品从门里扔出去了,并喊着叫他们走人。两个人立时傻了眼,不知所措。肖东把扔在门外的烟酒重新提进来,涎着脸,开始求校长。两个人将能说的好话说尽了。赵倩倩十分诚恳地给校长认了错,承认了她的傲慢,她的无礼,她对领导的不尊重。校长呼吸均匀了,脸上有了好颜色,赵倩倩和校长坐在了一条长沙发上,叫肖东给她和校长照了相。连赵倩倩也没有想到,她竟然当着肖东的面拉住了校长的一只手。照片中的她满脸堆笑,头几乎倚在了校长的肩膀上。回到家,赵倩倩放声大哭,她的卑贱使自己也觉得恶心。

她调到了凤山县文化局。

一年以后,县文化艺术中心的副主任退居二线,赵倩倩得知消息后,直接给县委组织部的部长送了礼。于是,她有了县文化艺术中心副主任的头衔。虽然,不是多大的官,但毕竟有副科级待遇。赵倩倩如愿以偿了。

肖东没有想到,赵倩倩只去了文化艺术中心一天就心事重重,一脸的不高兴。

上了床,两个人都不说话。关了灯,房间里即刻被黑暗笼罩。赵倩倩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肖东试图钻进赵倩倩的被窝。十几年来,赵倩倩有心事之时,肖东便用身体来抚慰她。短暂的欢愉之后,心中再大的疑团也随之不治而解。肖东蹭到赵倩倩身旁,紧贴住她。赵倩倩突然一转身,吼叫道,滚一边去!肖东没有想到赵倩倩会跟他翻脸。他理屈似的说,不弄就不弄,发那么大脾气干啥呀?肖东无奈地抽回去了沾染着欲望的一只手。赵倩倩說,你高兴吗,我哪里有心情?啊?肖东在黑暗中也能看见赵倩倩双目冷漠,满脸的狂乱和疏远。肖东说,你觉得文化艺术中心没法待,咱另想办法,好吗?赵倩倩说,你不是说,哪里都一样吗?你不是说,凡是有人的单位正职领导都一样霸道吗?我还能到哪里去?肖东说,退到学校来还不行吗?赵倩倩说,叫我回到学校,屈服于那个秃头校长,你就满意了?肖东说,看你,说那么难听干啥呀?不回来就不回来,你不是常常说,你是你自己的,你想干啥就干啥,你干去就是了,我管得着吗?肖东讨了个没趣,抽身钻进了自己的被窝。赵倩倩深深地呼吸着,她竭力要将压在胸腔里的烦乱、不安和憋屈呼出去。她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做出的抉择是错误的,又不得不承认,上班的第一天,自尊心就受了创伤。肖东极其委屈,无处排解,凝视着黑沉沉的屋顶,一只手在床头上砸了几下。用身体的愉悦来消解心中烦恼的做法,第一次失灵了。肖东久久不能入睡。窗外,不慌不忙的秋风,意味深长地翻动杨树的叶片,秋风一阵一阵呜咽着。

第二天早上,赵倩倩照常去上班。

赵倩倩走到单位门口时,栅栏门已被打开了。她走进办公室,打扫了卫生,烧了一壶开水,泡上茶,茶杯还没端上,就听见办公室主任马前斌在楼下喊,开会了!在二楼会议室开会!

赵倩倩走进会议室,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没有一个人和她打招呼,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她想,今天早上会议的第一个议程就是姚贵向单位的职工们介绍她。会议由姚贵主持。他把这个礼拜要干的几件事一一做了安排之后,看都没看赵倩倩一眼,就说了声,散会。十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会议室。坐在角落里的赵倩倩这才意识到,会议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神情木然,尴尬窘迫,呆坐了一会儿,走出了会议室。怎么是这样?我是县委宣传部发文任命的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的副主任,怎么就成为一个局外人了?显然,姚贵是故意这样做的。她将手中的茶杯端上去,放在办公桌上,下楼去找姚贵。走到姚贵门口,她听见姚贵的办公室里有轻佻而绵软的笑声,女人的笑声像一把锯子似的,锯在了赵倩倩的心上。这个单位有八个女人,和姚贵在一起的女人是哪个?假如……赵倩倩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她把伸出去叩门的手收回去了。她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身子歪在沙发上,沮丧而失望地看着窗外。她似乎能看见,秋风带着凉意狂妄地捉弄着白杨树的树叶。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泪涌出了眼眶。委屈,她太委屈了。她抹了一把泪水,拨通了县文化局苟局长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她断然挂掉了。你才来了一天,怎么向苟局长开口呢?说姚贵轻蔑你,给你难堪?说姚贵践踏你,把你不当副主任看?不!你不能落下告状的名声。你一旦告状,姚贵马上就会知道的,谁知道他和苟局长私交有多深?以后的日子里,你怎么和姚贵相处?

没有脚步走动声,没有人的说话声,没有开门闭门声,只有整座楼房的呼吸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文化艺术中心安静得使赵倩倩有点发怵。她极力静下心来,让自己投入到杂志上的小说情节中去……等赵倩倩合上杂志,一看手表,已是十二点二十分。她怎么没有听见有人上楼去单位灶上吃饭的脚步声?赵倩倩拉开门一看,楼道里没有一个人。她拿上碗筷去单位食堂就餐。到那一看,灶房的门上挂着一把锁。赵倩倩心里有点慌,这是咋回事?她放下碗筷,向楼下走。三楼楼梯口的那道栅栏门被一把链条锁锁上了。她不知道密码。这咋办呢?想下楼也下不去了。密码!密码!密码!她站在门口,摇动着栅栏门,大声喊,有人吗?她的回音不安而慌乱。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把我一个人锁在里边?赵倩倩不再多想,回到办公室,给姚贵打电话。电话是通的,没人接。赵倩倩一遍又一遍地拨打,不知拨了多少遍,还是无人接听。一只老鼠斯斯文文地从她跟前过去了。一阵笑声从远处飞奔而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像腐烂了的什么东西在发酵。别人的生活故事一样在窗外饱满地进展着。赵倩倩绝望了。折磨她的不是肚子的饥饿,不是肠胃,而是无形的恐惧,是从血液里流出来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恐惧;这恐惧是庞大的、粗砺的、有棱有角的。她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能解救她的只有肖东。给肖东打电话。拿起电话,她只拨了三个阿拉伯数字就沮丧地放下了。肖东来了又能怎么样?他不知道密码,依旧上不了楼。她只能给他带来担忧,肖东是坚决反对你来文化艺术中心的。你求助肖东就等于承认了你的错。不能给肖东打电话,不能。我就是困死在这里,也不求肖东。赵倩倩喝了几口水,上了一趟卫生间,让慌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像掉进深井里的孩子,站在窗口,锐声呼叫,啊——啊——啊!假如有人从这条路上走过去,就会听见你的叫声,她这样想。叫了一阵子,为了节省体力,她开始唱歌,唱了几首歌,声音嘶哑了,还是没有过路的人给她应答。她离开窗口,躺在沙发上,拿起杂志,大声朗读杂志上的小说。在迷迷糊糊之中她将杂志丢在了一边。

当她被脚步声吵醒之后,翻身而起,跑出了房间,连办公室的门也没锁。有密码的链条锁被打开了。她冲下了三楼,站在楼下空旷的地上,大口呼吸着。

赵倩倩抬头看天,阴沉沉的天。她从一楼的车库里推出自己的电动车,这才觉得肚子很饿了。她骑上电动车,去县城里吃饭。走上那一段土路,她小心地绕开路上的坑坑洼洼,电动车一扭头,差一点倒在路上,幸亏她用一只脚支住了。可是,她的一只鞋又脏了,她无处可躲,又踩进了污水中。她没有去擦鞋子上的污泥,重新跨上电动车,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一段难走的路。

事后,赵倩倩才知道,那天晌午饭,单位的人是在县城东边的民俗村吃的臊子面,姚贵请客,他的母亲八十大寿。姚贵大概觉得在县城里吃饭惹人眼目,就把吃饭的地点挪到了民俗村。文化艺术中心十六个人都去随礼了,唯独赵倩倩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

赵倩倩上班的第三天,马前斌将四道栅栏门上的密码都告诉了她。她将密码记在了笔记本上。第三道门的密码尾数是33,正好和她的年龄一样,她容易记住。四楼通向展厅的栅栏门上的尾数是44。44不是死死的谐音吗?一想到这谐音,赵倩倩就很少上四楼了。

赵倩倩和单位上所有人一样,知道了四层楼上四个链条锁上的密码。

密码,密码,密码。赵倩倩好长时间弄不清姚贵为什么要给单位安装那么多栅栏门,为什么要设置那么多该死的密码。

3

姚貴刚上任的第一天,召开单位全体职工会议。他在会上半开玩笑地说,我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说,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姓啥?十五个文化人,相互看看,似乎觉得新上任的主任问得很蹊跷。文化艺术中心当然姓“文化”,这还用问吗?大家的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姚贵脸上挂着捉摸不透的笑,没有吭声。一个叫马前斌的年轻人站起来说,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姓姚。姚贵招招手,叫他坐下,他当场宣布,从即日起,马前斌任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办公室主任。

文化艺术中心怎么能姓姚?

没几天,文化艺术中心的创作干部李杰在全体职工会议上义正词严地说,马前斌的说法不对,文化艺术中心咋能姓姚,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是凤山县人民的,不是你姚贵的,不是家天下,不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姚贵不屑地横扫了李杰一眼,神情冷峻,面带讥讽,他说,老李,说,继续说。李杰说,如果文化艺术中心姓了姚,你就是滥用职权。姚贵说,李杰不愧是作家,道理还不少。姚贵突然把茶杯狠劲地放在案桌上,用目光压住李杰,沉下脸,说,我是主任,就要对文化艺术中心负责,单位上的事我说了不算,还由你李杰说了算?你以为你是凤山县的作家?在我的眼里,你狗屁都不是,我说你是猪,你就是猪;我说你是狗,你就是狗。你觉得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容不下你,你现在就走人。李杰没有想到姚贵会如此霸道无理,他被姚贵的话呛得脸色发白。李杰说,我是为人民写作,我是人民作家,我就是要替人民说话。姚贵说,你还是人民?你是个球!李杰一时无言以对,会场上顿时沉寂无声,个个呆坐不语。李杰结结巴巴地说,姓姚的,你,你,你简直是个“山大王”。狗屁主任!他连茶杯也忘了端,起身离开了会场。

六十多万人口的凤山县有三百名搞书画的。姚贵知道,每个搞书画的都想成名,都想把宣纸上的墨迹换成钞票。姚贵在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搞了一次凤山县书画大赛,他四处做广告:这次大赛由省书画家研究会、西水市书画协会和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共同举办。邀请的评委是省内外的大腕书法家。大赛坚持公开、公正、透明。一等奖奖金一万元,二等奖五千元,三等奖三千元。凡参赛者,每人送三幅书画作品,交三千元参赛费。结果,二百多人送来了书画作品,收了八十多万元的参赛费。他又从县水泥厂、棉纺厂等几个企业拉来了四十多万元的赞助费。

一次艺术活动被姚贵偷梁换柱变成了谋取利益的商业活动。姚贵从一个全国很有名气的书法家手里以十万元的价格购买了六幅书法作品,名义上作为参展品。大赛结束后,姚贵将这六幅作品分别送给了县委宣传部的部长、主管文化工作的副县长、县文化局的局长、省文化厅的一位副厅长和西水市委宣传部的部长。

国庆节的前几个月,姚贵就策划了一台歌舞晚会,主题是:展示凤山县改革开放的成果。他把这次活动的方案详尽制定后,拿着方案找到县委宣传部杨部长,眉飞色舞地给杨部长汇报了一遍。杨部长当然明白,姚贵这样做,不只是给县委宣传部脸上贴金,也是给县委县政府脸上贴金。姚贵汇报完毕,杨部长问他,需要多少经费?姚贵说,预算三十万。杨部长说,给你三十五万。姚贵一听,站起来连声说,谢谢杨部长关怀。

从县委常委楼上下来,在门口恰巧碰见了县财政局的局长。局长用鄙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并没有问他什么。姚贵说,高局长,你也找书记吧,我刚从他那里出来。姚贵以此向财政局局长显示,他是县委书记的座上客。财政局局长瞄了他一眼,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传递着一个意思:狗,你不过是一条狗。姚贵狡黠地一笑,眼神中的意思也很明确:一样,都一样。两个人擦肩而过。姚贵刚出任文化艺术中心主任,写了一个报告去财政局要活动经费,财政局局长不见他,他三番五次地去找。当他见到财政局局长的时候,被财政局局长骂了个狗血淋头。姚贵!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文化艺术中心的主任也向我来要钱?你把自己掂量一下,有没有资格向我张口?姚贵立时下不了台,灰溜溜地走了。

从县委出来,姚贵没有回县文化艺术中心,他叫司机把车直接向西水市开。姚贵马不停蹄地赶到西水市群众艺术馆,找到西水市一位音乐家,这位音乐家会作词也会谱曲。他要请这位音乐家弄一首歌颂县委书记的歌曲,歌曲就叫《我们的好书记》。这位音乐家借口忙而推诿。姚贵当然知道,音乐家所说的“忙”不过是试探水深水浅的石头。他再忙,赚点钞票,总是有工夫的。姚贵一语挑破,歌曲谱好后,报酬三万元。姚贵一次说到位了。音乐家既得到了实惠,又卖了个给姚贵帮忙的人情,他自然答应了。

从西水市群众艺术馆出来,姚贵又去跑市歌舞团、市秦腔剧团、市曲艺团。他要从市里的演出团体中找几个名角,然后,再组织一些凤山县的业余歌手同台演出。他要把晚会办得既让领导们满意,自己又有利可图。请来的演员,演出一场给多少出场费,有明规则,也有潜规则,因为有潜规则,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虚报多领。县文化艺术中心的主任毕竟不能和县城管局、土地局、教育局等等局长们相比,可是,姚贵并不嫌少,他的钱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

国庆晚会如期举办,县里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观看了演出。《我们的好书记》那首歌曲由西水市歌舞团的两位年轻歌唱家演唱。坐在台下的县委田书记抬起眼,半张着嘴,陶醉在对他的赞扬中。姚贵用相机拍下了田书记观看时的神态。

因为这场演出,县委书记记住了姚贵的名字。姚贵的头衔又多了一个——凤山县政协常委。

4

赵倩倩来到单位的时候,只见单位的十几个人都站在楼下,站成两排,中间空出来。姚贵用责备的眼光瞪了她一眼,赵倩倩躲过姚贵冷峻严厉的目光,将电动车推进一楼的存车间,也和大家站在了一起。庄严的西北风,雄心勃勃地从北山里扑下来,第一个挨揍的是处于县城边缘的文化艺术中心。赵倩倩觉得有点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小声问身旁的白莲,站在这里干啥呀?白莲说,你不知道?新来的县委宣传部朱部长要来检查工作。赵倩倩确实不知道,单位有什么活动,姚贵连招呼也不跟她打。她这才明白,姚贵叫大家站成两排是列队欢迎部长。

毕竟到了深秋时节,天虽然晴得很好,但太阳光缺少暖意,西北风从人身上踩过去的时候不留情,冰凉冰凉的。站了半个小时,有些人抱住膀子,有些人干脆蹲在了地上。一个叫张红梅的女人要上楼去,被姚贵喊住了,干啥去?张红梅说,上厕所。姚贵说,就你事多。张红梅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能叫尿把人憋死嘛。姚贵剜了她一眼,没再吭声。等张红梅下了楼,姚贵叫马前斌用链条锁锁上了栅栏门。

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部长的小车来,又有几个小伙子要方便,他们干脆到楼房后面的地里去解决。白莲内急了,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给姚贵说,她要上楼去方便。姚贵白了她一眼,没吭声。白莲走到栅栏门前去开链条锁——每个人都知道密码。可是,白莲转动了几次,锁还是打不开。她以为,尿憋急了,情急之下忘记了密码,她去问张红梅。张红梅说,对着哩,尾数就是11。白莲说,她开不开。张红梅说,走,我给你开。张红梅到了栅栏门跟前,转动了几次,还是开不开锁。这就怪了?两个女人不知道,刚才马前斌把密码更改了。狗东西!白莲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谁。她急得弯下了腰,一只手搂住了肚子,正打算去问马前斌,一辆小车在不远处——已经开上了那几百米的土路了。马前斌吆喝着叫大家站好。白莲只好到了列队里。她觉得,内裤已经湿了,尿水顺着大腿内侧向下流。可是,这个时候,她不敢离开。马前斌一看,部长快到了,打开了栅栏门。

部长的小车在土路上只开出了几十米,便停下了。部长从车上下来,向文化艺术中心走来了。

姚贵一看,部长走下了车。他惊慌失措,一路小跑,向部长跟前跑去,他握了握部长的手,跟在了部长后面。当部长从这十几个人中间走过去的时候,姚贵带头鼓起了掌。十几个人乱七八糟、缺少章法地拍起了手。部长煞有介事朝大家点点头,脸上堆放着不反映内心状态的笑容。白莲一拍手,再也忍不住,尿水争先恐后地射出来,顺裤腿流下来了,脚下湿了一片。

上了楼,白莲什么也不顾,小脚女人似的,夹紧两胯一扭一扭进了厕所——她已经无法迈开步子走了。在裤子还没有完全抹下来的时候,她就由不得自己,尿得一塌糊涂了,蹲在茅坑上的白莲泪水潸然而下。

细心的姚贵一看,部长的一只皮鞋上有了泥巴,他就知道,部长下了车,踩进土路上的泥坑中了。他把部长请进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了自己新买的一双皮鞋,叫部长换上。部长看了一眼姚贵的鞋,说,算了吧,一点泥巴,擦一擦就行了。随行的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要给部长擦鞋。姚贵从办公室主任手里要过去抹布,弯下腰,蹲在部长跟前,认真细致地给部长擦皮鞋,抹布在鞋面上一来一回——他仿佛在宣纸上写毛笔字一样自我陶醉。鞋面擦干净了,鞋底却擦不上。姚贵干脆把部长的鞋脱下来,半跪在部长面前,让部长的那只脚躺在他的怀里,把鞋底擦得如同狗舔过一样干净。姚贵满脸堆笑,神情专注。他给部长穿上鞋,仿佛完成了一件得意的书法作品。姚贵站起来的时候,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愣怔地看着姚贵,似乎从姚贵的周身看不出一根书法家的线条。

部长洗了手,喝了几口茶,姚贵把部长领上了四楼的展厅。栅栏门已经被马前斌打开了。从栅栏门经过的时候,部长不经意地问了姚贵一句,装那么多门干啥呀?姚贵一笑,为……为了安全。部长当然不知道每道栅栏门上有一条链条锁,不知道链条锁上的密码和密码的意义,也就不可能再问了。

展厅墙壁上挂着的书画作品有一大半是姚贵的。部长并没有在姚贵那些歪歪扭扭、作揖下跪般的毛笔字跟前停留。姚贵知道部长要来,故意把西水市书协主席的书法作品弄来几幅挂在了展厅。果然,部长走到那几幅书法作品跟前,凝思,点头。姚贵赶紧给身后的马前斌说,把那幅字拿下来,给部长带上。部长说,不行,不行,现在有规定,不能接受下属的馈赠。姚贵说,部长不是也临帖吗?拿回去看看,我过几天叫人来取。姚贵的话给了部长一个台阶,部长自然顺着台阶下来了。

看毕展厅,照例是汇报会。姚贵把自己的工作总结为十大亮点,一一在部长面前亮了一遍。他说,现在请朱部长给我们作指示。不知是部长看见了坐在角落的赵倩倩,还是他觉得应当叫赵倩倩说几句。部长说,也没有什么要指示的,叫趙倩倩也说说,副主任嘛。赵倩倩一听,立时紧张了。姚贵从没有把她当领导看,她也知道,文化艺术中心姓姚,她不敢多嘴。她使自己稍稍平静了一下,喝了一口水,说,姚主任把该说的都说了,我来单位时间不长,好多事还不知道,就不多说了,部长您说吧。部长没有说艺术中心的工作搞得怎么样,也没有表扬姚贵,只是淡淡地说,我回县上和有关单位协调一下,尽快把你们门前那一段土路铺上油渣,路面坑坑洼洼的,怎么行走?部长这么一说,姚贵不由得看了一眼部长脚上的皮鞋。他照旧客套了一句,谢谢朱部长。

姚贵送部长到楼下,一直送到土路那边,看着部长上了车,他给部长招了招手。赵倩倩跟在姚贵后面,她觉得极其别扭。上楼的时候,姚贵回头盯了赵倩倩一眼,用眼睛责备赵倩倩:你不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你算什么东西?姚贵脸色阴沉,上楼梯时脚步故意踩得很重。赵倩倩无奈之中,放慢了脚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晚上回到家,赵倩倩给肖东说起了县委宣传部朱部长检查工作的事,说起了夹道欢迎朱部长的事。

肖东说,去年,省教育厅来了一位副厅长,咱的校长不也像伺候他爷一样伺候着,你不是不知道。你以为文化艺术中心的主任就清高,就蔑视上级,就不搞权力崇拜?姚贵照样要巴结部长,在领导面前照样猥琐。不那样做,他就得不到好处。

赵倩倩说,姚贵好歹是凤山县的文化名人,咋没有一点骨气呢?

肖东说,把你放在姚贵的位置,你比他还殷勤,还可怜。存在决定意识。尤其是那些小单位,头儿就是山大王,一声令下,地动山摇。

赵倩倩说,他做他的山大王,我写我的小说,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他,也惹不起他。

肖东说,你好像生活在月球上,太理想化了。假如你无能,他蔑视你;假如你优秀,你的存在本身就惹了他,是对他的威胁,不是惹不惹的问题。

赵倩倩说,那你说咋办呀?

肖东说,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低下头,弯下腰,不要把自己当一回事,不要以为自己是单位上的领导。姚贵说咋办,你就咋办。

赵倩倩说,姚贵要侵犯我,我也服从?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肖东说,你别嘴硬,姚贵的卑劣,你刚去不就领教过了吗?谁知道他还会耍什么手腕?人性有怯懦、脆弱的一面,更有贪欲、无耻的一面,即使你中了招,也不知道是怎么中招的。亏你还是哲学系毕业的,装了一肚子概念,却不懂得人性。

赵倩倩说,假如他那样,我就和他撕破脸,闹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肖东一听,笑了。他仰天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笑出来了。

赵倩倩说,你嘲笑我?

肖东说,不是我嘲笑你,不要说“假如”了,还是面对现实吧。

赵倩倩说,咋面对?

肖东说,逃,逃离。

赵倩倩说,逃到哪里去?到北冰洋,还是上月球?

其实,连肖东自己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才能躲开人事纠葛,才是安闲之处。夫妻俩两张面孔离得很近。灯光下,一张面孔无奈、茫然、愁楚,带着一点愤愤不平。一张面孔深沉、自负、世故,带着一点自信,仿佛一个智者,作思考状。

肖东叹息了一声,天无绝人之路,睡到天明,还是那天,那云,那太阳。不要想那么多了,累。睡吧,睡吧。赵倩倩若有所思地解开了胸罩上的扣子,尚还丰腴的双乳在丝绸般的灯光下显得分外光滑。肖东抚摸了赵倩倩一眼。房间里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只有这张双人床用安宁拥抱着这夫妻俩。赵倩倩也明白,谁的人生也不会像恰如其分的标点那么满意。肖东迫不及待地关了灯。

5

一辆面包车行驶在通往四方山的山路上。山是东西走向,锯齿形的山静卧在凤山县县城的北边,弯弯曲曲的山路在枯黄的山头上盘来盘去,好像灵巧的女人要用针线把破烂的山头缝起来,深秋初冬的山枯萎而无生机,垂头丧气的样子。面包车在山路上一颠一颠的。车内只有赵倩倩一个人,她是被派往四方山乡张家沟扶贫的,县政府将“扶贫帮困”任务分给全县机关和事业单位。文化艺术中心的扶贫对象是四方山乡张家沟村民小组的三户贫困户。在赵倩倩的想象中,张家沟一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没有去过四方山乡,有时候,只是看着远处的山遐想。她不知道,凤山县有多少农民生活在大山中;她不知道,他们的生活境况究竟怎么樣。深山里的农民,深山里的生活给了她许多想象的空间——也许,像影视剧中那样,要么丑陋贫穷;要么美丽如画,如诗一般。姚贵在单位的会上宣布,由赵倩倩和白莲先进山摸清情况,临行的前一天,姚贵又说,白莲有接待任务,叫她一个人去。赵倩倩只知道,姚贵每次请领导吃饭,必定叫白莲陪酒。姚贵的交往圈很广,书画界,演艺界,文艺界,做生意的,三教九流,包括看手相算卦的,村支书,街道办主任,各色人等,都在姚贵的交往范围内。姚贵叫白莲陪酒,就像叫白莲上班一样。白莲确实有点酒量——可是,文化艺术中心能喝酒的女人不是白莲一个人,而姚贵叫白莲陪酒,不只是因为她酒量好,而是因为这个九○后姑娘漂亮,一身青春洋溢的韵味中有农村女人的泼辣。每次陪酒回来,白莲都是处于半醉半醒状态,当司机和马前斌搀扶着她上楼的时候,她嘴里还在说,我喝,我喝,谁不喝是王八。架着白莲一条胳膊的马前斌说,白莲,你喝多了,不要说了。白莲说,我没喝多,我清醒着哩,我要说,要说,姚主任,姚贵,你老了,你不要给我打主意,我看不上你,你,你老了……马前斌急忙用手去捂白莲的嘴。

赵倩倩目送着白莲被搀扶进宿舍,一双拳头攥紧了,她责备了一声,你们咋能这样折磨女孩子?她太可怜了,太委屈了。赵倩倩几次想当面质问姚贵,但脚到底没挪动,她仿佛看见“姚贵”两个字像一团黑云一般压过来,强势地压住了她,她喘不过气来了。你为什么害怕他,为什么这么懦弱?她跌坐在沙发上,仿佛被谁抽了筋,她浑身是软的。她只能跟马前斌发两句牢骚,你们这些人,咋这样没德行?白莲才二十四岁,喝出个麻烦来咋办呀?马前斌一笑,追认她为烈士。她这是工作,是为文化艺术中心做贡献。今天她陪市文化局的单局长喝酒,单局长喝高兴了,在饭桌上答应给咱单位三十万。卑劣,太卑劣了,你们这样做太卑劣了。赵倩倩心里说。

那一次,白莲陪酒的是城中村的一个党支部书记。这个支部书记的头衔很多,什么人大代表,优秀企业家,模范村支书等等。一上酒桌,他就炫耀,他和县长怎么喝酒,市长给他怎么敬酒。这位村支书神通广大,人脉很广。姚贵之所以请他喝酒是想结交他,通过他,在县政协弄个副主席的位置。

酒过三巡,这个支部书记话就多了,说白莲多么漂亮呀,多么性感呀,皮肤多白多嫩呀。他的嘴无遮无拦,如同患了腹泻,拉肚子的人,药物也止不住了,话比屎尿还多。他说,姚贵,你艳福不浅。姚贵,你有白莲天天陪你,你就是凤山县的活神仙。姚贵,你告诉我,女孩儿是啥味道?白莲不止一次地陪这些衣冠楚楚、油头粉面、冠冕堂皇、人模人样的人喝过酒,这些人或以酒作乐,或酒后无形,或借酒取闹。白莲只能一忍再忍,她明白,她陪酒其实是赔上了自尊。她把这些半醉或大醉的人都当作小孩子看。尽管,他们是某某长,某某书记,在酒桌上,其作为还不如三岁的孩子。又是几杯酒下肚以后,这个村支部书记竟然号啕大哭,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面目狰狞,言语放肆。姚贵呀姚贵,你把白小姐让给我,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你要多大的官,兄弟给你搞多大的官。姚贵说,支书喝多了。这个村支部书记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喝了一口说,你才喝多了,我没有。你说,你给不给?姚贵一笑,给,给你。白莲一听,起身要走,姚贵拽住了她,厉声说,你去哪里?今晚上你从这个门里出去,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你知道你来是干啥的吗?白莲眼里噙着泪花,她犹豫了一瞬间,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了。姚贵说,给支书敬酒。白莲端起了分酒器。就在这时候,姚贵出去了。村支书在接酒杯的同时,拉住了白莲的手,他死劲将白莲一揽,揽进了怀里,一只手从她的衣服里向下伸。白莲像被毒蛇咬了一样,一声惊叫,却挣不脱。村支书抱起了白莲,向酒桌旁边的长沙发跟前抱。白莲像一把野草被村支书扔在了沙发上。就在村支书扑上来的那一刻,白莲抬脚一蹬,村支书被蹬倒在地。白莲拧过身,差一点扑倒在餐桌上,她毫不迟疑,果断坚定,双手一掀,将餐桌掀翻在地了。碗碟破碎时发出的响声紧张而热烈。站在门外边的姚贵一把推开门,他一看,村支书还趴在地上,地上狼藉一片。姚贵双眼怒睁,面部的肌肉痉挛着。他左右开弓,给了白莲两个耳光,白莲立时被打蒙了。

好多天过后,白莲哭着给赵倩倩说起这件事。赵倩倩说,下次他叫你陪酒,你别去,你咋这么软弱呢?白莲冷笑道,你强硬?我看,人家把你踩在脚底下,你也没有反抗,你也是逆来顺受。白莲的话没错,姚贵千方百计地刁难她,为难她,把她踩在脚底下,她不也是一忍再忍吗?你有胆量和他对抗吗?你对抗的不只是姚贵一个,而是一大群。一个姚贵,像网一样,把下面上面都织成了一大片,你有什么办法。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话可说了。屈辱,这样活着太屈辱了。

赵倩倩在肖东跟前说起了白莲陪酒的事。肖东不以为然,他说,你看看周围,像白莲一样活得没有尊严的不是一个两个。你以为,学校里的校长霸道,文化艺术中心的主任霸道,其他单位的领导就不霸道?一样,到处都一样。领导不是天生就欺负人的,是因为他手中有权。他欺负你,给你小鞋穿,是为了证明他的存在。同样,他在他的上司面前也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赵倩倩说,照你说,老百姓没法活了?肖东说,把自己做强做大,就有了力量,就有了尊严,你如果是一个著名作家,他姚贵不把你叫赵姐才怪哩。肖东说着,笑了。赵倩倩说,我每发表一篇小说,都不敢叫姚贵知道,他一旦知道,就嫉妒得不行。有一次,来了一张八百元的稿费单,他看见了,很不高兴,当天,我去会计那儿报销出差费,他不给我签字,说没有钱。我去问会计,会计说,还有几万元的现金。你看看,他这么小心眼儿,我怎么做强做大?肖东说,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刘邦拜他为大将军后,谁再敢欺负他?这些道理,赵倩倩都懂,可是,要做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忍辱负重忍到什么时候?连脸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面包车到了一个转弯处,司机王凯的手机响了。王凯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停下了车。赵倩倩问王凯,咋回事?王凯说,赵副主任,你下车吧,姚主任打来电话说,叫我赶快回去,说他有急事,要到省城去。赵倩倩坐着没有动,她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王凯,那我咋办呀?王凯说,姚主任在电话中说,叫你走到张家沟去。赵倩倩说,这怎么行呢?赵倩倩从车窗往外一看,白花花山路看不见尽头。她说,王凯,你把我送到张家沟再回去。王凯哪里有胆量不听姚贵的话。他是临时工,姚贵一句话,就打了他的饭碗。王凯说,你给姚主任打个电话说一说,姚主任说送你,我就送。赵倩倩说,也行。她拨了姚贵的电话,电话刚通,就传来姚贵冰冷生硬的吼声,打啥电话?叫王凯赶快回来!还没等赵倩倩说我怎么办,姚贵就挂了电话。几十里山路,我能走去吗?不行,我不去了,我跟着王凯一块儿回去。哪天有车,哪天再去。王凯看看赵倩倩,目光显然有催促的意味,又说不出口。赵倩倩毕竟是副主任,他同样得罪不起。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就中了姚贵的招,他马上会去县委宣传部汇报,说我不愿意去扶贫,说不定,县长会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将我列为反面典型。赵倩倩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她迟疑了一刻,还是下了车。她问王凯,这里距離张家沟还有多远。王凯说,我只去过一回,大概还有二十多里路。赵倩倩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三点半。她无奈地说,王凯,你回去吧。

赵倩倩独自行走在山路上,脚下发出的响声空洞而孤寂,四面大山高耸威严,空气冷冽冰凉,庞大的宁静仿佛石头一般沉重。她欲哭无泪。她明明知道姚贵欺侮她,却不得不承受这欺侮。你懦弱,确实太懦弱了。她强忍着,没有叫眼泪流出眼眶。掏出了手机,她已经把肖东的电话号码拨了出来,没有打。你不能再给肖东增添精神负担了,他对你已经够宽容了。姚贵呀姚贵,你为什么要时时处处刁难我,我当副主任碍你什么事了,你要我怎么样才能遂你的心愿,像狗一样趴在你跟前摇尾乞怜,对你言听计从,任凭你随意践踏?赵倩倩觉得,她已经很卑贱了。没有多长时间,姚贵已经把她的个性打磨得很光滑了。赵倩倩又开始责备自己。

其实,如赵倩倩所猜测的那样,姚贵把车叫回去并没有去省城,他只是去了一趟亲戚家。

赵倩倩越走脚下越沉重。前后不见一个人,这条山路上除了她,就是石头。她心中不由得发怵。发黄的太阳光从半山腰爬上了山顶,暮色渐浓,无拘无束的薄雾很轻松地笼罩了脚下的山路,笼罩了山头。她的眼前全是灰色。她自己鼓励自己:不必害怕,好人会有好报的。如果从山头上扑下来一头狼,她倒不害怕,假如有一个人扑下来,肯定会把她吓个半死。她弯下腰,拾了一块石头,拿在手里。

暮色四合时,赵倩倩走进了一个小山村。她又渴又饥,进了一户农民家里,她抓起一个铁马勺,在瓮里舀了半勺凉水,仰脖子就灌。放下马勺抹了一把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夜色浓重的屋外,泪水潸然而下。

这家农户的隔壁,住着一位扶贫干部,是县农业局派下来的,刚来了两天。这位中年干部给赵倩倩安排了吃和住。她告诉赵倩倩,这里不是张家沟,是丈八沟。四方山乡就没有张家沟这个村。张家沟在桃川乡,距离这里还有二十多里山路。这位中年干部把县政府的文件拿出来叫赵倩倩看,文件上明明写着,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的扶贫点是桃川乡张家沟。赵倩倩一看,用牙咬住下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姚贵不会弄错的,他肯定是故意折磨我。之前赵倩倩还以为,姚贵不过是性格有缺陷,现在看来,姚贵并非性格有缺陷,而是人格有问题。他的人性密码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破解。

在丈八沟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年干部用自己的摩托将赵倩倩送到了桃川乡的张家沟。

在山里住了几天,远离了县城里的喧嚣浮躁,赵倩倩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没有想到,在距离灯红酒绿的县城几十公里以外的山里竟然有这么贫穷的农民。她了解的第一户农民家中有四口人,男人四十多岁,精瘦。女人有智力障碍。初冬了,女人依旧穿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裤子,整天坐在院畔,木然地注视着沟底傻笑。男人告诉赵倩倩,他的大女儿二十三了,还没有嫁人。大女儿十六岁那年去西水市打工被老板多次奸污,流了几次产。两年以后,女儿被老板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再将她卖到了山区,去年才被凤山县公安局解救回来。女儿受了太大的刺激,神经有点不太正常了。家里只有三只羊,大女儿每天把羊赶上坡去放,总算有点事干。二女儿在乡办中学读书,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家里有两眼土窑,一眼窑洞里有一张土炕,土炕上没有炕席,只放着一床破棉絮。窑洞里搁着一口旧箱子,箱子里有几件旧衣服。另一眼窑洞里有锅灶,两口锅的灶台上,却只有一口锅,锅上没有锅盖;另一只没有锅的灶台中扣着一只破旧的搪瓷盆子;一张小小的案板上有四个很旧的碗,一个和面盆。家里的全部家当值不了两百元。看看这一家人的状况,赵倩倩心里发酸,眼眶湿润。同在一个天底下,山里人过着这样的光景,依旧和命运顽强地抗争,不沮丧,不绝望,而他们这些城里人为了个人的蝇头小利勾心斗角,相互伤害。更有像姚贵那样的人,利用手中权力,一有机会,就给自己捞取利益。叫姚贵进山来看看,如果他还有一点良知,当他在酒桌上猛吃狂饮之时,也许会内疚的。

当天晚上,赵倩倩和肖东提上礼物去校长家里找校长。校长很客气地将两个人让进了客厅,赵倩倩把她的想法还没有说完,校长就打断了她,小赵啊,你以为学校是宾馆,你想住了就住进来,不想住就退房?校长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赵倩倩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说,当初我的想法有些简单,仓促地离开了学校,我觉得,我还是适合教书……她还没有说下去,十根手指头扣得更紧了。校长却没有朝她的手上看,校长依旧是笑模笑样,你不是要写小说,要当作家吗?文化艺术中心是作家待的地方,学校庙小,安置不了大神。校长似乎不是用嘴说话,而是用秃了的头顶说话,电灯光下,他的嗓音像秃顶一样发光,明亮,抑制不住的嘲弄和讥讽洋溢在校长的语言里。赵倩倩理屈似的说,我回来继续教语文。校长摆摆手说,你已经是副科级了,再过一两年干上正科,等候你的也许是副县级和县级,你前途无量,我可不敢耽误你。校长的话仿佛一块砖头砸过来。赵倩倩把十指越扣越紧,她扣疼了自己,也没有从手指头上扣出来说服校长的话。她用恳求、无奈又愤懑的目光看了一眼校长,似乎无话可说了。肖东接过来说,高校长,你就给赵倩倩一次机会吧,她会努力教学,报答您的。校长冷笑一声,突然变了脸,当初,你们提上礼物来找我,我拒绝得很坚决,你们忘记了?还说报答我,你们是把我当猴耍。太过分了!校长把手中没有点上火的那支烟向茶几上一扔,你们回去吧,我去学校,還有事。校长站起来了。肖东拽了拽赵倩倩,赵倩倩这才松开了紧扣的十指。

回到家,两个人没说两句话就吵起来了。即使到了这个田地,赵倩倩依旧不承认她当初去文化艺术中心的打算是错的。她责备肖东,你不是叫我一忍再忍吗?你不是说适者生存吗?肖东说,我说错了吗?你就不想想,其他人能“适”姚贵,你为什么不能呢?你还是检讨一下自己吧。赵倩倩委屈地说,叫我咋适应姚贵?已经没有尊严了,还能咋样?肖东说,那是你不会为人处世的结果。赵倩倩说,我没智慧,我就该死?肖东不再和她争论,上床睡觉了。听着肖东细细的鼾声,赵倩倩久久不能入睡。她打开灯下了床,站在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半裸的身体,她心里想,我哪一点不如其他女人?我还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就是力量。我要和他较量到底。她半靠在床上。我会的,我一定会适应的。除此以外,再也没有退路了。肖东,咱走着瞧。她竟然说出了声。肖东在睡梦中说,睡吧,睡吧,不要走了。

6

赵倩倩的腿伤痊愈后,扔掉了拐杖,来到单位上班。上班后的第二天,姚贵女儿结婚。按照单位上的常规,同事个人或家中的婚丧嫁娶随礼是二百或三百块。因为是主任的女儿结婚,单位上的人没有、也不能集体随礼(文件规定不能这样)。他们只好背对背地给姚贵塞红包,三百块的居多,也有塞五百的。在前一天傍晚下班时,赵倩倩也把一个红包塞给了姚贵,她的红包是两千元,可以说是重礼。开初,赵倩倩还想,姚贵不收礼怎么办?结果姚贵收下了。给女儿办毕婚礼的第二天,姚贵给赵倩倩说,赵主任,张家沟村你就不用去了,我另安排了人,扶贫工作由马前斌负责。姚贵似乎说得很随意,赵倩倩对姚贵只一瞥,脸上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神情。既莫名其妙,又心领神会。她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看了看姚贵,点点头,用双手掩住了脸,生怕姚贵看出她剧烈变化的表情。人性是有弱点的,关键要能抓住每个人的人性弱点。

姚贵在乎赵倩倩那两千元吗?不,不是钱的事。姚贵已经感觉到,赵倩倩开始屈服他,顺从他,这是那两千元传递给他的信息。

上了班,赵倩倩不再守在自己的办公室读书或写小说了。一到单位,她先到姚贵的办公室,跟他东拉西扯地闲聊,姚贵铺开宣纸之后,就站在姚贵跟前,姚贵在宣纸写一个毛笔字,她就赞赏一个,她把学到的能夸赞的形容词都用上了,她在电脑上下载了有关书法评论的文章,读了又读。因此,她的夸奖很内行。姚贵写得眉飞色舞,一边写一边说,赵主任真有眼力。姚贵说,文学艺术和书法艺术有相通之处,只有你这样有才华的作家才能理解我的书法作品。赵倩倩说,不是我夸得好,姚主任就是咱省上的“二王”嘛,你的书法作品,在省内,绝对数一数二。连赵倩倩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拍马屁还是真情流露。

陪聊的次数多了,姚贵的言语就放肆了,当姚贵说起凤山县某个局长和某个女下属的风流韵事时,粗话随之出口了。赵倩倩明明感觉到姚贵有语言挑逗,甚至语言侵犯之意,她却随声应和,也不躲避粗言浪语。平日里,在同事面前说话掂量词语、出口文明的赵倩倩,和姚贵在一起敞开了口,话语中的淫荡气息笼罩了两个人。赵倩倩“适应”姚贵,从言语上开始。她往昔的矜持流失了。

姚贵两三天就去一趟西水市。往日,他去的时候不是带着白莲,就是带着张红梅。姚贵有事没事,要去一趟西水市群众艺术馆,去一趟西水市文化局,去一趟西水市书法家协会。走动完毕,接下来的节目就是吃饭。饭饱酒足后就去歌厅歌唱,或者去洗脚房洗脚。晚饭后,坐上单位的车,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县城。现在,姚贵每次去西水市不带白莲和张红梅了,而是同赵倩倩一起去。赵倩倩开初还不习惯,去的次数多了,不仅习惯了,几天不和姚贵去一趟西水市,她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时候,姚贵喝高了,就住在西水市的宾馆。赵倩倩给肖东一个电话,也就不回凤山县了。

原来,“适应”姚贵并不难,只要愿意被他奴役,愿意匍匐在他面前,她能得到的都得到了。久而久之,赵倩倩不再厌恶姚贵,她先是认同了姚贵的行为方式;继而,从情感上接纳了姚贵,她觉得,姚贵是个人才,绝对是。赵倩倩以为,姚贵的确是大书法家,他那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是对书法的发展——艺术只有变形,才会创新。她真后悔去找秃头校长要求回学校,假如她回到学校,那才是错上加错。

姚贵把自己的毛笔字装裱好之后就挂在了四楼的展厅,供人观赏。每每有县人大、县政协和部门的领导或者外县外省的文化人来,姚贵就和赵倩倩一起将领导们、客人们领到四楼展厅。赵倩倩主动承担了讲解员的角色,重点讲述姚贵书法作品的价值和影响。领导或客人走后,姚贵给赵倩倩说,你还写啥小说?就干这一行。条条大路通北京。咋样活,都是活人。赵倩倩一笑,谢谢姚主任鼓励。

我靠什么活下去,我的目标是什么?姚贵的话仿佛提醒了赵倩倩。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看桌子上久久没有翻动的一本世界名著,黯然伤神了。

那天一上班,赵倩倩照例去姚贵的办公室,她伸手扣门,没有人答应,门锁住了。她就问马前斌,姚主任去哪里了?马前斌说,去市文化局开会。赵倩倩一听,有点失落,心里突然空荡荡的。她上了四楼。去四楼次数多了,对这个空旷的大房子,赵倩倩不再有神秘感,恐惧感,反而觉得那里很安静,是好去处。假如姚贵有事外出,她就一个人到四楼来,躺在沙发上读书或者补觉。有时候,她晚上失眠。栅栏门上链条锁的密码她知道,每次打开栅栏门,进去之后,重新锁上——这已成为习惯动作了。赵倩倩站在栅栏门前,摆弄着链条锁上的密码。她对上了密码,却怎么也打不开锁。她以为自己把密码记错了,人有时候,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她下到二楼办公室,翻开日记本,读了一遍密码。没错,一个数字也没错。为什么打不开呢?她正在纳闷,隐隐约约从紧闭的门里传来了声音,虽然像糖浆一样,但绝对是出自人的口腔。

赵倩倩站在栅栏门前,双脚迈不动了。展厅里传出来的声音如姚贵的毛笔字,歪歪扭扭的,但线条明晰。她屏住气细听,听着,听着,她的双手抓住了栅栏,仿佛要把手指头渗进那冰凉的铁中去。

不行,不行,姚主任,我有男朋友了。

那你肯定和男朋友做过了,怕啥?

不行!這样做,对不起他。

别傻了,这年头,只要自己受活就行,谁管别人?

不是那回事,我有我做人的底线。

好一个白莲!给脸你不要脸。你拒绝我,是不是?你去问问,单位上的哪一个女人敢拒绝我?连赵倩倩也不敢拒绝的,你算什么东西?你不想在这里干了,是不是?你想好,明天不来上班,就下楼去。

白莲不吭声了。

连姚贵粗重的出气声赵倩倩也能听清,那出气声蛮横而霸道。赵倩倩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她双手把铁栅栏越抓越紧了,她的十指仿佛和铁栅栏焊接在一起了。她想摇动,手却动不起来;她想喊叫,却喊不出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扇门,好像要用眼睛把门挑开,让真相大白。

不要,不要,我求你了,姚主任。白莲的声音如同残秋里的苍蝇,无力地飞动。

喊啥喊?多受活呀!姚贵的笑声像乌鸦扇动的翅膀,如同臭狗屎一样从门缝里挤出来了。

赵倩倩用一只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捶动着。

啊!

白莲一声尖叫。

赵倩倩已分辨不出是两个人呻吟还是一个人呻吟,她的手松开铁栅栏,跌坐在栅栏门前。

一片沉寂。四楼大厅沉寂了。文化艺术中心沉寂了。整个世界沉寂了。巨大的沉寂仿佛酷暑中一只狗伸出的舌头,无力地喘息。

赵倩倩站起来,跌跌爬爬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在沙发上呆坐着,木然地看着冷漠的墙壁。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她用双手紧捂着脸面,把哭声向回压压。

你是怯懦的,你太软弱,你恐惧恶人,恐惧恶行。怯懦本身就是罪恶。你目睹着他施暴却不敢挺身而出,你和他一样卑鄙无耻。你原谅罪恶,本身就是犯罪,你实际上已经成为姚贵的同谋了。你毫无良知,连做人最起码的良知都没有了。你太可耻了。赵倩倩的心在颤抖,身子在颤抖,她躺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

下午,赵倩倩没有上班。她躺在床上,身上压了两条被子,还是发抖。她在发烧。晚上,肖东要带她去医院急诊科看看。她说,看什么看,医院能看好吗?肖东笑了,医院是看病的地方,咋看不好?赵倩倩很不耐烦,死不了,你放心,睡一觉就好了。

第二天上班,赵倩倩第一个看到的是白莲。赵倩倩惊讶不已,白莲依旧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好像在她身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赵倩倩紧锁着眉头,心里一阵一阵悲哀,她不敢正眼去看白莲,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灼伤她的眼睛。白莲走到她跟前,伸出一双手来对她说,赵姐——白莲第一次没叫她赵副主任,你看,我昨天下午染了指甲,好看不好看?赵倩倩的目光在白莲伸出的十指上,心却在白莲的脸庞上——她试图从白莲的眉眼里窥视她的内心。白莲那张固有的、漂亮的脸蛋上洋溢着愉快的表情,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赵倩倩无奈地拿起了白莲的右手,仿佛托着沉重的手铐,托着用阿拉伯数字编排的密码。她看也没看,随口而说,好,好,色彩斑斓。白莲笑了,赵姐,你真不愧是作家。狗屁作家,我是一个怯懦的人——怯懦恶人,容忍恶行,我是一个无耻的人。当白莲和赵倩倩一同走进她的办公室以后,赵倩倩才发觉,白莲的眉眼里流露出来的是已经掩饰得十分疲倦的忧伤。她不是麻木的,她是无奈的。同情是对她的侮辱。如果你处在白莲的境地,你又能怎么样?赵倩倩对白莲有了十分真诚的尊敬。她在隐忍,她像真正的信徒一样忍受着。她背负着十字架去受苦。我们都苟活着,都卑微。你比白莲更卑微。刚来那一年,你不是和姚贵对抗过吗?结果呢?你还是屈服了。因为你屈服了,你才得到了恩赐,包括经济上的好处。因此,你还没有白莲纯洁,失了身的白莲比你纯洁得多,她的肉体被玷污了,可她的灵魂比你干净。你顺从了姚贵,而白莲未必内心里就顺从姚贵。

赵倩倩走进了姚贵的办公室。

姚贵正在摇头晃脑地欣赏自己的毛笔字,她刚一进去,姚贵就说,赵主任,来看看,这一幅咋样?赵倩倩没有看那幅字,抬起眼,不认识似的看着姚贵,目光从他那砖头似的脸上抹过去,扫了一眼他那夹杂白丝的清朝遗老式的头发,又回到了他的眉眼上,她试图从姚贵的面部捕捉他此刻的心情。你不是昨天又收拾了一个女孩儿吗?你的心里该是甜蜜蜜的吧?这不是你个人魅力的胜利,这是你手中权力的成果。姚贵说,叫你看字,看我干啥呀,不认识?赵倩倩生怕姚贵识破她的疑虑,就说,听说你昨天卖了几幅字,我想看看你高兴不高兴。姚贵说,小菜一碟,一个企业家买了三幅,本来要收六万的,熟人嘛,给了五万,也就收下了。赵倩倩说,还说小菜一碟,五万元是我一年的工资。赵倩倩心想,你就吹,再吹,你那臭字,一幅能卖五十块钱就不错了。姚贵说,其实卖字是卖书法家的名字呢。赵倩倩说,就是,你是大书法家,润笔费自然高。

赵倩倩这才觉得,姚贵收拾白莲仿佛喝了一口凉水一样简单。

姚贵给赵倩倩说,赵主任,咱们明天进一回省城,去找省厅的孙厅长,他答应给咱的“非遗”项目三十万,还没落实。赵倩倩说,去几个人?姚贵说,你,我,白莲和马前斌,加上司机,五个人。赵倩倩早就听单位的会计说,姚贵和省文化厅的一位副厅长有深交,每年,文化艺术中心都能从孙厅长那里要来三四十万。姚贵向孙厅长要钱比儿子向老子要钱还容易。这其中的奥秘,会计当然知道的,她没有给赵倩倩挑明,赵倩倩也明白几分。

姚贵他们到省城时已是下午五点了。

姚贵他们走进孙厅长办公室,孙厅长正在等姚贵。赵倩倩和白莲都是第一次进省厅,面对厅长,两个女人似乎都有点胆怯。而姚贵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不用孙厅长招呼,自个儿泡茶倒水。坐定以后,姚贵把赵倩倩和白莲给孙厅长作了介绍。赵倩倩一看,孙厅长西装革履,膘肥体壮,头发显然是染了的,发际中的白茬子不知趣地显露了出来,他的年纪和姚贵不差上下。孙厅长还没有开口,稀疏的眼睫毛一眨动,好像要从眼睛里向出掏话,喝水——不纯正的普通话中夹杂着陕北腔。赵倩倩端起了茶杯。赵倩倩一看,孙厅长放肆地盯着白莲,用臂膀触动了一下白莲,白莲也端起了茶杯。孙厅长抬起眼,他的眼泡比眼睛还踊跃,他又端详了几眼白莲,小白是哪个大学毕业的?白莲说,四川大学音乐系。孙厅长说,年轻人有前途,跟着你们姚主任好好干。白莲垂下了眼。姚贵说,小白,给厅长表个态嘛。白莲双手掬住茶杯,说,一定。孙厅长说,有什么困难,就给姚贵说,也可以找我直接说。白莲头也没抬,随口说,谢谢厅长。孙厅长离开了座位,拿了两张名片,一张给了赵倩倩,一张给了白莲。孙厅长递名片时,赵倩倩看见,孙厅长手背上的斑点如同贪婪的苍蝇。那只布满斑点的手在白莲的手上似乎不经意地触动了一下,随之,那些苍蝇仿佛在欢呼。

报告带来了没有?孙厅长问姚贵。姚贵从包里取出一纸文件给了孙厅长。孙厅长只扫了一眼就说,姚贵,你的口气太大了吧,要五十万,我们电话中咋說的?姚贵说,你厅长大人批多少算多少,我们打报告,自然要有些长头。孙厅长说,我哪次说话不算数?姚贵说,孙厅长对我们凤山县支持最大,我们牢记着,有机会就报答你。孙厅长一笑,这是我的责任,你们搞得好,我们当然要支持,都是为了我们的文化事业嘛。

说话间,到了下班时间。姚贵说,孙厅长,咱们去吃个便饭吧。孙厅长说,上面有规定,不能那样了。姚贵说,简单吃点,也给这两位女士和你交谈的机会。孙厅长说,那就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吧。姚贵说,西郊的玫瑰酒店,城乡结合部,人少,安静,不会惹麻烦的,我们一定保证首长安全。孙厅长当然明白“安全”是什么意思。他离开了座位。

赵倩倩事后也没明白,是酒醉了人,还是人自醉了。一路上,姚贵就说,孙厅长酒量大的很,喝两斤酒都没问题。果然,赵倩倩醉了,白莲醉了,孙厅长也好像醉了,而姚贵却没醉。一样的酒,为什么姚贵没有醉。况且,孙厅长喝得并不多,他怎么也醉了呢?从饭桌上下来,姚贵吩咐马前斌在四楼开了房。马前斌扶着孙厅长,司机扶着白莲,姚贵扶着赵倩倩。孙厅长醉酒的样子十分夸张,脚下踉跄,却面带微笑。马前斌把孙厅长扶在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上,给他脱了鞋。孙厅长四肢不收,平躺着。马前斌问姚贵,白莲咋办?姚贵说,有啥咋办的?你头里面装的是青泥?啊?白莲在酒醉中说,我死呀,叫我死,我,死,死了。难,难受。姚贵狠狠地瞪了马前斌一眼,嘴朝孙厅长的房间噘了噘。马前斌即刻明白了,他把白莲扶进去,放在孙厅长躺着的那张床上,给她脱了鞋。姚贵给孙厅长拉上门。他吩咐马前斌站在门外边,等里面没动静了再离开。

赵倩倩摇摇晃晃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她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她确实醉了。

第二天中午十点钟,孙厅长才从房间里出来。

白莲还在睡梦中。

7

赵倩倩走进家门时,肖东正在和女儿吃晚饭,肖东对她只一瞥,一句也没有问她,埋下头继续吃饭。女儿抬头,对她轻轻淡淡地说了一声,妈妈回来了。赵倩倩十分明朗地感觉到,对她充满敌意的家庭气氛,仿佛黑夜一样挺直身子,伫立在她的周围。虽然肖东和女儿都没有抱怨她什么,他们对她的不在乎使她失落,难堪。她放下包,洗了洗脸,坐在客厅里,慢悠悠地喝着茶。我该怎么办?是忍,还是和肖东挑明了,闹一回。即使她没有理,她也不心虚,不内疚,在这个家里,她就是单位上的姚贵,没理也要强占几分理,用对方的错误遮掩她的错误。尽管,在文化艺术中心,她屈辱地活着。回到家,她把自己的屈辱要原盘端给肖东。如果忍了,就等于默认了肖东对她的怀疑,如果闹一回,肖东也许将疑虑变成了肯定。尽管,肖东嘴上会给她认错,心中未必是这样。肖东和她不一样的地方是,有什么想法不说出来。赵倩倩十分为难,憋在心中很郁闷,可是,一旦发作,后果不可估计。

这一年来,她顺从了姚贵,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一块儿出去的次数确实多了点。这一次,她本来是不去的,她也知道,这种事情,姚贵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姚贵说,通知上没有说副主任不参加,咱交两个人的参会费就行了。姚贵一定要叫她去参加,她不好拒绝。这是她脆弱的性格所致。于是,她就答应了。其实,所谓的“全国文化艺术中心主任会议”只有一天半时间。开毕会,她和姚贵一同飞到了九寨沟,然后,又去了一趟长沙,七八天时间一晃而过了。她第一次觉得,和姚贵在一起的日子里,她轻松愉快,神情亢奋。姚贵对她体贴入微,照顾得十分周到,姚贵的为人和她刚到单位时判若两人。临回来的那天,她竟然对姚贵依依不舍,甚至感到姚贵原来对她的冷酷不是姚贵的错,而是她的错,女人,只有靠在男人的胸脯上才是安全的。即使她对姚贵百依百顺,俯首帖耳,有什么过错呢?她这才理解了“适者生存”的含义。不,你不是傍姚贵,不是为了小恩小惠,为了利益,你从感情上接纳了姚贵。你已经悄然无声地完成了从厌恶、排斥到尊敬、崇拜,甚至喜欢这个过程。赵倩倩觉得,她承认她和姚贵是一种情感关系,不存在权力依附,她并不卑鄙。至于说和肖东怎么算账,她以为,她不欠肖东什么。

等肖东和女儿吃毕晚饭,赵倩倩拿出来给女儿买的裙子,要女儿试一试,女儿看也不看,说她要做作业。赵倩倩讨了个没趣,又没理由责备女儿。肖东一声不吭地进了卧室,上了床,拿起一本小说,埋头看书。赵倩倩撵到卧室,一把夺下肖东手中的书本。

你是什么意思?

你还问我,你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出去游山玩水了,约会去了?

我没有这么认为,你心虚什么?只要你们单位上的人不这么认为,凤山县人不这么认为,就行了。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说,只有三天会议,出去了八天。叫我怎么相信?

我逛一逛有什么错?

没有什么错。你想想,你今年能在家里待多少天?十天半月去一趟省城,三天五天去一趟西水市,你和姚贵真的比县长还忙?

我出去是为了工作。

你就不想想,你把媛媛留给我,我又要上课,又要做饭,又要辅导媛媛的作业,我是什么感受?

你这是借口,我知道你咋想。

我想,你是我的婆娘,你不只是给姚贵当副主任。

你是想我和姚贵……

你和姚贵怎么样,你清楚。

我清楚啥?你不是说适者生存吗?你以为我和姚贵……你从中生事,节外生枝。

是我从中生事吗,你知道单位上的人背地里咋说吗?

爱咋说就咋说,我不管。

说你像狗一样跟着他。说你是他的……

他的情人,是不是?

我没有那样说。

两个人正在争吵着,媛媛走进来,把作业本子向地板上一抛,扭头走了。两个人这才住了嘴。

姚贵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四十天,他临走的前一天在单位召开全体职工会议。姚贵在会上说,我不在单位期间,由赵主任主持工作,单位的事由赵主任说了算。赵主任说的就是我说的,大小事都由她定夺,办公室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不要请示我,请示赵主任就行了。包括开支审批,都由赵主任一支笔做主。姚贵这么一说,大家并不觉得奇怪。这一年多来,就是姚贵在单位,许多事,也要听赵倩倩的。大家都觉得,赵倩倩已经把姚贵拿下了。

赵倩倩的办公室早已搬到了姚贵的隔壁。姚贵去了省城以后,她像姚贵一样,每顿吃饭时,不再上楼,她打电话叫马前斌给她把饭端到办公室。接到电话,马前斌很不高兴,他大概觉得,只有姚贵才配让他端饭,你也是给姚贵打工的,凭什么叫我给你端饭?马前斌就指使办公室另一个女人给赵倩倩把饭端上楼。不对呀,马前斌为什么只给姚贵端饭,不给我端饭,他这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他心中只有姚贵,没有我?这不行!赵倩倩这样想。第二天,到了吃饭时间,赵倩倩给马前斌打电话,要叫马前斌给她端饭。马前斌嘴上答应了,实际上没行动,还是叫办公室那个女人给赵倩倩端饭。

当天下午,赵倩倩就召开单位职工会议,她在会上说,姚主任临走时当着大家的面把艺术中心的事情全部交给了我,单位里的大小事由我说了算。这几天,有些人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不当一回事,我再重申一遍,我说的就是姚主任说的,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就等于把姚主任不当回事。我今天把话说清楚,如果有些人不把我放在眼里,自以为是,我也就手下不留情了。赵倩倩沉下脸,吊高了嗓门。大家都明白,赵倩倩是在说马前斌,可是,马前斌却装作不知道,并没有当场给赵倩倩认错,这使赵倩倩更加生气了,她将茶杯也在办公室桌上狠劲地一放,拉下脸说,一些人如果不想干,就走人。五条腿的马难寻,四条腿的马到处都是。我今天把话说在前面,到时候,有些人不要说我绝情。参加会议的干事们都垂下了头,不作声。马前斌尴尬地干咳了几声,一句话没说。

第二天,马前斌请了假,不来上班了。马前斌一连三天没有上班,赵倩倩便在全体职工会上宣布,撤销马前斌办公室主任职务,办公室主任由白莲担任。她刚一宣布完毕,一个叫王娟的女人站起来说,赵副主任,这事得由姚主任说了算。姚主任不在,你不能自作主张。赵倩倩瞅了王娟一眼。王娟有一对妩媚动人的大眼睛,浓密的头发染成了淡黄色。她轻薄地架起二郎腿,回敬了赵倩倩一眼。单位上的人都知道,王娟是姚贵公开的情人,得罪了王娟就等于得罪了姚贵,所以,大家都让王娟三分。赵倩倩说,这事我就定了,从今天起,办公室的事由白莲说了算。如果我不在单位,单位上的事由白莲负责,如果谁有意见去找县文化局,县委宣传部都可以。散会。大家都起身向门外走,王娟还在高声喊,赵倩倩,你不要太嚣张。

几天以后,赵倩倩吩咐白莲把王娟叫到她的办公室。王娟歪着脖子,对赵倩倩不屑一顾,她站在赵倩倩的办公室,看着窗外。赵倩倩满脸堆笑,坐呀,王娟。白莲给王娟泡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走出去了。王娟还是不坐,有啥话,你就说。赵倩倩抿了一口茶,说,王娟,我和文化局领导沟通了,派你去四方山乡搞扶贫,时间是两个月。王娟一听,触了电似的,即刻拧过了身喊那怎么行?赵倩倩说,是局领导和文化艺术中心共同安排的,扶贫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再说,你是创作干部,到山里去,到群众中去,也算是深入生活吧。王娟说,我的女儿上小学,我走了,没人接送。赵倩倩说,你看看,单位里的哪个女人没有孩子,自己的困难自己克服。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叫王凯开车送你进山。王娟那双好看的眼睛眨动了几下,一缕冰冷的光射向了赵倩倩。假如我不去呢?赵倩倩说,不去?不去就停发你两个月工资,并且要在全县通报批评。不知是说给赵倩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王娟喃喃地说,我要找姚贵。赵倩倩说,你现在就给姚贵打电话,他如果不叫你去,我明天替你去,单位里的事你来负责。王娟立时无话可说了。

王娟给姚贵拨了半天电话也没拨通,姚贵一直在通话中,王娟明白,是姚贵不接。王娟明明知道,是赵倩倩记恨她,她毫无办法。晚上,她再次给姚贵拨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她一想,就是姚贵知道,未必不叫她进山,她开始怀疑,姚贵和赵倩倩不只是正副职的关系,也许,姚贵和赵倩倩早已上床了。王娟把电话向床上一掷,拿丈夫出气,骂丈夫无能,骂丈夫没有撈到一官半职,女人被人欺负也管不了,骂丈夫白活了三十多岁。骂了一阵子,丈夫不还一句,她自个儿坐下来抹眼泪。

王娟是王凯用面包车送出县城的。走到半路,王凯接了个电话,是白莲打来的,白莲叫王凯赶快回去,说市文化局来人了,要去几个乡看文化室建设。王娟一听,说,我咋办?王凯说,赵副主任叫你步行到四方山乡。王娟一听,眼泪唰地下来了。这其实是赵倩倩吩咐给王凯的,她要用当年姚贵整她的办法来整王娟。

天黑尽了,王娟才跌跌爬爬地到了四方山乡政府。

姚贵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王娟被赵倩倩派到了山里去扶贫。他把赵倩倩叫到办公室,劈头就问,王娟呢?赵倩倩说,你已经知道了,还问啥?姚贵说,你咋能这样做事?赵倩倩说,我和局里的王局长沟通了的。姚贵说,我问过王局长了,他说是你的意思。赵倩倩说,是我的意思又咋了?你不是给单位上的人说,大小事由我定夺吗?我说的就是你说的。姚贵说,你打狗也要看主人。赵倩倩说,既然她是狗,就该打。你以后再宠她,我还要收拾她。姚贵说,那我就先收拾你。赵倩倩放声笑了,好一个姚贵!你收拾,你现在就收拾。你以为赵倩倩是一年前的赵倩倩吗?你以为赵倩倩可以随你摆布吗?姚贵听得眼睛一鼓一鼓的,老鼠眼再鼓也放不出凶光来,他粗话出口了,狗女人,翻天了?赵倩倩说,你才是狗男人,连狗都不如。你做的所有坏事,我了如指掌。姚贵说,我做啥坏事了?赵倩倩冷笑一声,还要我给你说出来吗?要说,我就去县纪委说。姚贵说,你敢?赵倩倩说,敢,啥事都敢做,和你一样。赵倩倩两只手抓住案桌,一鼓劲,将案桌掀翻了。案桌上的墨汁、毛笔、笔洗、宣纸、字画散落了一地。姚贵扑上来要扇赵倩倩耳光,赵倩倩一脚踢在了他的裤裆,姚贵怪叫一声,扑倒在地,他顺手拾起砚台的一个盖儿向赵倩倩扔去了,赵倩倩一躲闪,砚台打在了对面的一个镜框上,玻璃碎了一地。赵倩倩朝姚贵扑了过去,两个人扭打在了一块儿。

8

赵倩倩穿一身睡衣,半坐半躺在床上。她读的是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读着读着,她把书丢在了一边,迷迷糊糊的,连她自己都弄不清,她是在梦中,还是在一个情境中……

她和姚贵都没有来上班,单位的人以为他们两个开会去了。两天过去了,肖东来单位找她,说她并没有给他留下话,要去哪里开会。如果肖东来找她,姚贵的爱人肯定也要来单位找姚贵,姚贵的爱人还说,她给姚贵打了无数个电话,电话是通的,姚贵不接。那么,肖东也会给她打电话的。肖东,你不要打电话,不要打,我有大事要做,肖东……睡在赵倩倩旁边的肖东一看,赵倩倩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把书拿过去放在了床头柜上,说,不要说梦话了,睡觉吧,我没给你打电话。赵倩倩身子向下溜了溜,钻进了被窝,肖东关了灯。赵倩倩继续追赶着刚才的梦境……

48小时过去了。

姚贵和赵倩倩依然找不见。肖东和姚贵的爱人只好去找文化局的王局长,王局长派人来文化艺术中心了解情况,白莲说,这几天没有什么会议。姚主任和赵副主任也没有说去哪儿。白莲实话实说,前几天,两个主任吵嘴了,还扭打在一起,不知为了什么事情。王局长也觉得蹊跷,难解其中的缘故。他安排文化艺术中心和文化局的部分人继续寻找。

三天以后,依然找不到姚贵和赵倩倩。文化局给县公安局报了案。

县公安局刑侦队根据手机定位去寻找姚贵和赵倩倩。赵倩倩的手机已经打不通,不知是关了机,还是没有电了。姚贵的手机还能打通。根据定位得知,姚贵的手机就在凤山县文化艺术中心,他们先是分别打开了姚贵和赵倩倩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桌子上和沙发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两个人这三天来都没进办公室。

白莲忽然想起了四楼的展厅。

县公安局刑侦李队长他们几个上了四楼,再拨姚贵的电话时,电话已经打不通了。通向四楼的栅栏门用链条锁锁着。白莲告诉李队长,单位里的人这三四天没人进展厅。李队长叫白莲打开链条锁,白莲拨动了密码,锁却打不开,白莲一连转动了几次,还是打不开。李队长给凤山县武警中队拨了电话。气氛的紧张似乎来自白莲内心的紧张,她知道密码被人修改了,门才打不开。为什么要改变密码?肯定有人进去过,是谁?白莲越想越紧张。她站在栅栏门外,向里张望。这时候武警中队来了两个战士,他们铰断了链条锁,门开了。单位里的人被拦在栅栏门以外,几个干警进了展厅。

气氛如同夏天的太阳一样刺眼,紧张。

不一会儿,李队长出来了。他命令单位里的所有人到楼下去。文化艺术中心门前拉了一道警戒线。

消息很快在凤山县传开了。

肖东赶到县文化艺术中心一看,单位里的人都站在楼下,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冷峻的。他急忙问白莲,出啥事了?白莲摇摇头,她脸色苍白,一双手也在发抖。肖东抓住白莲的一条胳膊说,白莲,给我说实话,倩倩她……白莲眼里含着泪说,好像在展厅里。肖东一听,蹲在地上,抱住头,号啕大哭。

两副担架抬着两个人下了楼。他们的头和身子被白布单蒙着。两个人被抬上了救护车。肖东和姚贵的爱人要向跟前冲,被公安干警拦住了。

救护车开走了。楼下的人开始四散而去。肖东听见有人说,姚贵的胸口扎着一把刀子。血流得满地都是。赵倩倩哭了,嘤嘤的,孩子一样,突然,她大叫一声,他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没有杀人!肖东,我没有杀他!

肖东被惊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说倩倩,你做啥梦哩?把我都喊醒了。

赵倩倩翻身坐起来,惊魂未定地看着黑夜。黑夜像破不开的密码一样,散乱地堆放在房间里。你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梦?她悄然看见姚贵那双冷酷的眼睛在注视着她。她记得,姚贵给她说过,他看了一部法国的电影。她问姚贵,什么电影?姚贵说,名字忘记了,讲述女犯人的故事。姚贵说,那时候的女犯人一进监狱就要进行检视。她很好奇,怎么检视?姚贵回过头来先是严肃地看了赵倩倩一眼,才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女犯人被脱得一丝不挂。她说这不是侮辱犯人吗?姚贵说,不,监狱里的监管人员是要告诉这些漂亮的年轻女人,在这里,你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性,一个犯人。她一听,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她冷冷地看了姚贵一眼说,现在,我该穿上衣服了吗?姚贵说,当然,当然。你已经穿上了衣服。赵倩倩问自己,你以为,你穿上衣服就人模人样了吗,就有尊严了吗?和姚贵共事的这几年,你失去的还少吗?在黑暗中,赵倩倩责问自己,心中隐隐作痛。她双手掩着脸庞,泪水从指缝中挤出来,她已是泪流满面了。肖东又睡着了。黎明像初春時节树上沁出的嫩芽,在窗外生长。肖东在梦中念叨,你的,密码,密码……

责任编辑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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