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信号

2020-05-25 09:04徐贵祥
清明 2020年3期
关键词:少校

徐贵祥

谭晓琪是从清明节开始怀疑父亲的。

起因是母亲的遗像。以往节假日,谭晓琪会选择父亲不在场的时候,在遗像前凝视片刻。这张照片是母亲出席州妇联代表大会那年照的,照片上的母亲眉眼含笑,好像还有几分羞涩,尽管照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已经三十七岁了。母亲也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跟随父亲来到锦绣中学,十几年相濡以沫。在最艰苦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一样,卷起裤腿挑大粪种白菜。那些年,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其乐融融。夏日晚上,一家三口围坐在小院中间的石板桌边,吃着简单的饭菜,沐浴着山里的月光,有说有笑。小院里种有樱桃树和石榴树,春夏之交,满院子姹紫嫣红。那是多么温馨的生活啊!

母亲住院的那个月,谭晓琪刚刚十一岁,小学还没毕业,正在面临升学考试。

那天,她跟着父亲到了阿坝州第一人民医院。母亲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双失神的眼睛看见了女儿,骤然放光,可是医生不让母亲多说话,谭晓琪也没有多说话,甚至没有哭,只是跪在母亲的病床前,抓住母亲没有血色皮包骨头的手,她想把那只冰凉的手焐热,她想通过她的手,把她的气血传递给母亲。母亲说,孩子,别难过,妈妈会好起来的,妈妈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她说,妈妈,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让我守在你身边吧,我不让死神靠近你一步!

母亲笑了,那凄婉的一笑谭晓琪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说,傻孩子,你还那么小,妈妈这里不用你守候。回去吧,你考出了好成绩,就是给妈妈治病的灵丹妙药。

母亲这句安慰她的话,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却燃起了无限的希望,她真的相信了母亲的话,她真的以为她考出好成绩就能够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抢回来。

后来的两个星期,她没再去医院,她没日没夜地复习。她的成绩本来在班里就名列前茅,几乎所有的课程都难不住她。她记住了母亲的那句话,她考出好成绩就是给母亲治病的灵丹妙药。她执拗地认为这不是母亲说的,这是上帝说的。母亲的生命,就寄托在她的勤奋上。

在那次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中,她考出了全校第三名的好成绩。然而,母亲还是去世了。在最初的那几年,她一直自责自己不够努力,对不起母亲,自己没有考出最好的成绩,才没能给母亲换来灵丹妙药。母亲的去世,都是她造成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除了学习,她基本上没有别的爱好。她常常背着母亲伫立在母亲的遗像前,泪流满面,向母亲忏悔。对不起妈妈,我没能救下你,我太让你失望了。

父亲很快就察觉了她的反常,甚至担心她患上了心理疾病。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父亲谭恒杰和她坐在小院里,父亲说,孩子你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想念妈妈,我也想念,你看那月亮,你妈妈就在月亮上面看着我们。你知道你妈妈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她说,妈妈最希望看到我考出好成绩,我要是考出好成绩,上帝就会怜悯我,就会把死神从妈妈的身边赶走。可是我没有做到,上帝对我失望了。

父亲说,孩子,上帝没有失望,你妈妈也没有失望。你妈妈最后是微笑着走的。你妈妈说,我的孩子,她承受了那么多的压力,忍住了那么多悲痛,还考出了好成绩,她是我的好孩子。

她问,妈妈真是这么说的吗?

父亲说,是的。妈妈不仅希望你考出好成绩,更希望你不要被悲痛和思念击垮,希望你健康地成长,快乐地生活。你失去了妈妈,还有爸爸,爸爸永远是你的保护神。

她突然说,爸爸,你会给我找一个后妈吗?

谭恒杰沉默了片刻说,不会,孩子,爸爸向你保证,爸爸不会离开你,爸爸不会抛弃你。

那次谈话之后,谭晓琪苍白了许久的脸色才逐渐恢复了红润。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父亲破天荒地带她到成都旅游了一次。

上大学这几年,节假日她总要回家,有时候还帮父亲批改作业。父亲希望她当一名教师。她一直没有表态,她想听听母亲的意见。而每当她面对母亲的遗像时,母亲总是微笑着无言地看着她,母亲再也不会给她拿主意了。

这次清明节回来,当然是为了祭奠母亲。但是这次她有些意外地发现,父亲的生活有规律了,家里好像比过去整洁了很多。她甚至产生了幻觉,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

她不动声色,暗暗地观察父亲谭恒杰,她发现父亲的气色也比过去好多了,苍老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当晚吃饭的时候,父亲自斟自饮地喝了二两小酒,还给她倒了一小杯酒,这可是前所未有啊。

清明节后的第二天,她就要返校了。那天早晨,父亲起床很早,一直在小院里徘徊。她也早早地醒了,看见父亲踯躅的背影。父亲好像有一肚子心事,看着樱桃树,像在给学生上课似的。

她懒洋洋地起床,到院子里洗漱完毕,回卧室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堂屋条案上母亲的遗像不见了。这件事来得突兀。她在堂屋怔了很久,琢磨这件事情的深层含义。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父亲在恋爱。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感觉天都快要塌下来了。父亲怎么可能――恋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两个字用在父亲的身上合适吗?不,绝不!

父亲把母亲的遗像收了起来,在母亲离开人世九年之后,在她即将离家返校的最后一天,父亲这么做,也许是给她一个暗示。她揣摩,父亲今天有话要对她说。

果然,吃早点的时候,她发现父亲的神情很不自然,几次欲言又止。后来父亲说,琪琪,今天就回学校,能不能多住一天?

她喝着汤,半天才头也不抬地说,有什么事情吗?

父亲看了看她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爸爸有点想法,可是不知道從何说起。

谭晓琪放下筷子说,爸爸,你是不是打算给我找一个后妈?

谭恒杰垂下头,一脸无地自容的样子。他说,琪琪,你听我说……情况是这样的……

谭晓琪拿过一只煮鸡蛋,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很残忍的样子,揉了几下,抬起头来,盯着谭恒杰说,说吧,我听着呢。

谭恒杰怔怔地看着女儿,很久,很久,脸色终于黯淡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也许爸爸不该这么想,可是,爸爸并没有做错什么,你要是不能接受,那就算了,这件事情不再提了。

谭恒杰说完,就起身离开餐桌,那一瞬间,她突然发现父亲起身有些费劲,步伐有些迟缓。

本来计划下午返校的,但是那天父亲上班后,谭晓琪就背着自己的双肩包上路了。出门前,她从五斗橱里找出了母亲的遗像,又重新把它放回堂屋的条案上——这就是她的态度。

坐在车上,谭晓琪渐渐冷静下来,她心里有点隐隐的难受。母亲去世之后的这些年,父親和她相依为命,爹娘的担子一肩挑,使她很快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小院里的生活还是生机勃勃,樱桃树和石榴树红了一年又一年,她在红花绿叶的映照下长大了,也懂事了。她相信,她虽然没有给母亲弄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是如果她考出好成绩,仍然能给父亲带来心灵的慰藉。上了初中和高中,她根本就不用父亲督促指导了,她在自己的小屋里,悄无声息地把父亲希望她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几乎每天晚上,父亲都陪她学习,冬天里还时不时地到她屋里给她的火塘换换火,打开窗子通通气。直到初中毕业,谭恒杰还给她烧洗脚水,看着她入睡,父亲才会回自己卧室睡觉。

谭晓琪和谭恒杰相依为命,在任何事情上,父女俩都是默契的。父亲工资不高,却一直接济那些贫困生。为了支持父亲,考上大学之后,她参加了贫困生的“自立社”,卖过报纸,收过垃圾,周末到麦当劳当服务员。同乡同学董杉杉说她装穷,一个中学校长的女儿,干嘛要把自己弄到贫困生的行列里。她笑笑说,中学校长的女儿又不是千金小姐,为什么就不能勤工俭学?

应该说,她是让父亲谭恒杰满意的。去年暑假,她发现父亲比过去话更少了,沉默的时间多了,她突然意识到在她离家的日子里,父亲会寂寞。谭恒杰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爱好。这时候她才有一丝不安。

那次,她和董杉杉到都江堰的宠物市场,买了一条京巴狗。没有想到,当她和董杉杉兴冲冲地把狗带回去的时候,父亲谭恒杰却长时间一言不发。之后谭恒杰才叹了一口气说,琪琪,你看爸爸像个养狗的人吗?爸爸还没有老到那一步啊!

她说,爸爸,你这个看法太陈旧了,并不是老年人才养动物,家里多个生命,就多一些生机。我不在家的时候,它给你做伴,也免得你寂寞。

谭恒杰淡淡一笑说,难道一条狗就能让爸爸不寂寞了?

她委屈地说,这是我打工挣的钱买的,爸爸,你要是不喜欢,我再把它卖掉。

谭恒杰沉默了一会儿,蹲下去,摸摸狗的脑袋,小狗一翻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很享受的样子,幸福地看着父亲。谭恒杰起身说,留下吧,就当我养了个儿子。

现在,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亮光,似乎捕捉到了某种信息。

那个寒假南方下了大雪,很多地方公路被阻断,长途汽车一直在路上爬行了六个小时,才辗转到家。回到家里,谭恒杰给她拍打身上积雪的时候,她却意外地发现有个女人在她家小厨房忙活。父亲介绍说,这是学校新聘的校工谢师傅,听说你回来了,到咱家帮忙做几个菜。

谢师傅走到厨房外面和她打招呼,用围裙擦拭着手说,姑娘回来了,累了吧,洗洗歇歇,饭菜一会儿就好。说着,还颠颠地打了一盆热水,端在洗脸架上。

她说,哦,谢谢!

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眼里落进了一粒沙子。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竟然不知道该对她热情点还是冷淡点。女人四十出头,咧嘴干笑的样子让她心里很别扭。尤其是女人穿着一件碎花红袄,让她感到滑稽。

进了自己房间,放下东西后她问父亲,这个谢师傅是什么时候聘的,我原先怎么没见过?

谭恒杰似乎有些不自然,快一年了,你放假,锦绣中学也放假,总是失之交臂。

她说,那她这次为什么没有回家?

父亲说,她的两个孩子,大儿子跟你一样,在成都上大学。老二在咱们学校,是个尖子生。寒假到成都,跟他哥哥一起打工挣学费去了。她在家里没什么事,听说你要回来,提出来晚回家两天,给咱家帮帮忙。

谭晓琪看了看父亲,淡淡一笑说,听说我要回来,我回来跟她有什么关系?

谭恒杰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抬起头来,这一次父亲的眼神有些变化,里面有责备的成分。琪琪,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是不是认为……

她赶紧打断了父亲的话说,我什么也没有认为,我只是觉得我们家里不该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谭恒杰看着她,勉强一笑说,不是凭空多出一个人,而是有个人临时来帮忙做点事,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可以不让她来了。

谭晓琪说,那倒不必了,有人照顾爸爸我还巴不得呢。

谭恒杰看了看她,没有做声。

谢师傅端出来一个木头盘子,这是山里农家来客的时候用的。这个盘子也让谭晓琪看着不顺眼。她在恍惚之间觉得她的家变土了。这个女人的到来,会让她的家在不知不觉中土得掉渣。谢师傅把菜一一摆好,居然还烫了一壶热酒。这壶热酒又让谭晓琪感到不快,不知道是因为谢师傅的无微不至,还是她对父亲喝酒的抵制。

桌上摆了三副碗筷。谭恒杰招呼说,谢师傅,趁热吃吧,一会儿再收拾。

谢师傅把东西摆好,又从厨房里端出酒精炉,把一个小铁锅放在上面,点着火后看了看谭晓琪。谭晓琪没有说话。

谭恒杰说,琪琪,招呼阿姨一起吃饭。

谭晓琪无动于衷,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

谢师傅显然感受到了谭晓琪的冷淡,搓着手,干笑着说,这……这,谭校长,你们爷儿俩吃吧,我就不在这吃了。我回去还有事呢。

谭恒杰愕然道,怎么,不是说好了今晚在我家做饭在我家吃饭吗?你不在我家吃这顿饭,我还得付你工钱啊!

父亲显然想用玩笑话调解气氛,谢师傅却当真了,赶紧摆手说,谭校长,怎么能这样说啊,就是烧个火,要什么工钱啊。姑娘你将就着吃点,陪你爸爸喝杯酒。我走了。

谭恒杰站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谢师傅,请你坐下,为什么不能在我老谭家吃顿饭?外面下着雪,食堂的灶火也封了,天寒地冻,你往哪里去?

谭恒杰的嗓音有点颤抖,说完这话,看着女儿,眼里闪烁着责备和祈求。谭晓琪把脸偏向一边。

谢师傅被吓住了,脸都白了,连连摆手说,谭校长,你别生气,我真的得回去,刚才接到家里电话,羊圈被雪压倒了,我得回家修羊圈呢。谢师傅说着,解开围裙,变戏法似的从棉袄里掏出一个小手机。

谭恒杰说,胡扯,你两个儿子都在成都,谁给你打电话修羊圈。就是真的,也得吃了饭再走。十几里的山路呢。

谭晓琪终于觉得自己过分了,开了金口说,谢师傅,坐下来一起吃吧,吃完饭再走,你看我爸爸都摆好碗筷了。

谢师傅的目光落在桌面上,看着那三副碗筷,但她最终没有坐下。谢师傅说,我真的有事,再说,我也不饿。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把围裙挂好,就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飞也似的冲进院子。

寒假的第一顿晚餐,谭恒杰喝醉了,他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那一夜,谭晓琪也很后悔。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第二天早上,她想向父亲表示歉意,没有想到,酒醒之后的谭恒杰反而过来安慰她。琪琪,爸爸昨晚想了很多。其实爸爸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没有做错。爸爸是个校长,爸爸应该注意……生活细节。

寒假结束,她和董杉杉一起返校,路上聊起了这件事情。董杉杉说,你说的是珞巴寨的谢大芬啊,你爸爸是谢大芬的恩人啊。

她瞪着眼睛看董杉杉,问为什么是恩人。董杉杉说,资助谢大芬的儿子啊,你爸爸在锦绣中学这么多年,前后资助的学生少说也有二十个。

董杉杉这么一说,她也就释然了。没错,父亲确实是这样的人,两袖清风,却又助人为乐。而且事实证明,父亲资助的学生,都品学兼优。这样一想,她就更内疚了,像谢大芬那样的人,对父亲感恩是正常的,偶尔到家里帮忙做饭洗衣什么的,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次清明节回家,谢大芬倒是没有出现。谭晓琪夜里动过念头,想了解一下谢大芬的情况。到了白天,她又迟疑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谭恒杰不再提谢师傅了,谢师傅也不在家里出现了,谭晓琪不想没事找事,不想把她和父亲刚刚修复的关系又弄得剑拔弩张。

然而事情的发展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终于发生了“遗像”事件。前思后想,谭晓琪的心里很不平静。要说她从来没有想过父亲谭恒杰的感情问题,那不是事实。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可能对父亲的精神需求一无所知。她在和董杉杉一起聊天的时候,甚至提出要给她父亲介绍个伴侣。董杉杉说,你要是真心这么想,我倒是有个主意,还用满世界找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个谢师傅,是个寡妇。

谭晓琪的脸倏然涨红了,圆睁着眼睛怒视董杉杉说,你胡说什么,你把我爸爸看成什么人了?

董杉杉傻呵呵地看着她说,你急什么呀,谢大芬一直跟别人念叨,来世要给你爸爸当牛做马。干嘛要等到来世啊,现在就嫁给你爸爸,有个照应,两个苦瓜一根藤啊!

谭晓琪说,董杉杉,你太过分了!我爸爸需要的是妻子,是伴侣,而不是丫环老妈子!我爸爸就是再婚,也应该找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什么感恩的农妇,只会做饭洗衣的校工。你听明白了吗?

那次把董杉杉训斥了一顿之后,谭晓琪开始原谅自己了,开始为自己寻找解脱的理由。原来她并不是反对父亲再婚,她只是反对父亲和那个谢师傅来往。谭恒杰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是个中学校长,即便再婚,他也应该找一个有品位的,最好能在性格上和母亲有相似之处。

五一节放假三天,她本来想回家一趟,跟父亲好好谈谈,如果父亲同那个谢师傅真的有那份情感,她将不再阻拦,也许,她会同那个土包子后妈相处得很好。可是五一长假她没有回去,因为班级要组织义务劳动,她是班干部,不参加说不过去。

她哪里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呢?

这天下午是选修课,谭晓琪拐上六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二十二分了,离上课还有八分钟。她习惯性地停顿下来,右手伸到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调整到振动状态。正在此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似乎还有点心慌。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登楼的时候走得太快,脑子有点缺氧吧。这样一想,她就没有怎么在意,把手机关了,然后穿过二十多米长的走廊,走进教室。正要坐下,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直冒金星,差点儿跌倒了。她在心里刚嘀咕一声见鬼,就听见有人喊,地震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窗外,紧张地看着外面的参照物,有几个人的屁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悬空了,脚后跟也离开了地面,随时准备把自己发射出去。

寂静了一阵之后,讲台上的杨教授扶了扶眼镜,厉声喝道,谁在那里造谣?

下面没了动静。杨教授说,午休还没有睡醒吗?大白天说梦话,哪里来的地震?

下面有人嘀咕说,刚才好像有点儿动静呢,前两天传说蟾蜍上街了。

杨教授说,小道消息,以讹传讹,不要制造恐怖情绪,我们接着上课。关于道德的市场,我们必须重新认识马克斯·韦伯……今天我们重点讨论道德立场及道德认同……

教授平稳的语调就像一剂镇定药,瞬间就把蠢蠢欲动的惊疑压下去了。谭晓琪支着腮帮往窗外看了看,蓝天白云依旧,青山绿水照常。连晕眩和心慌也没有再次出现过。鬼使神差一般,她还是把手伸进了裤兜,准确地摸到了开关键,打开了手机。

杨教授不容置疑的手势在头顶上方潇洒地舞动着,“在经济学世界中,拥有真正美德的个体可以以进化式稳定的形式生存下来。前提是,对政治诚实品格的甄别不那么昂贵而且是可信的……”

突然,谭晓琪感到大腿外侧一阵颤栗,痒酥酥的。手机在振动。她把手机悄悄掏出来,低头看了一眼。短信是父亲发来的,只有两个字——我在。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后续的文字跟上來。

我在?我在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说,我在上课;也许是说,我在家里;也许是说……总而言之,语焉不详。

谭晓琪快速给父亲回了个短信:我在上课,一会儿聊。

然后,谭晓琪就开始集中精力听课。杨教授正在阐述马克斯·韦伯的“目的理性”和“价值理性”的二分法。父亲虽然也是个教师,而且是个中学校长,但却没有大学教授这样的风度和气派。父亲和他身边的那些乡村干部和农民没有太大的区别,尽管他曾经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

听了一会儿课,谭晓琪发现自己还是不能全心全意,有点心猿意马,心里空落落的,于是又取出手机。没有看见父亲的回信,这让她有点意外。她回忆关机和重新开机的时间,突然怔住了。父亲发来短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分钟,也就是说,父亲发来短信的时候,正好是她感到晕眩和恶心的时候,正是她感到脆弱和恐惧的时候。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来这么个半截子短信呢?难道,是因为某种感应,难道,是心有灵犀,难道……

倏然,一道火花像闪电一样在谭晓琪的脑海里划过,浩瀚宇宙顿时一片苍茫。谭晓琪连想也没想,就从课桌后面站了起来,大义凛然,旁若无人,飞也似的冲出教室。

同学们和杨教授始而愕然,继而困惑。杨教授冲着谭晓琪的背影喊,谭晓琪同学,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一片突如其来的山摇地动。这时候一个声音破门而入——地震啦,紧急疏散!

转眼之间,操场上已经人山人海。

锦绣中学校长谭恒杰是一个很注意形象的人,即使是大热天气,老式衬衣风纪扣也是一丝不苟。手机这东西,他是很少往裤兜里装的,认为不雅观。人们很少看见谭恒杰当众用手机打电话。

但这天下午例外,刚要走出办公室,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物件被埋在一堆作业本里,露出一角。谭恒杰停住步子,想了想,又转身回到办公室,把手机揣在裤兜里。

这天下午没有课,他是到教学楼巡视上课情况的,他尤其不放心的是几个初三班,临近中考了,孩子们脑子里的弦绷得很紧。平时谭恒杰要求老师们绝不手软,精益求精。他崇尚“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学精神,因此学生们都怕这位不苟言笑的校长,觉得他很不慈祥,很不通情达理。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下午谭恒杰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孩子们挺苦的,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和高分率,把他们逼得直不起腰。当初女儿在这所中学读书的时候,就曾经很叛逆地说学校不人道,把学生往死里逼,年复一年就是为了得到县里的那面优胜红旗,拿学生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做赌注,导致所有的学校都红了眼,恶性循环,培养出了一些高材生,也培养了一批精神侏儒。

女儿说这话,并不是替她自己抗争,主要是为董杉杉打抱不平。董杉杉的成绩实在太差了,几次摸底测验,都是倒数,搞得经常夜里说梦话,一听说测验手就发抖。女儿说,科举制度害死人,像董杉杉这样的,本来考个职业高中绰绰有余,可就因为你们要抓高中升学率,害得她都快疯掉了。爸爸,我真不明白,你们是希望学生成为一个低分但是健康有用的人,还是当一个高分无能的人?

谭恒杰当然不能接受女儿这样的诘问,反驳说,什么叫高分低能,你每次都能考个好成绩,难道你认为自己低能?

女儿说,可我是以丧失童年的欢乐为代价的。我没有童年!再说,人与人不一样,你和妈妈都是教师,有条件充当教育上的法西斯,可董杉杉她家是农民,先天不足,过去因为经常要带弟弟妹妹,分了不少心,学到这个程度已经难能可贵了,你们还要她怎么样?

谭恒杰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女儿刮目相看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女儿大了,有些观点让他愕然。女儿的那些想法他不能接受,但他也不能否定。他从来没有动过女儿一根手指头,也从来没有暴跳如雷。他在女儿面前表达他的愤怒和委屈最严重的方式就是坐在饭桌边一言不发,长时间一言不发,并且喘粗气。

毕竟,这一切都过去了,女儿从初中到高中都是优秀的,最终考进了本省的重点大学。董杉杉踉踉跄跄也考进了大专。在送女儿到学校报到的路上,女儿说,爸爸,也许你是对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他明白女儿的意思,他发现女儿不仅长大了,而且成熟了,从身体到思想。而他,却老了,也是从身体到思想。这以后,他发现女儿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他的老师。每逢节假日,女儿回来,不仅给他带回来城里的新鲜气息,还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活理念,使他的眉眼在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慈祥,工作中多了几分宽松。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来说,好女儿也是一所好学校。

女儿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使用手机。当然,他不可能花很多工夫来鼓捣这个玩意儿,手机对他来说,仅限于接听电话和收发短信。

现在,谭恒杰就揣着女儿花五百块钱给他买的老人机,迈着乡村人民教师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出了老大一把年纪的办公平房,走过了黄土铺就的简易操场,走上了教学楼的楼梯。

在楼梯的拐弯处,他站住了。他看见有几个低年级的孩子正在玩耍,一个孩子在跳绳。他的心突然紧了一下,连忙喝了一声,别跳了,楼板不结实,当心跳塌了。那个孩子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一吐舌头,猫腰躲在另外一个学生的身后。另一个胆大些的学生问,谭校长,这水泥钢筋的楼板还能跳塌吗?

谭恒杰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那个学生,突然觉得眼前出现了重影,他打了一个趔趄,再直起腰的时候,眼前还是重影,那个学生和学生背后的栏杆,以及远处的山峦似乎都在晃动。脚下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大声响。

那个跳绳的学生吓呆了,嘴里喃喃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把楼板跳塌……

不好,地震了!一个声音从谭恒杰的心底蹦出,越过喉咙,直接冲口而出。谭恒杰喊完了这一声,飞奔上楼,吆喝师生撤离。

此时教学楼上已经乱成一片,谭恒杰大声命令,学生在前,老师在后,不要拥挤,都到操场集合!

谭晓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到宿舍,她只来得及换了一双运动鞋,带上仅有的三百元钱,便冲出宿舍楼。目标非常明确,直奔公共汽车站,再转到长途汽车乘车点。这条路她已經走熟了。

此时此刻,她感觉她就是一个超人,身体异乎寻常的轻盈,像是在城市的上空飞翔。在从学校大门到公共汽车站的五百米距离上,在从公共汽车站到长途汽车乘车点的三百米距离上,她就像一枚出膛的炮弹一样,耳边呼呼生风。

这时候街面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她仿佛听见人们在惊惶失措地喊,地震了,地震了,震中在哪里?

她顾不上他们了,她把那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和乱糟糟的人流,全都甩在了身后。三十分钟后,她已经赶到长途汽车乘车点,眼看着一辆开往都江堰的客车绝尘而去。她穿过议论纷纷神情复杂的旅客们,把脑袋伸进乘车点问询处问了一下,下一班车还有一个小时。

她二话不说,蹽腿就追。

在学校,她不是体育健将,长跑短跑都不行。但是这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她扑向渐行渐远的长途汽车的时候,她感到两条腿有如神助,似乎脚不沾地,就像她小时候曾经在连环画里看到的那匹叫“草上飞”的骏马。她的两条胳膊摆动的幅度不大,似乎有一股力量托着她,使她的身体轻盈欲飞。大约追了一百米左右,老天爷又帮了她一个忙,长途汽车斜斜地在路边停下了。她倒吸一口冷气,憋足了劲儿进行最后的冲刺。好了,就在汽车打正方向重新上路的刹那,她冲到了车门边。

上车之后,她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四处张望。司机还兼着售票员,说,不急,先找座位坐下再说。

左边倒数第三排有个平头男人,看了谭晓琪一眼,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把身边空位上的旅行包拎起,塞到行李架上,给谭晓琪腾出一个座位。

谭晓琪向男人投去感激的一瞥,顺势坐下了。

平头男人点点头,向她微笑一下。

坐稳之后,谭晓琪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还是“我在”那两个字。她先拨打了父亲的手机号码,长时间的嘟音之后,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电子语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她的眼前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

接着拨董杉杉的电话,刚要说话,杉杉说,晓琪,你先等一下,我有重要的电话要接听,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说完,不由分说把线收了。谭晓琪的脸一下子就紫了,攥着手机发呆。

尽管车子颠簸得厉害,身边的男人却纹丝不动,两眼始终平视前方,目不斜视。谭晓琪禁不住扭脸扫了他一眼。这男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理着平头,上身穿着黑黄相间的条纹长袖衬衣,下身一条深绿色长裤,表情有点冷峻。谭晓琪此刻没有心思过多地研究他,不过在心里多了几分安全感。这时候她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谢谢!

男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停顿了两秒钟后才说,不客气——声音还算平静。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董杉杉把电话打了过来,谭晓琪劈头就是一句,董杉杉你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谈情说爱!

董杉杉说,别急啊,出了什么事啊,你是不是要跟我说地震了,我早知道了,已经上街了。

谭晓琪说,我已经在回三川县的路上了。你还不赶紧出发?

董杉杉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在三川县,确认了吗?

谭晓琪火冒三丈地说,我监测的,我就是地震仪!

谭晓琪同董杉杉通电话的时候,车内的人都在看着她。这中间,其他乘客的手机也来了信息,十几张嘴巴对着手机歇斯底里地叫喊,多数都是询问地震的情况。等谭晓琪打完电话,邻座的一个老汉扯着谭晓琪的胳膊问,闺女,是三川县发生地震了吗?有多大啊,有没有死人啊?

谭晓琪说,我跟你们一样,情况不明。有电话的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前排一个穿花格子T恤衫的小伙子说,电话打不通啊,都江堰都不通了,说网络繁忙,看来凶多吉少。阿妹,你怎么知道地震震中在三川县?

谭晓琪说,预感。

花格子说,你可得搞准了,不要凭空瞎说,扰乱社会治安,破坏社会稳定,吃不了兜著走啊!

谭晓琪说,信不信由你。

一片乱哄哄的时候,邻座的男人仍然一言不发,也不东张西望,但谭晓琪注意到,他的神色似乎凝重起来了。有好长一阵,他不再平视前方,而是把脑袋偏转三十度,凝视窗外某个地方。

谭恒杰经历过地震,但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地震。他也曾经担心过地震,并对这幢教学楼的质量忧心忡忡,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过,等今年高考结束,如果还能保持全县升学率第一的成绩,他就要向县教育局打报告,加固这幢教学楼。去年山洪暴发的时候,他曾指令四楼以上的班级在操场上课,结果被县里批评了一顿,说他危言耸听,搞得人心惶惶,差点儿把他的校长职务给撸了。

前几天他还在琢磨,等今年高考结束,如果县里再不拨款加固教学楼,他要么辞职,要么就带着师生到县政府门口请愿。

可是,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第一波地震出现后,谭恒杰首先冲上教学楼,喝令师生放下手中的一切东西,立即疏散。他把几个钻在桌子下面的学生扯了出来,推到门外,并要求老师们做同样的事情。

他是在三层楼的拐弯处负伤的,当时他正指挥拥挤的学生疏散,防止被踩压,尤其要防止学生冲破栏杆造成跌伤。

半分钟后,学生已经疏散了大半。这时候他才开始寻找藏身之地,他选择了三楼的拐弯处,那里有三面墙壁。而一旦整个楼房坍塌,千钧一发之际,他会纵身一跃,扑到楼梯下,至于以后再发生什么,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非常清楚,他必须是这个教学楼里最后一个撤离的人,否则就是生不如死,否则他就不配当这个校长。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还有过一丝后悔,在去年接受处分的时候,他没有趁热打铁索性把校长的职务给辞了,如果他不是校长了,那么救人救到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撤离,而不必等到最后。

当然,这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他很快就为这个念头感到羞耻了。即便他不当校长了,他也还是一名教师,学为人师,行为人范,这是对教师的基本要求。何况,倘若他纵身逃生,那些孩子怎么办?他无法面对他们的家长,他的灵魂将永远不得安宁,那不是生不如死又是什么?

在最后一批学生从五楼滚下来之前,四楼的阳台开始倾斜,一块水泥板准确地砸在谭恒杰的肩上,他被砸趴下了。仰起头来他看见教导主任覃千秋、语文老师张洛亚和数学老师吴宗弘,每个人怀抱手推,带着七八个失魂落魄连路都走不动的学生,跌跌撞撞滚了下来。后面还有女教师林嘉平,眼镜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正拽着两个学生往下摸索。

谭恒杰高声问了一句,上面还有人没有?

林嘉平说,应该没有了,我喊了两遍。

谭恒杰说,好,不要慌张,快速通过,我在最后。

谭恒杰这句话很起作用,学生们看着重新站起来的谭恒杰,心里稳定了不少,又有三个学生顺利地下到一楼,连滚带爬地脱离了险境。突然,谭恒杰看见已经倾斜的楼上好像还跳动着一团红色,一个女孩子的两只胳膊像一根弯曲的扁担,一头挂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他刚要呼喊,突然重重地摔倒了。

天上响起了巨大的雷鸣,脚下的楼板在跳动,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轻舟,在漂浮中移动。紧接着,天塌下来了,这个金玉其外的教学大楼终于匍匐在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谭恒杰苏醒了。真实的时间还不到十秒,谭恒杰发现自己还活着。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看到有一丝光亮,凭借这丝光亮,他看见了身下的几个孩子,他们像麻雀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他明白了,他们躲过了这天大的一劫。谭恒杰定了定神问,孩子们,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半天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哭泣。过了好大一会儿,初三(2)班的金桦果说,知道,地震了,我们被埋住了。

谭恒杰一手撑着垮下来的天花板,挤出一丝笑容说,孩子,我们没有被埋,我们还活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金桦果,你把我的手机掏出来,我要给外面打电话。

金桦果的手不抖了,看了看几个小伙伴仍然惊恐的眼睛,突然来了勇气,动了动身子,在谭恒杰那血迹斑斑的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把手机交给了校长。

谭恒杰单手操作,似乎此时他的手指异常灵便,他拨了县教育局局长的号码,拨了锦绣镇镇长的号码,最后拨了女儿的号码,但是都没有拨通。他明白这是因为地震信号中断了。但是接着他又重新糊涂起来了,他要给女儿发短信——既然没有信号,短信又怎么能发得出去呢?谭恒杰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就是要发。他刚刚书写了两个字——我在,头上又开始抖动,脚下又开始摇晃,大震后的第一轮余震来了。容不得多想,他当机立断按下了发送键,没过多久,他就惊喜地发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反馈“已发送”。谭恒杰顿时泪流满面,喃喃地说,苍天有眼,天无绝人之路啊!我们有救了!

谭晓琪突然感到肩膀一阵剧痛,这种痛感是前所未有的,是猝不及防的,是爆发性的。

她的动静引起了邻座的注意。邻座还是直挺着腰板,脑袋向右偏了四十五度,略微收了点下巴问,不舒服吗?

谭晓琪抱歉地微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可能是有点抽筋。

男人的目光在谭晓琪的前方某处停留,片刻又收回。

疼痛过去之后,谭晓琪的心境更加糟糕。她隐隐约约觉得,这疼痛有一种昭示的意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了,这次地震强度巨大,大到什么程度,还有待权威机构认定发布。长途汽车成了一个乱哄哄的论坛。这辆车是开往都江堰的,除了谭晓琪,车上还有另外几个三川人。

三川的通信完全中断了,据迎面过来的车辆司机说,三川发生了大地震,交通也断了,沿途全是塌方,根本无路可走。多数车辆都是因为进不去,又掉头回来的。

果然,两个小时后,车子开到离都江堰还有十几公里的地方,就寸步难行了,被警察指挥到路边停靠。乘客心急如焚,司机一筹莫展。车子在路边窝了十几分钟,后面突然警笛大作,紧接着就看见十几辆警车和消防车呼啸而过。

谭晓琪无意间看见,邻座男人的手里也攥上了手机。谭晓琪没有看见他拨号,只看见他把手机捂在耳朵边上,长时间只是聆听,偶尔喂一声。后来他好像说了几句话,但是乱哄哄的,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喧嚣中。

眼看着天暗下来了。谭晓琪从车上跳下来,先打了董杉杉的电话,信号很差,断断续续,好歹意思能听明白。谭晓琪告诉董杉杉,她已经抵达都江堰,今天晚上,必须赶到锦绣中学。她的爸爸,还有一些老师和学生,都被埋在废墟里,她必须赶回去营救他们。

董杉杉在电话那头沉吟了很长时间,然后说,第一,你怎么知道谭校长就被埋在废墟里?第二,即便是营救,你手无寸铁,加上交通阻断,你靠什么营救?第三,抗震救灾,有党和政府,有军队,个人是渺小的。

若是以往,董杉杉敢在谭晓琪面前说这样的话,谭晓琪没准会扇她一耳光子,但是现在谭晓琪没有计较董杉杉,只是在电话里说,杉杉,我们都是成人了,重大事件面前,我们应该知道自己怎么做。然后,她就收线了。

默默地凝视着远方,已是夕阳西下,浓重的暮色弥漫开来,残阳如血。頭顶上,已经飘来一块厚重的乌云,天色顿时变暗。这景色让谭晓琪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上升到了极点。她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她知道那里一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向山清水秀的家乡,此刻也许变得面目狰狞,像洪荒时期的凶猛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羸弱的生命,这其中极有可能包括她的父亲,她唯一的亲人。

道路越来越拥挤,车鸣人喊,还夹杂着哭声。有人大声吼叫,有人高声骂娘,更多的人在沉默,脸上写着无奈的焦灼。一片混乱,一片恐惧。

消防车队过去之后,轰隆隆地开来了十几辆大型挖掘机和吊车。前面传过话来,有关方面实行了交通管制。

旅客们七嘴八舌地催促司机赶快想办法。司机哭丧着脸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前面已经不是人山人海了,已经是车山车海了。

谭晓琪冷冷地看着他们争吵,心急如焚地盘算着自己的行动。

邻座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倏然,谭晓琪的眼睛被灼了一下,她看见邻座男人从旅行包里取出了一件军装,旁若无人,从容不迫地穿好,上衣和裤子是一个颜色。男人肩膀上扛着的是两杠一星,凭常识,谭晓琪知道他是个少校。她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下好了,车上有个解放军,还是个少校军官。

可是少校穿戴完毕之后,并没有什么举动。重新理好旅行包,拎起来,向她点点头,算是致意,居然转身,朝车门方向走去。

谭晓琪突然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站起身说,站住,还是解放军军官呢,大难当头,你怎么能扔下这一车人独自开溜?

少校站住了,转身,看着谭晓琪说,我已经得到准确消息,三川县确实发生了特大地震。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紧急状态法》,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向当地政府救灾组织报到。说完,對司机说,请把车门打开。

全车人都愣住了,司机也愣住了,但是司机没敢怠慢,少校脸上冷峻的表情让他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按下电钮,车门打开了。

少校下车之后,车厢内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大家各想各的事,各着各的急,各发各的愁。骂娘的声音都在肚子里滚动。有两个人下去抽烟,不久,车上就没有几个人了。

看样子,客车再往前行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旅客们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四周,望着越来越暗的远天,一片唉声叹气。有几个人蹲在路边抽烟。一个少妇抱着孩子,孩子不停地哭,那少妇说,宝宝别哭,一会儿就有饭吃了。

就在这时候,谭晓琪看见了花格子T恤衫,花格子攥着手机出神。她心里突然一动。她最初的目标是少校,倘若锦绣中学真的受到重创,拉上少校,就等于拉过去一支部队。可是少校不可能听命于她。退而求其次,她想到了花格子。也许,这个有点流里流气的家伙可以充分利用。这个时候,是个人都有用。她竭力放松自己,使焦灼的脸上多了几分平静的礼貌,向花格子打了个招呼,嗨,你的电话打通了吗?

花格子一脸沮丧地嘟囔,没有。移动公司牛皮吹得天大,什么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移动的信号,有鬼!最需要信号的时候,信号都死了!我要投诉他们。

谭晓琪抬头看了看天,视野一片混沌,雾蒙蒙的。没多大工夫,远处响起了雷声。一阵腥风刮过,天色更暗了。先是几滴雨水落在脸上,接着,四周就像开了锅,滂沱大雨不期而至,恣肆宣泄。路旁扎堆的人一哄而散,多数人跑回车厢避雨,还有一些人就那么傻傻地站在雨地里,成了麻木的落汤鸡。

花格子已经往回跑了十几步,见谭晓琪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又转了回来,挥着脸上的雨水喊,你吓傻了吗?这样浇下去会感冒的。正说着,打了一个喷嚏,人已经站到了谭晓琪面前。谭晓琪说,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

免尊,姓朱,朱榛。红色的榛子。你呢?

我叫谭晓琪。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朱榛怔怔地看着雨水中的谭晓琪,一脸茫然。帮忙?这个时候,我能帮你什么?

谭晓琪说,朱榛,你往那边看,那叫天闻山,从那座山下往东北方向,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有一所学校,刚刚发生的地震震中就在那里。有四百多名学生,已经有大半被埋在废墟里了。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去救援他们。从前面的河堤穿过去,有一条山路,三个小时之内可以到达。

朱榛眨眨眼睛,半天才说,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再说,我跟着你黑灯瞎火,单枪匹马,就算去了,也没有用处。

谭晓琪说,这次地震来头不小,而我们是离那里最近的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到达。

朱榛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晓琪说,我收到了信号。

朱榛愣了一下,说,你既然收到了信号,就说明你的亲人没事,你还瞎忙什么?

谭晓琪说,我接到的是呼救信号。

朱榛说,见鬼吧你,自从地震发生之后,我的手机连一点信号都没有了,莫非你用的是美国移动?

谭晓琪说,我不跟你啰唆了,我要行动了。你看着办吧!

朱榛说,我凭什么跟你走,我又不是你男朋友!

谭晓琪说,因为我们已经认识了,认识就是朋友。

朱榛愣住了,愣了半天说,你嘴巴可真够甜的。可是我不会轻信你的。我的脑子又没有进水!万一我遇到危险了,不明不白的,别人还以外我是殉情自杀呢,我死了还得挨我女朋友的骂。

谭晓琪笑笑说,那就再见了,你看着办吧,好好做你的生意吧,祝你把日子过得更安逸。

朱榛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前面那个单薄的身影倏然不见了,消失在苍茫浓重的雨雾中。

一阵冷风刮过来,朱榛不禁打了个寒噤。

余震过后,谭恒杰开始冷静地观察,他们栖身的这个小小空间是由六块倒塌的楼板支撑起来的,面积不到两平方米。谭恒杰回忆,最初被他推进来的有七个孩子,而现在只剩下四个,金桦果、马羚、陶陶、全英赛,两个女孩,两个男孩。全英赛的脚后跟被砸伤了。

让谭恒杰惊异的是,没有人哭,最初他们是被惊呆了,哭不出来,等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还是没有哭。他们在一瞬间长大了。

谭恒杰移动身体,察看纵横交错的楼板,目前的格局可能是最好的格局,也许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打破平衡,后果不堪设想。

幸运的是,还有一丝微弱的光线。在此之前,他已经发出了一条信息,而且是发给女儿的,以女儿的聪慧,她会在第一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会在第一时间知道该怎么做,对此,他深信不疑。

空气越来越稀薄了,谭恒杰希望这是由于气压变化的缘故而不是洞口缩小的缘故。他很想知道其他师生的情况,但是,近在咫尺如隔重洋。他不止一次地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行动。可是怎么行动呢?方寸之间,伸不开手脚,动辄就会引发灭顶之灾。

金桦果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金桦果说,大家有尿都要憋着,尿要留到最后的时刻,只要有尿,我们就能坚持。女孩陶陶说,我没有尿了,我的尿都尿到裤子上了。

那丝光线终于消失了,洞穴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陶陶说,老师,我们会死吗?

谭恒杰说,我们不会死的,我们一定会重见天日。还记得你们电视上看的抗洪抢险吗?有那么多解放军,他们现在肯定正在路上,拼命地往这边赶。我们要坚持住,过了这一夜,我们就能看见太阳了。

陶陶自顾自地说,也许我们要死了,我不怕死。跟老师和同学们死在一起,我不害怕。

金桦果说,不要胡说,我们不会死。解放军叔叔会来救我们的。

马羚说,我们怎么这么倒老霉啊,凭什么偏偏让我们遇上地震?

金桦果说,废话,难道你希望别人也遇上地震?

谭恒杰没有说话。他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读过海娃的故事,小兵张嘎的故事,少年雨来的故事。可惜这些故事在现在的教科书里已经见不到了。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就会把这些故事指定为课外读物。谭恒杰问,孩子们,知道海娃的故事吗?

孩子们都不做声。谭恒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给他们讲起故事。讲完了,谭恒杰说,孩子们,什么都不要说了,你们要是困,就打一会儿盹。也许你们会看见海娃、张嘎和雨来。

没有任何声音了,只有孩子们沉重的呼吸,这呼吸声犹如天边的滚雷,将谭恒杰疲惫的心坎照得雪亮。

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不敢想象。他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是一片狼奔豕突的情景。这时候,他的心就飞出了这个黑暗和恐惧笼罩的洞穴,似乎站在了学校背后的天闻山上,在高高的山巅,烈日之下,他俯瞰他的学校。大地在突然间战栗,巨大的石块从山上滚下,那些水泥混凝土垒成的校舍就像在巨掌中揉捏的火柴盒子,连响都没有响几下,就变得粉碎。走廊上,教学楼和居住区之间的空地上,操场上,惊恐的孩子们像风暴中的蚂蚁,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挣扎着,挣脱着。

他想起了那些老师,那个叫袁玟婷的女孩,比他的女兒只大两岁,刚刚从师专毕业不久,脸上还挂着稚气。因为她在上课的时候手机响了一次,他就把她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他甚至上升到教师仪表和职业道德的高度,把她批评得眼泪汪汪。

他记得他最后看到袁玟婷,是在教学楼上。她的那件红T恤特别醒目,就像一面旗帜。红色的旗帜在一片狼藉中迎风招展,从操场到教学楼,从楼下到楼上,她在组织学生撤离。毫无疑问,她在最后关头表现出了一个教师的品质,她没有擅离职守,并且是从安全的地方逆流而上,回到了生死搏斗的漩涡。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也许她已经带着同学们脱离了险境,那就是苍天有眼了。

我饿。很长时间了,才从角落里传出一声虫子般的呻吟,怯怯的。呻吟声是最小的女孩马羚发出的,她才十一岁,刚上初中。

孩子,坚持住,老师对不起你们,老师没有东西给你们吃。

谭恒杰现在的悔恨有一千条一万条。他甚至认为地震的责任也在他,天灾他没有防范,人祸他没有想到。假如他知道会有今天,也许他会让师生们搭个草棚上课,每个草棚里蓄满几个大水缸,再煮上几笼粽子。再过二十多天,就该是端午节了。假如能先知先觉,他也许会让全校都上体育课,都在操场上玩耍。什么升学率,什么高分比,全他妈的见鬼!假如能够活着出去,假如他还当校长,他一定要把课程表好好改一改,他再也不会强迫老师们占用体育课的时间去辅导数理化了。体育课就是救命课啊!

当然,他还会到县政府,到市政府,要求调查锦绣中学教学楼的施工质量,审计工程开支。这件事情是必须做的。

他想,假如能活着出去,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作为一个教师和中学校长,他显然已经不再年轻,然而作为一个死里逃生的人,他的生命将会重新开始。

谭晓琪下车之后,朱榛越想越后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算什么好人,但他是个人,他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傻乎乎地冒险。他转身就跑到长途汽车上,见司机无助地趴在方向盘上,他问,师傅贵姓?司机说,免贵姓张,张震峰。朱榛马上请求张震峰跟他一起进山找人。

张震峰说,我又不是神经病,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可不跟你们年轻人一起发疯。

朱榛威胁张震峰说,人是你的车拉来的,她万一有个好歹,你跑到天涯海角也得找你的事。

张震峰说,我的车把她拉来的是不错,可是我没有让她钻山。

朱榛说,可是这个人半个小时前还在你的车上,要是她遇难了,你心安吗?不如跟我去找人,人找到了,我给你三百块钱作报酬。

张震峰说,别诓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大款啊,真是大款还坐我的老爷车?

两人斗嘴斗得正热闹,少校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少校去寻找当地政府的抗震救灾指挥机构,但是根本没有办法走出那条汽车拥堵的长龙,遇上的一个警察说,有没有救灾指挥机构,我跟你一样不知道。我建议你原地待命。

少校正郁闷,愁着没有用武之地,听到朱榛和张震峰斗嘴,一步跨到引擎前面,阴沉沉地看着朱榛和张震峰,问道,你们说什么,那个女孩真的要去锦绣镇?

不仅张震峰,朱榛也被吓坏了,他看见少校面部狰狞,两只眼睛闪烁着凶光。朱榛说,不是要去,而是已经去了。

少校咬牙切齿道,快告诉我,她是从哪里走的?

朱榛说,如果你要去追的话,我可以给你带路。

少校说,立即行动。下车!

张震峰说,这回好了,你们有伴了,不用我了。

朱榛说,那可不行,解铃还须系铃人。军官先生,人是他拉来的,他必须去找。

少校说,我是现役军人,尽管已经确定转业了,但手续还没办,因此我还是指挥员。你们都给我听着,我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役军官,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人已经是预备役人员了,听我指挥,跟我走!

朱榛说,我愿意。

见张震峰不动,朱榛拐了拐他说,伙计,看到没有,我们要走运了,少校是个英雄,我们跟着英雄,不是英雄也是英雄了。

张震峰说,他妈的龟儿子想当英雄。我只想把我的车开回成都去!

少校说,现在是紧急状态,紧急状态下不服从命令,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张震峰还在发愣,朱榛自作聪明地抢上去说,知道,枪毙!

少校笑了。从见面到现在,朱榛这是第一次看见少校露出笑容。少校的脸有点黑,所以牙齿就比较白。朱榛发现少校偶尔一笑还是挺和善的,像个天真的大男孩。少校的笑容在脸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转眼之间,少校又变了脸,盯着张震峰,断然喝道,下车,跟我去找人!

张震峰眨眨眼睛,想说什么,终于没说。朱榛朝他挤眉弄眼地说,老张,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啊!那个女娃不找回来,你龟儿子夜里要做噩梦。

张震峰不再抗拒了,嘟嘟囔囔地下了车。这时候少校已经大踏步走出了老远,朱榛推了张震峰一把说,快点啊,当心少校等得不耐烦,回手给你一枪!

张震峰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说,他那腰里连个枪套都没有。老子是担心……老子真的有点担心……那个女娃子……你高兴什么,好像你捡了天大的便宜。

快点,跟上!前面传来少校的吼声。

直到穿过那条长长的堤坝,看着眼前黑黝黝的夜空,谭晓琪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盲目。路是没有了,即便有,她也找不到,她只是听父亲说过,在三川县还没有通汽车的年代,有一条蜿蜒的山路,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但是这条路只存在于谭晓琪的想象当中,她从来没有走过。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这条路。在最初的茫然之后,她把目光投向隐约可辨的远方的山脊线上,那里就是父亲含辛茹苦把她带大的地方,那里有一处三间青砖瓦房的小院,有一畦种着黄瓜和番茄的菜园,菜园边上有一株樱桃树。那里就是她的家,脚下就是通向那里的路。

谭晓琪离开堤坝,向黑暗中迈开步子。奇怪的事情似乎发生了,在这本来没有路的荒山野岭里,似乎她就是开路机,她就是推土机,她就是挖掘机。她的脚迈向哪里,那里立即就有一条路像地毯一样迎面铺过来。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父亲和几个孩子正在断壁残垣下挣扎,正在用悲伤期盼的眼睛盯着这条路,正在用微弱的奄奄一息的声音在心里呼唤着她。她忘记了少校,也忘记了花格子。她的全部信念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回到那片她熟悉的土地,去拯救那些危在旦夕的生命。

飞翔的感觉真好。她飞翔在丛林之间,飞翔在峻岭之间,飞翔在夜雨之间。没有饥饿,没有劳累,没有疼痛,世界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她的双臂像轻盈的羽翼一样飞啊飞……

不知道她飞翔了多长时间,最后还是回到了人间。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大声呼喊,山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谭晓琪——大学生——大学生——谭晓琪——

她在飞翔中侧耳细听,她听清楚了,果然是有人在喊。谭晓琪,你在哪里,请等一等,我们跟你一起走……这喊声把她从云端唤到了地上。她停止了飞翔,她的双腿刚刚放慢了速度,就觉得眼前一黑,栽倒在泥泞里。

少校率领朱榛和张震峰,在天闻山下追上谭晓琪,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在泥泞中滑了一跤之后,谭晓琪再也没有起来,半昏迷状态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少校是在路边发现她的,探探她的鼻息,侧耳听听,然后从旅行包里找出两粒药片,让朱榛把她的嘴巴掰开。谭晓琪在迷迷糊糊中把药片吞下去,然后她就感到她的人中被人掐住了。再然后,她就醒了。

朱榛问少校,她没事吧?

少校说,应该没事,这叫血管抑制性晕厥,劳累忧虑导致,我们部队施工经常遇到这种情况。

张震峰说,怎么办,把她抬回车上?

少校往前一指说,抬上她,往天闻山方向走!

张震峰叫了起来,可是我的车子还在路上,你们说好的,找到女孩就各奔前程,你们说话不算话!

少校说,我再说一遍,紧急状态,必须有所作为!

朱榛说,报告首长,我坚决拥护。谁敢反对,枪毙!

少校看了朱榛一眼,点点头。

朱榛说,不过,我有两个建议,要不要向地方政府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告我们的行动?

少校说,没有必要,也没有办法向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告了。灾情就是命令,救人就是任务。

张震峰说,可是,可是……

少校说,老张,你要是不想跟我们走,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张震峰愣了半晌说,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朱榛说,你当然得跟我们一起走,离开组织,你能不能走出这座山是个问号。

少校说,少说话,省点力气。

朱榛说,首长……这样吧,我们也算是个小分队了,我们喊你司令吧。司令你到哪里去啊?

少校从远处甩来一句,我在前面探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谭晓琪再一次回到了天堂。她似乎还躺在那张想象中的神奇的阿拉伯飞毯上,白云在身边款款飘动,星星在耳畔挤眉弄眼,小鸟在身后叽叽喳喳。她睁开了眼睛,你们要把我往哪里抬?

张震峰说,你还好意思问,都是你害的!下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在荒山野岭里乱跑个鬼啊!

谭晓琪喊了起来,放下我!你们不要管我的事,我要回去救我爸爸,他身边有四百多名学生,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们比你更清楚。地震了,整个川西北都地震了,受难的不仅是你的爸爸和你爸爸的学校。我们必须把灾区的情况搞清楚,才能采取行动!

她怔住了,说话的是少校。不远处一个黑影正在向这里移动,近了,一束电筒光落在她的脚下。这时候她影影绰绰看见了那张脸,眉头紧锁,嘴角冷峻,目光深沉。

她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推开企图按住她的花格子,冲少校吼了起来,去你的搞清楚,等你们搞清楚了,人早死了。

少校说,听着,非常时期,要有理智。聽我的命令,往回走!

谭晓琪怔怔地看着少校,突然再次发作,指着少校的鼻子说,人命关天,你少给我摆谱!

少校纹丝不动,喝令张震峰和朱榛,架上她!

张震峰和朱榛面面相觑,朱榛说,走吧,听司令的没错。司令他正在找一条捷径,就是往锦绣镇方向去的。

谭晓琪怀疑她听错了。少校的脸还是一片铁青。她又看了看司机,张震峰支支吾吾说,可能是,少校刚才忙活了半天,就是找路。

谭晓琪的眼眶一下热了,看着少校。

少校微微点头说,现在,我们是一个整体了,我们争取在第一时间赶到锦绣镇。

又饿又累。现在真的饿了,谭晓琪算了一下,已经快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朱榛说,事情来得太突然,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车上吃的东西带出来呢。

谭晓琪说,都怪我,把你们拖到这条路上。

朱榛说,怎么怪你啊,地震又不是你发动的。

少校说,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短暂的休息之后,继续前行。路越来越难走,基本上没有路。几个人的手和腿都是血淋淋的。在进入灌木林之前,少校停下来,要求大家扎绑腿。

少校说,大家听着,翻过这个山,就该往下走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危险路段,一个一个地下,前面一个站稳了,后面的再下。下的时候,四肢不要同时用上。大家看我。

少校说着,选了一块陡峭的山石,把身体附上去,用两只手抓稳,做三固定一移动示范,做完了问大家,明白了没有?

谭晓琪说,明白了。朱榛愣了愣也说,明白了。只有张震峰没有做声,好像有点茫然。少校说,老张你清楚了没有?

张震峰好像打了一个寒噤,回过神来,赶紧说,清楚了。

十三

搞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估计应该入夜了。有一阵子,在洞穴里还能听见头顶上有隐隐约约的声音,谭恒杰告诉同学们,这是解放军叔叔在营救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谭恒杰看见孩子们迟钝的眼睛里慢慢闪过一丝亮光,这使他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洞穴越来越小了,已经到了人挤人的地步,他和四个学生只能坐着,怀里还抱着全英赛的一条伤腿。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手机掏出来,高度近视的眼睛贴上去,一片模糊。眼镜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瞅了半天,上面白茫茫的,啥也看不见。

孩子们终于睡着了,没睡着的也闭着眼睛。白天谭恒杰看不清楚孩子们的脸,一个个全是黑乎乎的,上面满是灰尘和汗渍。夜里他反而能够看清楚了。金桦果戴着一副小眼镜,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他是初三年级的物理课代表。小家伙瘦瘦的,物理成绩好,语文底子也好,在同学里算是个领袖人物。全英赛来自羌寨,高鼻梁凹眼眶,乍一看像个混血儿。陶陶是本校老师林嘉平的孩子,小时候谭恒杰还抱过她,长得像个洋娃娃,有点娇生惯养。但是这一次,她只号了五六声,就老老实实坐在同学们身边。还有那个小马羚,她是稀里糊涂被谭恒杰推进楼梯下面这个旮旯里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缩在谭恒杰的怀里,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谭恒杰问,孩子们,你们在想什么?

陶陶说,我饿。

全英赛说,老师,我的腿会不会烂掉?

马羚终于说话了,老师,我们会不会死?

谭恒杰说,孩子们,坚持,饥饿不要紧,饥饿不会让我们送命。天一亮,老师就想办法把我们的消息传出去,让外面知道这里还有活人,知道我们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金桦果,你在想什么?

金桦果说,老师,我想肯定还有很多老师和同学跟我们一样被埋在废墟里,我想早一点出去救他们。

谭恒杰说,好孩子,老师的愿望和你是一样的,手机一点信号也没有了,里外都联系不上。

金桦果说,老师,我有一个办法。如果我能出去,我就能把情况报告给外面的人。

谭恒杰说,说出来给老师听听。

金桦果说,老师你注意过没有,锦绣镇上有几十户人家用的是卫星电视,安的有大锅,那叫什么,是不是雷达?

谭恒杰说,那叫信号接收器。

金桦果说,老师,信号接收器是无线的吧,它的线路不会因为地震中断。我们假设,哪怕只有一个信号接收器没有被破坏,哪怕只有一个电话机没有被破坏,我们就有可能把电话打出去。

谭恒杰本来是斜躺着的,听了这话,他想直起腰来,没想到脑袋刚往上仰了一下,便撞在水泥板上,伸手一摸,黏乎乎的,想必是被断茬戳伤了。谭恒杰说,金桦果,你说得有道理,可是,电视天线是单向接收,同时也传不出音频信号。再有,就算能够传递信号,可是哪有电呢?

金桦果说,让我想想,应该有办法的。

谭恒杰此刻百感交集,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光芒四射的灵感,与其在这束手无策地等死,那么,何不借这个课题让孩子们的大脑运转起来,把恐惧和悲痛转移开来?

谭恒杰说,孩子们,刚才金桦果同学说的重组电视信号接收器和电话机的设想,大家开动脑筋,想想怎么解决电的问题,怎么解决单向接收变双向接收的问题……

同学们也被谭恒杰的话语感染了,有一阵工夫,他们真的感觉已经脱离了危险,已经进入到忘我的状态,真的开始发明创造了,就像在课堂上。沉寂了片刻,陶陶说,老师,我有办法了,电的问题好解决,用发电机。

谭恒杰说,没有发电机呢?

金桦果说,镇上有几家人房顶上安着太阳能熱水器,只要有一家是好的,就可以用来发电,安上变压器,供一部电视接收系统用电应该没有问题。

全英赛动了动身体说,老师,只要我们这里出现了电视信号,有了电磁波活动,也许外界就能知道我们的情况。

陶陶说,我们要是能够出去,就到山顶上放火,让远处的人们,让飞机上的解放军叔叔看见我们的烽火。

金桦果说,也可以改装收音机,组装电台……

陶陶说,还有风筝……

孩子们活跃起来,虽然大家都被挤压成团,但是思维却冲破了黑暗沉闷的洞穴,像五彩缤纷的长虹,在遥远的天穹下染出一条瑰丽的弧线。

谭恒杰听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泪流满面,他在心里说,孩子们,想吧,尽情地展开你们想象的翅膀,合理的,不合理的,科学的,不科学的,可行的,不可行的,没有关系,只要你们的想象还活着,我们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

十四

谭恒杰和同学们在洞穴里展开想象的时候,在一百公里以外的抗震救灾指挥部里,围绕通信和交通,也在展开一场激烈的战斗。军队的第一批直升机已经于昨晚到达都江堰,但是由于雷电交加,能见度差到了极点,加上锦绣镇周边高山林立,峡谷陡峭,直升机无法通航,伞兵找不到降落地点。指挥部连夜派出的大型修路开路的设备,有一半被堵在泥石流冲毁的路段上。三支携带电台的地面小分队正在崇山峻岭中艰难行进,其中两支无功而返。指挥部给唯一一支进入到天闻山北麓的小分队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发扬连续作战精神,继续向锦绣镇靠拢,以最快速度在锦绣镇建立通信网络,待天明时为机降和空投导航。

指挥部同样不知道,在那支小分队的前面,还有一支由谭晓琪引发的民间小分队。路上谭晓琪说,少校他是怎么知道这里有路的呢,莫非他是当地人?

朱榛说,我也不知道,听口音是都江堰人,也许他来过这里。

少校在前面吼,少废话,集中精力,看路!

天亮之前,四人民间小分队终于赶到了剑阁峰西侧,他们将从这里攀援下山。据说,当年三国大战的时候,魏将邓艾就是从这里率部跨越了天堑,成功地攻破了成都的防线。不过,那次用油毡裹身滚落下山的军卒死伤过半。

少校让大家停下,简要说明下一步行动的关键性和危险性,然后用布条和皮带结成一根硕粗的绳索。少校让大家拦腰把这条绳索捆好,打了一个结,然后交代说,我在前面走,朱榛你殿后。每往前走一步,你至少得抓住一棵树,记住,大树。

朱榛说,我记住了。

少校说,现在我们下山。下面是汶北河滚水坝,是一个重要的水力闸管站,幸运的话,我们会找到一部卫星电话,那就解决大问题了。

少校话音刚落,脚下的大地又颤抖起来,少校大喊一声,余震了,大家跟我来!

大家赶紧跟着少校跑,三秒钟后,少校带着他们钻进了一块鹰嘴石下。没过多久,就看见刚才走过的那一段路飞沙走石,巨大的石块隆隆滚下。

余震过后,少校直起腰,往下面看了看说,调整队形。下山的时候,不能成纵队,免得一条线往下掉。横着走,一层一层地往下走。大家不要怕,每一步都要听我的命令。

感觉中,这不是走,这是爬。四个人连成一条弧线,时而弯曲,时而拉直,像壁虎那样紧紧地贴在山坡上,一寸一寸地往下滑行。中间朱榛往下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天旋地转,再也没有勇气睁眼了。下面是万丈悬崖,一旦成为自由落体,必将粉身碎骨。

少校喝道,不要乱动,不要乱看!听我的命令,第一小组往下滑!第二小组抓住树根!

大约经历了三十分钟的惊魂搏斗,小分队最终滑到了山根,此时朱榛的脸上已是血肉模糊,有石块划伤的,有荆棘刺破的。谭晓琪的胳膊肘和膝盖都已磨烂了。顾不上休整,少校伸手一指说,大家请看,前面就是汶北河滚水坝。

几个人举目望去,前方果然有一座大坝横贯东西。晨曦中,大坝两边的建筑依旧,好像沒有受到太大的破坏。

少校说,第一,我们要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受灾。第二,有大坝的地方,可能备有应急海事卫星电话。第三,最好能找到一艘汽艇。从这里到锦绣镇的修光村,有十多公里可以水上行驶。

谭晓琪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少校对这一带的路线这么熟悉。谭晓琪说,军官同志,你是这里的人吗?

少校说,我叫季松乔,是都江堰人,在一次演习中研究过这一带的地形。

下了剑阁峰,步履就轻松多了。还没有走到滚水坝,朱榛突然尖叫起来,看,那是什么?

几个人停住步子,定睛看去,河面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张震峰说,是尸体。

少校说,走,捞上来。

尸体穿着警服。张震峰说,这是谁呢,这个时候还下河?

谭晓琪大着胆子,凑上去一看,不禁失声尖叫。

少校二话不说,把尸体移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动手翻寻,没费太大的力气,就从尸体的上衣兜里找出一个塑料纸包裹了好几层的密封玻璃瓶子,瓶子里面有一封信,记录着锦绣镇受灾的情况和急需救援的内容。

少校说,锦绣镇派出去报告险情的同志牺牲了。看来情形非常严重,锦绣镇至今还没有同外界取得联系。

谭晓琪看着牺牲了的民警,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少校铁青着脸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行动,要快速行动!

几个人从山根搬来一些石头,为民警临时设置了个掩埋点,默哀之后,就向汶北河滚水坝方向进发。走了几步,朱榛跟上少校说,司令,不管是到闸管站还是到锦绣镇,我们都不能说我们是志愿者。

少校停住步子问,为什么?

朱榛说,倘若他们知道我们是志愿者,分配我们干这干那,就麻烦了。我们必须把指挥权控制在自己手里,具体说,就是控制在你的手里。

少校仰起脑袋想了想说,啊,看不出你还真的有些战术思想呢。怎么控制啊?

朱榛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对外号称,中国人民解放军抗震救灾指挥部先遣分队。你就是先遣分队司令。

少校说,啊,你还懂这个,当过兵吗?

朱榛说,没有当过,但是看过电影。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参谋长。

少校这回真的咧嘴笑了,想了想说,好吧,算是个便衣参谋长,反正非编制。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就到达了汶北河闸管站的外围。大坝倒是没有被撕裂,但两边的办公区和生活区损失惨重,三十几个工作人员伤亡大半,活着的人自救搞了一夜,挖出一堆尸体和伤员。正忙着,见一名解放军带着几个人过来,又惊又喜。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解放军同志,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还没等到少校解释,这位领导就挥臂高呼,同志们,解放军的先头部队来了,我们有救了!

人群里顿时一阵嘘唏,猝不及防,一个妇女就跪在少校的面前,眼泪鼻涕抹了少校一身,妇女号啕着说,解放军首长,快救救我丈夫吧,他在废墟里已经十几个小时了,他还活着啊!

朱榛悄悄对谭晓琪说,情况不好啊,你得赶快把司令弄走,我们要是被纠缠在这里,那就完了。

谭晓琪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没有回应朱榛的话,她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万一少校真的决定留下来,她不能阻拦他。但她不会留下,她必须赶到锦绣镇。

少校一边劝慰大嫂,一边问那个领导模样的人,你们这里有没有卫星电话?

领导说,有一部,但是在昨天地震的时候被埋住了,大锅都砸瘪了,守机员也遇难了。

少校说,为什么不把电话挖出来?

领导说,挖出来也没有用啊,我们首先当然得救人。

少校说,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抗震救灾指挥部先遣分队队长,在救援主力尚未到达之前,这里由我全权指挥。现在,所有的人员集中力量挖掘卫星电话。只有把电话挖出来,才有可能救出更多的人。

闸管站的领导说,可是电话已经被埋了,就是挖出来恐怕也不能用了。

少校说,你恐怕不太了解海事卫星电话,你会使用吗?

闸管站领导尴尬地说,我是刚刚从分局党办调来的副站长,过于技术性的问题不太懂得。

少校说,这种电话就是为防灾设计的,外壳十分坚固,结构紧凑,通常不会为外力损伤。

问清楚卫星电话被埋的位置,少校拎起一根钢筋,率先向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没走两步,原先那个妇女就扑过去,扯住少校的裤腿又哭又骂,什么解放军啊,见死不救,为什么不救活人要去挖电话啊?

少校说,大嫂你冷静点,你们昨天挖了一夜也没有救出几个活人,当务之急是要向外界报告情况,争取专业救援队。

那大嫂愣住了,突然松手,蹲在地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啕。

少校这时候看见了谭晓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然后说,这里离锦绣镇还有不到二十华里的路程。朱榛,你陪着大学生沿河岸,先行一步到锦绣镇,我很快就会赶到那里。

谭晓琪此时愁肠寸断,她认定了,跟着少校就是胜利,跟着少校,她的父亲就会有救。她甚至认定少校就是上帝给她派来的保护神。然而,节外生枝,少校不可能马上离开这里。她理解少校,换上她,她也会这么做。可是,剩下来的问题是,她怎么办?她是为了营救父亲回来的,面对同样需要营救的人,她是狠心离去,还是跟少校并肩战斗?

少校说,你不要动摇,在这里,你起不到大的作用。天已经大亮,你们以最快速度赶到锦绣镇,告诉那里的干部和群众,不要慌乱,不要盲目挖掘。要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内,探明幸存者所在的位置,转移伤员,同时准备接应空降和机降。你告诉他们,三个小时之内,救援人员和解放军一定会到达。

谭晓琪的眼泪刷的一下涌出了眼眶,泪眼婆娑地看着少校说,你能肯定?

少校说,能,我能肯定。

谭晓琪迟疑了一下说,那,我们就走了?

朱榛说,谭晓琪,我陪着你,请你相信我。我在这一夜,已经变成一个英雄了。

少校說,事不宜迟,分头行动。然后又对闸管站的领导说,他们是到震中报信的,请你至少派一个熟悉路线的人带领他们前往锦绣镇。

副站长还在犹豫,人群里有个戴安全帽的中年人说,解放军同志,我给他们带路。

谭晓琪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少校说,首长,我听你的。即便你不能赶到锦绣镇,我也感谢你,锦绣的人民也感谢你们。说完,谭晓琪挥手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对朱榛说,走吧!

十五

谭恒杰终于听到那个声音了,那个轻盈的欢快的声音。那是女儿的脚步声。他能分辨出女儿在各个成长时期的脚步声,小时候,女儿蹒跚学步时的脚步轻得像猫,几乎没有声音。童年的女儿,小脚步欢快得像细碎的鹿蹄。女儿大了,少女的脚步就变得轻巧了。现在,他听到女儿急匆匆的脚步,他仿佛看见女儿的额头上汗涔涔的,小脸蛋红扑扑的。

女儿这是往哪里去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自私,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女儿的终身大事,连想也没有想过。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他一直隐隐担心,总有一天,女儿会跟他摊牌,她长大了,她有男朋友了,她要远走高飞了。也许是两年以后,也许就在眼前。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有思想准备,要能经受突然而又必然的打击。

可是现在他却有一个很强的愿望,他希望女儿已经有了意中人,女儿选择什么样的人他都能接受。他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亲自过问一下,亲自教导一番呢?万一,不,这个万一也许就是一万。万一真的葬身在这个洞穴里,那么……直到这时候,一行老泪才从他的眼角滴了下来,看看身边的孩子们,没有人注意他。

是女儿的声音吗?他依稀感觉到哪里有声音。凭感觉,他认为应该天亮了。也许,锦绣镇上那些在地震中幸存的人们又开始行动了。

孩子们似睡非睡,一个个全像霜打的秧苗,软软的,蔫蔫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了,孩子们没吃没喝,不可能精神抖擞。他突然想起来他曾经看见过的地震自救报导,不能让孩子们继续迷糊下去,必须要调动他们的思维,否则的话,也许他们身体的细胞还在活着,他们的脑细胞就已经死去。昨天夜里,洞穴里那一堂别开生面的科普课多么好啊,那简直就是一次创造性的活动。今天,还要把他们激活,让他们的思维,让他们的情感,都保持良好的状态。

金桦果,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好一阵子,他才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老师,我……我真困啊,我饿。

他说,孩子们,都醒醒,你们听见了吗?上面有人说话,一定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妈妈,妈妈,救救我……

是陶陶。这声音在他听起来就像雷鸣,可是他知道,声音根本就传不出去,只是在洞穴里回荡。他说,孩子们,现在还不是喊的时候。当务之急,我们要搞清楚,为我们这个洞穴供给空气的出口在哪里。现在已经看不到亮光了,但是我们的洞穴肯定没有被封死,一定有一个出气口。如果能找到它就好了。金桦果你那里有钢筋没有?

金桦果摸索了半天说,没有。老师你是想用钢筋穿到外面吗?

他说,最好是空心的,捅到外面,就可以扩大通风口,没准还可以传递手机信号呢。

金桦果说,老师你的手机还在开着吗?

他说是的,我一直在等待信号。只要手机有了信号,我们就有救了。

陶陶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得救啊,我已经快死了。

全英赛说,也许,死亡并不可怕,可我害怕上面的水泥板掉下来把我的脑袋砸碎。

谭恒杰赶紧岔开话题说,孩子们,我们一定会得救的。现在老师再给你们上一堂课。你们说说,如果我们能够得救,你们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没有人搭腔。

他说,金桦果,你是高年级学生,你先说。

金桦果说,如果得救,我活着出去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给有关部门写信,建议他们把卫星电视天线改造成双向接收天线,同时兼容音频信号,这样就可以成为电视和电话两用。

谭恒杰说,好主意,我认为这是很好的创意。老师给你打九十九分。全英赛你呢?

全英赛说,老师,我能不能回答一个不重要的问题?

谭恒杰说,当然可以,只要是你最想做的都行。

全英赛说,我首先要去医院看我的腿,我希望我的腿不要残废。

他说,很好,实实在在。也是九十九分。陶陶。你呢?

陶陶说,我要去找地震预防部门,问问他们,为什么不把地震的消息告诉我们。

他说,孩子,我分析不是他们不告诉我们,而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但是你去问问也是对的,关于地震,我们总不能老是不知道吧?陶陶,也给你九十九分。马羚,你呢?

马羚没有回答。谭恒杰紧张了,喊了起来,马羚,马羚,你醒醒。

金桦果就坐在马羚的身边,伸手到马羚的鼻子底下试了试说,老师,还有气,应该活着。

金桦果又推又搡,喊了好大一会儿,马羚才醒来,嘟嘟囔囔地说,我想活着,我想回家,我想喝一碗稀饭。

谭恒杰的眼圈一热说,孩子,你回答得好,一百分!

金桦果说,老师,你的愿望是什么?

谭恒杰说,老师的愿望多得很啊,我跟你们讲我最想做的吧。第一,我想改变你们的课程表,过去我一直单纯地追求升学率,老是害怕别的学校比我们学校考分高。出去以后,我要增加你们的体育课和社会实践课,再也不占用你们的体育和社会实践课去复习数理化了。第二,要是我还当校长,也许我会带领你们砍竹子搭校舍,那样我们就再也不会为地震担惊受怕了。第三,我要向上级反映,在学校增加一门课程,叫防卫课,要教会同学们应对各种突然灾难,譬如地震、火灾、传染病等等。同时,要在每张课桌的抽屉里,存放一个应急包,里面装着矿泉水、干粮、水果、口罩等等。遇到灾害的时候啊,我们也可以提高自救能力,没有灾害呢,我们过两天就打一次牙祭,然后再换新的……谭恒杰的语调里充满了神往。只是,他没有跟孩子们讲教学大楼的事情。

可是老师,你说的这些,能做得到吗?镇上的大官能听你的吗?全英赛问。

谭恒杰说,有些事情,很快就能做到,有些事情呢,别说镇上的大官,就是县里省里的大官,也不一定能够做到。可是我们应该想到,想到了,总有一天能够做到。

谭恒杰和他的学生在洞穴里畅谈愿望的时候,地面上正在进行着一场空前激烈的营救战斗。自从民警送信走了之后,李春波就在数着分秒过日子。按他的计算,在出山的路上,至少有三分之一路段可以骑摩托车。民警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知道小路,也会走捷径。即便加上泥石流等等阻碍,四五个小时也应该到达县城。

在这段时间里,李春波又做了几件事情,一是继续组织当地的搜救队,对学校、医院和厂矿企业等人口密集的地方进行搜救。二是又派出几个人分别向三川县城和邻县的银杏镇方向侦察出路。三是集中粮食和水。四是让幸存的医护人员做好防疫准备。

指挥部就设在锦绣中学的废墟旁边,竖了一块牌子。

这一夜李春波没有睡一分鐘。即便是大雨滂沱那阵子,他也守在这里,他担心那些学生家长冲进去乱刨乱挖,那样就很有可能对废墟下面的活人造成更大的伤害。

当谭晓琪出现在李春波面前时,他疑惑是身在梦里。他使劲揉了揉血红的眼睛,没错,眼前站着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小师妹谭晓琪。晓琪,你怎么回来了?他问。

谭晓琪转眼就冲到他面前,李书记,我爸爸呢?

李春波看着谭晓琪,迟疑了一下说,晓琪,你看看这个废墟就知道了。我们一直在努力。

谭晓琪的声调立即变了,大声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么多,我只是问我的爸爸,他在哪里?

李春波说,我们一直在寻找。晓琪你冷静一下,也许,谭校长他还活着,我们从废墟下面已经救出了很多人。

谭晓琪再也控制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发疯似的往废墟上跑。李春波纵身追过去厉声喊道,谭晓琪,你要干什么,你给我站住!

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我要我的爸爸。你们干什么吃的,你们披着公仆的外衣,可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还我的爸爸!爸爸,爸爸,你在哪里,你回答我,女儿救你来了——谭晓琪一边呼喊,一边冲向一块断壁,发疯似的扯着,抓着,拽着,摔着。

李春波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抱住谭晓琪,任由她踢咬,死活不撒手。直到离开废墟十多米,才把她放下,气喘吁吁地大吼,谭晓琪你干什么,你以为只有你知道救人吗,你以为只有你惦记谭校长吗?你看看我这双手,你再看看他的,他的,还有他的!同志们,把你们的手都给我举起来,把你们的胳膊都给我卷起来!谭晓琪你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谁不是两手血肉,谁不是一夜没吃没喝?我们全在这里救人。可是,我们没有设备,没有技术,我们不能盲动。余震不断,塌方不断,那些幸存的师生,还有很多被困在极其狭小的空间里,头顶是随时可能会倒塌的水泥钢筋。你这么乱刨乱挖,很有可能使他们再次受到伤害,你是个大学生,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谭晓琪惊呆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两眼浑浊地看着李春波,看着那些晃动在她眼前的血肉模糊的双手,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脸腮流淌。很长时间过后,她才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春波哥,对不起大家,我失态了,我错怪你们了,请原谅……

李春波说,不要多说了,你是怎么回来的,从哪条路上回来的,外面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情况?

直到这个时候,一直愣在一边的朱榛才有机会说话。三言两语,朱榛介绍了他们的来历,转达了少校的交代,最后说,李书记,你们派出去送信的警察已经牺牲了,那封信现在解放军少校的手里,他正在想办法同外界联系,同时他要谭晓琪和我向你们转达,三个小时之内,救援人员和解放军就会赶到这里,请你们控制局面,搞好自救,避免二次伤害。

李春波静静地听着,突然两腿一软,倒了下去。

十六

谭晓琪离开汶北河闸管站之后,少校和闸管站的领导以及几名职工就直奔海事卫星电话间所在的位置,经过半个小时的挖掘,终于找到了电话机。电话已经被摧毁,圆锅状的天线已经被砸扁,更糟糕的是,一夜大雨浸透废墟,电池已经报废了。

少校左看右看,好像机身并没有被砸烂。少校问闸管站副站长,你这里有没有懂得无线电通信的?副站长说,有。少校说,赶快把他找来。副站长指着刚才清理出来的遗体说,已经在这儿啦。

少校的脸色很难看,又问,有没有懂计算机的?

副站长转向他的下属,郭少波,郭少波呢?

一个职工回答说,郭少波在二号楼那边挖人呢。

少校说,立即把他请回来,修好电话,我们会迎来成千上万的人救援。

不一会儿,一个浑身血污的职工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两眼浑浊地看着少校,嘴里念念有词,没有用了,全都完了,我的孩子,他才四岁啊!

少校说,技术员同志,请你振作起来,这里有重要的工作需要你。

那个叫郭少波的技术员说,我没有办法,孩子,爸爸无能为力啊!

少校盯着郭少波,突然提高嗓门吼了一声,郭少波同志!

郭少波打了个冷战,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两条腿就站直了。少校铁青着脸,两只眼睛里射着寒光逼视着郭少波问,你是共产党员吗?

郭少波迟疑了一下说,是,我是共产党员。

少校说,你是国家公职人员吗?

郭少波说,是,我是国家公职人员。

少校说,那你就给我听着,大难当头,我们每个共产党员,每个国家公职人员,都要顾全大局。

郭少波说,可是,你是谁?

少校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抗震救灾指挥部先遣分队指挥员,少校营长季松乔。

郭少波的眼睛亮了一下,问少校,可是我能做什么?我这双手都刨烂了,我挖出了三具尸体。

少校说,你这双手不是挖尸体的。你站直腰杆看看,受难的并不是你一个,你再放开眼界看一看,受灾的并不只有这一个地方。作为一个技术人员,你必须尽快从个人悲痛中解脱出来,献上你的双手,献上你的力量,援救更多的人。

郭少波说,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少校说,现在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情,把海事卫星电话单机同天线连接上。

郭少波东张西望,总算看见了那个坑坑洼洼千疮百孔的信号接收器。郭少波说,都砸成这样了,我没办法连接。

少校说,要不是砸成这样,还要你来连接吗?

郭少波眨眨眼睛说,我没办法,我真的无能为力。郭少波嘴里说着,却从口袋里摸出了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电话机,忽然,他弯下腰,把电话机搬过来,举在眼前,然后又放到废墟上,变戏法似的,从机壳的底座上抽出一本说明书。他的嘴里还在嘀咕,我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了。可是两只手却忙活了起来。

在郭少波边嘀咕边忙活的同时,少校对副站长说,请把你们的应急灯找来,把电池卸下来。

副站长说,没有一个能用的,全被雨水泡坏了。

少校说,有没有应急發电机?

副站长说,一塌糊涂,大地震把我们搞得全都乱了方寸,谁知道应急发电机在哪里?

发电机在这里!一个声音从废墟外面传了过来。少校定睛看去,原来是司机老张。张震峰正斜跨在一辆木兰牌女士摩托车上,得意地说,不用发电机,电瓶里的电就可以用。变压器我也找到了。

少校大喜说,好老张,天无绝人之路,众人拾柴火焰高。

电的问题解决了,给了人们很大的振奋。没过多久,一直埋头鼓捣电话机和天线的郭少波也站起身来,一边擦汗一边嘟囔,我没有办法,我尽力了。

少校不动声色地问,是不是可以了。

郭少波说,把电连上试试,如果不行,我就没有办法了。

少校说,老张,你来协助郭技术员,试试。

一试,就试出了奇迹。线路接好之后,少校拿起了话筒,那一瞬间,他的手有些颤抖。他用颤抖的手把听筒放在耳朵边,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少校的脸上始终铁板一块,终于,从他的眼角流出两行热泪。

一道神奇的电波从大山深处发出,穿过千沟万壑,飞到了都江堰一座硕大的帐篷里——

抗震救灾指挥部:

我是一名解放军军官,在回都江堰联系工作的途中遭遇地震,我同另外三名志愿者组成救灾小分队,于昨夜攀山路前往三川县锦绣镇,已到达汶北河闸管站。此处信号中断,交通阻断,前往三川县送信的警察殉难。闸管站的海事卫星电话经修复勉强可用,现报告如下情况:经勘察,三川县至锦绣镇一线,山高谷深,最高峰高程已超过四千米,直升机行动危险。以坐标×××、×××为中心,有直径约一百二十公尺的坪坝,四周无高大树木和电线,可作为机降和空降场地。建议以此开辟三川县救援基地,中转路线可沿汶北河河道往北偏东前进(此地已招募四名志愿者向导)。另建议:空投物资增加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载波中转系统,以此搜寻废墟手机信号,提高救援效率。

在转业手续正式办理之前,我仍作为一名解放军军官在此听命。

XDFGH部队少校营长季松乔

这是来自震后孤岛的第一份电讯。

抗震救灾指挥部里,沉闷了一夜的空气骤然活跃起来,总指挥、解放军的一名中将立即将这一情况向中央领导进行了汇报。十二分钟后,一架直升机腾空而起,按照季松乔勘察的航线和坐标,向汶北河闸管站方向飞行。

指挥部里,中将眉头紧锁,对身边的大校说,季松乔,这个名字好像并不陌生嘛。是不是本战区的?

大校说,C集团军B师三十六团一营营长,曾经是本战区攻防合成演练的标兵营长。

中将问,这样的干部,为什么要转业?

大校说,详细情况不清楚。

中将说,了解一下。

大校说,是!

中将又说,此情况报告司令员和政委,同时请军区政治部给予关注。

此时,少校季松乔并不知道在抗震救灾指挥部里,有一名中将在过问他的情况,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迎接机降和空降上面了。他指挥闸管站的职工,争分夺秒地平整了汶北河闸管站东北坪坝,将一百余件五颜六色的衣服摊开围成了一个大约半个足球场大的空地。

半个小时后,一架直升机稳稳地落在其中。

二十分钟后,又一架直升机降落,然后是第三架、第四架……

通信人员将第一部机降卫星电话交到季松乔手里,他接到的第一个指令居然是一道任命:任命XDFGH部队少校营长季松乔为三川县抗震救灾指挥部先遣分队队长,立即接管所辖汶北河闸管站、锦绣镇、银杏镇及周边乡镇抗震救灾工作。上述地区党政干部、民兵和预备役人员,接受季松乔同志统一指挥。

这道命令同时以传真文件的形式,通过机载电话和直升机伞降,传达到上述地区各抗震救灾指挥机构。落款是川西南抗震救灾指挥部,并有军区一名中将和四川省一名副省長的签名。

空降之后,汶北河闸管站的救援工作立即展开。一支配备救援人员、医护人员和通信技术人员的小分队,共有三十二人,在一名中校的率领下,前来向季松乔报到。

中校在季松乔面前整队报告,季松乔愣了一下,举手要给中校敬礼,中校先他一步把右臂举了起来,队长同志,特种应急分队集结完毕,是否向锦绣镇开进,请指示。

季松乔还礼说,立即出发。

路上,季松乔说,你是中校,我是少校,你当副队长,我当队长,关系不顺啊。

中校说,大灾面前,谁有作为,谁就是统帅。也许,这次救灾任务结束后,你就是上校了,应该破格晋升。

季松乔笑笑说,我已经是确定转业人员了。

十七

谭恒杰警觉起来了。现在,他不仅听见了动静,而且动静越来越大。他甚至听见了女儿的声音,女儿在呼唤父亲。有好几次他想扯开嗓门大喊一声,他真的喊了一声,他的声音把孩子们吓坏了,他们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也许,他们担心老师急疯了。谭恒杰问孩子们,你们听见外面的声音了吗?

孩子们支棱起耳朵,一个个像兔子似的。听了一会儿,金桦果说,好像是有动静,轰轰隆隆的,像是打雷下雨。

全英赛说,是不是上面的人还在挖我们呢?

陶陶说,我听见了狗叫,也许是镇上的狗都来了,听说狗的鼻子最好用。可惜我家的狗丢了,不然它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不!谭恒杰在心里说,不,你们说的都不是,我分明已经听见了,我的女儿就在上面,我的女儿正在告诉那些挖掘的人们,她的爸爸就在这里,她并且告诉他们,还有学生在她爸爸的身边。我听见了,女儿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是坚定不移。

谭恒杰的感应没有错。就在他喊了一声的时候,谭晓琪确实就在离他不到六米远的地方。近在咫尺,远如天涯。在他们父女中间,隔着几米厚的废墟,天上和地下的声音,经过无数个毛细血管一般的废墟过滤之后,已经微弱得游丝一般。

谭晓琪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在那阵子歇斯底里之后,想起了她的狗,那是她留给父亲的伙伴,白色的京巴狗,长长的身子短短的腿。去年寒假,她教会了它许多动作,会翻跟头,会学熊猫,会把她交给它的字条送给正在批改作业的父亲。父亲那时候开心地说,他不仅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狗儿子,谭晓琪以后就管那条狗叫弟弟。

谭晓琪飞快地跑回家,家已不再是家,家成了废墟。她风风火火地喊着弟弟,拼命地挖掘弟弟的狗舍。终于,她听见它了,她听见一声凄惨的鸣叫,那鸣叫声中还掺杂着惊喜。她先是看见了它的一只耳朵,耳朵尖露在纵横交错的碎石板块之间。显然它已经知道自己困在绝境,所以它就把自己的耳朵尖露在外面作为求生的信号。

谭晓琪一阵激动,冲上去,使出浑身力气,企图移动最上面的一块预制板,但是没有成功。尾随而来的朱榛冲了上来,两个人又忙活了一会儿,终于把预制板搬开了。不到十分钟,小狗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在谭晓琪和朱榛工作的时候,小狗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安静,就那么可怜巴巴又充满信任地看着他们。这个小东西一定是吓坏了,也一定是饿坏了。谭晓琪的心里这么想。当通路终于打开之后,小狗疑惑地看了看谭晓琪。谭晓琪说,出来吧弟弟,你解放了,你能帮我去找爸爸吗?

小狗还是一脸茫然,慢慢地移动自己的脑袋,伸了伸舌头,舔舔谭晓琪的手。突然,它抖动起来,浑身像遭到了电击,摇摆不止。谭晓琪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道白色的闪电横空出世,从她的眼前急遽划过,等她回过神来,小狗已经如同离弦的箭镞,飞出几丈开外。谭晓琪激动得心脏都快要爆炸了,她知道,弟弟已经行动了,弟弟正在扑向父亲栖身的地方。

是的,它在行动。它以它超凡脱俗的敏感,冲向了废墟,冲向原教学楼的某个角落,它用它的嘴巴噬咬,用它的利爪撕扯,用它的脑袋拼命地擂。随后而来的谭晓琪高声喊着,随后而来的李春波大声招呼几个群众,开始了新的一轮挖掘。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清理出一片碎石,看见了惊人的一幕。在他们挖掘打开的那堆废墟里,出现了六个弧形的身影,六个大人,六个脑袋紧紧挨着,像一个黑色的圆心。十二条腿跪在地上,十二只胳臂互相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组成了一道血肉网罩,网罩下面,是九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谭晓琪和李春波大声呼喊,孩子中间终于有人搭腔了,老师,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谭晓琪挥了一把泪水说,同学们,坚持,我们正在救你们。

一个学生说,先救我们的老师吧,他们昨天夜里就不说话了。

二十分钟后,季松乔带着一支解放军小分队到达,少校没有顾上同谭晓琪说话,直奔废墟,谭晓琪无言地跟在后面。

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小分队配有先进的探测仪和切割机,七手八脚终于将九个孩子救出。一个尚且清醒的学生说,在地震发生后的几秒钟内,他们被埋在这个地方,当时六个老师就手挽着手,组成了这道人肉顶棚,上面的水泥板块和碎石不断地掉下来,全部砸在老师的身上。

谭晓琪认识这几个殉难的老师,教导主任覃千秋,语文老师张洛亚,数学老师吴宗弘,袁玟婷,林嘉平,杜争相……除了年轻的袁玟婷和张洛亚,其余的老师都代过她的课,而覃千秋和她的父亲还是同窗好友。

这里面没有谭恒杰。谭晓琪没有问,不敢问。眼前的一幕让她不寒而栗。

当所有的孩子都救出来之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谭晓琪的那条狗还在对着那个洞穴狂吠,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谭晓琪很诧异,这条小狗几乎一个昼夜没有吃喝,后臀上还被砸伤了一块,哪有那么大的力气?正要上前看个究竟,小狗突然停止号叫,原地站立,昂着的脑袋突然垂了下来,像慢动作似的,轰然倒地。

李春波上前摸摸小狗的鼻子,抬起泪眼对谭晓琪说,没气了。

谭晓琪的目光投向那一堆废墟,注视良久,她明白了,随着这个空间的开挖,她父亲的气息更加清晰了。谭晓琪突然转身,从季松乔的手里夺过钢筋棍,冲向废墟,嘴里大喊,爸爸,爸爸,我来了,你听见了吗?你在哪里,快回答我!我来救你了!

然而没有回答。她在废墟的边上停了下来,手中的钢筋棍无力地垂下了。

十八

譚恒杰听见了,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他听见就在不远的地方,似山呼海啸,似有千军万马潮水般涌动,似有几万只马蹄在草原上掀起惊涛骇浪。就在刚才,就在他的左上方,有人在掀水泥板,有人在撬石块。电气切割的声音像海洋上的风暴,一阵一阵地鼓荡着他的耳膜。他问,孩子们,你们听见声音了吗?

孩子们的兔子耳朵再一次竖了起来。金桦果说,老师,我听见了,好像有人在喊叫。

全英赛说,不,我听见了飞机的声音。

陶陶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的耳朵可能聋了。

马羚说,老师,我听见狗叫了。

谭恒杰说,大家都不要说话了,再听听。

再听,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轰鸣,又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沉寂。谭恒杰说,孩子们,最后的时刻到了,老师顶住这块板子,你们跟我喊,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一二三,喊!

我——在——这——里——

四副稚嫩的嗓子一起喊了起来。小小的洞穴像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可是,在他们听来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去的仅仅是一声呻吟。

头顶上那块水泥板已经开始晃动,灰沙和碎石不断地滚下来。谭恒杰使出全身力气顶着,他的脸已经变得黑紫。谭恒杰憋着气问,孩子们,听见回应了没有?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不说。谭恒杰说,孩子们,我们的声音太小了,太微弱了。金桦果,你身上有钢笔没有?

金桦果说,好像有一支,不知道丢了没有,我找找。

从天亮开始,又经过了一场余震,余震过后,头顶上好像始终就没有消停过,顶上的动荡造成不断的塌方,使洞穴里的空间越来越小,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谭恒杰分析,这一点点空气,可能是从无数个缝隙里,拐了无数道弯才渗进来的。他们的喊声,就像细水流沙,转眼之间就被层层重叠的废墟吸收了。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搏了,不是成功,就是失败。他要行动!

金桦果摸索了半天,手停在他和陶陶紧紧拥挤的腰间,陶陶惊喜地说,老师,金桦果找到钢笔了。

谭恒杰说,是吗?那好,你把笔帽拧下来,我告诉你怎么做。

谭恒杰的双手是不能动的,黑暗中他口述,让金桦果操作。金桦果试着找到一块碎石板,捏着笔帽在碎石板上磨呀磨,磨一阵子,谭恒杰就让他含在嘴里吹。金桦果终于明白了,不用老师传授了,他已经知道老师要他做什么了。半个小时以后,金桦果用笔帽磨出了一只口哨。

已经到中午了,救援队又先后从废墟里找到了几处生命迹象,营救出十一个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凡是有学生的地方,都有老师。还是无一例外,学生们多数活下来了,而老师则无一幸免地殉难了,就像事前做过约定。

那些老师谭晓琪认识,他们在最后的时刻,就像雄鹰一样,张开他们的翅膀,护佑着孩子们,在他们的羽翼下,学生们多数安然无恙。

谭晓琪在突然间产生了一丝恐惧,她的心在一瞬间坠落到无边黑暗的深渊里。她想到了一种结果,那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她的父亲谭恒杰还活着,在一场重大的浩劫中大难不死,在不久的将来,笑吟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如梦似幻之间,她看见一个学生家长,指着她父亲的鼻子问,谭校长,在老师们以自己的生命保护学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看见父亲脸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我逃生了,因为我爱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已经失去了母亲,她不能再失去父亲。这时候她看见成千上万的学生家长,蓬头垢面,披头散发,步履艰难,一步步地逼过来,一口唾沫向她的父亲飞来,又是一口,紧接着,唾沫横飞,海洋一般,她的父亲在这海洋一般的唾沫中挥舞着双手逐渐下沉,最终无影无踪……睁开眼睛的时候,谭晓琪看见了几名军人。

少校季松乔对中校说,这幢楼是根基塌了,房间多数是歪斜的而不是全部倒塌,说明里面有空间。凡是有学生的地方,都有老师,凡是有老师的地方,学生们多数都是幸存的。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十二个遇难的老师,同时也找到了二十六个活着的学生。这就是概率。根据李书记介绍的情况,锦绣中学至少还有二十个老师在废墟里面,我们有理由相信,至少还有三十个学生存活。向指挥部报告,请求空降专业救援队伍,最大程度地援救学生。

中校说,我完全同意你的分析。

半个小时后,直升机又运来了一批救援人员和物资。少校指挥幸存的群众抬着伤员运向直升机。几十个灾区幸存者一窝蜂地向直升机涌去。李春波举着洋铁皮喇叭在高喊,让伤员先上,公职人员和民兵留下来继续救援……

直升机离去之后,锦绣中学的废墟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谭晓琪发现她的后背已经湿透。她回忆起刚才做的那个噩梦,竟然笑了,她对自己说,不可能,这个学校的老师多数都是父亲的学生,父亲绝不会贪生怕死,绝不会只顾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女儿而当逃兵。那么,父亲他在哪里呢?那么多老师都殉难了,作为一校之长,父亲难道只有献身这一条路?如此说来,她的父亲已经不可能生还了……

盼望,希望,失望,绝望,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内,谭晓琪走过了漫长的心灵路程。她终于开始麻木了,她的目光投向悬挂在中天的太阳,眼前一片漆黑。

一声尖锐的哨音像是从天穹下面的某个角落拔地而起,一声,两声,从阳光下穿过,刺进她的耳膜。她疑惑自己听错了,侧耳再听,她听清楚了,是哨音,凄厉,尖锐,雄壮——哨音并不强烈,却是那样清晰。她举目看了看身边的少校和李春波,他们都和她一样,神情专注,表情凝重,他们的耳朵也像兔子的耳朵一样竖了起来。

突然,少校站了起来,叫过来几个战士,简短吩咐了几句,然后大手一挥,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向废墟走去。几个手持仪器的官兵紧随其后。

她不再多想,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她看见战士们手中的探测仪像游龙一样在废墟上弯来绕去,突然,所有的仪器都对准了一个方向。

少校大喊,快来人,又发现了活人!

救援队终于又打开了一个洞穴,不,那不是洞穴,那是天堂。她终于看见了父亲的身影。父亲的形象让她瞠目结舌,他像一张弯弓,双手举过头顶,呈F形抵在对面的一个墙角上,竭力地庇护着身下的孩子。

爸爸!她失声叫了起来,她看见父亲好像朝她缓慢地转过头来,艰难地向她笑了笑。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晕了过去。恍然如梦,似梦非梦,父亲他真的还活着,而且他是以那样的姿势活着。她的心一阵绞痛,为着自己不久前心头的某一个闪念。

里面的情况很严峻,大家不要动,听我指挥。少校在喊。

少校指派一名身材瘦小的战士,试图钻进洞穴,但是这个战士像泥鳅一样钻了半截之后,又退了出来,里面的空间根本容不下一个人了,人摞着人,最下面的全英赛已经没有声息了。

少校挥挥手,让人找来几根钢筋,从洞口处一点一点地向里传送,企图支撑住倾斜的水泥板,减轻谭恒杰的压力。经过一番努力,有两根钢筋起了作用。

少校说,不行,还得加强,防止起重的时候歪斜。

于是又增加了两根钢筋。

少校说,谭校长,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起吊上面的断墙。

谭恒杰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没有起重机,只有一臺推土机。推是肯定不行的,少校又指挥战士们把操场上的篮球板卸下来,用缆绳捆绑在推土机的挖斗上,依靠人力挪动最上面的一块断墙。这一招很快奏效了,随着最大一块断墙被起吊起来,谭晓琪紧揪着的心骤然松弛了一下,她似乎看见压在她父亲头顶上的那座大山呼哧一声往上蹿了一截。父亲的腰杆似乎在瞬间挺直了一些。

救援在继续。少校指挥起吊第二块水泥板,眼看就要成功了,突然,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脚下一阵颤抖。余震发生了。第二块水泥板从权作起吊框的篮球架上滑落下来,重新砸在废墟上。

尘埃落定之后,洞口不见了。

谭晓琪愣愣地看着那里,大喊,不,不,不能这样。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少校说,你冷静点,不要叫嚷。探测仪!

一个士兵手持探测仪凑了上去,像工兵探雷那样在原先的洞口处扫描。扫了一会儿说,里面没有动静。

李春波说,凶多吉少。怎么办,还是挖吧。

少校说,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不知道重心在哪里,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必须要找到突破口,最好打通洞里的通风口。可是从哪里下手呢?一向胸有成竹的少校显然也遇到了难题。

突然,谭晓琪又战栗起来,她的大腿外侧又感到了一丝酥痒。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是谁在给她发短信?天哪,是父亲,父亲在废墟里,在死亡的边缘线上,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给她发来短信:东南,交接处,碗口大。

谭晓琪明白了,这是通信部门已经架设信号载波和中转系统,它们开始发挥作用了。也许,还有更多的信号会从废墟里发射出来,报告生命的信息。

谭晓琪竭力控制激动,把手机送到少校的眼前。少校说,天哪,谭校长告诉我们突破口在哪里了。第一小组,按我规定的范围操作!

说完,少校带着三个战士,绕到废墟的东南角,小心翼翼地清除表面的泥土,渐渐地看见了纵横交错的水泥板之间,果然有一块三角形的空隙。

接下来的任务仍然是艰巨的,刚刚发生的余震,使原先犬牙交错的水泥板块之间改变了平衡,最糟糕的是,其中的一块一侧翘起。少校分析是折断了,而断掉的那块很有可能已经对废墟里的人员造成伤害。

第三批增援直升机终于运来了一辆小型起重机,然而此时起重机已经不敢贸然使用了。少校最后决定采取人海战术,就是靠双手,从外围一圈一圈地清理,再从上一层一层地清理。清到水泥板,顺藤摸瓜,一块一块地切割。

谭晓琪不再悲伤,不再焦灼,她像一个普通的志愿者一样,默默听从少校的指挥,无语地搬砖运石。

这是一支井然有序高度默契的接力队伍,鲜血洒落在废墟里,转眼之间就渗进土里。谭晓琪发现,少校的手已不再是手,那已然成了布满血污的机械。还有李春波,还有朱榛、张震峰、黄高建、孙德法……一块张牙舞爪的断石传过来,她没有接住,一个趔趄摔倒了,膝盖处被戳出了一寸长的口子,手机从衣兜里飞出,顿时成为两瓣。她一声不吭,正要接着干,朱榛过来了,阴沉着脸,把她拖了下去,叫过一个卫生兵给她包扎。包扎完了,她又重新回到接力队伍。

三个小时过去了,一度被尘封的洞穴重见天日。一缕阳光射进洞里,里面悄无声息。

最后的攻坚开始了,少校指挥救援人员用七根钢缆吊起水泥板的一角,然后,他第一个钻进洞里。但他只钻进半截身体,他看见了那个虽然成了一张弯弓但仍然顶天立地的身躯,一截锐利的断裂石板几乎将这身躯切成两段。就在这身躯下面,是像蚯蚓一样挤成一团的四个孩子。

少校向那身躯注目片刻,就转移了目光。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插进去一条腿,他的身躯几乎把洞口全部挡住了,外面的人只能看见他的腰板,腰板在扭动。在很长时间之后,腰板转了过来,少校艰难地拖出了最上面的金桦果,他的另一条腿终于可以跨进去了。十分钟后,少校送出了陶陶。这时候里面的空间大了一点,谭晓琪跪在洞口的外面,她看见了她的父亲,父亲却没有看见她,父亲泡在血泊里,父亲的脸上好像落了一丝阳光,父亲的双眼闭着,父亲的双手仍然在支撑着对面的水泥板。

谭晓琪泪眼迷蒙,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谭恒杰没有回答。

朱榛在身后拉了她一把,朱榛说,坚持,我们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她不再说话,就那么僵硬地看着天,等待。

就在少校拖着马羚,马羚的脑袋已经露出洞口的时候,人们听到了一声巨响,洞口被封死了。

补记

救援工作又持续了十几个小时,马羚和全英赛最终被救了出来。当活着的生命重见天日之后,洞穴已经被清理出来了,少校在东,谭恒杰在西,两个男人的胳膊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在最后的时光,这两个男人又组合了一道血肉屏障。

四十八个小时以后,锦绣镇幸存的群众悉数转移到邻近的银杏镇,接受生理和心理治疗。由于连降暴雨,锦绣镇上游已形成三处堰塞湖。指挥部决定将锦绣镇作为分洪区,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就是一片汪洋。

谭晓琪长久伫立在锦绣东南方向的剑阁山坡上,凝望着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那里储存着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梦想,那里安息着她的父亲和少校。

两个人悄悄地走到她身边。

朱榛递给她一部手机,那是他自己的。朱榛说,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她没有做声,默默地接过朱榛的手机,再掏出自己那摔成两瓣的手机,取出手机卡换到朱榛的手机里。

她想,她该给谁打电话呢?也許应该给谢师傅打个电话,可是,自从那个寒假之后,就再也没有谢师傅的消息了。有一次在电话里问起,父亲跟她说,谢师傅到南方打工去了。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酸楚。也许接下来应该给少校的亲属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少校是好样的,少校永垂不朽。

可是,她没有勇气打,也不知道往哪里打。

就在这时,手机清脆地响了两声,哒哒。

她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她看到屏幕上一行字:孩子,爸爸看见你了,爸爸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爸爸。

她没有惊骇。她很快就明白了,这是父亲在最后的时刻给她发的信息。她看了看时间,应该是在父亲遇难之前,最后一次余震之后,救援队架设通信设备的时候。这么说,她在返乡的途中无数次给父亲发的短信,父亲一定都收到了。父亲一定是收到她的短信,确认空中有了信号才给她发的这条短信。那时候父亲可能已经被那块石板击中了,父亲是在用最后的力气给她发短信啊。

哒哒,手机又响了两声:孩子,爸爸尽力了。永别了我的女儿!

谭晓琪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澎湃。

张震峰走上前说,小谭,这是少校的手机,是不是你先保管着?

她接过张震峰递来的手机。她说,给他的家里打个电话,这上面应该有他家人的号码。

她打开了手机,然后翻动通讯录的页码。突然,她又听到了清脆的两声:哒哒。

她打开了第一条信息:松乔,你在哪里?地震了,你是不是被堵在路上了?孩子和我惦记着你。

第二条信息:松乔,知道你当了志愿者,我们感到欣慰。家里你放心,我们都已经安全转移了。

第三条信息:季松乔同志,你在哪里,我是陈副司令员的秘书,首长请你回话。

第四条信息:季松乔同志,为什么不回话?现转发紧急通知,根据军区首长提议,军党委动议,拟取消你转业的计划,并要求你立即返回本部,暂以代理团长的身份指挥所部抗震救灾工作。

她看了看这条信息到达的时间,是前天中午十二点十分,在少校牺牲后的半个小时。

最后一条信息:爸爸,我想你,我不要红靴子了,我只想早点见到爸爸。后天就是我四岁生日了,你能回来吗?

谭晓琪站起身来,向锦绣中学的方向投去深情的一瞥,半晌无语。

朱榛说,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哭够了,我们还上路,去当志愿者。

谭晓琪拎起了她的包,凄然一笑说,现在就走吧,我们没有时间哭泣,少校在看着我们呢。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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