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一
天还没大亮,工农河稀稀落落三五个行人,披着晨曦,脚步声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响。四嫂汗如水流地担着菜沿街走,满满一担菜压得她有点气喘。她把菜担放在街角,歇肩,用衣袖擦汗。她像个上下一般大的红薯,衣服穿在身上,紧绷绷。
一扭脸,一根电线杆杵在眼前。电线杆上贴了一张巴掌大的二手房出售广告:三室一厅,面积九十平方,地点工农河,售价十五万。当然还有电话号码。广告应是贴上去没多久,上面糨糊湿漉漉的。四嫂目光紧紧粘在广告上,连着看了几遍,生怕看走眼。不贵呀!看着看着,她激动起来,真是老天有灵。她从喜鹊镇乡下到县城卖菜,为的就是想在城里给儿子买套房。新房买不起,二手房最合适,同样在城里,但价钱不会高得让人不敢想。儿子在东莞打工,电视里把他和他的朋友们说成“农民工”,四嫂听着既难受又不服气:这不瞧不起人吗!农民怎么了?要没农民,城里人吃什么,一栋栋高楼谁来建?想归想,家里世代都是农民,到了儿子这儿,田不会种,柴不能砍,不在城里给他置套房,回乡下他能干什么?城里有套房,就有落脚的地方,到超市当个保安都能养活自己。
房子凭空想是不会来的。存折上有多少钱,就算烧到四十度,四嫂也不会记错,离房钱还差得远。可老让广告贴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有人见了,抢了先,那她的盘算就没有着落了。多一个人看到,就多一分竞争。她转身四处望了望,暗黄的街上,没人在意广告,也许他们把它当牛皮癣,不屑关注。四嫂踮起脚,尖着手指头,小心翼翼揭了下来。说来也怪,这广告像是专为她贴的,揭的时候竟然丝毫未损,剥蛇皮一样,应手而下。
四嫂将广告折好收入口袋,心情豁然舒坦。眼下虽拿不出房钱,但只要使劲赚憋劲攒,明后年说不定就有了。再过几年,儿子赚了钱,重新装修一下,不就是崭新的房子嘛。想到此,四嫂浑身长出力气,不由挑起菜担,把脚步迈得又长又快。她想早点赶到绿棚子底下,占个好位子。好位子卖的菜多,价钱也划算。别小看一毛两毛的,加在一起可让人欢喜了。
四嫂的菜是从城郊的菜农地里进的。每天清早天还没见亮她就到地里弄上一担当季蔬菜,夏天辣椒、豆角、茄子,冬天萝卜、白菜,清新,干净。今早她拔的萝卜圆得像刚下出的小猪崽,漂亮,可爱。她小心看护着,生怕这些萝卜长出脚逃跑。虽然做的是小本生意,四嫂从不小气腌臜,手脚麻利痛快,菜农都喜欢和她打交道,给她的价格也比旁人优惠。菜担满后,四嫂顾不上喘口气,把扁担放上肩膀就往城里赶。沿路小洋楼一栋挨一栋,都是菜农的。四嫂不由自主放缓脚步,一栋栋看过去,心里生起艳羡。同样是农民,同样是靠土地吃饭,人家只不过挨县城住着,种点小菜,日子过得这般舒畅。哪像自家,祖辈都在山里,累死累活种着那二三丘田,几片山土,将就能填饱肚子。
这条路四嫂每天打个来回,闭着眼都能摸过街道,可今天她走神,忘了留心脚下。冬天雨雪多,街道年久失修,路上出现一些小坑,四嫂一脚踏上去,脚脖子处立马一声闷响,剧痛蹿到脑门芯,身子当即就歪了。她踉跄着“哎哟、哎哟”唤了两声,赶紧稳住神,不敢让身子晃得太厉害,以免摔倒。要是萝卜摔坏了,卖相不好,谁来买?她只觉脚背上火烧火燎,后跟一落地,钻心地痛。四嫂肠子都悔青了,真是个邋遢阿嫂,想东想西。这可好,只怕伤着骨头了,跛着脚,何时才能走到绿棚子?好位子尽让人占去,这担菜就没希望了。但四嫂并没气馁,一秒钟都没停,咬着牙,一瘸一拐往绿棚子赶。
好不容易赶到绿棚子,果然不出所料,菜摊都排到农贸市场了。四嫂挤进去,找了块手板宽的地方。地方实在太小,仅够摆两棵白菜三个萝卜,买菜的人匆匆来匆匆去,难得有人光顾最里边的摊位。扭伤的脚越肿越高,四嫂单脚跳着找来砖头,摞起来,再把脚伸长抬上去,觉得好受多了。在路边诊所买的红花油她始终没涂,味大刺人,担心会把买菜的人给熏走。她掏出自制的喷壶,往白菜叶上洒水。给菜洒水,根本就不像平常人想的那样是为了杀秤。什么东西都离不开水,有水就能活,离了地的菜更是,洒上水就有生气。说是喷壶,其实是在矿泉水瓶盖上戳几个小孔,水就像从花洒里头出来的,细细地,一线一线滴。
不管四嫂怎么努力,来去的人总是看不到她的菜摊。她眼睁睁看着太阳像只回笼的母鸡,落入高楼,不见踪影。
二
透着黄晕的路灯依次亮了,买菜的顾客越来越少,别的菜贩早收摊回家,四嫂却还剩半担菜。她把菜摊挪到路边,路灯下,只剩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城里人挑,爱吃新鲜,今天的菜挨到明天更难出手,本钱都还没回来呢!四嫂又愁又急,不争气的脚,干嘛要崴啊。
一辆环卫车开过来了。白车头,蓝车身,外表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片脏东西。四嫂知道,垃圾都装在它的圆肚子里。车上喇叭声音喧天,越来越近,四嫂终于听清,大意是要市民别乱丢乱扔,共同打造美丽家园。换在平时,四嫂喜欢听这些宣传,热闹哄哄,满是城市的气息。此刻听上去,喧闹的喇叭声竟像猪饿了时的叫声一样聒噪、刺耳,人越烦它叫得越欢。四嫂真想把耳朵像防盗门样关紧。一个女人打开车门,风风火火地跳下,长长的格子呢摆裙下露出双尖跟皮短靴。她一步三摇,来到四嫂菜摊前。四嫂的心“嘭嘭咚咚”跳了起来,人倒霉喝水都塞牙,环卫所肯定找麻烦来了。
没料,那女人却是来买菜的。她上上下下打量四嫂一番,嘴上问,大姐,今天怎么了,菜还这么多?
四嫂见不是找麻烦的,心里放松下来,回道,来得晚。她想抓住机会兜卖白菜,卖一块钱是一块钱。你瞧瞧我这白菜,新鲜着咧。
女人不用她讲,早已蹲下來挑菜,像是自来熟,一边拣菜一边与四嫂拉家常。冬天就像一匹快马,天黑早,人都早回屋缩着,换作夏天,你这担菜也不用愁。可惜了,大半担菜一过夜就失鲜糟蹋了,卖菜不容易。
四嫂卖了这么久的菜,头回听见买菜的替卖菜的操心,心里感动,忙不迭吐苦水,是啊,卖不完就坏了,别说赚,本都保不了,叫化子讨饭呷呢。
女人挑了一蔸白菜两个萝卜,还有一小堆红萝卜,付钱后并不急着走,反倒在四嫂用来垫脚的砖头上坐下来。那架式,好像遇上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四嫂又高兴又不自在,来城里时间不短了,还没见过哪个体面的城里女人这么亲近友好,不嫌自己又土又粗。那些穿着讲究的女人个个眼睛长在头顶,挑剔得很,四嫂没少受她们白眼。面对这意外而至的亲近,四嫂很不习惯,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脸长嘴快,说话鱼吐泡泡似的,大姐,我叫李红梅,在环卫所上班。
真是有缘,四嫂大名叫李红叶。世界这么大,一个红叶,一个红梅,竟然在茫茫人海碰到了。李红梅的声音脆生生的,就像天上的云雀。四嫂看看自己,身上乱糟糟,简直是只在地里刨食的老母鸡。四嫂在娘家排行老四,村里人喊她四丫头,成家后,碰巧刘厚安在家也排行老四,自然而然大家就叫她四嫂。几十年了,要不是李红梅说起,她都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可名字好听有什么用,一字之差的两个人,日子却是天差地别。四嫂仔细打量李红梅那张擦满白粉的脸,虽然皱纹深深浅浅地现出来了,但仍显得很滋润。
李红梅也不拐弯抹角,很自然地随口就问,大姐,我观察你好一阵了,你本分勤快,做事可靠,要不,来环卫所做临时工?
四嫂很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大妹子,让我干什么?
李红梅靠拢,大声说,来环卫所上班,我保证你每月拿一千二的工资。
天上落下个叶子粑。
到环卫所当工人,四嫂从来没想过。虽说环卫工每天都穿着橙色的工作服,拖个小板车扫大街,日晒雨淋,但旱涝保收。拿个扫把在大街上舞舞,谁干不下?哪像卖菜,担心菜坏,担心卖不掉,担心赔本,这里那里的担心,头发尖子都愁白了。扫大街,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有力气就行。干!怎么不干?四嫂满口应承下来。
李红梅舒了口气。她是接母亲班进的环卫所,刚开始倒也勤快,日子一久便厌恶起来。扫大街又脏又累被人看不起,工资还不高,每月二千多一点,月头难以用到月尾。所里同事私下都请临时工代班,自己则海阔天空另想门道,只要不出乱子,领导一般睁只眼闭只眼。李红梅也不例外,她已经请过好几个临时工,但她们个个又奸又滑,还总跳脚要加工资,哪能惯坏她们脾气!李红梅在四嫂手里买过几回菜,觉得这女人实诚爽快,要能帮忙代班,再好不过。
李红梅趁热打铁,大姐,留个电话,过两天我喊你办手续。
四嫂说,卖菜哪要用手机?我天天都在这里的。
环卫车喇叭换了首歌,“……安心拿走一把幸福的钥匙,还有一扇洒满阳光的窗子……当一起辛苦找到现在的位置,该找个房子收起流浪的翅……”四嫂并不知谁唱的,只觉得唱到心窝窝里了。稳定的工作一喊就来,四嫂感到想要的房子已在路上,迟早的事。
李红梅听着歌,心情轻快。她主动握住四嫂粗糙的手,摇了摇,那说定了,你等我消息。
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摁了几声喇叭。
李红梅蝴蝶一样飘走了。
绿棚子地势低,坑坑洼洼积满了墨黑的污水,随处都是菜贩剔除的烂菜叶,弥漫着腐臭气。四嫂目送环卫车拐过绿棚子转角口,手不自觉地高高挥舞。她的心思活跃起来,像有一只鸟从天边飞过来钻进胸脯,蹲在心底扑扑扇动翅膀。
三
这么大年纪,四嫂没想老天眷顾,还能碰到贵人。
她喜不自胜地回到出租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么大的事,身边竟然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四嫂自言自语埋怨起老伴刘厚安来,死老头、倔老头,守在乡下不愿进城,家里又不是金銮殿。要在身边,帮忙拿个主意多好啊。折腾了大半晚,直到后半夜,四嫂才眯了会眼。她打定主意,坐头班车回喜鹊镇,一来和刘厚安说说这事,二来再做做工作,让他来卖菜,自己扫大街,两人一起使力,赚得多攒得快。
四嫂心里没底,倔老头是根铁桩子,只怕还是撬不动。
四嫂踏入家门,太阳才伸出手,斜斜搭在堂屋电视机上。刘厚安正在喂鸡,他很奇怪,老婆子,怎么了?一大早回家。十几只鸡,叽叽咯咯尖着嘴巴啄地上的谷粒,只只肥嘟嘟,煞是喜人。刘厚安在家里其实也没闲着,田里地里,猪牛鸡鸭,样样让人省心。喂鸡好归好,可鸡太不讲卫生,到处拉屎。屋前屋后的阶基连着厅屋地上都是一泡一泡没干透的鸡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四嫂踮着脚来到刘厚安身边。刘厚安见了眉头皱起来,话中带刺,怎么,嫌脏?进城才几天,好比你打上海街上回来的。
四嫂脸微微发烫,接过刘厚安手里的粗碗,抓起一把稻谷撒在地上说,回来和你说件事。
四嫂把当环卫临时工的事一说,刘厚安乐哈哈举双手赞成,说搞环卫工一定比卖菜好。好歹是碗公家饭,不用担心。
四嫂顺势说,菜卖得好,也能落点钱。刘厚安说,你一双手,哪干得过来?四嫂立刻接上,你去。刘厚安是个炮筒子,无论是与四嫂还是与外人说话,口气生硬,声音粗陋,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在吵架。他不假思索地拒绝,我才不去,你别打我的主意。家里一摊子得有人经管,再说我可受不了卖菜那个气。四嫂早已习惯他的语气,平时懒得计较这些,可这回一听,心里冒火,数落起来,气气气,以为你是皇帝老爷,影子大,你受不了我就受得了?还不是为了儿子!你这人还没到七老八十,成天守着栋屋有么用,屋里又没金子。刘厚安本想怼过去,但看着她鸡窝一样的头发,知道女人在外不容易,心就软了,摆摆手,不忍再呛四嫂。四嫂从怀里掏出那张二手房广告递给老伴。
他看了广告,很疑惑,放低声音问,老四,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给儿子买下来。
刘厚安又仔细看那广告,惊得心里一跳一跳,这婆娘胆子天大,竟然心血來潮想这种不着边的事。他小心地问,老四,你没吃错药吧?
你才吃错药。四嫂说。
哪来的钱?路上有钱捡啊。刘厚安责怪她痴人说梦话。
我们一起赚啊,你别老死猪样子。才五十出头的人就闲在家里,不怕身上起蛆?四嫂看着老伴油盐不进的样子,嗓门高了。
我们都是农村人,家里房子好好的,去城里买房干什么?
你当然这么想,儿子呢?
儿子怎么了?成家后他想住哪间就住哪间。
他才不稀罕。
刘厚安不做声了。去年儿子回家过年,不知怎么说到家里的房子。他直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房子旧,结构、装修都不好,以后可不想把老婆讨到这屋里。
刘厚安听了非常气愤。这房子一砖一瓦都是他费心费力弄回家的,肩膀都磨起了水泡,红鲜鲜的,碰不得。儿子倒好,轻巧一句不稀罕就全盘否定爷老倌的劳动成果,良心披在背上面。他脸红脖子粗,揚起巴掌要扇儿子,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四嫂急忙把儿子扯到另一间屋里,解说做父母的辛苦。当初建房时,四嫂也是参与者,何尝不知其中艰难呢?起屋造船,昼夜不眠。她光是每天招呼几桌泥瓦匠和帮工的饭菜都晕头转向,何况掌握全盘的刘厚安,心都操碎了。但她也理解儿子,房子建了十多年,灰尘无孔不入,放眼一看,到处灰蒙蒙的。时代不同了,儿子不喜欢并不过分,房子的确落伍了。
一旦在城里住惯,回到乡下的家,看到熟悉不过的房子站在太阳下,孤零零的,四嫂心里竟生出几分陌生,几许落寞。城里的房屋一栋紧挨一栋,密密麻麻,气势磅礴。刘厚安看着她,开玩笑说,难怪最近眼皮老跳,原来是你不安分,老里老气,看你这把骨头经得起几下折腾!
四嫂懒得再理刘厚安,从柜子里找出儿子用弃的旧手机。手机本来还可用,没到寿终正寝的份上,但儿子说现在这个过时了,就换了一款新手机。四嫂心想,将手机充上电,揣在衣袋里,办张卡就方便与李红梅联系了。
四嫂一天都不想耽搁,坐末班车回了城。她一来怕耽误摆菜摊,二来担心李红梅找不到她人,错过机会。人嘛,做事得守信。她和李红梅说过,到菜市场随时都可找到她的。
四
连着几天,四嫂卖菜都不得劲,不是看错秤就是算错钱,满脑子都是李红梅。奇了怪了,李红梅这些天并未现身。她想也许人家只是信口说说,她却把它当成夜里亮的灯惦记上了。四嫂一面斥自己自作多情,一面反省,既是卖菜的命就应安心卖菜,不要九洲外国想野了。
就在四嫂心快收拢时,李红梅出现了。她没下车,只把头探出车窗叫,大姐,快上车,跟我到环卫所办手续。这些天李红梅并没闲着,她不动声色找茬子把之前代班的工人炒了鱿鱼,又和所里领导打好招呼,这才来找四嫂。
已经过了那个热乎劲,心灰意懒的四嫂听了,没有想象中的喜出望外。她微微犹豫。不过灶没凉透,催火也容易,她心底说,去试试,不好做的话,仍回来摆摊卖菜。她把菜摊托付邻摊照料,爬上环卫车副驾驶室。
环卫所办公室相当简陋,就一张办公桌,两条凳子,外加一台电脑。李红梅拿来张表说,大姐,你填好吧。
四嫂接过表,迟迟没下笔。都说女人找男人像赌博,在四嫂看来,找工作也是在赌。找得好,衣食无忧,找不好只怕会烦恼重重,小小的环卫临时工,还要签字画押,一旦签字画押就不得反悔了,哪怕是一壶屎也要吃掉,四嫂觉得有些紧张。这环卫工貌似只要有力气就行,但对四嫂来说毕竟从没干过,真要干起来,心里没底,她对陌生的事无端生出担忧。
李红梅以为她不识字,说,你不会写?你说,我帮你填。
四嫂淡淡一笑,不用。说完,她按着表格要求,姓名,地址,身份证号码,电话号码,一路填将下来。四嫂初中毕业,填这种简单的表当然不在话下。李红梅交代四嫂,她负责工农河立交桥到汽车西站一段路程,每天早中晚三趟清扫路面,分捡垃圾。这段路人流大,商贩多,沿街还有不少夜宵摊,没人愿意接手,一直是所里的老大难。李红梅为了在领导面前邀功,主动要过来甩给四嫂,嘴上说是见四嫂踏实可靠,才托付重任,千万要好好干,别让我挨领导批评。四嫂哪知其中奥秘,满口应承,放心吧,我答应了的事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就这样,四嫂穿上橘红色的工作服,接过上任留下的笤帚、装垃圾的竹篓、小板车,成了环卫所的临时工。
四嫂把手机闹钟调到凌晨四点,闹钟一响,她立即爬起,推着装了工具的板车往工农河走。薄薄的晨曦中,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头天晚上宵夜的人随手扔弃的肉串签、塑料袋、白色的一次性方便盒。四嫂扫了并不多宽的地,便拢了一堆。她把垃圾归到竹篓里,发现篓子穿了几处孔,入篓的垃圾从孔里钻出来,在往板车运的路上落得四处都是。来回几次后,四嫂干脆拖着板车随时跟进。这么一来用的体力大了许多,身上的汗密密地渗了出来,浸得腈纶内衣润润地粘在背后,晨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
扫大街原来没有看似那么简单。四嫂心下感叹,什么事,眼睛见着的都不算,得用手掂量过才知深浅。
太阳不声不响爬上板车。四嫂直起腰想放松一下身子,回过头,只觉得满心欢喜,身后的路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片纸屑,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她顶着昏黄的路灯得到的收获。再看看身前,遍地垃圾,又脏又乱。四嫂看着向前延伸的街道,决心一鼓作气把剩余地段扫完。她攥紧扫把,扫把很听话,顺从四嫂的旨意将垃圾归到该去的地方。四嫂觉得这工作真的很有意义,不光人每天得洗脸,街道也是如此,自己成了给它洗脸的人。
收工后,四嫂在垃圾站里捡了几根编织带,她想把竹篓的漏洞补起来。常在田间地头劳碌的人,箩筐、箢箕坏了,谁不会修修补补?这个难不倒四嫂。白色的编织带在她手中灵巧地绕过来穿过去,四嫂就当在给虫蛀坏的毛衣补洞,不多会,窟窿都补瓷实了。她满意地眯眼笑了,这手艺,连根针都掉不出来。
四嫂很快适应这个新的角色,干得越来越顺手。她很珍惜这份工作,这活不用本钱,只要肯花力气,力气又是花不完的,睡一觉起来,全身都是。
李红梅不定时偷偷检查,四嫂花的心思她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所里开会,领导每回都表扬工农河一带的卫生状况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观,让李红梅听了心中很是得意。
平常四嫂管自己紧,人嘛,只要吃饱饭就够,该省就省,水果糕点她从不沾边。不过,她隔三差五就给李红梅送上几个苹果、一串香蕉或是别的糕点。李红梅回回嘴里说不用这么客气,手上却收下了。她收下,四嫂高兴,礼轻情意重,好歹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五
李红梅在工农河立交桥附近开了家“红梅超市”,开业那天,震天的鞭炮炸响了一上午。李红梅人缘广,中午开了二十来桌酒席。四嫂在她超市买了一万响黄柏岭的大地红,炮是慢引,响得脆放得久,燃完后地上一片殷红,喜庆得很。四嫂双手捧着封好的红包,恭恭敬敬送给李红梅,说,妹子,祝你财源滚滚。为着红包里票子的数目,四嫂头晚斗争很久——随二百怕李红梅看不上,四百吧,自己得白扫十天大街。后来想透了,不去人情是不行的,既然要去,就得体面些,别说白干十天,白干一月都应该,工作是人家给的。她一狠心,封了四百块,说不定李红梅体恤自己辛苦,把红包回了也难免。
在鞭炮扬起的浓浓硝烟中,李红梅的脸灿若桃花。她咧着嘴笑,大姐,这怎么当得起呢。手却早已伸出,接过红包,放进随身背的挎包里。
天色就像被人泼了墨,暗淡下來,飘洒起毛毛细雨。四嫂着手清扫满地鞭炮碎屑。她刚扫一半,发现碎屑中埋着东西,闪闪发亮,捡起一看,是串首饰,比刚从树上摘的橘子还黄。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首饰,沉得压手。她靠近“红梅超市”门口透出的光亮,左看右看,正疑惑间,从斜里伸出一只手,夺走东西,在两只手里来回掂量,发出窸窣响声。四嫂惊慌地抬起头,看到李红梅捧着首饰,眼睛发直,随后紧紧攥在手里。首饰一入手,李红梅感觉非同寻常,这个整天和垃圾混在一起的乡下阿嫂怎么配拥有这么好的东西呢?长长的马脸上薄薄的肌肉因激动而颤抖,她急急地说,这是我的,刚掉的,谢谢大姐帮我捡起来。
四嫂的手僵化一样,停在空中,好半天没缩回来。她望着兴奋的李红梅,诧异地问,凭什么是你的啊?如果不是,人家会来索要的。
首饰中间观音菩萨的肚子上,我做了记号。你可以查验。李红梅在看时,早已留心到这个细节,于是说了出来。四嫂挪过眼睛看了,还是将信将疑。李红梅接着说,这东西实际上并不值钱,是我妈留给我的,只是个纪念。又说姐你只要把环卫的事做好,将来有钱,就能买比这更好的东西。
犹疑一阵,四嫂没法,只好说,既是妹子的,你就拿去吧。她不忘叮嘱,下回别这么粗心了,家里传下的东西,不管值不值钱,都要小心收管。
四嫂重新拾起笤帚,边扫边寻思,看李红梅的神色,十有八九是冒充的,越想心里越堵。前头堆了几个装礼花的废盒子,四嫂一脚踹开,狠狠地骂,什么破烂货,挡在这欺负人。嗓门有点大,全然不顾屋里的李红梅听见与否,她甚至巴不得她听见。
李红梅一点反应都没有。
地还没扫完,对面来了个女人,一路低着头在垃圾堆里划拉,看样子是在找东西。这女人,四嫂白天见过,是李红梅的朋友,早早来超市道贺,穿着打扮很贵气,四嫂当时瞄了她好几眼。女人拉住四嫂,慌里慌张比画,惶急地问她有没有捡着这样一种东西。女人说东西是祖上传下的,太粗笨,她原想带在身上,到超市放完炮再去金行改成几样小物件,没想后来打牌,忘记这码事,回到家才发现首饰不见了。她沿着白天的行走路线找了一遍,都没有,工农河一带是最后的希望。女人抓住四嫂的笤帚把,眼神热切,大姐你要知道它的下落,我一定好好感谢。
四嫂不知怎么说,她脑瓜子转了又转,最后冲超市努努嘴,你问问老板娘,她那人来人往,说不定有消息。
女人冲进超市,朝李红梅又是一顿比画。李红梅满脸茫然的样子,说没看到这东西,要见着了一定及时通知她。四嫂远远地看着李红梅张着大嘴叽里哇啦,灯光下,她涂了口红的上下两片唇围成一个巨大的黑洞。
没些天,李红梅脖子上多了条项链,一个黄澄澄的镯子时不时从衣袖里露出头,耳朵上一对龙凤呈祥的长耳坠,醒目地摇晃,晃得四嫂眼睛直发涩。
六
工农河过去是真有一条河的,哗哗流淌的都是下水道的污水,黑乌乌,臭气熏天。后来城区改造,在河堤铺上水泥预制板,硬化路面,就成了一条街道,河从视野里消失,人在河上走,水从脚下流。
四嫂每天推着装垃圾的板车晃晃悠悠出没工农河,没多久,便与工农河的住户和商户熟悉起来。她用心记住了很多人的名字,遇上了老远就扬着笑脸打招呼。偶有叫不出名字的,也会笑着和人点头示意。
工农河的人都认识这个和气的乡里来的环卫工。
商铺多的地方卫生难搞,前脚扫过,后脚垃圾又冒出来,四嫂从不多嘴,只是悄悄折返身子再扫将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长了,商铺老板们便自发地把垃圾扔在固定的地方,并热心提醒她不要小看那些丢弃的废品,铁块、饮料瓶、包装箱之类,积少成多,也能有份收入。有的商户甚至还会等在店门口,见她过来,把零星的包装纸箱往板车上塞。四嫂在板车底部用塑料布加一层,专装废品。用不了几天,她的出租房便堆满了,转不了身。四嫂只得用小板车把它们一趟趟运到废品收购站。板车上摞得高高的,小山一样,四嫂恨不得变出两双手,一双拖车,一双扶纸板。几趟下来,累得她脚直打飘,对老伴的怨怼油然而生,刘厚安,你这没良心的,在后面帮我推推车也好啊。
气温渐高,蚊子多了起来,四嫂的出租房里更多,轰炸机般围绕着废品飞。四嫂不敢回家,偶尔有一两个乡里来访的亲友,更不敢带回家落脚。她只好到红梅超市买来灭蚊液,一顿乱喷。万没想到,这些蚊子很猖狂,刚杀脚下的,脸上又围住一大堆,越杀越多。晚上睡觉,四嫂在房里点两根蚊香,蚊子还是不怕死地在她身上叮了几个大包,特别痒,要命。她一边挠,一边想着刘厚安可舒服了,此刻肯定摊了竹板床在阶基上歇凉,享受习习山风,自己却在城里受罪。她心里惶惶地骂,老不死的,只顾贪图自己安逸。
骂归骂,解决问题还须靠自己。废品进门前,四嫂尽量把上面的污垢清理干净,并保持干燥;进门后又将它们分门别类,铁是铁,塑料是塑料,纸是纸,各码成一堆。这样,看起来清爽,蚊子也少了许多。但这样一来,她的工作量大大增加,靠一个人周旋不开。她想,一定要把刘厚安叫来帮忙才成。
环卫所召开职工大会。说是贯彻上级精神,梅山正在创建省级卫生文明城市,环境卫生更应严要求、高质量。为了提高环卫工人的劳动积极性,所里决定实行分片分段责任包干制。工农河街外加绿棚子划在一片,只要质量达到要求,六千元一月。因李红梅过去一直负责工农河,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她。所长询问李红梅有这意向不,不然就承包给别的职工。李红梅犹豫了一会,回答说容我想一想。她走进厕所拨四嫂电话,说,大姐,我正在所里开会,所里要搞分片分段责任包干制……
怎么包?四嫂听了很兴奋,直觉告诉她,承包应该是好事。
工农河街外加绿棚子的环境卫生,质量达到要求,三千元一月,你想干不?李红梅说。
绿棚子太脏,工作量大,我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能不能加个人?四嫂小心问道。
当然可以,但工资就是这么多,不会加。
没问题,那我把老伴叫来?
行啊,他来了,你们互相有个帮衬,很好。李红梅答。
七
四嫂是个急性子,做事利落火紧,她赶忙拨刘厚安电话。刘厚安老调重弹,依旧装糊涂,说那么宽的地方,你怎么吃得消?别逞强,城里待不下去就回来吧,又不是没有家,城里再好也不是你的。
四嫂听着他老气横秋的话就来气,仿佛看见他那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她恨铁不成钢地骂起来,刘厚安,你享福不折寿吗?人家隔壁王家城里乡里都有房子,他崽走路胸脯都直呢。你对得起你崽不?
对不起崽又怎样,难不成你还能帮他把月亮摘下来?
对,我就是想把工农河那套二手房买到手。你现在就来,我们一起使劲!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你喂养的鸡。鸡每日三餐,我呢,在城里饥一顿饱一顿,是死是活,有谁顾惜问探?说到伤心处,四嫂哽咽起来。
刘厚安在电话那头慌了神。老婆要强,从不轻易诉苦,她在城里风里来,雨里去,不用说,刘厚安也明白,肯定会受不少委屈。他一直等她受不了了老实回家。没想到她比他还犟,硬要在城里扎下根来。现在搞卫生承包,收入涨了,工作量也大了不少,还不去帮她怎么说得过去?如果把她累出病来怎么是好呢!
刘厚安投降了,他把家里的养牲通通处理掉,锁上门,果真上城来了。四嫂见到他,心就像一颗左右摆动的铃铛被绳子拴稳了,踏实起来。猪脑壳,幸好不是铁打的,还开窍。
刘厚安说,这算我们家一桩大事。老四,你打电话告诉儿子。
儿子在外面难处多,我们别给他添麻烦,反正他回家就知道了。
刘厚安摇头,你母子俩,一只鼻孔出气。他回来肯定怪我,不但没管好你,连自己也没管好。
那是,儿子是我肚子里出来的。说起儿子,四嫂心里就像含着颗大白兔奶糖。
刘厚安跟着四嫂早出晚归。工农河的人见了直打趣,厚哥,舍不得四嫂吧?刘厚安不会说笑,只搓着手嘿嘿,她忙不过来,我来帮衬帮衬。到了绿棚子,他就笑不出来了。绿棚子摊多人杂,到处都是乱扔的垃圾,刚刚捡完,一背身,另一堆立马就冒出来了。刘厚安气得直跳,简直不是人养的,你们每天在这出出进进,自己看了不觉怄心吗?
街边一个没有围墙的院子里,一个老人正在喂孙女吃饭。小女孩刚学会走路,脚步蹒跚,一边走一边举着鸡腿往嘴巴里送,模样非常逗人。不料,一只黄鸡婆悄悄盯住了她,趁其不备飞上去想夺她手里的肉。女孩受到惊吓,大声哭起来,鼻涕流出来,挂着。刘厚安路见不平,扬着手中的扫帚追过去,黄鸡婆扑腾翅膀飞到远处。看着黄鸡婆仓惶逃窜的姿势,小女孩不哭了,把鸡腿喂向刘厚安嘴边。刘厚安心里窝的火早已不知去向,他怕手脏,只是伸长满是胡子茬的脸轻轻蹭了蹭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脸蛋,小女孩痒得咯咯直笑。老人早搬了凳子,端了水出来,让他休息。
绿棚子周围乱,新安的垃圾桶过不了一个晚上,便会无影无踪。即使在,人们也会当它们不存在。刘厚安对四嫂说,工农河你固定了垃圾存放点,大家都养成了习惯。这里虽然流动人口多,我们还是应该固定几个地方,让环卫车多宣传,一定会有效果。不光我们会轻松点,也能让这里的人加强环保意识。
四嫂找来几张硬纸板,刘厚安端端正正写上“垃圾存放点”几个字,四嫂笑眯眯地捧了竖在几个偏僻的地方。
从此,乱扔垃圾的现象好了很多,不过也有只图省事的人依然我行我素。有一回,一个光头手里抓着根甘蔗啃,嚼几口便“呸”地往地上吐渣子,刘厚安跟着他扫了一路。光头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有了戏弄刘厚安的意味,左边一块,右边一块,把甘蔗渣吐得老远。刘厚安原本想忍住,不跟这种低素质的人计较。可他没能忍住,不指出来,其实是在害光头。到大城市里去,这是要罚款的,弄不好还要拘留。他追上前想制止,不料光头眼一瞪,作势说,一个破扫垃圾的乡里瘪,轮到你指手画脚?刘厚安脸立刻红了,也不示弱,大声说,扫垃圾怎么啦?没有扫垃圾的,垃圾会堆到你家桌子上。四嫂暗中叫苦,刘厚安,我喊你做爷。她赶紧插在他们中间,先批评刘厚安有话要好好说,不应起高腔,然后轻言细语引用喇叭里的话说“美丽家园”需要人人爱护,并告诉光头下次一定要记住丢垃圾的地方。她生怕光头一时拉不下臉面,便递个新垃圾袋给他说,小兄弟,以后吃甘蔗带个袋子,渣子就有地方吐了。
光头接过袋子,臊了个大红脸。待光头走了,四嫂开导刘厚安改脾气,要多点忍耐劲头,她说,在老家你粗门大嗓不要紧,都是熟人,彼此了解,有什么过分的,人家知道你是这样德性,不会计较。可是城里却不同,没人认得你几斤几两,处处小心才是。
刘厚安气鼓鼓的,眼死死斜着四嫂,似怪她在家有大不做,非要来受这不是人受的牛屎马尿窝囊气。
四嫂不理他。
自烦自恼一阵,刘厚安低着头拖起步子跟四嫂到别处清扫垃圾了。
夫妇俩都养成了随手捡拾废品的习惯,几乎每天能捡到一板车。他们不再囤货,每天收工后就拖到废品收购站卖掉,收入竟比工资还高。看着这些额外收入,刘厚安高兴,心思渐渐安定下来,不再吵嚷回老家。城里真是到处有宝啊,捡废品比种地强多了。种地麻烦,比如种花生,需要经过下种、薅草、施肥、收获等环节,既耗时又没多大收入;捡废品则完全不同,不用投入本钱,到手后往废品收购点一送就是钱,简单快捷。想起这些,现在即便你用八抬轿子抬刘厚安,他也不愿回家种地了。照这样下去,在城里买套二手房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心里佩服四嫂心气高,看得比自己远。人啊,就要有点想法,加紧干,总归办得到。过去他不喜欢穿四嫂给他的环卫服,认为很别扭,现在他每天主动穿,还哼起小调。四嫂看着倔老头的转变,心里美滋滋的。
工农河有家饭店换了台新冰箱,老板娘把旧的给四嫂留着。她在电话里说,四嫂,你别嫌弃,冰箱只是小了点,但还能用,你和厚哥拖回去,储藏蔬菜方便多了。四嫂很感动,催刘厚安早早收工赶到饭店。店里的人七手八脚帮两人把冰箱抬上板车,老板娘追出来往车上扔了一个大纸箱说,冰箱盒子我留着也没用。四嫂千恩万谢。刘厚安弓身拖了板车要走,四嫂执意不让,我来拖,你腰不好,在后头扶着冰箱就行。饭店的人便起哄,四嫂,男人是用来当牛使的,你可不能太娇惯厚哥。刘厚安比初来时脸皮厚了许多,他笑着对大伙摇头,这婆娘比牛还犟。
两人呼哧呼哧把冰箱在出租屋里安顿好后,日头还没有落地,斜斜地投在屋前的空地上。刘厚安看着在夕阳里忙得没歇气的四嫂,她脸上的皱纹比往日深得更真切,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顶,鸡窝里蓄的稻草一般。这两年,难为女人了,原本满头黑发,竟白了一大半,像煤堆上起了霜,斑斑驳驳一片。刘厚安的心一下软绵绵的,他把她按在门前的椅子上说,老四,你休息休息,我给你理理发。刘厚安年轻时拜师学过理发,后来因家里活重,加上他又不愿低声下气伺候人,手艺慢慢荒废了。成家后,四嫂的头发就交给他了。他喜欢给她剪成半月形的西瓜皮,几十年都没变。女人进城后,家都难得回,头发更懒得打理,也舍不得上理发店,常是自己拿剪刀一把铰了。刘厚安进城时特意带上了理发工具,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四嫂一阵乱躲,七老八十了,有什么好理的。刘厚安掸掸大红的围布,不由分说给四嫂裹在脖子上。四嫂老老实实不再动弹。这围布是结婚时她赶场扯了尼龙布亲手在缝纫机上踩出来的,刘厚安每回用完后都会小心收进箱底。几十年过去了,依旧红艳艳,新的一样。樟脑丸的香味醉得四嫂微闭了双眼,她只听见剪子挨在耳根咔嚓咔嚓响。刘厚安剪两三刀就停下左右端详一番,考虑下一剪的位置,他要给女人剪出最漂亮的发型。当初嫁过来时,她可是村里出名的俊俏媳妇。刘厚安说,老婆子,好久没练了,你可别怪我剪得丑。他的话里没了平时的呛人味,如同春日里下雨时滴的屋檐水,把四嫂的心都泡化了。
这家伙,没梯子都能上房揭瓦,可不能让他太得意。四嫂扭过头,给刘厚安一个大白眼,皱纹都快夹死蚊子了,还要什么漂亮。
刘厚安并不争辩,利索地挥舞剪刀。灰白的发丝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四嫂仿佛听见树叶坠向地面的扑簌声。她发现自己和刘厚安正在她相中的那套二手房里,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温暖无处不在。
刘厚安看着女人笑眯眯往上翘的嘴角,自己也笑了,傻婆娘,不知又想什么好事了。他摇摇女人,递给她一面小镜子。四嫂醒过神来,暗中着恼,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张二手房广告说,老家伙,你打下广告上的电话,看那房子卖掉没有?
我不打,要打你打。刘厚安说,十五万,你有?还差一大截咧。
你冇卵用啊。四嫂动手拨了电话过去,房子竟然还没卖掉,尽管现在手头的钱不够,买不成,但她感到心里安适,至少这房还在。
八
李红梅的心情好得就像“嘟嘟”冒热气的蒸蛋器,真是没看错四嫂,在这次全县环境卫生大比拼中,他们两口子负责的地段获得先进。这个荣誉当然属于李红梅。最大的惊喜是所里还奖了一万元钱。李红梅接过那沓砖头一般厚实的票子,毫不迟疑地存进自己银行卡。超市里忙起来就顾不上别的,天擦黑她才想起应该向四嫂两口子道个谢。她在打折区随手捡几根蔫兮兮的芹菜,又精心挑选几个摔损的苹果,一路踅到四嫂的出租屋。
出租屋不大,几平方的小房,打眼的就是一张木板床,一台旧冰箱,还有剥了漆的架子上放着锅碗瓢盆。水煮茄子、长豆角在桌上腾腾冒着热气,简陋的屋子里满是家的味道。
四嫂和刘厚安正在吃饭,不知李红梅上门有什么事。她把街上的卫生放电影般在脑子里过一遍,并没出什么娄子。看着李红梅脸上也并无愠色,她定定神,起身扯着袖子把凳子抹了又抹,拉着李红梅坐下。妹子,有么事电话里说一声就行,还劳你亲自跑一趟。家里实在不像样子,可别弄脏你的鞋。她又说,来就来,还那么客气。
李红梅说,姐,我早想来看看你们。多亏你和姐夫,给我帮了大忙。
四嫂说,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多担待。
李红梅把获得先进的事告诉四嫂,自然没说奖金的事。她说,这些日子你们辛苦了,明天晚上六点我请你们一起吃顿便饭,地方已经订好,在“富贵人家”家园美包厢。
到店子吃饭干什么咧,太贵了。再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工作,用不着这么客气。
一定去,你们莫嫌意。
四嫂不好再推辞。李红梅走后,四嫂翻了翻她带来的东西,苹果上都长了红斑。这种女人在乡下会被人瞧不起的,乡人宁可苦自己,给别人的一定是家里最好的东西。但她理解李红梅,做生意谁不精,不精怎能赚钱?
整个白天四嫂干得劲头十足。她和刘厚安分析,李红梅亲自上门探望,说明她对我们是满意的,是在乎的,也就是说这份工作她会长久交给我们。照这么下去,还怕买不起工农河那套房子?
受到李红梅肯定,刘厚安同样高兴。他知全是四嫂的功劳。老婆子敢想敢干,和她比起来,他一个大男人逊色多了。
在四嫂和刘厚安眼中,“富贵人家”是很高级的地方,出入的都是体面的城里人。两人平时俭省惯了,无法理解城里人的消费观念,好好的上饭店干吗?一顿饭当得我们一个月伙食费。但既然李红梅一定要请客,就不能丢她的面子,四嫂和刘厚安早早收工,回家洗漱得干干净净,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走进酒店大堂,四嫂觉得身上满是虱子在咬,双手不知摆到什么地方才好。刘厚安在她后背拍了一把,说,老四,看你没出息的样。四嫂不服气,甩开步子跟着刘厚安来到包厢。
李红梅早坐在位上等他们。
真进了包厢,刘厚安也拘谨起来。李红梅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不停地给两人布菜。四嫂起身敬了李红梅一杯,妹子,这顿饭原本应该我和你姐夫请的,反过来让你破费,多不好意思。
哪里。我心里非常感謝你们。自从你们帮我代班后,所里回回表扬我,这次还被评为先进,太让人高兴了。借此机会,我们庆祝庆祝,你们帮我争了光啦。
蒙妹子看得起,你放心,我和你姐夫都不是耍花哨的人,保证不会给你掉链子。说着,四嫂在桌下掐了刘厚安一把。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刘厚安插不上嘴。他一边安静地喝酒,一边仔细听着两人谈话。四嫂的暗示他懂,遂随她端起酒杯敬李红梅,祝她事事称心如意。
李红梅欣然领受,连说自己眼光准,认定红叶姐是做事的人,这下真印证了。她喝了酒,云里雾里不知自己是谁,随口许诺,你们好好干,到时争取到所里帮你们把“五险一金”解决,你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五险一金”?四嫂和刘厚安眼睛同时一亮,这可是正式职工才能享受的待遇,不光有医疗、工伤各种保险,还会有养老金,夫妻俩做梦都不敢想。李红梅兴致来了,继续摆,不瞒你们说,这得关系硬才能搞好,环卫所绝大部分临时工还没有解决,不过,我想办的事铁定办得到。
四嫂羡慕李红梅命好,八字顺当。她想找个勤快人代班,自己就出现了;她想开超市也开成了,虽说里面商品的质量不怎么样,但生意超好……她想办什么办不成呢?超市开张那天,这里那里来了不少领导,五险一金,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以后和刘厚安要能吃上退休工资,再把工农河那套房子买下来,不就衣食无忧,过成城里人了吗?想到这,四嫂就像三伏天大中午扫大街舌头都快化成焦炭时吃了一片冰西瓜,遍体舒泰,忙不迭说了一箩筐感谢话。这当口,刘厚安变机灵了,实诚地道了一遍又一遍谢。两人虽从乡下来,对世道人情却也看得清,这世界做什么都凭关系,没关系寸步难行。在城里无根无基的人,谁都会想方设法攀根牢靠的柱子。
这时,李红梅忽然建议择个良辰吉日,两人结拜姐妹,亲姐妹一样。
这是堂客们的事,刘厚安插不进话。四嫂求之不得,说,我一个扫大街的哪高攀得起。接着又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好日子。于是两个女人一齐举杯,姐姐妹妹唤起来,亲热十分。四嫂表态,妹子专心把生意做好,环卫工作上的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都是一家人,不会给你捅娄子。
饭后出门回家,李红梅自然而然搂住四嫂肩膀。她穿着高跟鞋,比四嫂高出一个头。“咯、咯”,高跟鞋叩击地面发出的响声,清脆,悠远,一路伴随他们。
四嫂和刘厚安越干越有劲。他们盼着日子像车轮滚过去那般快,早早到买房子、领养老金的那一天。
九
日头高高挂着,旺得人睁不开眼。刘厚安戴着旧草帽,推着板车在工农河街清扫垃圾,脸上的汗水掉在地上,洇湿一大块。沿江正建公园,从基建工地上出来的一辆渣土车破溃了一个洞,渣土撒了一路,粗心的司机没发现。刘厚安心里暗骂,娘的,让它一路撒过去,可就好看了。他放下板车,跟着车子跑,想追上去提醒司机把车停下来,将洞补好再走。四嫂也讨嫌渣土车把刚刚扫过的街道弄邋遢了,回回这样,街也不用扫了。男人上心了比女人想得周到,她知道男人追上去想干什么。
四嫂眼睛跟着刘厚安飞跑。一种犹如打开冰箱冷冻室时的凉意扑面而来,猛地攫住她心脏。她感到周围某处一只乌漆巴黑的大嘴正在张开。她拼命朝刘厚安扬手呼喊,别追了!街上一片嘈杂,渣土一直在挑衅刘厚安。他的拗劲上来了,根本顾不上别的,不知已到绿棚子十字路口。东边驶过来一辆车,司机并没看到渣土车后跟着刘厚安,待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汽车结结实实撞上刘厚安,人飞出去十数米。
四嫂眼睁睁看着男人“嘭”的一声坠地,心中顿时一片空白。她蒙了,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醒悟过来。她拖着软绵绵的双腿踉跄着没命地往刘厚安身边奔跑,全身的肌肉都在颤,好像装满水的气囊,慌乱地抖。刘厚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纸一样寡白,血从他脑后汩汩涌出来,摊在地上,像一汪暗红的沥青。四嫂心脏揪得紧紧的,只觉心髓最深处一缕气息飘然远去,她挫倒在肇事车前面。
人們从四周围拢过来。四嫂悠悠醒转,扑到刘厚安的担架旁。她不敢搬动他,伸长脖子把脸挨在他脸上,他的脸越来越凉。没多久,刘厚安吐出一大口鲜血,咽了气。四嫂不愿相信,手心抹了换手背,左手不行右手来,她想把刘厚安的血堵回去。
哪还有用。
四嫂慌里慌张搂住男人的身子,他那么凉,暖和暖和说不定就醒了,明天又能和我一起扫大街。她异常温柔地对着刘厚安说,老家伙,累了你就在家歇一天,怎么和我开这种玩笑。刘厚安在她怀里没有半点动静,像块沉默的生铁。四嫂抱着他使劲摇,刘厚安,快醒醒,工农河那掉了一路土,你想累死我啊。
没有回应。四嫂双手一撒,瘫倒在地,头伏在刘厚安胸口,号啕大哭起来。她边哭边数落,刘厚安,你没良心,一句话不放就逃了,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忍得下心啊?说好一起在城里赚钱买房子,怎么不守信用呢?以后,谁帮我扫大街啊。
四嫂哭成个泪人。得知噩耗,李红梅脑壳里“轰”的一声,像被天上炸雷打了,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端着杯子盘算半晌,刘厚安出事,虽是交通意外,有保险公司理赔,但在工作时间,也应算工伤。可是,他只是自己招的二手工,与环卫所没有直接关系,万一要来找麻烦,整个超市都会搭进去啊。她想这么大的事只有靠上单位,由单位出面才好办。她叭叭地在货架上取了几条烟,跌跌撞撞到环卫所亲自找领导,汇报这事。奈不住她的软磨硬缠,加上人已没了,所里不出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领导们商量后同意赔偿三万元,但不能再多了,这在以前没有先例,一旦开了口子,所里很多眼睛盯着。李红梅松了口气,一边得意自己面子大,一边暗自庆幸,幸好刘厚安半路就断气了,医院可是个烧钱的无底洞。
工农河很多人都来看望四嫂,自发帮她跑上跑下。大家七嘴八舌,要四嫂去找李红梅。忽然有人说李红梅,李红梅来了。见到四嫂,李红梅悲悲切切说,姐,老刘就这么突然走了,谁都想不到,你要节哀。
四嫂茫然地看着李红梅的嘴唇一张一翕,不知她在说什么。李红梅接着说,老刘走了,我知道说什么的都会有,你别听他们使蛆,这事可不能怪我,我没在场,再说老刘自己也有责任,怎么能这么不要命追车呢,莫不是被什么缠上了?
四嫂终于听懂了,原来她是在推卸责任。以前她姐夫长姐夫短,现在刘厚安尸骨未寒,已变成她嘴里的老刘。四嫂只觉无比刺耳,没好气地号了句,刘厚安该死,短命鬼缠住他了。
水有源,树有根。四嫂确实想过找李红梅索赔,毕竟是给她做事,刘厚安才出的意外,但想到姐妹情谊时,又难以启齿。她算准李红梅会说什么,其实也是,老头子如果小心点,又怎会这样?四嫂思前想后,一直没有成行。
李红梅掏出钱,说,姐,我花了四条钻石芙蓉王,给老刘在所里争取了三万元赔偿金。三万元摞在桌上,薄薄的,四嫂神思恍惚。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就算把全世界的钱给她,又有什么用?怪不得刘厚安不想来城里,他来城里会把命送掉啊。都是我害的,害他走得那么惨。四嫂悲从中来,又一顿号啕大哭。她一哭脑子清醒了许多,哪能那么轻巧,一定要找环卫所讨个说法。
儿子坐高铁回来了。第一次见到李红梅,他对这个女人就没有好感。四嫂断断续续把当环卫工的由来说给儿子听。他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泪水车轱辘一样在眼眶里转,说,妈,都怪我没用,没照顾好你和爸,让你们吃了这么多苦,害爸走得那么惨,我不孝,现在,我回来了,你要去哪,我都陪着你。
母子俩找到环卫所。所长给四嫂让了座,倒了茶,指指简陋的办公室苦笑着说,四嫂,环卫所穷,经费困难,但从没看轻过你们两口子。你和老刘踏实负责,我们很欣赏,你们承包的那块地域,承包金是所里最高的,每月六千,别的地段少多了。这回评上先进,所里又奖励一万元。老刘出事,纯属意外,谁也不想,但我们之间并没签劳动合同,也没买工伤保险,所里尽最大努力,委托李红梅送了赔偿金三万元,这在所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希望你能理解。你们可以找肇事司机索赔,如有什么需要所里配合的话,我们一定尽力支持。
所长一席话听得四嫂很愤怒。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李红梅是个周扒皮,是条吸不饱血的蚂蝗。承包金是自己和刘厚安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她不声不响一口吞掉一半,心真黑。先进奖金,一分钱没看到,李红梅竟然没吭声,瞒得铁紧,而这个先进,纯粹是自己两口子起早摸黑干出来的,她在工农河绿棚子地段手指头都没动过一下,竟然好意思独吞奖金。三万元赔偿金,李红梅生怕我不知道她出了力,送了几条烟强调了好几遍,不就两千多点,还没她截的我们一个月工资多,她怎能安得下心呢?都说人心隔肚皮,李红梅的心和我隔得只怕比梅山还远。亏得我老是站在她的位置上替她着想,尽心尽力做事。亏得我真心实意把她当妹妹。
儿子年轻气盛,受不了父母被人如此欺负,叫了好些同学和朋友,要去找李红梅讨个说法,她不说清,就把超市砸了。四嫂死死箍住他,崽啊,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妈也活不下去了。我害了你爸,不能再害你。为了李红梅那种人,不值当。就当妈求你,妈以后再也不犯傻了。你爸还躺在殡仪馆,我们得送他回家,入土为安。看着四嫂这些日子全白了的头发,儿子手中的棍子掉到了地上。四嫂又说,她也没错,开的条件就是每月三千,我和你爸都同意了的,我们不干别人也会干。怪只怪我命不好,害了你爸。儿子低下头,搂住四嫂,呜咽起来。
十
听说四嫂去了所里,李红梅知道自己干的好事瞒不住了,但并没觉得理亏。这有什么了不起,所里给的是一回事,我和他们谈的又是一回事,他们都同意了。原本就是我的岗位,分点钱给他们赚够客气了,他们不干,有的是人想干。李红梅不怕四嫂,没见过世面的乡里阿嫂,能冲破天不成?但她一想起四嫂儿子冰冷的眼神,后背就凉飕飕的。想来想去,她又给四嫂送来一万元,说,姐,这是上回得先进所里奖的一万,我原想着你们辛苦了,到年底再包个大红包连它一起奖给你们,让你们惊喜惊喜。没想老刘出了这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姐,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干,我那活还是给你留着。四嫂没碰钱,睁大眼睛死盯着李红梅。李红梅不敢和她对视,灰溜溜走了。
刘厚安走得突然,又是横死在外,有人出主意,四嫂,人死不能复生,厚哥已经这样了,不如火化了再送回去,简单,活着的人不会受太多累。
四嫂不干,人活一生,老了都求个圆满。乡里人把身后事看得很重,刘厚安也不例外,我已害了他一回,又怎能再害他一回。无论如何,我得把他带回家,别人做三天三夜道场,他不能只做三天二夜。他在天上看着呢。
刘厚安几个兄弟闻讯上城帮忙,一起把刘厚安接回喜鹊镇。把遗体搬上汽车的时候,四嫂很镇静地轻声喊了几遍,老头子,我们回家,回家啰。
李红梅紧张兮兮地在超市守了两天,生怕四嫂儿子带人上门闹事。什么事都没发生。听到刘厚安要回喜鹊镇的消息,李红梅左思右想,当初因为她不愿上班才找四嫂两口子代班,摸着良心讲,她从没想过刘厚安会出事。扫个地,却把命搭上了,谁想啊。人活着都不容易。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過分了。她想,最后一程,她得送送刘厚安,不然,人家会戳背心呐。
启程的鞭炮响了,灵车发动。李红梅匆匆跳上车,说,姐,我陪着你一起送姐夫回家。
灵车慢慢驶动,管事的人隔不远距离便往车外扔一挂鞭炮,鞭炮噼啪炸响,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在给刘厚安的魂魄带路。四嫂一路喃喃念叨,老头子,你要跟着我,我们回家了。回了家你哪都不用去,我也哪都不去了,陪着你。她仿佛看见刘厚安逢山过山,遇水涉水,风一样跟在左右,与她形影不离,脸上看不到一点怨怼。老头子从来都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正怪她。
回到村里,热心的村人早已把灵棚搭好,就在四嫂屋端头的空地上。村里男女老少来了不少人,他们都叹惜,直着出去,横着回来,哪个想得到。
四嫂拉着儿子扑通跪在众人面前,说各位乡亲,刘厚安出门这么久,家里他一直没放下。求求乡亲们,让他到家里走一圈,看一眼,他才能走得安心啊。
人群顿时静了下来,有个长者脸色都变了,老四,万万不可。老祖宗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在你们这坏了。厚安这是命,既然如此,就不能强求。
四嫂哭道,规矩我懂,但这是自家屋里,让他看看吧。
长者喝叱,妇道人家,不要乱说。放在以前连槽门都不许进,如今就在你屋门口了,要知足。
四嫂转过身,对着众位叔伯兄弟不断磕头,求他们抬刘厚安到屋里走一遭。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动。
四嫂起身,疯了一般,连拖带拽,把刘厚安的遗体往身上扛。刘厚安尸身早已僵硬如石,她又怎么扛得动。儿子上前抱住她,妈,你别这样,爸会难受的。村里的女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回来了就好,棚子离家近,刘厚安会去屋里看的。四嫂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四嫂不吃不喝坐在灵棚里,陪着刘厚安。灵棚里帮忙的、悼念的,人来人往。四嫂望向隔壁自己的房子,亮着灯,有人晃动,在做纸屋。她的目光掠过房子,乡村的夜黑漆漆的,寂寥得什么也看不见。她想,也许工农河那套二手房压根不属于自己。
封棺的时候到了。道师撕了好些白色的碎布条,递给守着刘厚安的亲人们,让大家把它们夹在腋下。梅山习俗,到了时辰,这些带亲人体温的白布条要掖进躺在棺材里的刘厚安身旁,让他带着亲人的念想安心上路。道师不认识李红梅,见她站在一旁,以为是亲人,照样给了她两块。李红梅稍一迟疑,接过夹在腋下。
刘厚安静静地躺着,表情柔和,睡着了一般,好像世上所有的恩怨得失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虽然他的脸色白得不同寻常,李红梅竟也不怕,默默地扶着四嫂站在一边。
一声吆喝,棺盖合拢,从此阴阳永隔。四嫂哭得撕心裂肺。这一世,她再也见不到刘厚安了。哭着哭着,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跪倒在棺前。
这纸就是那张二手房广告。
四嫂颤抖着把广告撕碎,就着烧纸钱的火烧了,边烧边哭,老头子,要不是我鬼迷心窍想在城里买房,你何至于这样。都是我害的,阎王为什么不收我啊,收了我,我随你在阴间好好种地。刘厚安,你要等着我,来世我还做你老婆。她不住地把头往棺材上撞。李红梅扶着她,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丧事办完,肇事车加上环卫所的赔偿,合在一起,买套房子还有余。四嫂把它们存在一张卡上。她不想动它,这是刘厚安拿命换来的,用一分都是罪过。人没了,买房有什么用?卡沉甸甸的,压在心口堵得慌。四嫂把它交给儿子,让他收好,遇到难处了能派上用场。儿子却掏出另一张卡来说,妈,这卡上有十五万,是我这几年打工攒的,本想过年回家时把那套二手房买下,再添些家具,我们一家在城里开开心心团圆。没想到爸却这样了。说到这,儿子泣不成声,把卡塞到四嫂手中。
四嫂捂着卡,不住抚摸,突然觉得头重脚轻,眼发花,慌忙抓紧身边的儿子。她想,刘厚安不在了,这个家全得靠她掌舵,不能倒下啊。
她要儿子把她扶到床上。她再也不想提起工农河那套二手房,她实在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儿子帮她掖紧被角,不一会儿就响起她沉沉的鼾声。她梦见刘厚安,还有工农河那套二手房,那房子经过重新装修,清爽明亮,窗口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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