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林语堂
两国交战,殃及百姓,亲人分散,音讯隔绝。《四郎探母》中杨延辉的唱段,叙述了这般情形对个人及家庭的影响:“孩儿被擒在番邦外,隐姓埋名躲祸灾。萧后待儿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儿在番邦一十五载,常把我的老娘挂在儿的心怀。胡地衣冠懒穿戴,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闻听得老娘征北塞,乔装改扮过营来。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无灾。”
太平年间有婚姻悲剧,动荡岁月更多。抗战事起,两国互为敌对,参谋部次长熊斌告诉冯玉祥,其长子冯洪国正与一名日本女子热恋,且时有书信往来,恐生意外,并将书信原件交予冯玉祥。当日,冯令手枪排长将冯洪国抓来,捆绑于柱,严厉训斥之:“你是一个中国人,你的国家,你的民族,正在遭受日本强盗的欺凌,你难道不感到痛心吗?可是你却和一个日本女人勾勾搭搭,你还有一点中国人的良心吗?”后经鹿钟麟、邓鉴三等人求情,冯洪国写下悔改书,才算了事。对下属对家属,军人皆以绝对服从为首要。于国,大是大非,于己,卿卿我我,生在这样的家庭,真相为立场让路,小我只能服从国家,这场异国恋就此结束。
“住英国房子,雇中国厨子,娶日本妻子”。林语堂所说人生的这三大享受,在周作人处却未曾体现。据周建人回忆:“早在辛亥革命前后,他(周作人)携带家眷回国居住在绍兴时,他们夫妇间有过一次争吵,结果女方歇斯底里症大发作,周作人发愣,而他的郎舅、小姨指着他破口大骂,从此,他不敢再有丝毫‘得罪。”总有人以卑微宽容,成全着别人的傲慢无理,不是所有的日本女人都能和顺贤惠,许广平以女人的视角看女人,讽刺因陋而丑的羽太信子是“奴隶翻身作了奴隶主”。放弃不是不能坚持,而是退路太多,七七事变后,仍安于现状、专注于眼前的周作人不愿南下而留守北平,最终出任伪职,其日籍妻子起了关键作用。最廉价的骄傲,是民族自豪感,这一点在羽太信子身上得以证实。很难想象,假如周作人一家果真迁后方,不被遭白眼,届时,住在八道湾的鲁迅母亲及原配朱安、周建人的原配羽太芳子及三个子女由誰来养活。
李香兰
李香兰随同学到中南海参加一抗日集会,当论及“假如日军侵入北平怎么办”时,众生群情激昂,纷纷表达抗日决心,惟有李香兰不知该如何回答。同学们鼓励她:“告诉我们你的想法,你要怎么做!”李香兰脱口而出:“我要站在北平的城墙上。”一个是养育国,一个是祖籍国,对十几岁的李香兰而言,真是一个棘手抉择,面对两难,少女感顿时消失。日本女子三界无家,李香兰两界无国。时过境迁后的她在回忆录中解释:“我只能这样说。(站在城墙上,双方的子弹)都能打中我,我可能第一个死去。我本能地想,这是我最好的出路。”昂首不是,低头也不是,受害者心理,竞越陷越深,静默疗伤,此间最好的办法是与自己和解,不再吭声。
周作人夫妇(右上下)、周建人夫妇(左上下)与母亲鲁瑞(中坐者)
存在不孤单,哪可能与世隔绝,深山封闭,何人能够无限自我下去?对一个无恶不作国家的仇恨,会移至这个国家的某个无辜者身上。“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因为这人就在你的身边,无以改变大局,却可无端修理身边的这人,本人或与国家无关,却被代表国家。迈克尔·沃尔泽说:“国家是看不见的,它被看见之前必须人格化,被爱戴之前必须象征化,被想象之前必须被感知。”抽象的人格化,转至具体的人身上,虽日简单化,却最为直观,且难以辩驳。时代裹挟下,“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此间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