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丹凤
今人若想直观地了解唐代乐舞,除了观赏敦煌壁画,还可翻阅日本的《信西古乐图》。
在古代,人们了解其他国家乐舞文化的方式很有限,不像今人即便足不出户,也可通过互联网搜寻到数不胜数的图文并茂、如临现场的信息。要知道,在古代,靠笔杆子描摹出直观、写实的图画真是一件费时、耗力又相当考验技艺的事,但日本古人却做到了—《信西古乐图》是12世纪前后日本人绘制的唐舞图画册。
仅存的唐舞图画册
《信西(入道)古乐图》,亦称《舞图唐舞绘》《唐舞图》《唐舞之绘样》等,是一本由日本人所绘,以唐舞为主,又杂之以散曲、杂戏的古图集。
这本集子共70余页,内容包括坐部伎(唐代宫廷乐舞之一,堂上坐奏)、皇帝破阵乐、苏合香、秦王破阵乐、打球乐、柳花苑、返鼻胡童、弄枪、放鹰乐、胡饮酒、按弓字、拔头、还城乐、苏莫者、新罗狛、罗(兰)陵王、入马腹舞、入壶舞等几十种唐代乐舞、散曲和杂技的表演场景。书中某些画面相当猎奇,所绘之乐器、道具乃至服饰较为写实,且伴有汉字解说,使人观之一目了然。
《信西古乐图》的创作年代约为12世纪,也即中国唐宋时期,但中国人关注此书的时间较晚,始于20世纪50年代。为何?这主要是因为,在日本,这本书一直作为日本人研究中国唐代乐舞的内部资料而存在,并未公之于世。随着近现代收录此书的日本《古典全集》的开放,世人才得以窥其全貌。这一看,人们吃惊不小。
中国音乐研究所认为,《信西古乐图》的内容“确和我国古代文献记载有不少相合之处,和敦煌壁画之《张议潮出行图》《宋国夫人出行图》以及各种变相图中之乐舞部分有些相近之点,甚至也可以看出它和汉、晋画像有若干渊源关系”。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即《信西古乐图》是目前世界上仅存的唐舞图画册,至少,这样的书在中国本土尚未发现。因此,1958年,中国音乐研究所将《信西古乐图》在国内影印出版,并在附录页译有1956年日本平凡社出版的《音乐事典》(初版)第五卷所载“信西古乐图”条全文,为国内研究音乐史和文化史的专家学者们提供了一份新资料。
总而言之,《信西古乐图》的史学研究价值得到了学界的肯定,人们对它的研究也越来越多。那么,这本书到底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
难考的身世
《信西古乐图》的身世有点复杂。
单从书名看,其中的“信西”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约为12世纪)知名僧人藤原通宪的法名。他曾官居少纳言(负责诏敕宣下的工作),因其剃度后仍然入世,故又称“入道”。书名如此,是不是意味着该书作者就是信西?应该说不完全是。
日本《音乐事典》在“信西古乐图”条注解说,此书由两种图拼集而成:一部分为平安初期之物,因书中苏合香、柳花苑、放鹰乐等表演均于平安初期由中国传入日本;另一部分内容是“以少纳言入道信西本追加入”的,这也是书名的由来。所以,信西只是這本书的半个原作者。
然而,现存的《信西古乐图》也并非信西和尚所“创作”的祖本,皆为后人所绘的临摹本,其中又以日本东北大学所藏之狩野本(狩野为日本的一大画派)、东仪铁笛(日本音乐家)藏本、正仓院藏本以及东京艺术大学所藏本(中国音乐研究所选之版本)等较为著名。这几种版本内容稍有出入,大同小异。
以东京艺术大学所藏《信西古乐图》为例,该藏本书首有“《唐舞绘》一卷宝历五年岁次乙亥春日模写元本滋野井殿藏”之记注,书末则有“三条宫书、御室绘、舞铭当今宸笔,宝德元年九月囗日”之尾记。其中的宝历五年和宝德元年分别相当于中国清代乾隆二十年(1755年)和明代正统十四年(1449年),说明这一藏本是明清时期历经两次临摹的结果。
由于《信西古乐图》祖本已佚,其创作年代难以确言。日本学者考证,此书祖本可能是平安时代(794—1192年,相当于中国中唐至宋初时期)之物,最早也不会早于平安初期。
定于这个时代,很多人是信服的,毕竟,平安时代的日本曾频繁派遣唐使前往中国学习。那时正值中国乐舞文化发展的巅峰时期,遣唐使将唐舞一并传回日本似乎也合情合理,故《信西古乐图》祖本与日本遣唐使不无干系。
唐乐东渡日本
平安时代的日本是否还存在其他诸如《信西古乐图》这样的唐舞图画册,今人不得而知,但中国唐乐大量传入日本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位中国乐师还曾东渡日本,在其政府部门任职并亲授唐乐。
2009年,日本奈良西大寺旧址出土了该国首件记载有渡来人(渡来人是古代日本对朝鲜、中国等亚洲移民的称呼)姓名的陶器。这件土黄色的陶器虽已半残,但器底墨书的“皇浦(甫)东朝”汉字依然清晰可辨。这一文物的出土证明,史载皇甫东朝确有其人。那么,皇甫东朝是何许人也?
据日本平安时代编撰的官方史书《续日本纪》记载,唐代乐师皇甫东朝精通乐律,他于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年),随日本第十次遣唐使一同返回日本。
在那个时代,不畏海难艰险东渡日本的中国人少之又少,且多以佛教僧侣为主,皇甫东朝是历史上首位也可能是唐代唯一一位东渡日本的中国乐师。他之所以冒险去日本,是因为日本遣唐使所提供的优渥条件。
日本遣唐使没有食言,因为皇甫东朝在日本颇受重视。刚到日本不久,他就受邀觐见,入朝拜会天皇,之后便在日本奈良政府任宫廷乐师(日本奈良时代为710—794年,相当于中国盛唐时期),其官职史载为“雅乐员外助兼花苑司正职官”和“花园(苑)正从五位上”。“从五位上”是官阶,与上文所提及的信西的官职“少纳言”同级。
《续日本纪》还记载,天平神护二年(766年),皇甫东朝在西大寺的舍利会上与其女皇甫昇女共同演奏唐乐。在日本重要历史文献《正仓院文书》(收藏于正仓院中仓的奈良时代的古文书)中,也能找到皇甫东朝的相关记载。不过,关于皇甫东朝的最终归处,史籍无载。后人推测,他极有可能是无缘回归中土大唐而客死异乡。
纵观皇甫东朝的一生,他携家人移居日本,以乐官身份在日本政府任职长达三十年之久,对中日两国音乐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青史留名,值得今人铭记。
皇甫东朝活跃于日本的奈良时代,明显早于信西和尚“创作”《信西古乐图》的平安末期,二人相差数百年,不是同时代的人,却共同印证了唐代乐舞文化传扬于日本的史实。
历史总是这么吊诡,千年前的唐舞飘洋过海,定格在日本人的笔下,借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临摹传递,最终呈现在今人眼前。千年前的唐人远渡重洋,客留日本,又淹没于史海之中,他留下的痕迹最终穿过重重迷雾出现在当今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