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苑洛志乐》又名《恭简公志乐》,是明代韩邦奇所撰乐书,因其“议及于斯,窃有志而未能也,故曰《志乐》”。关于《苑洛志乐》,学界目前对其关注程度与这部经典本身的价值并不匹配。其书兼具乐谱、舞谱。韩邦奇以朴素唯物论为逻辑起点,将乐与天文、地理结合,凝著出一部别具一格的乐学著作。故此,通过对韩邦奇及其所撰《苑洛志乐》展开的研究,探析《苑洛志乐》的价值、韩邦奇所做乐书的思想来源与乐学诉求,并展望对其可展开的研究。
关键词:《苑洛志乐》;韩邦奇;乐舞
韩邦奇在明代乐界地位极高,永瑢在《四库全书总目》中评其“性嗜学,自诸经、子史及天文、地理、乐律、术数、兵法之书,无不通究,所撰《志乐》尤为世所珍,亦有以焉”。门人杨继盛更在《苑洛先生志乐原序》中將韩邦奇与程朱比肩,评“卦、畴得程朱数子而始著,吕律得先生是书而始明,则其功当不在数子之下。”
目前,国内尚未有韩邦奇乐舞研究专著出版。2014年末,魏东点校出版《韩邦奇集》,《苑洛志乐》亦在其中,此书为学者开展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但在具体乐舞的判定上仍有待商榷,如卷十四《舞图》,点校者未取明嘉靖二十七年版的“周舞”“虞舞”,而取他版之说,认为是“侑神”,但对照韩邦奇所引《周舞节》原本——李文察著《李氏乐书》可知此处即为韩邦奇对《李氏乐书》“周舞”“虞舞”的誊录。在舞蹈著述中,袁禾著《中国古代舞蹈史教程》对韩邦奇及其乐舞思想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其他舞蹈通史、专门史类书籍多仅对袁禾所撰内容进行引注,而未在此基础上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陕西师范大学2021届硕士毕业生李朝旭的硕士学位论文针对韩邦奇《苑洛志乐》中的“舞姿形象”进行了相对系统的研究,笔者硕士学位论文《明代祭祀雅乐舞谱研究》中对《苑洛志乐》中的部分舞蹈思想、舞容呈现等进行讨论。
一、韩邦奇与《苑洛志乐》的撰写
韩邦奇(1479—1556年),号苑洛,谥恭简,是明代关学重要代表人物。其早年思想基于家学,重在《尚书》;后为科举之需拓展到易学、律学研究;三十岁后达成《书》《易》贯通;四十岁时完成《正蒙拾遗》,此书也成为其哲学思想的总结;约六十岁后,门人对韩邦奇著作进行集刊。
目前可见最早、最完善的《苑洛志乐》是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王宏刻本,后世多有刊印。据潘大龙《韩邦奇〈苑洛志乐〉版本问题辨析》,可知其留世版本共有三个体系,分别是嘉靖二十七年原刻本体系、经杨继盛修订而成的康熙二十二年吴元莱本体系、乾隆十一年薛宗泗裕德堂修订本体系。嘉靖二十七年原刻本共二十卷,前有韩邦奇、何景明所撰序,后有张文龙书后序,另有《吕律说》《吕律图表》《吕律直解》《起调则例》《全半倍正子则例》《祭祀用乐则例》《拟周乐》《乐仪》《拟六代乐》《古乐可疑》《齐景公〈徵韶〉〈角韶〉》《考乐器》《考历代乐器之制》《拟舞象》《瑟谱》《转录〈吕律证辩〉》《历代乐制通考》等章,以乐为统领,上应律历,下合舞容。从张文龙《志乐后序》中可知,韩邦奇撰写乐书时年仅二十有余,而刊成之时已年至古稀。
二、《苑洛志乐》的乐学价值
《苑洛志乐》既可以看作一部雅乐理论书籍,也可以看作一部雅乐创作底本,是一部贯通古今、知行合一的优秀论著。韩邦奇的雅乐理论涉及乐律、乐调、则例、乐曲、乐仪、乐器、乐舞、乐制考证。在文献上,韩邦奇对中国明前乐舞制度进行了详尽通考,尤侧重对雅乐的考证。在实践创作上,韩邦奇据史拟作了“六代乐舞”和“周乐”(主要用于嘉礼的部分)的部分,并对心目中可用于国朝祭祀的《圜丘》《方泽》《庙享》进行了创作。其中,《圜丘》《方泽》《庙享》之乐配有乐舞,《虞舞》《周舞》单列舞容。
《苑洛志乐》有对舞蹈的专章论述,主要集中在卷十一至卷十四中,并有其他舞蹈理论散见各章。其舞蹈理论涵盖舞声、舞节、舞姿、舞服、舞表(舞蹈场图调度)、舞位、舞佾、舞具等。其刊刻成书早于朱载堉《乐律全书》近六十年,两书在结构上也有相通之处,如对历代乐舞制度进行详尽考证、对乐律进行缜密计算、拟作雅乐舞蹈、绘制精美舞谱等。相较于朱载堉《乐律全书》中的舞学理论,韩邦奇的舞学理论虽已经具备舞学初步逻辑框架,但尚未形成缜密严谨的舞学体系,且部分章节存在前后不够贯通,舞谱、乐谱不相对应的问题。但整体来看,韩邦奇将舞蹈动作与乐声一一对应,将舞蹈调度与乐旋相互应和的舞蹈创作思路,不仅在精神内核上,还在艺术形式上真正实现了乐舞合一。这与李之藻《頖宫礼乐疏》、黄佐《南雍志》、陈镐《阙里志》等祭孔乐舞及朱载堉《乐律全书》中的《六代小舞谱》中的编写思路都有所不同。以上文献更加强调舞容与乐辞的合一,即以舞蹈来呈现文学的内在含义,而《苑洛志乐》强调的是舞容与乐容的合一,即以舞蹈来呈现音乐的形态特征。从这一层面看,它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舞者,乐之容”。
纵观明代礼乐制度的制定与修缮,《苑洛志乐》成书时正值明代礼乐改制变革最为频繁和成果最为显著的时期。其中李舜华著《礼乐与明前中期演剧》中提到,“嘉靖二十七年特设教坊执掌陵祀雅乐”“雅俗混淆可谓极矣”。由此可见,混乱的雅乐现状极可能是韩邦奇刊刻此书的重要推动。韩邦奇将原“乐书”之名改为“志乐”而后刊行,可见其仍期待此书能够实用于世。只是明之礼乐相关文献中没有此乐书付诸实现的记录,可知韩邦奇之乐或未能达于世间。
三、《苑洛志乐》的思想来源
韩邦奇的乐舞思想多承宋代乐学大家蔡元定《律吕新书》,且对朱载堉影响颇深。如《苑洛志乐》开篇有《律吕直解序》。“蔡氏之新书,固已极备而大明矣。然其为书也,理虽显而文隐,数虽著而意深,初学难焉。此直解之所以作也。”直指《律吕直解》于蔡元定《律吕新书》的作用,实为辅助初学阅读,为原文之“理”进行注解,为原文所用之“数”解析背后含义。韩邦奇还将用于解读蔡元定《律吕新书》上卷《律吕本原》的《律吕直解》直接编入《苑洛志乐》卷二中。此外,卷十八至卷十九中,韩邦奇几乎全文引用蔡元定《律吕新书》下卷《律吕辩证》的内容,虽有所增删,但所动之处甚微。
此外,韩邦奇对陈旸《乐书》极为推崇,甚至在《苑洛志乐》卷一《律吕直解》中大量引用陈旸《乐书》以辅助于律吕的解析。而关于律吕之说,他也十分推崇汉代班固的《汉书·礼乐志》,认为“诸儒之论角立蜂起,要之最为精密者,班固之《志》而已”。
在舞蹈方面,他多受同时代乐学大家李文察的影响。如其卷二十中出现两大段对李文察《周舞节》的引用。在创作实践上,他所强调的舞之容与音之声的关系,与李文察“凡乐之音本于天,凡舞之容本于音”的理念相统一。他绘制的舞旋图,与李文察“六阳辰”“六阴辰”之舞相契合。韩邦奇还将李文察的乐舞理论转化成实践演练。而在卷十四中,他转绘了《李氏乐书》中的《周舞》《虞舞》,并与卷二十中引用《周舞节》相互佐证。纵观韩邦奇的舞蹈理论,其中有明显的阴阳五行的痕迹,这或许与其早年重《尚书》《易经》的研究有所关联,这也使得他与其他乐舞研究大家有了不同的研究视角:更强调以舞蹈来映射天道运行的规律,而非仅仅以舞姿来图解文学的意义。
在律学层面,在成弘之时、明代礼崩乐坏之际、文人士大夫积极重建礼乐秩序的背景下,韩邦奇没有与遵循阳明心学所倡导的乐以“养心”主张的学者一样走向“以律效人”的复古路径,而是将目光锁定朴素唯物之“元气”论,以天地之体的“元气”寻“律”,进而以“律”求“元声”,由此探索通达古乐之道路。韩邦奇在《苑洛志乐》卷一中言:“律不求元声元气,虽能宰物,终是苟且,与天地何与。然圣人得元声以候元气,今当候元气以求元声。律能应气,度量衡由之而定。凡八音之轻重、厚薄、大小、多寡、长短,由于律其体,则天地之体,宜其用之能感天地也。”
而这种路径的探寻,又来自他对张载唯物论的崇奉与执着。张载为关学的创始人,而韩邦奇是关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将张载关学“关注现实、重视实践”的传统力行于《苑洛志乐》中。他通过重新考订律吕、依据律吕而非乐章修订乐舞的做法大异于前人,也与后世拟古舞谱的制作,如朱载堉编制的《六代小舞谱》《灵星小舞谱》等,及当时刊行的乐舞谱,如陈镐的《阙里志》、黄佐的《南雍志》、李之藻的《頖宫礼乐疏》中记载的乐舞谱的通达路径有着很大差异。此外,明代“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于正德七年九月九日为韩邦奇撰《律吕直解叙》,有言“天地之间者,气也。制而利用曰器,生之节度曰数。神理者,气之宰也。是故,气数详则神理日明,而天下之事得矣。此韩子之学也夫”,直明韩邦奇之学为“气数之学”。何景明用这一关乎“气、器、数、神理”的观念来解释韩邦奇的乐学,也正体现了韩邦奇对张载“气”之思想,以及注重现实与实践、由人道(《东铭》)而天道(《西铭》)等相关思想的运用。
四、韩邦奇的乐学诉求
其实,无论是明初朱元璋的锐志雅乐,还是世宗嘉靖年间对于雅乐的大幅修订,里面都包含了帝王与士大夫之间的博弈。朱元璋锐意制作的根本在于对君权至上的强调,而文人士大夫则期待以帝王师自任。于是,明初的礼乐制作,在乐律难寻、古乐难复的客观现实,及朱元璋帝王主体诉求之下,由复古转向从今。而世宗嘉靖年间,帝王改制雅乐的核心仍在于强调君权之正统,只不过他的目的是通过礼乐的更张,来强调自己皇位的“名正言顺”:面对祖宗之法束缚时,强调“因时制宜”;在面对旧贵族,尤其是张皇后一党试图对他进行把控时,强调自己皇权独立的态度。在乐的制定与更张问题上,帝王们在乎的从来不是具体的乐之本体,而是其背后的政治意义。若乐的形式能够服务于帝王的政治目的,则会被加以重视;若它只是制乐之人的内心执念,则往往只会被赞叹一番后便束之高阁。而此时士人们的态度,尤其是在嘉靖“大礼议”后,醉心政治的士人在心态上转为依附皇权、迎合上意,以求高位,与之相反的是退出政坛,走入社会。在这样的背景下,韩邦奇所作《苑洛志乐》也求能有所施用,但这并不是其唯一的乐学诉求。
韩邦奇借“子华志乐”之说,来表明自己的志趣。虽不知这是年近七旬的韩邦奇因自己所著乐书未能施行的无奈之言,还是若子华一样的自谦之说,但可看出其作《苑洛志乐》的目的是期待对现行之乐有所影响的。在《苑洛志乐·自序》中,韩邦奇也直接指出了这部乐书的实质——“以质实为体,敷施为用,谐声为止,中律为的”。这部乐书的目的——取于自然而“宣人情而承诗歌”,以技艺“措之行事、美其观听”,最终“探其本原,继夔伦之志,以承古人之绝学,以备一时之制作”。由此,《苑洛志乐》一方面体现了韩邦奇对复兴古乐顺应自然、源情而发的痴迷;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并不排斥技艺对乐的加持,且期待能够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创制出当代之乐。
五、结语
《苑洛志乐》作为中国古代舞蹈理论著作之一,其贡献首先体现在能够对中国传统乐舞史学研究做出补充。《苑洛志乐》是明代乐学大家韩邦奇的毕生礼乐理论之总结,深度挖掘韩邦奇乐舞思想将对明代乐舞理论形成增补。同时,《苑洛志乐》的研究也将对中国当代乐学、舞学理论体系的建立提供可参照路径。进行《苑洛志乐》的深度研究,有利于我们在去“西方中心化”的音乐、舞蹈理论建设的意识之上,探尋到真正属于中国的传统乐舞理论,站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进行音乐舞蹈学科的创建。怀着对苑洛先生的敬意,期待未来能够有更多关于韩邦奇与《苑洛志乐》的研究争鸣乐坛舞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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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北京舞蹈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