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歌
明代散文家、史学家张岱先生,被誉为“小品文圣手”。他出身于仕宦世家:曾祖父张元忭,隆庆五年的全国高考状元;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父亲张耀芳,鲁藩王府的总管。这种家庭出身的公子哥,按说应该走读书精进,博取功名,兼济天下的仕途之路。可张岱偏偏剑走偏锋:他天资聪颖却耽于声色,纵情山水,在治学道路上不断跨界,不断跑偏,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偏偏这个“一事无成”的张岱,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
作家李敬泽说: “张岱好文字。好得有点赖皮,好得不讲道理。张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无黏滞、无间断。快而叉磊磊落落、跌宕流转如张岱者,尤难。”张岱才思迅捷,行文跌宕,特别是在《陶庵梦忆》这部传世经典中,真气充盈,深情款款。后世读者在领略张岱先生瑰奇文笔的同时,更应该学习他小品文的独特情趣。以下,就来讲讲张岱小品文的几大情趣特色。
好奇:对生活有爱,充满好奇
作为一个心气儿十足的人,把生活捌饬得热气腾腾,怀揣着对全天下的好奇与博爱,似乎是张岱生平最显著的性情。他自称:
“少年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一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简洁的名词排比,意象丰富多变,让人直接感受到张岱先生对有灵万物的浓浓深情。
《湖心事看雪》是《陶庵梦忆》中的名篇。“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事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更是被奉为描写西湖雪景的神来之笔。然而这篇文章的妙处,不仅在于张岱高超的状物笔法,文字背后那颗乘兴而起的猎奇之心,同样值得称道。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孥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大雪下了三天,张岱围炉而坐,孤舟入湖。在一段绝美的雪景描写后,来到了湖心事上,见有两人对坐,一童子烧酒:
“见余大惊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 问其娃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这段文字从乘兴看雪到惊喜相遇,从强饮三杯到兴尽而归,再到舟子“痴似相公”的喃喃自语,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而贯穿其中、颇有“魏晋之风”的神飞意兴,让人忍不住击节赞许。
有趣:做有趣的人,体验生活
资深文青王小波有句名言: “一辈子很长,要找个有趣的人在一起。”
有趣是什么?有趣不是故作姿态,吟风弄月;不是自我标榜,侃侃而谈。有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浪漫和“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执拗,有趣是豁达而通透的觉悟和在凡俗世界中发现诗意、创造诗意的勇气。
某次,张岱和朋友登香炉峰,朋友执意要看月亮升起再下山。朋友说: “错过了今晚的月色,下次就再难了。虽然山上有老虎,但老虎也讲老虎的道义啊,晚上都下山觅食,难道它还会到山顶看月亮不成。”
如此羅曼蒂克、极不靠谱的理由,张岱竟然相信了。接下来,他写道:
“是曰,月正望,日没月出,山中草本部发光怪,悄然生恐。月白路明,相与策杖而下。行未敷武,半山嚎呼,乃余巷共同山僧七八人,持火燎、勒刀、木棍,疑余辈遇虎失路,缘山叫喊耳。余按声应,奔而上,扶掖下之。次日,山背有人言:
‘昨晚更定,有火燎数十把,大盗百余人,过张公岭,不知出何池?吾辈匿笑不之语。谢灵运开山临澥,从者数百人,太守王琇惊駴,谓是山贼,及知为灵运,乃安。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亦幸矣。”
——《陶庵梦忆·炉峰月》
山中草木在月光下发出怪光,四下静寂。众人怕了,连忙拄着拐杖,互相搀扶着下山,心惊胆寒之际,忽然听到张岱的老仆人率众巡山,终于放下心来。第二天,有人传言说昨夜有一百多个盗寇从山上经过。张岱和朋友们笑而不答,却兀自后怕。
明明是一部“夜行惊魂记”,可张岱先生顽劣而俏皮的叙述姿态,点到为止、快速推进的笔法,却让整篇《炉峰月》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气氛。“吾辈是夜不以山贼缚献太守,亦幸矣”一句,借助谢灵运的典故,战战兢兢地回味,暗自庆幸地调侃,好不滑稽。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青,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吾辈始舣丹近岸,断桥后蹬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胡复頮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著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
——《陶庵梦忆·西湖七月半》
七月十五的西湖热闹非凡。张岱却说,没啥可看的,要看就只是看人头。他和朋友掉转船头,待西湖里的人群散了,他们再驾着小船靠岸,在断桥上大摆酒宴。此时,月亮如新磨出的镜子一般,湖水莹净如洗。张岱呼朋喝友,路过的诗人也罢,名妓也罢,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拉来一同豪饮。一直喝到东方将白,游人散尽,张岱再和友人登船,“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这番快意,真是羡煞旁人。
张岱这一生,好玩得质地朴厚,有趣得闪闪发光。诗人、作家、高僧、实力派或偶像派的戏曲演员甚至青楼名妓,莫不与之交好。余光中说,要只是选一个人做朋友,李白没有责任心,杜甫一生苦兮兮,只有苏东坡爱吃,爱玩,爱基友……张岱先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枚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