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桢邦
音色[1]是衡量声音品质的一个重要维度。对于作曲家来说,管弦乐队是一个具有丰富乐器音色的调色盘。西贝柳斯创作于1893-1895年的《天鹅》,采用“层层铺进”的音色处理方式,呈现作品音色的立体感,赋予欣赏者庄严、神秘、忧伤的聆听体验。
“铺进”,是一个动态的概念。这里所讲的“层层铺进”,指的是将运动着的织体层进行交叠。“铺进”包括了下文中的“覆盖”、“涂抹”、“叠入”等含义。
本曲采用的乐队编制为不完整的双管编制,谱例中的乐器用实音记谱。
《天鹅》的音色运用方式,对統摄、控制全曲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在《天鹅》中,作曲家是以音色为基本素材来思考的,而音色又是以“和声织体层”为基本单位来组织的。作曲家处理音色的方式,类似于油画家处理“色彩”的方式,将织体层一层层地涂抹上去。西贝柳斯根据织体层的层层铺进、交叠产生的织体厚度的不同及音色组合的变化,制造出光影色彩的变幻。这种方法类似于油画家将不同的“色层”进行叠加,逐层覆盖上去,使得作品产生出颜色的立体感。
表1 油画“色彩”与配器“音色”术语的对应
本曲织体层的设置有两个特点。其一,作曲家在每一个和声织体层(每层的宽度约在8度音程上下)中多采用密集排列的和弦,这让每一层的音程关系特别“扎实”,加强了“层”的凝聚感。其二,作曲家采用了长音为主、较为固态化的合唱式织体形态,让每一“层”的进行相对平稳。正因这两个特点,才能让“层”的形象凸显出来,为下一步层与层之间的音色组合奠定了基础;也正因为这两个特点,使得本曲的“层”具有粘合性,像干燥后不变色的、覆盖能力很强的油画颜料,经逐层“涂抹”,逐层覆盖,由浅入深地勾画作品的立体感。
笔者还注意到,西贝柳斯经常在乐队写作中采用较为固态化的织体形态,这种做法常常能把音色的特点给彰显、放大出来——在音乐的行进、发展过程中,让听众的关注点落到音色上,而非音乐的其它要素上。
表2 曲式结构及音色布局图
在乐曲中,音色布局与织体层厚薄、曲式结构发展紧密结合在一起。作曲家需要考虑周全、细致。
从表格中可见,织体层的层数随着曲式阶段的变化,也在不停变化着。在乐曲的展开、高潮及黄金分割点处,织体层数较厚,乐曲的音色节奏变化缓慢,展现出大气和沉稳的特质,同时给织体层纵向的层次运动与堆叠提供了很多发挥空间。作曲家在使用弦乐组同质音色时,为了避免单调,通过弦乐组内音区对比和不同演奏法织体层的叠加来调节音色浓淡。
块状织体指的是音乐中固态的、以长音为特点的、多声部的和声织体。块状织体音色(块状织体产生的音色)的使用方式是“层层铺进”,即以“织体层”[2]为单位一层层地往上覆盖——笔者也将这种方式称为“涂抹”。层层铺进时又出现相互依存的3种情况——叠入、跟随、撤出。“叠入”是新音色覆盖上旧音色,也可理解为新织体层覆盖旧织体层。覆盖方式为同度重叠、8度重复,或用其它上下结合的和声关系覆盖。“撤出”是音色的撤出。“跟随”是指新音色进入以后,之前已经在演奏的旧音色并没有马上撤出,而是继续演奏、跟随一阵子。
与此同时,块状织体音色的演奏配合上了丰富的力度、演奏法变化,伴随着频繁的渐强、渐弱,音色的质感和紧张度也在不断地改变着。
乐曲1-4小节的弦乐组织体,是“叠入”和“跟随”相结合的例子。第1小节,D.B.、Vc.共同构成的织体层(和弦)进入,而后Vla.、Vln.Ⅱ、Vln.Ⅰ的织体层依次进入。在新织体层进入之后,旧织体层的有些声部先撤出,另一些声部并没有马上撤出,而是选择“跟随”几拍。这个片段的力度呈渐强态势,使音乐产生由远及近之感。
31-39小节,是同度“叠入”的例子。Vln.Ⅰ织体层演奏分部奏的和弦;Vln.Ⅱ的织体层则采用了不同的演奏法适时铺进,对Vln. Ⅰ的织体层进行同度重叠。其中,37小节处(见下例)Vln.Ⅰ以动态的震音方式来演奏长音和弦;Vln. Ⅱ则演奏静态长音和弦,对其进行同度重叠;
53-59小节,“叠入”、“撤出”、“跟随”的情况集中出现。53小节含有Vln.Ⅰ、Vln.Ⅱ、Vla.三个织体层。54小节(见下例),Vln.Ⅰ、Vln.Ⅱ织体层撤出,Vla.织体层则“跟随”,Vc.、木管乐器织体层同度叠入Vla.保留的织体层,形成混合音色。56小节,4支Hn.同度叠入弦乐组、木管组织体层,与形成混合音色。57小节,除4支Hn.外的所有其它块状织体音色撤出,4支Hn.在这里扮演了“跟随”的角色,Vln.Ⅰ(采用相互交织的拨弦、动态织体)、Vln.Ⅱ(长音、静态的和弦)的织体层高8度叠入4Hn.织体层。(见下例Hn.声部红色音符)。
64-69小节,出现块状织体音色大面积叠入的情况。从64小节至65小节头3个四分音符处(见下例),块状织体音色只有Vln.Ⅰ、Vln.Ⅱ同度交叠的两个层次。而65小节第4个四分音符处,Vc.、Vla.、2支Bsn.的织体层及打击乐的音色层次、Hp.的分解和弦音型同时叠入,为音乐制造出一个力度较强、音响丰满的小高点。在块状织体音色的烘托下,B.Cl.与Hn.的线条性织体之间,进行音色、音区的对比。69小节,除Vln. Ⅰ、Vln. Ⅱ两个层次予以保留外,其余声部撤出。
83-84小节,管乐伴奏织体层撤出,打击乐织体层则予以保留,进行“跟随”,为弦乐组层次覆盖整个乐队音域的“叠入”进行了音色铺垫。
线条性织体包括独奏乐器演奏的主要旋律、对位旋律、低声部,以及打击乐器(如Timp.、B.D.)、色彩性乐器(如Hp.)所奏的较为独立的音乐线条。线条性织体音色(线条性织体产生的音色)除了最常见的单独使用以外,还常使用同度“叠入”的方法,形成两个线条的混合音色,这与块状织体音色的“叠入”思路相似。此外,“叠入”有时还结合了配器的“转接”技术,用法细腻。
本曲是英国管独奏的代表性作品。与同时期民族乐派的英国管独奏著名片段,如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第二乐章、鲍罗丁《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的英国管独奏片段相比,本曲的英国管独奏具有两个特点:一是,作曲家充分使用了英国管各力度层级与各音区。英国管旋律虽然主要游走在柔美、有簧片声、明亮的中音区,也会涉足深沉、浓厚、有紧张度的低音区(记谱最低音用到e1),以及纤细、紧张的高音区(记谱最高音用到c3)。相比之下,德沃夏克和鲍罗丁的英国管独奏片段,音区则集中在中音区,旋律线条的起伏较小,力度也较为平稳。而西贝柳斯则更全方位地展现了英国管不同音区的音色特点。从下例的48-52小节中,可以观察到英国管在一个乐句内大幅度的力度对比及音区跨度。二是,英国管旋律富含大量长音,这让其单音的音色特点得到充分放大。这体现出了西贝柳斯的个人特色与审美取向,与德沃夏克和鲍罗丁不同。
本曲中大鼓、定音鼓的滚奏,也是极有特色的、单独使用的线条性织体音色。它们时常以潜移默化的方式,默默地潜入整个乐队的织体,做一种力度上渐强渐弱的辅助。如8-11小节,大鼓使用定音鼓鼓槌滚奏,它以ppp的力度进入,从几乎完全无声的状态做一个小渐强,最后再隐没到完全无声;又如,96小节大鼓以ppp的力度进入,一个小渐强后,最终隐没在pppp中。这种看似不起眼的表情,为音乐增加了一种纤毫毕现的沧桑感。此外,使用 “回声”手法的圆号独奏(32-35小节,66-68小节圆号声部)也是线条性织体音色的代表。
18-19小节,1支Ob.对E.Hn.独奏的b2音(记谱音,实际音为e2)做同度重叠,是本曲典型的线条音色“叠入”使用方式。
笔者推测这次叠入的目的是,E.Hn.在高音区的音色比较纤细、紧张,再配合上ff的力度,发音不够准确;用同家族的1支Ob.加以同度支持,可以使E.Hn.在音色的质量上、力度上和渐弱的表情上,效果更好。
又如,48-49小节(见下例)1支Ob.对E.Hn.高音区旋律片段的重叠,也是出于同样的稳定音质、增强力度的目的。48小节处,块状织体层由2层增加为4层,而线条织体也使用“叠入”的方式与之相配合。织体厚度的增加伴随力度的增长。48小节4支加弱音器的Hn.强后即弱的起奏(Forte-piano)起到“强调”音头的作用,辅助乐队在力度达到高点之后进行能量的释放。
在7-9小节,出现了另一种形式的“叠入”——独奏Vc.的上行旋律线条与独奏Vla.的上行旋律线条进行“转接”,它们的接口比较长,有4个音符的同度重叠(所以笔者将其归类为“叠入”)。这次“转接”的目的是,为了延伸音乐线条的音域,并使音响更加匀称。作曲家让音乐线条从应用音域较低的Vc.,传递到应用音域较高的Vla.,可以避免使用Vc.音响独特的高音区,从而使整体音响更加匀称。音乐速度较慢,这无疑会放大两个转接声部的音色区别。但是从两个线条统一、渐变的力度记号和较长的接口可以看出,作曲家小心翼翼地處理这次“转接”,努力使其天衣无缝。而70-72小节的线条性织体音色,融合了普通“叠入”和“转接”式“叠入”两种方式。Bsn.Ⅰ同度“叠入”独奏Vc.的上行旋律;而Vc.在71小节“转接”Vln.Ⅰ独奏的上行旋律,接口较长,有5个音符的同度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