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
在一个信息碎片化、爆炸化、瞬间化的时代,每个人都有话想说,可是,究竟应该怎样说话?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在破碎的世界里重建一个相对完整的价值体系,让被消费的文学重获一种醒悟人心、穿透灵魂的力量?什么样的写作,能够更好地呈现出生活的复杂性、丰富性和可能性,并守住文学本身的艺术边界,而不是在一种精神的屈服性中被资本或欲望所奴役?
文珍和张莉的讨论,或许能够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文珍的《匕首命中秘密的心脏——谈短篇小说的文法》,重申短篇写作所要求的准确性,强调作者在有限的篇幅内必须充分调动智力、技巧和“对事物的分寸感以及何为妥帖的感觉”,在对世界的不断发现、对经验的不断淘洗中,等待灵光乍现的“恩典时刻”。文珍指出,尽管得益于出版社的努力、创意写作学专业的兴起,大众阅读趣味日渐改变,短篇小说获得了更多生长的空间,但何为好的短篇小说,仍然众说纷纭。对此,文珍并未给出一个固定的准则,而是回忆了莫泊桑的浓郁凝实、海明威的暗流涌动、欧•亨利的高潮迭起与高尔斯华绥的氤氲撩人,以及契诃夫真诚的忧伤、马克•吐温辛辣的幽默、卡夫卡晦暗的迷雾……凡此种种,都是进入小说的各种可能路径,读者尽可自由选取。文珍形容好的短篇小说如短跑,需要十年磨一剑的蓄力、瞬时的爆发与反复修葺的耐心,确实,只有足够的积累,感觉的潮水才能溃堤,有了足够的智慧与体谅,写作才能打破欲望与物质的幻象,触摸到更细小的真实、更隐秘的精神难题。
谢有顺
著名教授,学者,文学批评家
张莉的《爱情九种——关于短篇小说写作的随想》,则以古代男女爱情生发之“难”作引,讨论今天爱情主题的短篇何以荒芜,又该向何处发力。爱情可以在世俗规范、传统伦理的冒犯中愈加凸显,如同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也常在灵与肉的选择中徘徊不已,如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宗璞《红豆》;亦往往与物质的欲望纠缠不清,从鲁迅的《伤逝》到魏微的《化妆》、毕飞宇的《相爱的日子》,相似的困境一再上演。爱情可能短暂,缘于吊桥效应带来的一场幻觉,像张爱玲的《封锁》;也可能漫长,从生到死,仍然如植物般蓬勃生长,像迟子建的《亲亲土豆》。而中国式的爱情,每每微妙而含蓄,苦味与甜味都是轻淡的,就如刘庆邦的《鞋》与铁凝的《火锅子》。张莉说:“爱是令人怀想的风月无边,也是如梦如电的虚无与寂寥。”也许现实过于坚硬,感情难于生长且容易凋零,但我们不得不谈论爱情——谈论爱情,也是在谈论每一个具体的人在世界中的处境,是在确认那些值得信任的价值和希望。
文珍和张莉的探讨,其实都点出了感情的重要,如果一个作家缺乏深刻的愤怒和敏锐的同情,那他的写作就很容易为工具理性所劫持,缺失那种足以看清罪恶、唤醒美善的忠直力量。在此之外,他还要有对叙事探索的不懈热情,对艺术语言的不断打磨,对个体命运的持续关注,对内心世界、生存困惑的执着追问,惟其如此,写作才能根植现实而超越现实,并在学习经典的同时也创造出自己的艺术世界,进而为写作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