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拉蒙·迪亚斯·埃特罗维奇
范童心/译
给很久以前就已离开我们的老拉洛。也给瘦子费尔南多和他的弟弟莱昂奈尔
在聊过星座、喜欢的颜色和月亮的作用之后,我意料之中的问题终于来了。若不是看到她的双眸如此悲伤,我会以“对”字简短作答——没错,我知道,爱情只存在于故事里。但她看我的眼神无比失落,还停下了录像机几秒钟跟我说,她真的很难过,还来做这个采访是因为早就约好了。杂志的工作就是工作,私人生活原本跟这没有关系,但不管做什么,心里都恨不得闷在家中大哭一场,还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两天前忽然消失的厄内斯托(我对此人一无所知),他带走了五年的爱情、她的贞操、希尔维奥的CD和自己所有的衣服——除了那件已经旧得不像样的衬衣,她有时候会穿着睡觉。她问我从何时何地怎么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我说自己是用编故事去实现叙述人生碎片的野心,这只是忘记琐事的借口,顺便倒回过去的日子,仿佛心灵就是一台录像机。我想起自己坐在老城区的咖啡馆里,抚摸着手中不凉不热的啤酒瓶,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口口啜着。想长成大人,必须得喝酒——就是变成拉洛·苏亚雷斯说的“大男人”——第一次喝
醉不过是个开始,怎么都好过什么都不发生,反正最重要的东西还没着落:瞄到西班牙语老师的大腿时,双腿之间的蠢蠢欲动和心中的想象;带过几个同班女同学回自己房间,那可怜的床已经扛不住如此多的意大利情色小说,却还维持着处子之身;它也隐藏在学校的课间和莫诺老师的体育课里,他宁可跟人去喝啤酒,也不愿意我们在体育馆里跑步,因为这帮男孩子每个大汗淋漓的毛孔都流淌着只有其中极少数人才有机会在露西姨妈那儿或石头房子里释放的颤抖欲望。于是,她很悲伤,但依然很专业,令我不得不想起了那杯不凉不热的啤酒、前面提到的拉洛·苏亚雷斯、瘦子阿维略和他的弟弟里奥波尔多、还有奇科·维加——自从那次喝得烂醉之后经过博里埃斯街,我们都坚持叫他小个儿维加,当时他把自己那家伙就那么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还高喊自己是蓬塔阿雷纳斯最大的。事实上,我们跟维加并不算很熟,但记忆中的这天晚上,他的出现很关键,因为那场派对是他的一个姑姑组织的,听说会有不少大波妹出现,是个探险的好地方。“这么好的机会。”维加说,“即使是教皇也不会错过的。”因此,那天晚上九点整,瘦子阿维略的老福特轿车在我家门前呼啸而至,在它一刻不停的喇叭声把邻居都惹怒之前,我坐进了后排,尽可能紧地靠着小个儿维加抱在怀里的大胸金发女郎,说都不用说,他根本没打算松开,但也拦不住我越靠越近,和她之间有种我一直没弄明白的引力,就像巴拿马影星卢宾·布雷兹唱过的那样:“生命给你惊喜,惊喜来自于生命。”——小个儿维加深知这个道理。趁着一个急刹车把金发妞儿往前推去的空当,他对我示威道:“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还用力搂住了身边的女孩,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应该明白了自己身边的人已经色欲爆棚。至于我,说实在的,早已压不住欲火,且随着那个女孩越贴越紧而愈演愈烈,只盼着能快点到达派对,相信自己即使不是阿兰·德隆也不会太差劲,一塌糊涂中总得有些好事发生,不过实话实说——她依然悲切地看着我,请我暂停一下要了杯咖啡,我替她换成了一小杯加冰威士忌——派对里的妞儿少得可怜,前一个小时根本没人注意到形单影只在角落里游荡的我,只能远远地看着我的朋友对身边的姑娘动手动脚。为了长话短说,也为了不浪费录影带,我直奔主题。她即使很悲伤,又是在暂停录影中,还是一脸问号望着我,不明白我讲的一切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那对我来说,是个“伟大的夜晚”,就像当时很流行的阿达莫歌中唱的那样。但我们这些七十年代的混小子相比之下更喜欢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和卡洛斯·桑塔纳,整天没日没夜地听,妈妈们觉得,在这帮长毛嬉皮发出的刺耳噪音之下,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在某一个时刻说出的某一句话或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却能令人想起记忆中另一个模糊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人在离我嘴边很近的地方说了些什么。打消了掉头就走的念头之后,我意识到这人是艾丝特,那房子的主人。她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专门捕猎小鲜肉。没有半句警告,她一下子用双臂抱住了我,带着我在舞池中旋转起来。当时演奏的是一首约翰·列侬的歌,但我并没怎么注意到,因为艾丝特把我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很雄伟,瘦子阿维略后来说——我身体中的什么东西开始变得越来越热。她总是在丈夫去不知道在哪儿的某个远方工作时举办这样的小派对。
很快察觉了我的变化,她继续用力箍住我,一边玩弄着我越来越大的那东西,一边用充满经验的手指抚摸着我脖子后面宛如开关的位置。为了不带着荒谬的凸起到处走,我觉得她的爱抚把我吓到了,赶快想了个紧急的借口去厕所看看怎样才能把那东西恢复原状。但拉拉链的时候运气实在是太差了,它整个留在了我的手里。几分钟以后,我别无选择,只得回到了派对中,几乎是贴着墙慢慢滑动,也无法把刚刚的意外藏好。不过,好像并没有人发觉什么,除了艾丝特以外。她安抚着我,完全没有浪费时间,直接问我怎么了,然后就发现了我撕破的裤子。她说会帮我搞定,就毫不犹豫地带我走进了她的房间,向我展示了缝东西必须有线的重要性。“我知道你是想逗我开心。”她说。喝下第二杯威士忌以后,她没有先前那么伤心了:“我在新闻学校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亨利·米勒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是在什么时候、如何开始写作的。如果不算太过分的话,我也想知道你对爱情和文学的看法。”“我会解释清楚的。”我回答她,“已经说到一半了。”先不说那第一次高潮,想必是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如果福克纳先生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它几乎是转瞬之间就结束了,到了第二次,艾丝特跟我说急什么呢,我们有的是时间。而她经验十足、波涛汹涌、浑身滚烫,身体战栗着,给出了各种方向的全垒打,就在一切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她突然开口要求,给我讲个故事,让我目瞪口呆。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顺着当下的节奏继续,还是往灰姑娘的方向走。一个故事,给我讲一个故事,随便讲点什么,专家艾丝特呻吟着,而我开始纳闷,这人到底想要什么,肢体动作还不够吗?还想要一个口才超群的运动健将?一个卡车的故事,艾丝特又说,把主题吹进我的耳廓,面前的一页如此空白,我不禁怀念起灵感从天而降的日子。那个时刻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欲火焚身,但脑子还没烧坏。我灵光一闪,自己正开着一辆巨大的油罐车,半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当然就是艾丝特。我让她坐进了驾驶舱,开了没到三公里,我就把她从后面顶在了墙上,说得更准确点,是顶在了我的身体和方向盘之间。时速从80 迈加到了100,而她,没错,就这样,继续讲呀。再讲下去,故事中来了两辆车,它们在歪歪斜斜前进着的卡车前方交错而过,司机们冲彼此叫骂着。一个大转弯之后,一辆警车出现了,它嫉妒得发狂,逼着他们从100 开到了120。她继续叫着就这样就这样我喜欢,接着讲。我搞不清楚是该继续讲故事,还是继续折磨床垫。不过,我竟然做到把两样东西都同时继续下去了,不过并没持续太长时间,因为警察的动作很快,那东西也一样。就在自然法则几乎要征服我的时候,艾丝特开始大叫——我要来了!那一刻我超级想骂她,因为自己已经过分投入到那辆卡车之中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我对她说,她看上去心情越来越没那么糟糕了,开始有笑的意思,也乐意接受另一杯令人迷醉的饮料。爱情与文学的源头。好吧,若能把幸存下来的夜间幽会称之为爱情,那同样发生且幸存下来的故事必将被称之为文学,因为没有故事就没有幽会,即使有,也会因缺乏想象力而一败涂地。我从中学到的是,首先要有个好的点子,之后再将其重现于纸上。卡车的故事讲了两次,就得换风格和主题了——当她骑在我身上的时候,一个有关小船、桨和海盗的故事自然地发生;她跨坐在我脖子上的时候,应运而生的是火车
和车站;如果我们站着在她家的门边,想到的就是飞机和杂技里的空中飞人,飘浮在空中的快感和随时可能跌落的危险交杂在一起。人往高处走的信念驱使着我,把故事讲得越来越完美。有时候,视角和角色的改变能把一个旧的故事转化成让艾丝特兴奋无比的新故事。内心独白几乎没什么用,她喜欢拥有上帝视角、用词精准、不放过任何细节的叙述者。两个男人开卡车的故事让她近乎疯狂,在太空中度过了几个月的宇航员们则宛如一潭死水。也许是因为科幻题材并非我的长项,也许是第二天她丈夫即将回来的缘故,这意味着她对文学的热情将再一次被搁置两星期。而文学就是我本人,它给了我穷尽一切的力量,记忆中的那两个星期里我养精蓄锐,在打字机上不断尝试着各种故事,这使我不仅维持了必要的创作状态,还赚了点零花钱——我把自己写下的故事卖给了班里的同学。他们因此而懂得,阅读是一桩孤独的陋习,也开始拿我打趣——每当看到我带着德古拉同款黑眼圈走进教室的时候,都会大喊“小狄更斯”。同学们都觉得我的黑眼圈是持续写作的结果,我总是因此而暗自发笑。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以后,我开始渐渐明白那些无比严肃的家伙们口中的“文学快感”。“你说的都是认真的吗?真有这事儿?”她笑着问道,被卡车和各种其他交通工具为主题故事弄得热情高涨。又过了一会儿,当我告诉她这个实在无与伦比、跟墨西哥杂技演员做爱时当真触碰到了棚顶和天空、让我在想象出的高度、无比惊险的摆荡和她的尖叫声中几乎晕厥的艾丝特其实是编出来的,她忍不住松开了紧紧扎住的发髻。不过还是有些难为情,因为我已经提过这是跟艾丝特的最后一夜了,相当于我从马戏团出道,或者与之告别。她第二天早晨就会回到丈夫身边,这次是永久性的——永远的丈夫,永不再见,原因是一次工作调动。而我无比绝望,但并非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或许会同样弃我而去的文学,即使海明威曾经说过:“你一旦开始写作,就不会停止。”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专家艾丝特在我生命中的缺席被我家门前的另外几次急刹车和周五晚上的其他小派对填补,我床上偶尔的玩伴没有一个人要过故事听,我只能等着回到家时,才能在高中的笔记本里排遣充斥着自己的空虚,那是因空白而引发的多愁善感。玛塔就是在这个时期出现的,我对她的冲动并非在双腿之间,而是在更往上一点的地方,心脏的位置。出版的事一落千丈,或许是因为重复太多,或许是校友们的激情早已散去。他们已不再相信我那些空中飞人和卡车的故事,“小狄更斯”也沦为了中学三年级的美好回忆。“我一点都不相信你。”她一副专业的样子,笑着按下了录像机的暂停键。我回答说,您什么都不用相信,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讲自己两个月大就被扔进的孤儿院,那里只能吃到稀汤、要吃的还总是被打,还可以讲自己是怎样逃离了那个地方又落入了街道小帮派头领的手中,最后被一个富有的骑士搭救才恢复了自由。“这是奥利弗·特维斯特的故事啊。”她说。“那就相信我刚才说的吧。”我一边讲着,一边又倒满了两人的酒杯,“相信我,也给我讲讲厄内斯托的故事。”她回答说自己相信,但厄内斯托的事以后再说,因为她现在想听我讲一个故事。随后,她解开了衬衫的纽扣。跟她一起离开我的办公室时,我想,爱情就是这样。我问她想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小说家的,她笑了,说洗耳恭听,即使只是个故事也好。
没错,某一天晚上,马奎斯在七月十日街的酒吧里骂他“脏胖子”了,他的朋友都在,而他决定面对羞辱并不反击,那是一种来自生活底层的认命的谦卑。为了伤到他,马奎斯甚至一杯啤酒也不卖给他,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酒喝得太急总会让人变蠢。笑声只是出于习惯,并非认同马奎斯的举动使然。没人看得上一个卖掺水啤酒还自视过高而且掌管着客户们最黑暗秘密的家伙。对,出于习惯。胖子的大肚子、汗津津的脸颊和突然的结巴总会成为我们打趣的最好目标。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长时间出没在犄角旮旯里,让我们变得很不像样。因此,欺负胖子一点都不意外,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比如那个夜晚,当他从吧台瞄到刚被马奎斯雇来做收银员的棕头发姑娘卡莉塔·普里多时,连话都不会说了——这个姑娘给我们大多数人心里带来了一些波澜,但表面上大家都没把这当什么大事,不过是河马群里新来了一只羚羊罢了。但胖子明显不这么认为,坐在柜台后面的卡莉塔从第一天就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她穿着黄色的迷你裙,让人刚好能打量到她瘦瘦的腿和扁平的屁股。事实上,没有人注意到胖子生气了,而现在能想起来,是因为第二天他自己告诉了我们,还说他受够了做一个低到不能再低的人,也受够了像奴隶一样地工作、赚那点他爸逼他每个月必须带回家的可怜工资。马奎斯的话并非他怒火的源头,却以某种方式点燃了他,而比起话本身,更多的是说出的时机,因为“脏胖子”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话——“胖子”他从上学时开始已经被这么叫了;而“脏”,放在街区里任何人身上都不为过,我们有人脏得多点,有人脏得少点,取决于时段和幸运程度。关于马奎斯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早上还那么兴高采烈,而现在,真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了,也无法了解在他周遭发生的一切,即使他本人正是这无比荒唐又意外的故事的主人公。其实,胖子的种种早就有迹可循。或许从他得知并不是所有人都穿他那样的破烂鞋子而奢侈品杂志里的东西全是真的时候开始。奔驰车、高档礼服、精致的发型、唾弃肥胖与贫穷的金发女郎们都真实存在。他被自己一直做补货工的超市炒掉的那天早上,我们为了让他打起精神,请了他一杯啤酒,他喝了一口后,这样说:“我们在橱窗的另一边。”从那天起,他觉得自己就是普遍不幸的一部分,跟大家出来聚得更多了,成为了总是最先到达酒吧的几个人之一。他总是坐在吧台边,就那么盯着卡莉塔看,有些伤感的样子,玩弄着裤袋里一枚从未掏出来过的硬币。没错,胖子开始萌生了恨意,而这也怨不得他。连圣卡米洛的妓女们那几个夜晚也对他不理不睬,即使他手中攥着跟大家的钱看上去一样合法的钞票——那是在波斯市集里卖我们晚上偷的东西赚的。这都取决于运气。我只是提供些关于胖子人生的细节给你们,请别把他想成一个坏人。你们要明白,卡莉塔·普里多也在这盘菜里下了不少料。这样讲,是因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分享过他最辉煌的时刻——别做出这种表情,胖子也是辉煌过的,是他在周六的电视选秀节目上获得波丽露比赛冠军的那天下午。我们都在酒吧里看了直播,他唱了一首名不见经传的歌,但毫无疑问是献给卡莉塔的——“你是我所有忧愁的祸首,一切伤痛的源头。”——那歌是这么唱的。我们可以唱完整首,但没什么意思。而且实话说,唱得最好的还是胖子。若是有人稍加指导,他一定能成为扎洛·雷耶斯那样的明星——我们曾经在选举前夕市政府组织的一次晚会上听过一次他的演唱,您知道的,那是赏给我们这些穷人的面包和马戏。但这是另一个话题了,我们还是回到波丽露比赛——胖子唱了第一轮,评委们选了他晋级。随后是他跟另外两个参赛者决选冠军,其中一个年纪大些,有点娘娘腔;另一个黑黑的,和胖子年纪差不多。我们都赌最后这个会赢,没想到胖子竟然唱出了一种我们从未听过的歌声——清亮无比、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连最难以捉摸的恋人都会为之动容。即使我们有所质疑,节目中的观众可没有,现场掌声雷动,要不是主持人制止,都要把他抬起来欢呼了。节目结束以后他坐着电视台给安排的出租车到达了酒吧,穿着红衬衣黑马甲,都是赞助商送的,还带来了足够请所有人好几轮啤酒的钱。他那一夜如王者一般,在卡莉塔的柜台旁又重新演唱了一遍那首波丽露。那个时候,她已经收到胖子的第一封信了。那封信其实是我们一起从八卦杂志爱情版上抄的,而那姑娘竟然笨到把信给了马奎斯看,或许是因为怕他,或许有关卡莉塔晚上从不回自己家的传言是真的。不管怎样,结果都差不了太多。马奎斯火冒三丈,开始自我感觉良好地狠狠奚落胖子,但是,胖子就像铁板一样什么都听不进去,再加上刚刚赢了比赛,接下来的整整两个月他都在各种夜总会和庆典上唱歌,他的照片也频频出现在城南酒吧街的橱窗里。直到他的明星光环黯淡下来,渐渐无人问津,波丽露比赛也成为了街区中一件精彩的历史。胖子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他全部精力都集中于坐在吧台边看卡莉塔,后者自然是没怎么注意到他,只有偶尔的几个字,似乎仅仅是为了维系住他的幻想。这一切对胖子来说都很正常,若不是我们决定在棋局中往前走上一步,再拖几个月都没问题——胖子收到了一封来自卡莉塔·布里托的信,里面是封火辣辣的情书,还说已经“做好了准备战胜偏见与命运”——这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从理发店里的鸡汤杂志上抄的,感觉很适用于鼓舞胖子的精神。在我们的想象中,胖子会飞速地出现在酒吧里,直线奔向卡莉塔和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他选择了诗与责任——诗是靠一个卖报纸为生还同时是某个几乎没人听说过的写作协会成员的朋友完成的,在此人的帮助下,胖子一周之内给卡莉塔写了三封热情洋溢的情书;责任则跟一个远房舅舅有关,他帮胖子找了一份富人区餐厅服务员的工作。新工作与新灵感的组合让他看上去离成功越来越近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会来酒吧喝上一杯,放松一下再睡个好觉。再往后,情况突然急转直下。宛如一波海浪,我们眼看着它冲上了天,而转瞬之间,我们刚刚准备好庆祝,就碎成了千万片。其实我们本该提醒胖子信的事的。卡莉塔把它们全部直接交给了马奎斯,后者直接把它们高声读了出来,还是在科洛科洛队赢得南美解放者杯足球联赛的那个晚上。酒吧里人满为患,连不喝酒的福音救世军男孩们都在。马奎斯甚至让我们传阅那几封信,确认的确是胖子的笔迹。这次大家哄堂大笑,除了卡莉塔以外。她以某种未知的直觉,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即使涂着胭脂和口红,她的脸庞却苍白得吓人。我们中有一个人想到了之前做过的事情,他提议跟胖子谈一谈,却没人敢去。我们决定守住这个秘密,或许是守得太好了,他回到酒吧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在,而且醉得厉害,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脸上是一种一败涂地的神情,慢慢地走了进来,看到卡莉塔并没有坐在柜台后面,就径直走向了离酒吧最远的桌子,我们都跟了过去。他要了一杯啤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仿佛刚刚发明完火药,说了一句我们早已心知肚明的话:“生活就是一团狗屎。”后来我们明白了,原来他负责端出去的那些菜总是意外地变轻,一被发现,他就被解雇了。剩下的就是一连串的谩骂,但仔细想想,由于贪吃似乎也是应得的。听完了这些之后,我们本以为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样子,胖子会带着跟去年一样的热情开始频繁光顾酒吧。但很不幸的是,我们又错了。那天下午,胖子准时出现在酒吧里。他没有跟我们打招呼,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用满眼的怒火一个接一个地瞪着我们——有人告诉了他信的事情,他是来要解释的。我们尽了力,他出于友情相信了我们。啤酒被端上了桌,我们聊起了足球、女人和坏运气。胖子看上去很累很沮丧,话和笑容都不多,仿佛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开始以一种不同于往昔的方式运作。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读懂它,而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令人措手不及。他站起身,走到了酒吧中央,所有的旁观者鸦雀无声,被惊呆了。“我要为卡莉塔唱一首歌。”他说。寂静又被放大成双倍,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个姑娘,她脸颊涨得通红,正站在柜台后边,什么都说不出,只朝着马奎斯走了几步。马奎斯一把抱住她。“有些事我得说清楚。”酒吧老板高声说。我们看着他离开了吧台后面自己的位置,走向胖子,冲着他的脸尖叫说他是个脏鬼,说没人可以在他酒吧里唱歌,说他最好找个别的地方发酒疯。胖子的回应是他之前积攒的所有愤怒的总和。有人说,他们低声交换了对彼此的谩骂,其中涉及到母亲之类的什么,我们没听清楚。我们坐在挺远的一个角落里,这轮冲突看上去不太真实,宛如一场闹剧或是墨西哥电影里的场景。我们眼看着胖子拔出了一把手枪——人们都叫它“杀猫枪”——马奎斯尝试挤出微笑的那一刻,子弹射入了他的胸膛。酒吧里所有的客人刹那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我们几个、卡莉塔和胖子。我们的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