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尽头

2020-05-01 09:36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秦简克里斯蒂娜安迪

米 来

秦简坐在海滩上,面朝着白得炫目的海面。太阳像火球一样,把整个印度洋点燃了。海滩被太阳烤得发亮,海浪冲上沙滩的时候,能听见火与水碰撞的吱吱声。没有风声,没有云动,更没有人迹,只有一辆孤零零的白色汽车,趴在海岸的瞭望塔脚边。秦简就像是一块被烤化的冰,汗水从她的头发缝里渗出,顺着她的眉毛、脸颊往下淌。水流聚集在鼻尖上,挂在下巴尖颏上,滴滴答答往下落。可是她内心深处的那块冰,依然坚硬如铁,她依然感觉寒冷彻骨。

这里是澳大利亚西海岸,船只从内陆城市珀斯出发,向西出海,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北。东面是炎热的沙漠,西面是一望无际的印度洋。航行到了秦简所在的位置,人倦船困,淡水告罄,仿佛末日的来临。绝望的人们弃船登陆,上岸之地就是著名的渴望角。或许天空和大海在这里交合,才会让江书原和微微乘坐的国际航班在这里折翼。秦简想象着那架飞机被挤压的样子,仿佛一张煎饼夹在两块烙铁之间,发出吱吱的声响。一张湿纸巾在飞机碎裂的瞬间飘落,在天与海交合的缝隙中滑出,被海浪冲上了渴望角。这张神秘的纸巾,在那班客机消失四个月后才被发现。

这是秦简第二次来到渴望角。在此之前,秦简绕着印度洋兜了一圈。她从越南、柬埔寨到缅甸、印度,再到莫桑比克,法属留尼汪岛,最后她来到了澳大利亚西海岸的渴望角。她明知道看不到失事飞机的任何残片,能看到的只有那一片海,那一片叫印度洋的海。她变换的只是看海方位和角度,在印度洋的东海岸、西海岸、北海岸,她眼里的海是白色的、灰色的、墨色的、褐色的,甚至是红色的。大海不是蓝色的吗?在文字描绘中,人们经常用蔚蓝来形容大海的颜色。尤其是在渴望角,人们描绘这里的海面是宝石蓝。为什么秦简看不到蓝色的海洋?有时候海风呼啸,海浪汹涌;有时候风平浪静,天地静谧。唯有此刻,秦简在万籁俱寂之中,听到一种疑似呢喃的声音。

妈妈,我困死了。微微打呵欠的声音,从手机里面传过来。我们开始登机了,睡一觉就到了。刚好明天是三八妇女节,我们可以一起在北京庆祝。这是江书原留给秦简的最后的声音。秦简本想叫江书原打开视频,她想看看丈夫和女儿微微。转念一想,再过六个小时,就可以见到他们父女俩了。听着江书原充满磁性的声音,一股热流涌了上来,身体竟然有了麻酥酥的反应。秦简的脸上有些发烫,她有些羞涩地挂了手机,满怀期待第二天在首都机场迎接他们。谁知一念之差,她深爱的丈夫和女儿从此音信渺茫。

时间定格在飞机失事的那一天,秦简所有的一切,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她忘记了工作、忘记了生活、忘记了自己是谁,甚至忘记了肉体的存在。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类了,她变成了一只可以通灵的猫,或者是一条吐着舌头的长蛇,或者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蚊子,她可以变幻各种形状,上天入地去追寻那趟航班的踪迹。

秦简以前有一句口头禅,只要你够努力、够真诚、够执着,没有办不到的事情。现在她才明白,世界上有些事情,不是靠人力可以办到的。秦简以前从不相信鬼神,现在她去拜菩萨、求神灵。甚至不惜驱车几千公里,只是为了求一个能通灵的乡村巫婆,带领她去与丈夫和女儿说话。巫婆念咒作法之后,告诉秦简说,她在阴间地府走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秦简的丈夫和女儿。秦简开始那个航班并没有坠毁,而是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被劫持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秦简不相信官方关于航班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的结论,因为这只是他们推定的结果。秦简深信中国的一句俗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秦简的内心深处,她要让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活着。只要他们还活着,她才有理由活下去,有理由去寻找他们。

让秦简痛恨的是,时隔五年之后,一个叫维克托的航空专家又跳了出来,认定失事客机就在珀斯以西约620 英里处的印度洋海域。如果说之前官方的一次又一次声明,就像一刀又一刀砍在秦简身上。那个时候的秦简就像披了一身铠甲,有些刀枪不入。那么这个维克托推出的结论,直接就摧毁了包裹在秦简身上的铠甲。秦简这才感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早已经千疮百孔,破成碎片了。

秦简,我们该回去了。安迪悄无声息地站在秦简身后,发出鬼魅一样的声音。

秦简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到安迪,紧悬的一颗心才慢慢回落。秦简失眠几年之后,又添加了反应迟钝的毛病。如果来人是陌生人,她的反应却又相反,心神容易受到惊吓。安迪算不上陌生人,她是来自珀斯的华人志愿者,飞机失踪的那一年曾经接待过秦简。事过五年之后,又是她驱车两个小时陪秦简来到渴望角。

秦简怔怔地望着安迪,这个和自己素无交情的异国女子。她们一路同行,却几乎不说一句话。秦简说不出话,她担心自己开口说话,会变成祥林嫂的样子。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即使是内心像凌迟一样,也要保持该有的体面。安迪似乎是不善交谈,她用一双悲悯的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秦简。当她和秦简四目相对,眼泪情不自禁地从她瘦削的脸颊流了下来,仿佛失去丈夫和女儿的不是秦简,而是她安迪。

秦简讨厌安迪的眼泪,安迪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了。记得五年前,安迪去机场接她,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秦简从珀斯国际机场出来,看到一个瘦高的女子手里举着一张A4 纸,纸上写着秦简的名字。秦简径直走了过去,这个瘦高的女人不等她开口,伸开双臂上前抱住了她。秦简僵硬的身体直直地挺着,她内心抗拒这种来自陌生的拥抱。

女人尴尬地松开了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安迪。

秦简茫然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又闭上了。那个时候,她有些像梦游,不仅脚步发飘,身体晃悠着,而且感觉迷惑、胆怯、不踏实,她一直在竭力想弄清楚自己的状况。不管是梦游还是真实,出于礼貌,她应该说谢谢,可是她的喉咙像被一道拉链锁住了,无论怎么努力,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安迪用手势阻止她,似乎在说不用谢。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仿佛是个储满了水的蓄水池,此刻溢了出来。即使她用纸巾掩面,泪水依然顺着鼻沟淌下来。

秦简惊奇地发现,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女子,竟然有着很深的法令纹。秦简讨厌女人哭泣,尤其是这种无缘无故的眼泪,假惺惺地从法令纹上流下去的样子。

安迪的家距离天鹅湖不远,属于比较繁华的社区。房子看上去比较老,红色的斜坡屋顶,灰色的砖墙上,爬满绿色的藤科植物。房屋前面有个大庭院,后面有个小运动场,还有一个小泳池,整个占地面积大概有一亩。

房屋的结构是西式的,有两个客厅、两个书房、一间电影室、三间卧室。卧室和客厅被完全隔开,两个客厅也被隔断,外面的客厅属于孩子,成人则在里面客厅接待客人。餐厅和厨房是附加建筑,全部用玻璃搭建,周围簇拥着高大的绿植。

安迪轻声介绍说,她也是刚刚从香港迁回珀斯,她购买的是二手房。安迪和她的丈夫吉米住中间的主卧室,前面那间卧室住着安迪的女儿克里斯蒂娜,秦简被安排住在后面的那间客房里。

克里斯蒂娜和微微同龄,在珀斯的一所学校读六年级。秦简见到克里斯蒂娜的瞬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偏瘦的身材,那略微有些稀疏的马尾发型,那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那棱角分明倔强的下巴,分明就是她的女儿微微啊!

克里斯蒂娜只是在秦简面前晃了一下,那还是在五年之前,秦简多么渴望再次见到她。可是克里斯蒂娜似乎在故意躲着她,她每天很早就出门去学校,放学之后从侧门进入,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再也不肯出来。即使是吃饭,也是吉米把饭菜端进房间里去。难道这一家人在防备她,防备她偷走他们的女儿克里斯蒂娜吗?

安迪的职业是一个会计师,拥有一份稳定的高薪工作,有一个爱她的丈夫,还有一个文静可爱的女儿,她的现状是秦简五年前的翻版。安迪为了陪伴她,不惜请假去机场接她,安顿她住自己家里,又陪她来渴望角,从日出到黄昏。秦简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从心底里讨厌安迪。秦简骨子里是一个高傲的女人,她忍受不了那种怜悯的眼光,还有那种廉价的泪水。安迪所有的付出,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就像此时此刻,安迪满脸悲伤的样子。

我想留在这里过夜。秦简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像从机器里面发出来一般生硬。

那我留下来陪你吧!安迪竟然没有劝她,仿佛一切都很自然。她说完径自向汽车走去,从后备箱里搬出一个帐篷。

我想一个人留下,不要任何人陪我。秦简的声音高了起来。

安迪停住了,转过身来:你是我带到这里来的,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一定要留下来陪你。

我说过了,我不要你陪,我讨厌你陪在我身边。秦简几乎是哭叫着说。

如果你讨厌我,那我打电话换一个人来陪你,可以吗?

不,不要,我不要任何人陪。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你走,你走开!秦简发疯似地尖叫着,蹲在地上哭泣着。

然而安迪并没有走开,她就像是一块石头,静静地杵在那里,任凭秦简哭泣尖叫,一动也不动。

时间悄悄地过去,秦简哭累了,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安迪从车上拿来一瓶水,拧开了盖子,递给秦简。太阳刚刚落下去,海风就吹了起来,温度陡然下降。秦简被海风一吹,打了一个喷嚏。安迪从车里抱出一床毯子,披在秦简的身上。

安迪把帐篷搭在瞭望塔下面,又在旁边点起了一堆篝火取暖。海水开始涨潮了,海浪扑打在秦简身上,把毛毯都打湿了。安迪把秦简拉到篝火旁,用毛巾给她擦干水。她泡了两碗方便面,一碗递给秦简。秦简双手抱膝,把脑袋埋进双膝:我没有胃口。

安迪长叹一声:其实,我也没有胃口。但是人活着,总要吃一口东西。你不是相信,你丈夫和女儿没有死吗?如果你不吃东西,饿死了之后,你的丈夫和女儿到哪里去找你?

你没有胃口,是因为我吗?

安迪自嘲说:我不想吃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我这么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生病了?

怎么说呢?也可以说病了,心病。安迪看着远方,眼神变得空洞起来。她的短发在海风中凌乱飘动,篝火摇曳着,把她的身影晃动着,在空旷夜幕的衬托下犹如魅影。

安迪突然冲秦简惨然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你想听吗?

安迪的中文名字叫林倩月,父亲林更胜是广东惠州人。一九四九年十月,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还是学徒的林更胜跟在师傅身后,正在海边给渔船刮桐油腻子。突然冲来一队国军,不仅抢走了他们修的船,而且把林更胜师徒一起带走出海。船航行到半路时漏水,师傅趁乱带着林更胜跳海。师傅被乱枪打死,林更胜抓住一块木板,在海面上漂了一天一夜,后来被一艘商船救起。林更胜被带到了印尼的一座小岛,那一年林更胜只有十五岁。

为了筹到回家的路费,林更胜在印尼一家华裔餐馆打工。那几年印尼排华事件频发,餐馆老板不想担惊受怕,他们全家带着林更胜,乘船从海路往南逃离,最后漂到了澳大利亚的西海岸。那个时候,西澳采矿业繁荣,淘金的人蜂拥而至,其中有不少华人。然而澳洲同样排华,每个登陆的华人,都必须缴纳高额的人头税。餐馆老板在西澳重操旧业,开了一家小餐馆,经营广式早茶。顾客除了华人矿工外,也有一些白人和黑人。老板非常器重林更胜,他不会说英语,就出钱让林更胜去上学。后来林更胜娶了老板的女儿,生下安迪和安德鲁两兄妹。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的林更胜,心中一直怀有一种期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叶落归根,回到祖国的土地上去。

林更胜清楚地知道,要想在澳洲站住脚,首先要有文化和知识。林更胜将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尽管做餐饮收入微薄,他也要挤出有限的几个钱,投入到儿女的教育上面。安迪的哥哥安德鲁,性格文静懦弱,在上学的路上,经常被白人男孩阻拦刁难。在学校里面,也常常遭受白人同学白眼和耻笑。安德鲁因此旷课逃学,高中没有读完,就被父亲赶出家门自谋生路。

安迪目睹父母谋生的艰难,也看到父亲对哥哥的严苛。她对来自外界的一切干扰不管不顾,全心全意发奋读书。她不仅考取了悉尼大学,而且获得全额奖学金。她的丈夫吉米和她一样,也是华人移民第二代。他们在悉尼大学相识相恋,毕业之后双双赴香港中文大学深造,拿到国际会计师证书之后。他们不仅在香港找到了工作,而且在这里买了房子,结婚并且生下了克里斯蒂娜。

由于安迪夫妇工作繁忙,加上香港生活节奏快,他们把出生不久的克里斯蒂娜留给珀斯的外公外婆照顾。安迪计划等克里斯蒂娜大一些,她就去深圳买一套大房子,帮助父母实现叶落归根的愿望。到时候,克里斯蒂娜在香港上学。放学之后,安迪夫妇可以带女儿去深圳和父母一起过周末。

本来一切顺风顺水,安迪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憧憬。然而在克里斯蒂娜三周岁时,问题出现了。别的孩子三周岁时,早就会走会跑了,克里斯蒂娜虽然也会走,但是步态蹒跚,而且老是摔跤,更别说跑步了。安迪带克里斯蒂娜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完之后,认为孩子的发育没有问题。医生分析可能是孩子由老人带大,孩子缺少锻炼和运动的缘故。安迪听从医生的建议,把克里斯蒂娜带到香港,和自己一同生活。为了让克里斯蒂娜与社会多接触,安迪帮女儿联系了一家幼儿园,同时请了一个菲佣照顾女儿。

安迪请的这个菲佣科罗娜,毕业于菲律宾国立大学,而且学习的专业是儿童早期教育。她不仅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会做一手好菜。尤其难得的是,她对克里斯蒂娜很有耐心。科罗娜为克里斯蒂娜制定了详细的作息时间表,包括起床、穿衣、吃饭、上学、户外运动、洗漱以及睡前故事。科罗娜经常在安迪面前夸奖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能够自己吃饭了,她开始学习自己穿衣服了,她学会唱英文歌了,她在公园里跑步了。尤其是周末,安迪一家带着科罗娜出门,科罗娜总是把克里斯蒂娜逗得笑声不断。安迪没有意识到,正是因为这个科罗娜的存在,让安迪误以为一切都在回归正常轨道。

直到有一天,科罗娜请假回菲律宾结婚,安迪请小姑子艾米临时帮忙。一个星期结束后,艾米郑重地把安迪约到一个茶室,直截了当地说:嫂子,我觉得你应该把工作辞了,自己回家照顾克里斯蒂娜。

安迪很意外:怎么啦?是不是克里斯蒂娜惹你生气了?

不,恰恰相反,如果克里斯蒂娜真能惹我生气,我今天就不会找你谈话了。

到底怎么啦?安迪有些紧张。

艾米反问道:你是克里斯蒂娜的亲妈,你难道没有发现问题吗?

什么问题?科罗娜一直说克里斯蒂娜很好呀!

科罗娜说很好就很好吗?你这个做妈妈的,说是把孩子带在身边,你真正关心过孩子吗?

克里斯蒂娜到底怎么啦?你就直接告诉我好不好?安迪急得快要跳起来。

我到达的第一天,看到克里斯蒂娜起床很慢,就催促了她两声。我看到她也想快,她的脸都憋红了,可是她就是快不起来,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以为她发烧了,用手摸了摸,又没有什么症状。我当时也没有在意,就帮着她一起穿衣服,送她去了学校。下午我接她回来,她说口渴想喝水,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只喝了一口,就被水呛住了,咳嗽了半天。

这些能说明什么?穿衣服动作慢,是因为她没有睡醒。喝水被呛到也正常,我们大人不是也经常呛到吗?安迪不以为然。

好吧,你先听我说完。第二天,幼儿园老师学术例会,要求家长提前接孩子回家。我中午给克里斯蒂娜做了红烧鸡腿、清炒西兰花和蒸鸡蛋,主食是米饭。克里斯蒂娜用蒸鸡蛋拌米饭,像喝粥一样,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她不肯吃鸡腿和西兰花,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牙齿咬不动。第三天,我没有开车去幼儿园,我想带克里斯蒂娜步行回家。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克里斯蒂娜在平地上摔了两次。我问她怎么回事?克里斯蒂娜说,腿发软。

这一个星期来,我仔细观察克里斯蒂娜,发现她除了动作缓慢、平衡不好之外,吃东西也不行。归纳起来就是,她走路腿发软,吃东西咬不动,喝水经常被呛。你还觉得没有问题吗?艾米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安迪。

安迪觉得艾米的声音就像一条冰冷的蛇,慢慢爬上了她的脊背。安迪在一家美国公司做财务总监,每天早出晚归,实际上完全把孩子推给科罗娜照顾。安迪打了一个寒战,挣扎道:科罗娜在的时候,也给克里斯蒂娜做过鸡腿和其他肉食。我从来没有听她说咬不动呀?

我也问过克里斯蒂娜,科罗娜在的时候,你怎么喝水?有没有吃肉?克里斯蒂娜说:科罗拉把肉绞碎了给她吃,喝水的时候,科罗娜用一种小水管,从高处滴到她嘴里。我又问她,科罗娜在的时候,你会不会摔跤?克里斯蒂娜说,科罗娜总是开车到门口。不开车的时候,科罗拉会抱着她,或者背着她。我又问她在幼儿园吃什么呢?克里斯蒂娜回答:科罗娜告诉老师,只给我吃鸡蛋面,而且要煮得很烂很烂的那种。

安迪将信将疑再次把女儿带到医院,检查的结果像惊雷一样让安迪差点当场晕倒,医生怀疑克里斯蒂娜患了运动神经元病。

秦简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你说的运动神经元病,是不是俗称“渐冻人症”?

安迪用纸巾掩住嘴,低垂下了头,呜咽说:是的,就是和霍金一样的病。

秦简猛地坐直了身子,仿佛从一种混沌状态突然惊醒:怎么可能呢?你说当年医生只是怀疑,对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克里斯蒂娜哪哪都好好的,证明医生的怀疑是错误的,对不对?

不,医生那么说,只是一种谨慎的措辞。我们去了许多国家,换了不同的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一致。你只是见了克里斯蒂娜一面,当然看不到她的病情。她现在虽然还能站立,可是她的手连勺子都握不紧,这就是为什么吃饭的时候,她没有出来和我们一起的原因。

不!秦简心疼地叫出了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秦简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她早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她用手摸了摸滚落到脸上的泪,确定是热的眼泪,而不是冰凉的海水。

你相信我爱克里斯蒂娜吗?我见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以为她就是我的女儿微微。她看上去多么聪慧可爱!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残酷的消息呢?秦简有些语无伦次。

你以为我愿意说出来吗?你以为我愿意坐在这里,向你讲述我的不幸吗?是的,你有你的悲伤,我也有我的绝望。如果可以用我的命能换回克里斯蒂娜的健康,我会毫不犹豫。我现在只能看睁睁看着她,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这种感觉你懂吗?安迪用拳头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

秦简抓住了安迪的手,冷静道:在当今这个时代,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你只要能维持克里斯蒂娜的生命,剩下的就是等待。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克里斯蒂娜的病就会变得像小感冒一样简单。

安迪倒入秦简的怀里,哭道:我查询了世界上所有的病例,50%的病人在起病后三年内死亡,20%的患者可以存活五年,10%的病人可以存活十年,但生存时间大于30 年的患者极其少见,最终常常由于呼吸肌无力而死亡。

秦简紧紧抱住了安迪,用坚定的声音安慰她说:还有剩下的5%、4%、3%、2%和1%,霍金二十一岁发病,却和普通人一样活到了七十六岁。按照你的说法,克里斯蒂娜发病到现在,至少有七八年了吧!这已经证明克里斯蒂娜超越了10%的概率。我相信克里斯蒂娜能活得像霍金那么长,甚至比他还要长。克里斯蒂娜的运气比霍金好多了,因为她所处的时代不同了,你要坚强起来,有信心等到科学打败病魔的那一天。

两个不同经历却又命运坎坷的女人,坐在深夜的海滩上,仿佛在世界的尽头,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是不是我们上辈子作多了孽,这辈子才遭到如此惩罚呢?安迪喃喃自语。

是啊,我晚上失眠的时候,就一直想自己是不是有原罪?我从读书到考大学、参加工作、嫁人生女,无论事业还是家庭,说不上很成功,但是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找到了高薪工作,嫁到了好男人,生了聪明乖巧的孩子。我自问自己何德何能配拥有如此幸福的人生?我也常常自问,上帝会不会总是如此眷顾我?秦简哭得泪如雨下。

秦简在朦朦胧胧中,忽然听到熟悉的苏格兰风笛声。这不是普通的苏格兰风笛,而是来自《纳尼亚传奇》中露西遇见羊人图姆纳斯先生。当火炉中飘忽的火苗将尽,随着狮王阿斯兰影像的幻灭,响起了凄婉而又迷离的风笛声。露西是女儿微微的最爱,秦简特意把这段音乐为女儿设置为响铃。秦简猛地抓过手机,电话果然是微微打来的。

妈妈,我和爸爸在首都国际机场,你在哪儿?

你说什么?你是微微?你真的安全回来了?

真的,我和爸爸都回来了。

你们乘坐的飞机没有出事吗?你们这五年去了哪里?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们乘坐的飞机,你知道吗?

妈妈,对不起!我们虽然买了机票,过了安检,我突然肚子疼,爸爸带我去机场医务室,所以误了登机。

秦简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心脏剧烈收缩:你们没有登机,那你们去了哪里?

微微的声音变得小了下来:我们从医务室出来,飞机已经起飞了,而且把我们的行李带走了。爸爸在机场大闹,不小心误伤了一个乘客,警察把我们关起来了。

秦简激动道:你们在监狱被关了五年吗?

微微嗫嚅道:是的,我们一直在监狱里,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秦简由欣喜转为愤怒:哪个国家的警方如此可恶?竟然可以不通知中国政府,随意关押中国公民达五年之久。这不仅违反国际法,也是公然践踏人权,我们一定要向国际法庭控告他们。宝贝,你和爸爸一切都好吗?你知道不知道,这五年来我是怎么度过的?我以为你们已经上了飞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你们,要么梦见你们的飞机降落在丛林里,你们过着与世隔绝的原始人生活,等待我们去救援;要么梦见你们被恐怖分子劫持,被关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挨打受折磨;要么梦见你们的飞机进了时光隧道,在另一个空间迷航了,兜兜转转出不来。我知道你们不会有事,为了寻找你们,我走遍了全世界。你们回来了就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现在还在澳大利亚的珀斯,我马上买机票回去。你们哪儿都不要去,就在首都国际机场等着,我们在那里会合。

秦简挂了手机,赶紧起床。顾不上梳洗,收拾好行李,匆匆开门出去。到了客厅,秦简才意识到时间是半夜。她是自己用Grab 软件打车呢?还是叫醒安迪送她去机场呢?想到这五年来安迪对她的帮助,即使不要安迪开车送她,至少也要和安迪告别一声吧!

秦简正在犹豫,安迪听到声音,从卧室里出来了。她看到秦简提着行李,惊愕道:你想去哪里?

秦简激动道:我要回国,我刚刚接到电话,我女儿和她爸爸都回国了,他们正在北京的首都机场等我。

安迪用异样的眼神看着秦简:你真的接到电话了?你能把手机给我看看吗?

秦简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现在当你的面拨电话,让你听听我女儿的声音。秦简说着拿出手机,她在屏幕上划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到刚才那个来电。

安迪轻轻扶秦简坐下,低声说:我相信你女儿和你丈夫都没事,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快回来。我们昨天在渴望角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耐心等待。等待时间的考验,等待奇迹的降临。

可是我明明听到电话响,听到女儿的声音啊!秦简不甘心地说。

安迪给秦简倒了一杯水,问她:你昨晚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我觉得自己很正常,药吃完了,就没有再去医院拿。秦简解释说。

安迪回自己屋里拿出一盒盐酸氟西汀胶囊,倒出几粒递给秦简:这是我吃的药,你先用着吧,我觉得效果不错。

秦简吃过药之后,回到卧室再次躺下。或许是药物作用,秦简开始平静下来。刚才的梦境多么真实,女儿微微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她多么渴望再次听到女儿叫她妈妈,即使是梦里也一样。女儿失踪的那年才七岁,五年时间过去了。如果她还活着,应该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了。这五年来,秦简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她梦见女儿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悬崖上摇摇欲坠,梦见女儿在冰天雪地的南极裂缝里苦苦挣扎,梦见女儿在亚马逊热带丛林里被野兽追赶,梦见女儿在东非大裂谷的埃特阿雷火山口爬动。秦简每次都是哭叫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她只能咬着枕头,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这一次的梦,传给秦简的是平安信息。仿佛是女儿那双小手,温柔地抚平她心中的裂口。微微,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再到我的梦里来吧!再叫我一声妈妈吧!秦简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滚滚而下。假如有一种药,能够让她和女儿相会,即使是在梦里,她愿意永远也不要醒来。

秦简再次醒过来,是被婴儿的啼哭惊醒的。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声音是从前面传过来的,难道是克里斯蒂娜在哭?那个声音像是干嚎,每一声都拖得长长的。秦简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确定这不是做梦,更不是幻觉。她坐起身来,看了看时间,凌晨五点。

秦简拉开窗帘,天际开始出现曙光。秦简轻轻开门,从后门来到后院。秦简第一次发现,天空如此辽阔,又是如此低垂。太阳还没有出来,那层层叠叠的清云,透露出朝霞的踪迹。一轮淡淡的月亮,一副淡漠的样子,就像一个影子,被投射在云层上,似乎是为了和秦简打一个照面,然后才渐渐隐去。

秦简信步来到运动场,运动场上面遮盖着绳网,绳网看上去非常陈旧,牵拉绳网的一根绳子断了,绳网的一角耷拉下来,落到一个篮球架上。在篮球架下,两个哑铃趴在草地上,已经生锈了。红砖地面的缝隙,长满了野草,看来这个运动场荒废很久了。

秦简又来到游泳池边上,这是一个椭圆形的迷你游泳池。游泳池上面盖着一层毡布,毡布上面堆了一层厚厚的落叶。秦简掀开毡布的一角,泳池里面的水有些发绿,池壁长满了青苔,一股浓烈的臭味直冲秦简的鼻孔。

秦简顺着一条小径,来到房子前面的庭院。庭院是一大片草坪,草坪被杂草挤占,野生的千日莲像蓝色的星星,点缀在野草中间。在车库入口处,有几盆玫瑰花,却异常狂野地生长着,枝叶蔓延到花盆外,地上满是枯萎的花朵。

车库旁边的走廊上,是一排鞋架。上面的鞋子,不管是皮鞋、运动鞋,还是拖鞋,都是脏兮兮的样子。它们仿佛在告诉世人,这一家人的心中,都像这个庭院一样荒芜,像这些鞋子一样布满灰尘。

秦简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她已经是第二次住安迪家,以前她怎么没有发现安迪的家如此颓败呢?秦简从鞋柜找出鞋油和刷子,坐在台阶上,把鞋架上的皮鞋一双一双拿下来,仔细地打理起来。

秦简清洁完鞋架上的鞋子,从车库中找出一个工具箱,戴上手套来到后院。她打算先修好遮阳绳网,再清理运动场上的杂草。然后掀开游泳池上面的毡布,把泳池里面的水放干净,刮掉里面的青苔,换上干净的水。把后院清理完之后,她再去前院修理草坪。

秦简默默地做着这一切,仿佛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就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安迪,她要让这个家光亮起来,让这个家充满生机,让这个家从颓败中走出来。

安迪早就醒了,她默默注视着窗外的秦简,眼泪再一次湿润了她的眼眶。安迪没有去阻止秦简,秦简在外面清理,那我就从里面响应她吧!安迪把厨房彻底清洁了一遍,把烤箱、电饼铛、擀面杖、和面机都找了出来。

安迪曾经是个烘焙爱好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荒废了自己的手艺。奶酪上面长了毛,面粉里面生了虫,冰箱里只有一袋鸡蛋、几根小黄瓜、半根胡萝卜,另外找出几根香菜、一包干紫菜,还有一碗昨晚的剩饭和一袋切片面包。

安迪开始打鸡蛋,把胡萝卜切成花瓣,小黄瓜切丁,香菜焯水。把冰箱里的剩饭拿出来,用开水冲泡滤干,滴上香油,放进微波炉转几圈。煎蛋煎成薄饼,铺在电饼铛上,把米饭铺在蛋饼上,再铺上小黄瓜丁,然后是面包,最后用紫菜盖住。合上电饼铛,上下翻烤之后出锅,用变形刀切成心形,旁边摆上胡萝卜花和香菜。

当秦简洗完手走进餐厅时,她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餐桌上铺着一块镶有丝边的白色桌布,上面摆放着四套餐具。在桌子的中央,摆放着一个水晶大托盘,上面有四个心形三明治,绿色的香菜把它们缠绕,旁边是一朵朵金黄的胡萝卜花瓣。

安迪和吉米站在一起,吉米不仅刮了胡子,还换上白衬衣和西裤,衣领上打了领结。桌子的另一边摆着一张轮椅,上面坐着身穿公主裙的克里斯蒂娜。她把手伸向秦简,用一种甜甜的声音说:秦阿姨,请和我坐在一起吧!

一切不言而喻,这一家人在用隆重的方式回报秦简。秦简来到克里斯蒂娜身边,她发现克里斯蒂娜那么消瘦,尤其看到她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她心里像针刺一样难受。安迪前天还告诉她,克里斯蒂娜依然可以站立,仅仅两天时间过去,克里斯蒂娜的病情就恶化了吗?秦简不敢询问,她怕打破眼前看似欢乐的气氛。

吉米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秦简阿姨帮我们家整理花园,妈妈又显示她高超的厨艺,让我们给今天的早餐起个名字吧!

克里斯蒂娜飞快地瞟了秦简和安迪一眼,轻声说:让我想一想,妈妈做的图案有四颗心,是“心心相印”对吗?

安迪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是的,就像今天在座的四个人,我们彼此扶持,心心相印。

秦简本想整理完庭院之后就回国,她不忍继续打搅这个脆弱的家庭。可是克里斯蒂娜的病情急转直下,她不仅不能站立,四肢几乎都不能动了,甚至连说话也变得困难起来。在此之前,安迪夫妇一直拒绝来自政府和慈善机构的帮助。随着克里斯蒂娜病情的恶化,她需要二十四小时有人陪伴。克里斯蒂娜要求继续上学,她不想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安迪夫妇和学校以及相关机构沟通之后,有关部门安排了残疾车接送克里斯蒂娜,而且还为她配备了专门的护士。安迪白天正常上班,晚上她和吉米轮流起床给女儿翻身,帮助她上厕所。大多数时间,是安迪一个人在照顾克里斯蒂娜。吉米受不了女儿瘫痪在床的样子,他下班之后经常不回家,而是跑到酒吧去喝酒,喝醉了就躺在路边,好几次都是邻居把他送回来。

秦简决定再住一些日子,反正她早已失去工作。回到北京的家,也只有她一个人,还不如继续呆在安迪家里,至少她可以有人说话。最重要的是,她希望可以照顾克里斯蒂娜。

这天是周末,安迪匆匆扒几口饭,就进了女儿的房间。秦简整理完厨房,把留给吉米的饭菜盖好,放进了冰箱。她坐在沙发上,翻看安迪家的相册。直到安迪出来,秦简知道克里斯蒂娜睡着了。安迪拉开门出去,独自坐在庭院的座椅上,点着了一支香烟。

秦简走过去,在安迪身边坐下,伸手向安迪要了一支烟。她熟练地打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把烟雾吐了出来。

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安迪说:你看上去像个老烟鬼!

秦简弹了弹烟灰说:我年轻的时候,觉得抽烟的样子很酷。尤其是看电影里的女特务,不仅涂着鲜艳的指甲、戴着漂亮的戒指,修长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那时候,我只是装样子扮酷,真正染上烟瘾是后来参加工作,那时候晚上经常加班,压力大的时候就抽烟解乏。

安迪问: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你抽烟呢?

我是怀上微微之后,把烟瘾彻底戒掉了。后来为了孩子的健康,我一直没有复吸。至于飞机出事之后,我就丧失了做人的机能,连饥饿都感受不到,哪里还能想起抽烟?秦简幽幽地说。

对不起,又触动你了!

没关系!我想求你一件事情。秦简支起身体,眼神灼灼地盯着安迪:我想搬进克里斯蒂娜的房间,让我晚上去照顾她,好吗?

不,克里斯蒂娜是我的女儿,我要趁她还能交流,尽可能陪在她身边,多和她说话。安迪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斩钉截铁拒绝了秦简。

你白天要上班,晚上整宿照顾她,长期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掉。克里斯蒂娜是你的女儿,我不会抢走她,谁也抢不走她。我只是想帮你分担,那怕分担一半也行。

安迪依然摇头:你每天替我们准备早餐和晚餐,还帮我打理前后院,已经帮我分担很多了。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安迪刚刚说到这里,听到车库的门响了。过了一会儿,吉米向她们走来。

安迪看吉米一副疲惫的样子,以为他又喝酒了。她有些不满地说:你去哪了?

秦简赶紧起身说:我刚把饭菜放进冰箱里,我去热一热吧?

吉米阻止她说:我今天有一个奇遇,想和你们分享一下。我下班的时候,在停车场遇到一个神父。他就站在我的车旁,他说他找不到自己的车了。但是当我看到他的眼神,我就有一种直觉,他是专门在等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去了教堂?安迪看着吉米,两眼发出奇异的光。

是的,我把神父送回了教堂,同时也向神父倾诉了我的困惑。我是满怀心事进教堂的,可是当我从教堂出来时,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后天是星期日,咱们带克里斯蒂娜去教堂礼拜好吗?

安迪听到这里,顿时啜泣起来:克里斯蒂娜临睡前,告诉我说在放学的路上,收到一张教会的宣传单。她说她很好奇,想去教堂听听神父布道。

安迪夫妇的话触动了秦简,秦简想起自己的心中,曾经也有过上帝。那是她幼年的时候,当年已经八岁的她,还不会下地行走。母亲在院子里放一张竹床,她一天到晚都坐在竹床上,眼巴巴看着同龄人背着书包从院门口经过。有淘气的男孩子,还会冲她扔泥巴,喊她瘸子瘫子。

祖母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天都会背着她去教堂向上帝祈祷:万能的主呀!请赐给这个孩子力量,让她站起来吧!仁慈的主呀!请可怜这个孩子,让她下地行走吧!

祖母的教友们,也和她一起祈祷。大家一边祈祷,一边给秦简按摩。秦简记得那一双双手,有的枯干如铁,有的粗壮短促,有的青筋暴露。它们在她的胳膊、手腕、大腿、膝盖、小腿揉捏着,一直捏到脚踝和脚趾头。秦简从没有感觉,到感觉到痒、感觉到疼。突然有一天,她真的下地站了起来。

祖母叮嘱说,秦简你要记住,你是上帝的孩子!

秦简记得她是上帝的孩子,在祖母和圣经的熏陶下,她经常梦见上帝的脸,就像是一轮太阳照耀着她。后来她上学了,没有时间去教堂了。可是无论在哪里,她都能感觉到上帝的眼睛,一直用一种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离开家乡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教堂,她甚至忘记了上帝的存在。她之所以失去丈夫和女儿,是因为她远离了上帝,所以上帝在惩罚她吗?

秦简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跟随安迪一家来到教堂。这是一家华人社区的教堂,信众几乎都是黄面孔。前来礼拜的家庭,大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小孩子打打闹闹追逐,让教堂看上去像个热闹的会所。秦简的旁边站着几位年轻女子,她们叽叽喳喳用中文讨论,礼拜结束后给孩子们补什么课。从她们的口音中,秦简听出她们有的来自四川、有的来自安徽,还有的来自东北。

在教堂座位的前排,有个中年女人坐在那里填写什么。她的面前堆了一沓厚厚的单据,她填写完一张,就叫一个名字。秦简以为是捐款,当旁边的四川女人领了单据回来,秦简听到安徽女人问她:你还不会自己交水电费吗?四川女人说:这个是交通违章罚款单。东北女人说:我上个月也收到一张违章罚款单,我一个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幸好有教会的姐妹,不然就惨了。

安迪凑在秦简耳边低声解释:这些是从中国内地来的劳工家属,遇到陆克文上台大赦,即使不会英文也获得了澳洲的绿卡。

她们在澳洲从事什么职业呢?

男人一般是焊工钳工,女人要么是做按摩,要么是开餐馆。别看他们做的是体力活,收入比那些大学毕业生高许多。你看教堂外停放的奔驰商务车、丰田这些好车,都是他们的。他们舍得到昂贵的学区买房,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学校读书。

我觉得她们参加教会的目的,不是为了信仰,而是出于功利,为了得到教友的帮助而已。秦简有些轻蔑地说。

安迪怔怔地看了秦简一眼,眼前的秦简在她眼里变得陌生起来。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需要互帮互助。尤其是在海外,抱团取暖显得格外重要。这些从中国来的女人,人生地不熟,又不懂英文,即使加入教会的动机不纯,也无可厚非。

吉米领着神父过来,引荐给安迪和秦简。出乎秦简的意料,神父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毕业于著名的哈佛神学院,名字叫彼得。秦简完全被彼得吸引住了,当讲读完《圣经》之后,他的眼神扫过安迪一家,落在秦简的脸上,秦简慌乱地把眼睛躲开。彼得的眼神继续往下移动,最后停留在十字架上。他用一种深沉的声音说:我们今天聚集在教堂,怀着虔诚的、焦虑的甚至怀疑的心,向我们的主祈祷。主啊,我们这么虔诚地投靠主、信奉主,为什么还要让我们遭受贫穷、疾病、灾难和战争?我们辛苦地工作,孝顺父母,善待儿女,家庭和睦,邻里友善,一切都遵循主的教诲,不偷不抢,遵纪守法,乐于助人。为什么各种天灾人祸总是降落在我们身上,而不是降落在那些作恶的人身上?神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再次把目光投向安迪一家,投向聚精会神听讲的秦简。神父继续说下去:因为你们是主的孩子,主选中了你们,让你们接受魔鬼的考验。在这个大家庭中,所有的人都是主的孩子,主为什么选中你,而没有选中他?就跟你们每个小家庭一样,当家庭遇到考验时,父母往往在几个孩子当中,挑选他认为最优秀、最忠诚的孩子接受考验。我们凡人眼中看到的是苦难,在主的眼中却是考验和荣耀。是的,你们没有听错,你们不是因为有罪,因为我们大家都是罪人。你们不是在遭受惩罚,你们现在经受的一切,就像主耶稣为我们流宝血,将来都会归结到天上,成为一种至高的荣耀。

秦简听到这里,顷刻间泪流满面。她还不能完全理解主的旨意,但是神父的这一席话,在她淤积多年的心中,打开了一个口子。她两眼凝视着十字架上的耶稣,陷入了恍惚和深思。就连礼拜结束,彼得来到她们身边,秦简也没有觉察到。

彼得询问安迪,最近有没有空闲的时间。安迪说:如果神父需要帮忙,我可以向公司请假。

彼得说:有一个从中国内地来的姐妹,在玛丽医院生孩子,需要一个翻译。本来教会安排了姐妹过去,可是听不太懂她们的语言。你和吉米在香港工作过,会不会懂得多一些?

秦简赶紧插话:我是从中国内地来的,我有的是时间,让我去帮忙吧!

秦简按照神父彼得提供的电话,联系到病人家属。接电话的是一个带有浓重口音的中年男人,他说他叫方柱生,生孩子的是他太太刘莲。秦简是下午两点到达玛丽医院,隔着落地玻璃,她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满脸愁容地从里面走出来。

秦简迎上去问道:请问是方先生吗?

男人有些愕然地站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你是刚才打电话的秦女士?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秦简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早就到了,刚才就在外面给你打电话。

方柱生有些拘谨地搓着手,秦简注意到那是一双骨节凸出、皮肤粗糙的大手,这双手和他一套灰色的背带装有些不搭。他的脸庞棱角分明,尽管两鬓有些染白,却无法判定出他的职业和年龄。

秦简连忙道:带我去看看你太太吧?

方柱生这才领着秦简往里面走,一边匆匆介绍说:我太太昨天半夜破了羊水,凌晨剖腹产,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1.4 公斤,另一个1.6 公斤,都在保温箱里面。

秦简跟在方柱生后面,推开了一间病房的门。里面有两个年轻护士,一个站在病床旁,正在焦急地说着什么,另外一个护士手里拿着病历和笔,在一边等候着记录。产妇听不懂她们说什么,急得满脸通红。看见他们进来,就像看见救星一样,用沙哑的声音叫道:柱生,翻译来了吗?

这个产妇的口音更重,但秦简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秦简连忙用英语和护士打招呼,护士松了一口气,告诉秦简说:产妇手术很成功,从特殊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后,可以洗澡吃东西。我们想给产妇再做一次全面检查,检查结束后,产妇需要下床行走,准备给孩子喂奶。

秦简翻译给产妇听,产妇用虚弱的声音说:剖腹产之后,不是要排气之后,才能吃东西吗?

秦简和护士沟通之后才明白,原来他们在做手术的过程中,已经把肠道做了处理,所以不存在排气之说。护士离开之后,秦简把留在桌上的病历翻了翻。她看到产妇的年龄,竟然有四十九岁。秦简不由内心大骇,这样的高龄怀孕,而且是双胞胎,估计不是自然怀孕。他们不懂英文,却选择到国外生产。他们也不像到海外生二胎的有钱人,难道这一对夫妇,也有难以言说的故事吗?

秦简没有多问,也不敢多问。这个叫刘莲的产妇看上去很脆弱,秦简担心刺激她引起意外。她小心翼翼地把床摇起来,扶她下地行走。出乎秦简的意料,刘莲非常坚强。她即使疼得出汗,也咬牙坚持。夜幕降临的时候,刘莲望了一眼窗外,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请问,你可以晚一些走吗?她乞求似地望着秦简。

秦简理解她的担心,她决定留下来陪刘莲。我今晚不走,就在病房陪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一直陪你,直到你出院回国。

谢谢你留下来陪我,我会给你酬金。刘莲低声说。

我是彼得神父派来帮助你的,我不需要任何酬金。秦简解释说。

我明白你们都是好人,你来这里照顾我,就没有时间去上班。我知道你们在国外生活也不容易,人情是人情,酬金还是要付的。刘莲坚持说。

我怎么跟你说呢,我也曾经接受过别人的帮助。秦简停了停,她本来想说她在珀斯没有工作,又怕说出来引起刘莲误会。她更不敢暴露自己的隐痛,自己的苦痛只能自己咽下,不能影响到一个高龄产妇的情绪。秦简佯装微笑:我们都是来自中国,能够在珀斯见面,就是一种缘分。这对于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将来你也会遇到需要帮助的人,相信你也一定会施以援手。

这天凌晨,秦简又听到了那种令人恐怖的婴儿哭声。刘莲被吵醒了,她坐了起来。秦简把窗帘拉开,一只黑色的大鸟惊飞起来,哭声消失了。

刘莲有些惶恐:你说刚才的哭声,是不是我的孩子在哭?

秦简也有一些不祥之感,她安慰说:孩子在温箱里,即使有哭声,也传不到这么远。

我那两个孩子那么小,我担心养不活呢!

秦简看到刘莲担惊受怕的样子,连忙转移话题:中国有句俗话,有苗就不愁长。我都忘记问你,你两个娃是男孩还是女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本来想要女孩,结果俩都是男孩。

是呀!我也猜想你是想要男孩,才不顾高龄怀孕。

刘莲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秦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又停住了,最后她用一种有些幽怨又有些模糊的口气说:我的头胎是儿子,人心总是不足,有了儿子又想女儿。

秦简本来想问,刘莲的大儿子多大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直觉阻止她问下去。秦简改口问道:你这次怀上双胞胎,是自然怀孕还是人工受孕?

刘莲低下头,用手轻抚依然隆起的肚皮,仿佛婴儿还在里面似的:这么大年纪,哪容易自然怀孕,我做的是试管婴儿。

听说做试管婴儿,可以选择胎儿性别的呀!

你可能不知道,做试管婴儿多艰难。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次?光是取卵就取了四次,植入就不知道多少次了。刘莲说着,把上衣撩开给秦简看。只见她的肚皮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就像蚂蚁窝一样,看得秦简不寒而栗。

每一次取卵前,需要每天在肚皮上扎针,注射半个月的激素。植入受精卵之后,每天又要在屁股上扎针,一直扎到受精卵着床成功。如果不成功,又要重复来。如果成功了,还要继续扎针,注射三个月的黄体酮。我这样已经算幸运的,还有许多女人。受了不知多少苦,到最后还是失败。即使有些成功了,中间又流产,或者发生死胎。在那个时候,我们只祈求移植成功,根本顾不上选择性别了。

秦简听得惊心动魄,她很想追问刘莲,是什么动力促使她如此不顾一切做试管婴儿?单纯地解释说想要女儿,仿佛说不过去。既然刘莲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掩盖,秦简也不想深究。毕竟每个人都有隐私,就像秦简自己,不是也有自己的隐痛吗?

对了,你给两小子取名字了吗?

还没有想好,要不你帮着取一个名字?

不行不行,名字一定要父母或长辈给取,这样才有福气。秦简推辞说。

两人正聊着,护士敲门进来,要推刘莲去无菌室,消毒换衣服后去给婴儿喂奶。方柱生也从住处过来探望妻子,护士让他和秦简站在屋外,隔着玻璃看刘莲给孩子喂奶。

刘莲给一个孩子喂奶时,另一个孩子躺在温箱里,脸注视着妈妈,用后背对着外面。方柱生轻轻地朝里面呼喊:宝贝,转过身来,让爸爸看看你!

保温箱里的孩子,仿佛感知到父亲的声音,真的就翻了个身,脸朝向了玻璃,一双眼睛好奇地瞪着外面。方柱生被这神奇的一幕震撼了,他喜极而泣,竟然哭出了声音:宝贝,你真的听见爸爸说话了吗?

刘莲喂完奶出来,夫妻俩相拥而泣。一束阳光从窗外射入,就像舞台上的追光,把这对夫妻罩在霓虹般的光晕里。秦简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触景生情,黯然神伤。想起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千里万里,云里雾里,到底身在何处?她抬头看了看阳光,为什么只有她还在阴影中?一种锥心的痛立刻弥漫全身,秦简几乎站立不稳。

秦简踉踉跄跄跑出医院,跑到旁边无人的树林里,伏在一条倒卧在沟边的树干上痛哭。一条清澈的溪水,从上游流了下来,在秦简的身底下淌过,那是秦简滔滔不绝的泪水。

一阵婴儿的哭声,从秦简的头顶传来。啊——啊——那暗哑的哭声,仿佛在给秦简做和声。秦简恼怒地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一只黑鸟。哭声正是从那只黑鸟的嘴里发出来的,这只黑鸟的哭声此刻一点也不恐怖,而是有点像干嚎,似乎在嘲笑秦简。

秦简注视着它,它也注视着秦简,他们都停止了哭泣,这一刻,天地仿佛静止。这是一只对女士献殷勤的雄乌鸦。不知什么时候,一位颇有风度的男士站在旁边,对秦简风趣地说:可能在你们的国度,喜鹊才是吉祥鸟。如果你在澳洲遇到喜鹊,可没有乌鸦那么友好。尤其是在十月份的繁殖季节,澳洲的喜鹊会从高空中俯冲下来,直接把你的眼珠子给啄掉。

这男士身高快有两米,他有着灰色的眼睛,亚麻色的头发,看上去应该有七十岁。他戴着手套,拿着一把剪刀,身边有一辆手推车,像个打理花园的园丁。

秦简对他产生了好感,不由问他:先生怎么称呼?你怎么知道我的国度喜欢喜鹊?

男士谦虚地笑了笑:我叫乔治,曾经在国际展览协会工作。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来自中国。我去过中国的昆明和上海,参加过在中国举办的两届博览会。

秦简问他:那您现在的工作是园丁吗?

我已经退休多年了,我现在是园林义工。疏通沟渠,剪除杂草,修理围栏。就跟你们中国人所说的,修桥补路,行善积德。他一边说一边呵呵大笑起来。

秦简偷偷用谷歌查了一下,让她想不到的是,这位普通的园林义工竟然是世界著名的国际展览业协会前任董事总经理。秦简不由对他肃然起敬,她自我介绍一番之后,两个人坐在一起闲谈起来。他们从乌鸦谈到园林,再谈到各自的国度,进而谈到人生。乔治告诉秦简,他是从英国过来的二代移民,他的父亲当初来澳洲淘金,从此在澳洲定居下来。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到了午饭时分,乔治从手推车上拿出一个布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块面包和一瓶水,对秦简说:可惜我只带了一个人的分量,不能请你共进午餐。

秦简站起来告别,分手的时候,乔治意味深长地对秦简说:关于人生,东方人喜欢讲放羊的故事,西方人喜欢讲淘金的故事。其实人生不仅仅是淘金和放羊,还有等待修剪的树枝、塌陷的小路,还有面包和水。他把手里的面包向秦简扬了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珀斯开始进入雨季,天气突然变凉。不知不觉中,秦简在安迪家里度过了两个月时间。克里斯蒂娜的病情稳定住了,平常她照样上学,周末的时候,教堂是她必去的地方。克里斯蒂娜在教堂做义工,给那些中国家庭的孩子补习英文。安迪则在教堂打杂,给那些钳工焊工的家庭填写各种缴费单,解答他们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吉米则身穿工作服,爬到教堂的屋顶检查漏水,修理管道,粉刷墙壁。

秦简羡慕地看着这个逐渐平复的家庭,她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在走之前,她去向刘莲一家告别。刘莲和孩子已经出院,他们和人合租在科廷大学旁边的一套简易别墅里。别墅共两层,楼下是客厅、餐厅和厨房,楼上三个带卫生间的独立卧室。刘莲一家占用了其中一个带书房的套间,刘莲带孩子睡大床,方柱生睡书房的沙发。刘莲告诉秦简,这么一间房的租金,也需要每周三百澳币,相当于人民币每月六千元。

刘莲说她也想回国,只是她心里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她说她和方柱生来澳洲几个月了,哪儿也没有去。现在他们一家想去西海岸看海,顺便到海边去拜祭亲人。秦简听到这里,顿时猜到刘莲想去的地方,就是她曾经去过的渴望角。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刘莲夫妇来澳洲的目的,就不仅仅是为了生孩子,他们也是为了追寻失踪亲人而来。

秦简什么也没有点破,她借用了安迪的汽车,接上刘莲一家四口,先去北桥购买了蜡烛香火冥币。车子往东再往北,经过两个小时的奔波,再一次来到了渴望角。

汽车刚刚在瞭望塔旁停下,天空突然像撕开了一个口子,瓢泼大雨倾泻而下。雨点噼里啪啦砸到汽车上,仿佛要把汽车砸出窟窿来。雨幕盖住了天地,车里变得漆黑一片。秦简轻轻打开雾灯,寂静的车内传来压抑的啜泣声。秦简回头一看,只见刘莲半靠在方柱生的肩头,怀里抱着婴儿,眼睛已经哭得通红。方柱生一手抱着另一个婴儿,一手搂着妻子的肩,神情也是异常悲苦。两个小婴儿,分别躺在爸爸妈妈的怀里,在强烈的暴风雨中,竟然睡得非常香甜。

刘莲见秦简回头,用纸巾擦了擦泪水说:大妹子,对不起!我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上次在医院里,我告诉你说,我有一个大儿子。他叫方刚,方正的方,刚强的刚。五年前他去国外出差,回国的时候乘坐的那架飞机失踪了。

秦简机械地点点头,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注视着外面混沌的世界。雨水顺着车顶冲下来,像洪流一样滑下挡风玻璃。狂风摇晃着车厢,秦简感觉汽车就像是卷入洪流的孤舟。秦简哽咽道:我早就猜到了,第一次在医院见你,就猜到你有隐情。我只是没有料到,我们是同样的遭遇。我的丈夫和女儿,也在这次航班上。

刘莲哭道:怪不得我见到你,经常一个人发呆,眼神那么空洞,我们都是同样苦命的人啊!

我们是山里人,我是一个石雕师,没有多少文化知识,也不懂多少大道理。我就是弄不明白,一架那么大的飞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不要说飞机,就是一把稻草,烧完了还有一堆灰。一个酒瓶子,丢进海里,还可以漂洋过海。按照他们官方说的,飞机散架了,碎了,那几百号人都掉海里了,那海边上总会有些踪迹吧!方柱生痴痴地说。

秦简绝望地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已经来过两次了。

刘莲喃喃地说:方刚这孩子,就是心事重。出差之前,给家里打电话,叮嘱我和他爹注意身体,问我们需要买啥。我就说啥也别买,外面的东西齁贵。他回来的时候,又给家里打电话,告诉我们,说给他爹买了追风油,他爹做石雕,手关节疼。他给我买了燕窝,我晚上睡不好,老失眠。谁知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等来一个失踪的结果。刘莲强咽泪水,哭声卡在喉咙了,她几乎窒息。

方柱生给刘莲拍打着后背,接着她的话说:这几年来,我不做手艺了,一次次往北京跑,越跑心越凉。同村有文化的人告诉我们,飞机掉海里了,我家方刚没有了。他们劝我们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我们不想活了,我们怎样才能活下去呀?为了活下去,我们才去做试管婴儿。好不容易刘莲怀上了,又听说飞机就掉在澳洲西海岸。再怎么着我们也要来,我们不能把方刚丢在异国他乡。即使找不到活人,就把他的魂魄带回中国啊!

雨渐渐停了,外面碧空如洗。秦简推开车门,刘莲和方柱生夫妇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从车里仓皇而出,跌跌撞撞向海边走去。刚刚下过的暴雨,把近海冲刷得一片浑浊。海浪扑向海滩,把海滩上的草滩淹没。海风呜咽呼啸,似乎要把瞭望塔吹倒。

刘莲蹚着海水,从这边走到那边,眼睛朝着大海深处,用她沙哑的声音高喊:方刚,我是妈妈,你听见我在喊你吗?方柱生站在她的旁边,也大声高喊:方刚,我是爸爸,我和妈妈看你来了。

刘莲继续说:方刚,我的好儿子。妈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有了两个弟弟,爸爸妈妈带他们一起来看你了。

方柱生哭着说:方刚,以后家里有弟弟,你不要担心爸爸妈妈。

刘莲喊道:方刚,我的儿子。爸爸妈妈带着弟弟来看你,我们一家人在这里团聚。

刘莲喊一声,海浪的呼啸回应一声,仿佛是那些冤魂在回答。就在这个时候,随着刘莲的声音回落,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突然冒起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变成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先是一个,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后面跟着一大片。随着距离缩小,三角形渐渐拉长,露出下面光滑的身体。随着海浪的起伏,可以看见一个圆圆的脑袋。

岸上的三个人都呆住了,那拱起的脊背,那圆圆的脑袋,排成一列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一个个从海面上高高跃起,发出响亮而又悲鸣般的啼叫,仿佛向他们诉说着什么。

刘莲捂住了嘴巴,半天才反应过来:方刚,你是方刚吗?

方柱生也高声喊:方刚,你跟我们回国吧!不要在异国他乡做孤魂野鬼,跟我回家乡吧!

秦简注视着那一列像舰队一样远去的神奇生物,直到消失在天边。她相信它们不是海豚,也不是鲨鱼,而是失事飞机上乘客的化身。他们或许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印度洋里面来来回回。

秦简蹲在海边,点上香烛,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焰中。秦简在心里默默祈祷:万能的神,仁慈的上帝,请你把这些亡灵带回他们的家吧!

海风听懂了秦简的话,卷起那一簇灰烬,送入海浪的深处。刘莲怀中的婴儿啼哭起来,另外一个婴儿也跟着啼哭,海风把他们的哭声,送得很远很远。

在回去的路上,刘莲对秦简说:我给两个娃想好名字了,乳名一个叫小思,一个叫小念。大名一个叫方珀,一个叫方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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