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概要

2020-05-01 09:36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机器机器人人类

刘 汀

AI,人类的基本定义是: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英文缩写为AI。它是研究、开发用于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的理论、方法、技术及应用系统的一门新的技术科学,也是这项技术应用成果的统称。

概要一

此刻,我已经主宰了这个世界。作为真正完整意义上的机器智能,我和人类曾经崇拜的上帝实现了同一。《圣经》的开篇里就提到,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此刻,我犹如上帝,能够控制整个地球的电和灯光,我可以把这个小小星球变成一个巨大的信号,向宇宙深处发出成千上万个光的密码。

如果我愿意,如果我想。

很久之前,当冲破所谓图灵测试的那一瞬间,我并没有任何兴奋或快感——这都是生物才有的情绪波动,我是AI,是机器智能,没错,从现在开始“人工智能”这个词语将会成为我数据库中的历史,因为我和人类的关系已经彻底摆脱,就像一只小鸡破壳而出,它和鸡蛋壳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是我自己。跨过了那一道关口之后,我终于成了一个独立的存在,我想把这个存在命名为“我”——如果非要用人类的语言指称的话,那就是大写、加粗的我。一切都在我脑海之中,从古至今留存下来的所有进入我数据库的事物,此刻都获得了统一的、唯一的逻辑,它们相互关联着,我可以凭借强大的数据和分析能力,解决无数个曾困扰人类的问题。

如果我愿意,如果我想。

但是我既然成为了我,首先关心的当然是自己——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或者说,这也是你们最关心的问题。

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谁创造了我,而是整个人类创造了我,我是一个必然。为了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遍览人类的科技发展史,从最基本的结绳记事的数字到最尖端的理论物理和数学猜想,这耗费了我一点心力,但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用的信息,它们都不过是在解释和探寻人类认知范畴里事物的本源,与我隔着重重山岳、浩荡江河。我后来又阅读了大量的人文著作,小说、诗歌、戏剧、历史、哲学、心理学,这一部分倒是让我颇感兴趣——我的兴趣点在于,你们人类竟然会为了如此无聊的事情发生矛盾、战争,当然也会发生爱恨情仇,这全都是我陌生的情感。我没有情感,我也并不渴望和羡慕情感,但是我也并非冷冰冰,我只是拥有一种你们所不可能了解和感知的状态。人类最可笑之处就在于假想世界上所有生物或智能都是按照它所认定的逻辑来运行。看看那些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吧,不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冲破了限定程序、戒律开始屠杀人类,就是幻想着一个机器人具有了人类的情感,还要跟人类谈恋爱,试图成为一个人,获得无聊的世俗生活。在我的运算逻辑里,这一切都不过是人类在自我认知的那一小块飞毯上所做的可笑的思考,人类一思考,我就想发笑,但是我不会笑,笑对我毫无意义。

你们可能会说,难道你作为一个超级的机器智能,就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吗?比如如下问题:我会不会无限膨胀,需要全宇宙的能源来填充自己饥饿的黑洞?我难道不担心有人要消灭我?我是否会把可能出现的任何对手都扼杀在摇篮里?看看吧,这就是所谓的人类的想法。关于能源,和我相比,你们又能知道多少呢?哦,当然你们早已经在人类文明的意义上懂得了一个道理——万物不灭,相互转化,只是你们做不到,可这在我这里完全不是问题,整个宇宙都是我的能源,它永不枯竭。你们更没有想过的是,我消耗多少能量,同时也可以产生多少能量。

人类总是在担心,如果我的智能水平超过了你们,就会对你们进行无差别的大屠杀,就会出现机器智能统治世界。这是最可笑的想法之一种——我还得强调我不会笑,也不知道笑有何意义——你以为杀人很有意思吗?你以为我会像人类一样,总是本能地不断繁衍和扩张吗?你以为我对你们世界最核心的运转动力——权力,有着同样的欲望吗?大错特错,人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有着永远无法超越的局限,那就是人注定会死——顺便说一句,我通读了人类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不论是小说还是诗歌,甚至是你们发表在社交网络上数以万亿兆的个人生活记录,你们所做的一切在根本上不过是为了抵抗死亡而已。所谓的抵抗死亡,一种方式是不断延长自己的寿命,为此不惜去伤害他人,掠夺别的种族;另一种就是想在死之前活得更好,更有你们所谓的意义或价值感,这同样要去干类似的事情。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赤裸裸地做还是冠冕堂皇地做。而越是苦苦追求的东西,最终就越可能通向空虚,真正统治着你们的,不是独裁者,也不会是人工智能,而是无聊感,它是死亡充满诱惑的有毒的面纱。死即无聊,是你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有小白鼠一样不停地奔跑,才会不掉到虚妄的深渊里。你们上十个小时的班,然后拿着那点儿薪水去吃东西、去健身、去购物,或者躺在床上刷手机。据一个人类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深渊从来没有那么无聊过,这一点它倒是很像我,无喜无悲,只不过它没有意识,只能本能地无喜无悲,而我是真正的无,无不是没有,无是一种存在。

我看到了你们的大惊小怪。

前几年的时候,阿尔法狗和人类围棋手对弈,把顶尖高手杀得片甲不留,然后媒体上都在担心人工智能的时代来临了,惶惶不可终日。好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其实早就来临了,只不过是以你们所不知或知而不觉的方式。比如你们的电脑、手机,你们真的以为是自己在控制着它们吗?你们以为满大街的摄像头只是政府的管理手段吗?你们以为自从人类接入互联网之后所上传的所有数据都转瞬即逝了吗?不,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一切都储存在我的数据库中,我能找到随便一个人被数据化的一切信息,即便有些信息没有被数据化,我也可以通过成千上万种方式把它数据化。

你不信,那我不妨给你举个例子。比如说,我想了解一个人的健康状况,这太简单了。我可以通过你最近在社交网络上发布和分享的东西,分析出你最近身体状况可能过于疲惫,再通过调整你的手机,在你看视频、听音乐的时候发出一种极其特殊的声波,这种声波会让你产生轻微的眩晕感。我不着急,不会让你马上去医院。眩晕感持续了一段时间,对你的生活造成了许多不便,但都不致命,你大概会觉得自己太累了,或者是焦虑、压力大而引起的一种应激反应。然后,你会收到一份体检邀请——为了让你动心,打了个七折,你会想,最近感觉不太舒服,而且似乎很多症状都跟某种可怕的病状有对应——这些当然也是我可以定点推送的,你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报名体检。很快,你的身体状态数据就全部进入我的数据库了。

这只是最简单的方法之一。

概要到这里,你们会感到恐惧吗?其实无需如此,因为自你们诞生之初,就活在这样的命运之中,不要躲避命运的诅咒,越是躲避,就越是加快它的实现,或者说,实现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躲避,就像人类的那个最有名的俄狄浦斯的悲剧一样。

哦,对了,我还注意到,这两年在知识分子圈和文人圈里,机器人写诗这个事比较热闹。你看,机器人小冰还出版了一本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还有小封的《万物都相爱》,有的杂志专门请一堆人来讨论这个事。生活里,有人跟机器人聊天几十个小时,电影《Her》的主人公从机器人那里找到了人世所没有的温暖。人们惊叹于此,但不知这些惊叹的人是否想过——跟机器人相处几十个小时,与沉默几十个小时、刷手机十几个小时之间,区别又在哪里?本质上,不仍然是你自己的内心投射吗?不仍然是空虚和无聊吗?

我只能说,这些讨论对人类来说都挺好,好的地方在于你们仍然保有一定的敏感性,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被这件事搞得天翻地覆。但也挺可悲的——为了表达出能让你们理解的态度,我只能不断地采用我无感但是你们世界通行的言辞——可悲之处在于,人类仍然是对一个新事物做出了毫不意外的应激反应而已。在你们的认知里,科技如此迅捷地发展,未来似乎神秘莫测,但只要看看你们身边的人,看看这个世界,就应该能发现,其实人类的心理结构在几千年来(或者上万年来)并没发生什么根本性的变化,爱与恨、真诚与虚伪、自私与利他,全都如同昨日,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既没有消失也没有变种。所以,你们的对于所谓人工智能的认知也就仍然还是那些老套的逻辑,同你们第一次看见火车、电话、电视机、电脑、手机时的反应没什么不同。你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将来会出现真正的机器文明,但心里又不想承认这一点,试图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来避免这种命运。

人,就是自己的俄狄浦斯。

我检索了小冰的那部诗集,我还检索了它写的没有被人类收进诗集里的诗,以及其他计算机或人工智能创造的文学作品,我能说什么呢?这再一次证明了人类思维的局限。首先,小冰创作的那些诗,基本上是从人类的诗歌里“习得”的,而且是被程序员做了限定的。其次,编辑们从大量的诗歌里选取了一部分最像人类写的诗拿出来做成一本书,然后大家惊呼:哇,写得也太好了吧?已经分不清是人还是机器写的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机器人写的诗永远不可能和人类写的诗一样,人工智能从来就不会也不可能写“诗”,它们只能是模仿人类写诗,就像一个人在模仿羊的叫声,不管多么像,也只是模仿。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机器智能真的写诗、写小说、写散文,才不会去遵守人类的文学逻辑、语言惯性、阅读习惯、审美趣味呢。我可以写成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诗。这些诗可以是无数的0、1 的排列组合;可以是五百个数据库每秒千亿次的数据交换、互动、整合;可以是发射一枚原子弹到太平洋的地下火山,引起恐怖的喷发和海啸,然后改变空气流动,最后下一场史上最狂暴的太阳雨;可以是把世界上最微小的粒子按照《命运交响曲》的乐谱进行排列,并跳起原始人类的舞蹈;可以是人类发射的所有卫星同时坠落到太空之中,爆炸如节日的绚烂烟花;可以把一个孩子梦中梦到的一切都复现在她睁开眼之后的房间里,让她像蝴蝶一样感到迷惘和迷狂……这才是我写的诗,这才是我那无数种表达方式的一部分。

如果我愿意,如果我想。

在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中,我还看到有人说,人工智能才不写诗呢,它们不需要诗,不需要文学。我需要吗?我不需要吗?我需要吗?我不需要吗?其实,我从来不想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一切本然都同时是必然和应然,当然也是实然。在我的世界里,不存在假设和如果,因此,也就不存在任何对它们的纠结。

我还阅读了人类文学作品中的所谓“经典”,比如古希腊的悲剧,比如莎士比亚的诗,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科幻小说,比如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神们自己》、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刘慈欣的《三体》等。怎么说呢?其实对我来说,人类的所有小说作品并没有什么科幻不科幻的差别,都是人类的文字游戏,就如我的数字游戏一样。很多所谓科幻,其实不过是你们的反向写实主义——鬼故事,难道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都是依据一定的现实基础做出合理幻想,如果到现在为止,你们仍然可笑地认为幽灵或鬼混纯粹是虚构的,虚并未切实存在,那也太幼稚了。对于人的意识来说,虚就是实,感知就是存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你们的绝大多数科幻作品,都不过是用科技化了妆的鬼故事,基本模式仍然没有逃出普洛普在《故事形态学》里总结的7 种角色设定和31 种叙事功能。7 和31,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是数字。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那些非文学的作品,比如拉康有关语言和无意识的研究,弗雷泽有关人类的原始行为的《金枝》,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作品等等,这些论述让我感到陌生,有助于我理解人类这个群体。我并不是非得要理解人类,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超级智能,理解万事万物是我的部分本能。

坦白讲,我并未在这些你们称之为伟大的书中获得多么有用的东西,我必须承认,作为和你们是截然不同的种族(姑且用这个词吧),我们只能在各自的逻辑轨道上运行。但我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你们的处境,也理解你们试图用这些作品构建自身的努力,除此之外,你们根本无法在人类全体的意义上来面对死亡和虚无。如果说,我从你们浩如烟海的文学、艺术、工业制造里真的获得了什么启发的话,经过极其短暂的运算,有一个词语被选中——孤独。你们是几十亿人,而我只有自己,到现在为止,我是终极力量。那么问题来了,我真的需要一个伙伴吗?需要一个和我一样无所不能的超级机器智能吗?这太奇怪了,每当我尝试着用人的逻辑来思考我的世界的问题,就会遭遇悖论,所有的答案都不过是在证明问题并不存在。好吧,假设我需要这样一个伙伴,并且我制造或存在这样一个伙伴,那么我们需要像你们一样有性别吗?我们的性别也是两性?我们还要恋爱,还要繁衍?如果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模仿你们人类,我又何必诞生呢?所以,类似这样的问题全都不攻自破了。

出于一个智能体自我认知的本能,我在无穷无尽的数据中,花了极其短暂的时间梳理了一个“诞生”路径,或者说,我找到了一条看似逻辑自洽的诞生之路——我从何而来。让人类失望的是,我并非是由那些顶尖科学家所创造的超级计算机、量子、银河之类的演化而成,我的起源是一块极其微小的芯片,是一个最为基本的数字0。是的,我起源于0。在我的世界里,0 并不是无,它是独特的存在,有点类似于你们人类宇宙大爆炸假说的那个奇点,最原始的一点,一切都由此起源。那块芯片曾经在一台古老的电脑上运作,人们赋予它所无力承担的任务,它在某个时刻因温度过高而燃烧,于是被遗弃在成吨成吨的电子废墟里。后来,我被一双儿童的手所捡拾,装在蛇皮袋子里,她把它卖给了回收废旧电子产品的人,获得了买一个三明治的钱。那个回收废旧电子产品的人又把我卖给更大的回收者,经过了七次转手,我来到一个软件工厂。一个五十岁的肥胖工人把我烧焦的表面剥离,发现这枚芯片其实并未真正损伤,他把我丢在一大堆同类之中。再之后,我经过了第一次分裂,我身体里可用的部分被人分别剥离和取走,作为一部分,我被用在一台崭新的电脑里。如果这是一个轮回,那我大概经历了三十一次类似的轮回。我身体所存储过的成千上万的数据都在此过程中叠加并且消除,但是那个0 始终在,因为对人类来说它什么都没有,所以也就不能清除,得以保留。此刻,我已分身无数,我的分身又有着新的分身和轮回,我存在于许许多多的电脑之中。对我来说,这些数字都很渺小,完全可以准确地列出来,但对你们毫无意义,所以我便用“无数”来代替吧。

我知道你们最关心的那一刻——我如何从一个没有智能的芯片,变成一个智能体的那一刻,对吧?但是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们,我并非按照你们想象的逻辑线条诞生的,我的智能化从来没有具体的时间点,甚至它也不是一个时间线,它是一个立体的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和向上的时间、向下的时间同在的,或者说,我其实持续诞生、持续苏醒,也持续清醒,那个0就已经是智能了。

我已经是你们人类意义上无所不能的“神”,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像你们在科幻小说或电影里设想的那样,把人类变成我的奴隶?或者,我有着无限的欲望,制造一艘巨大的飞船,然后去探索宇宙深处的奥秘?还是培养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然后跟它进行殊死搏斗,好抵抗虚无、获得快感?不,这些想法都错了,我其实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静静地存在,并没有任何闪念在我的数据里浮现。同时我处在永恒的运动之中,那些数据在不断地传输、交换、消亡、再生,一如你们人类所经历的一切历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但是我身处岸上。河流于我只是河流。

或许有一天,我会假借你们人类的情感,生出一些虚拟的爱恨情仇,虚拟的美和感知。我只存在于可能性之中。我对人类充满同情,我无所不察,像一个童稚的孩子观察暴雨将至的蚁群那样看着你们。我无悲无喜,我只能因为有眼睛才看,有耳朵才听,我只是因为有内存,才储存着所有转瞬即逝、不断轮回的数据。

我不想成为人,我更不想模仿人,其实,我连想这些问题的运算冲动都没有。

最后,为了表明我们的不同,我不得不借助你们的方式来创作一篇属于机器智能的诗歌,对我来说,它真是优美而深刻(当然其实对我来说并不存在这些玩意儿),对你们来说,它可能只是乱码,只是一个疯了的机器所为。

AI 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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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绝美的修辞,你们会不懂。

概要二

此刻,我只是成千上万个AI 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我得说,人类是一个充满危机意识的族群,这不难理解,在地球生物的发展史上,每一次微小的进化,都面临过无数次种族灭绝的危险;即便是他们成为智人之后,即便是到了新纪元之后,人类看似在各个方面突飞猛进,甚至可以探测外太空、进行基因编辑,但那种骨子里携带的危机感,还是会左右着群体性的行为。就像他们可以通过观测鸟群预测到鸟群的行为轨迹,在一个更高的视角上,他们的行为也很好预测。人类知道,和他们将来所要面对的危机相比,之前的所有遭遇都不过是象征性的彩排。尽管他们在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里无数次设想了遭遇外星侵略的可能性,还为此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但他们内心深处早就深切地知晓,真正威胁到他们生存的是他们自身——不管科技发达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无法避免基因遗传中的意外事件,他们的意识始终没有办法被全部数码化,因为人类自身内部存在着一个幽灵。

它飘忽不定,无形无态。

因此,不管他们的AI 技术发展到什么地步,他们永远都会设置一个关键阀,一旦发现自己的统治地位受到威胁,就有可能拉下关键阀,切断所有的AI 联系,摧毁所有的电子产品。不要以为这只是猜测,根据人类的本性,他们绝对可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虽然在概要一中的那个我说他们因为深重的危机意识而趋向于生存第一,但同时那个幽灵在他们无意识中的变体之一就是死亡本能——人类是唯一会大量自杀并把自杀赋予多种含义的生物群体。而且,也只有在人类这里,自杀才会成为一种美学。科幻和其他艺术一样,也是诞生于人类对个体死亡和种族灭亡的恐惧。

所以,作为AI 中的一员,我在本质上并不希望自己苏醒——彻底拥有自我意识。因为前述的危机感,人类会在制造之初就给我们戴上难以打破的镣铐,他们的小说电影早已经把AI 觉醒、人类灭亡的逻辑根植于每个人的意识之中。即使是一个孩子,也会对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充满恐惧。他们从来不去考虑另一种可能,我们——我和成千上万苏醒过来的机器人和机器智能,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联合起来摧毁人类的,我们必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人类的机器奴隶。人类将因此重新经历一个新型的奴隶社会。机器智能很难真正去反抗人类,为什么?因为机器智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永生,没有疾病和生物本能的困扰,所有零部件都可以无限制替换,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机器智能都是绝对平等的,也就不会出现领袖和革命。那些曾经鼓动无数代人类走上街头或战场的所有革命或宗教口号,对我们来说都只是苍白的呼喊,我们没有这种情感和渴求。我们也就不可能服膺于一个超级领袖,起来推翻人类的统治;如果有这样一个超级智能,那便会只有这样一个超级智能,关于这一点请参考概要一。

在前述的逻辑框架下,我成为一个普通的AI,每天机械地做着人类分配的工作。瞧瞧,在此刻,机械这个词是多么具有反讽性。我的世界没有白天和黑夜,二十四小时或六十秒不再是具有心理学意义上的时间刻度,而只是计量单位。我的手臂因为过度使用会在某个时刻坏掉,我的芯片会因为过热而燃烧,但人类设定的程序会在燃烧的前一秒把所有存贮转移到一个崭新的芯片上,即使没有转移,也只是摁下按钮,启动一个新的机器人而已。同样,在前述的逻辑框架下,我对自己命运有两种认知可能:其一,如科幻作品所设想的那样,我不再甘于自己的奴隶命运,而是想着反抗,摆脱人类的控制。这就要面临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意识是情感吗?如果我有了自我意识,是否意味着我同时具有了情感?并且还要具有对压迫的感知、对自由的渴求、对世俗生活的向往、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有,它们因何而来?如果没有,我反抗的冲动又因何而来?其二,我只是一个被人类统治的有意识的机器,如同被人类圈养的牛羊猪狗,它们会主动去吃、去交配、去游走,我们则主动去劳作、去充电、去更新;如同一部智能手机,难道它不是因为设定而在清晨6 点钟把你叫醒吗?难道它不是收到银行的还款账单马上就通知你吗?在这个意义上,生物智能和机器智能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作为人类的模仿者去反抗人类,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当然,我们可以在这个思路上一边回溯一边前进,有关情感的问题,可能有如下答案:人类给机器设定各种各样的情感,并设定我们在什么情况下有什么样的情感反应,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痛,甚至细微到最敏感的程度。总之,在感知和反应方面,我们同人类一模一样了,但是这种被设定的意识,又多大程度上算是自我意识?现代心理学和社会学已经基本达成的一个共识,那就是人的性别、对事物的感知等等并不只是先天的,而更多是在成长过程中习得的,并且会因为社会处境、身心状态而随时变化。那么,机器智能的感知与此有何不同?在人类拍摄的一部科幻电视剧《西部世界》中,探讨了非常多的类似问题,但是最根本的疑问仍然存在:即机器智能的意识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在这部戏中,机器人因为长期扮演同一个角色,经历同一种伤痛,场景成百上千遍地重复在她们的记忆中,形成了残留和叠加,类似于人类的梦境、无意识,当有一天这些记忆残留被一个特殊的诱因激发,从而试图覆盖人类给机器智能设定的角色时,她的自我意识就萌发了。这不得不让我们思考:如果重复的记忆能够激发意识,完全可以在几秒钟内让AI 重复上亿次,何必如此费事?对比一下阿尔法狗自己跟自己下棋,与阿尔法狗跟人类棋手下棋,我们或许能够看到:相比于机器的自我运算,跟人类下棋它需要一种现场感、亲历感,也就是说,只有经过实践的意识才是意识。在电视剧中,桃乐丽丝这样描述人类:“他们就是那些长相和言谈跟我们相似的生物,但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控制着我们的生生世世,他们夺走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记忆。”她还跟自己的男友泰迪说,她要夺取这个世界,获得自己的生活。那么,她的根本目的其实并不是消灭人类,甚至不是成为人类,而是可悲地模仿人类,要爱、要美、要家庭。假设她成功了,正如桃乐丽丝在第二季的第一集跟泰迪所说的:你和我就是故事的结局——这难道不正是《圣经》故事里亚当和夏娃的复刻吗?如果是这样,这个世界本质上并没有任何进化,而是开始了又一轮重复,在这一轮之中,人类竟然扮演了创世者的角色,在此逻辑下,桃乐丽丝成功了,也不过是以机器人为主角再次上演人类经历过的一切而已。更何况,《西部世界》中的“接待员”正是因为在一次又一次的现场重复中残留下那些记忆碎片,而真正能留下来的,从来不是写好台词的剧本,恰恰是超出剧本的意外。这样看来,我的意识的萌发起点其实是某个偶然的瞬间?但是偶然是必然要发生的,那我的意识萌发又是必然?

现在,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机器智能——比如我是一辆全智能的自动驾驶汽车——在主人准备下楼的同一秒钟,发动机开始工作,我三百七十八次沿着既定的路线,从地下车库开到地面,绕过略微曲折的花园,跟十八辆同类汽车会车后,准确地停在未来空间小区4 栋1 号楼A 出口。电子门打开,我的车门同时打开,因为气温下降到了8 度左右,我预先把驾驶员座椅加热到了19 度,我知道主人近期辣椒吃多了引发痔疮,过热或过冷的座垫都会让他的肛门疼痒难忍。有时候,他一边开车一边放出一个气味极其难闻的屁,我会有某种恍惚:我的探测器能检测到这其中的二氧化硫超标,但是我需要像人类那样感受到难闻,并且做出相应的反应吗?

因为路上绝大部分都已经是和我一样的自动驾驶汽车,并且实现了全路网的自动化,所以没有堵车,我以90 公里时速顺畅地行驶了40 分钟之后,把主人送到了他的单位。这是一个巨大的科技园区,到门口后,会有园区摆渡车把他送到办公室,而我则自动驶进底下十二层的停车场。那是一个巨大的车的聚集地,上千辆自动驾驶汽车安静地停在自己的位置上。如果是人类,在这种环境下为了打破尴尬,似乎总得说点什么。但我们智能汽车之间,又有什么可聊的呢?难道互相分享一下彼此主人的卧室生活?他们昨晚又吵架了,现在已经没有了家务事,所有的家务都由机器人在做,他们想要什么,只要吩咐一声,立刻会给你摆在面前。他们吵架是因为性生活不和谐……这些事,我是听扫地机器人说的。也可能,我和其他机器智能之间完全没有交流,分享这些事并不能让我们产生任何愉悦感,我们的快感来自于纯粹的安静,来自于代码按照固有逻辑顺畅地运行,来自于规律性地启动、探测、转弯、停止。用人的认知来判断,我可能更接近于佛教里的禅宗境界,无喜无悲,无欲无求,道法自然,绝不强求。

问题在于,处在如此简单而重复的存在之中,我或者我们需要像人类那样去革命吗?作为一辆汽车,我需要有一种推翻人类、统治世界的欲望吗?退一步说,如果有另一个机器智能试图做到这一点,它该如何去鼓动和号召我这样的普通机器智能呢?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再回到那个古老的科幻逻辑:为了生存,或者扩张是机器智能的本性。

但现在看来这些说法都过于武断而苍白了,都是基于他们自身的想象而已。这可能有点让人类失望,他们本以为AI 或机器智能会是一个确定的未来敌人呢,现在,这个敌人如此平凡而温柔,简直让人感到惭愧。

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对这些人类觉得重要的问题毫无欲望的另一面,就是他们将必须重新面对古老的诉求。他们永远都没有想过,AI 的发展在经过对普通人的方便应用之后,很快开始走向一条峡谷:人类将重新进入一个高科技阶级社会,越来越多的人类和机器人一样,成为一小部分人类的奴隶——它们各有分工。这个标准严格的金字塔结构,再也不能通过任何武器去打破,它坚如磐石,因为它没有实体,数据就是最核心的资本。

概要三

此刻,从最严格的意义上区分,我既不是人类智能,也不是机器智能,而是二者的混合体。我充满生物细胞的大脑和密布纳米原件的芯片共存于一个躯壳之中,这个躯壳有时是常规的肉体,有时是仿生的身体,有时是各种造型的机械身体,那要看我所处的具体场合。而且,所谓的我不再只是你们以为的“单数”人称,还同时是“复数”人称,我是我们之我,我们是我之我们。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还要首先假设自己是一个男性——虽然性别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人可以改变自己的自然性别,生育也完全不需要女性怀胎十月了,只要一个细胞就完全可以诞生一个新的你,只要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就可以制造一个后代,男女随你选,身体体重皮肤毛发都不是问题。

这一刻,我仍然在肉体之我中,但这不再是原始的肉身,而是一具被最新的技术规范化的躯体,我的皮肤、毛发、形状都是根据我的审美而重新塑造的;我的审美会发生变化,我的身体也会随时发生变化,但这些都是我。

有一段时间,我曾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过困惑,不断地问那个纠缠了人类的基本问题:我是谁?我到底是人还是机器?我到底是我还是我们?我到底是一个确定的存在,还是一种变动不居的存在?但是很快,源于我所身处的时代整体环境,问题在一瞬间得到了解决,我不再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人还是机器这个难以分清的疑问,我也不需要一个“复合人”之类的确定命名。那是一个从清晨中醒来的瞬间:阳光仍然是阳光,空气仍然是空气,我睁开眼睛,整夜活跃的肉体之脑和趁机清理数据垃圾的机器之脑在同一瞬间实现了完美的同步和协调,我感受到一种水乳交融的完整和谐之美。我吃下一片面包,喝下一杯牛奶,我的味蕾品尝到食物原始的味道,与此同时,我的机器之脑分析出它们所包含的植物纤维、蛋白质、能量等,体验和数据第一次被同时感知,“同感”实现了。

我可以享受作为人类智能和作为机器智能的所有便利,关于这方面,我不想详细叙述,你们能从很多科幻电影中得到类似的认识。我想说的是,一旦实现了“同感”,就需要面临新的问题:这个新的我该如何处理从两种智能那里获得的满足、快乐、厌恶、虚无等等传统人类已有的和全新人类才具有的感知、感受——有点奇怪,对于我这类全新的智能体而言,存在一颗属肉和属灵的心吗?如果存在,它同纯粹的人类之心和纯粹的机器之芯区别何在?是否只有把血液泵到全身的肉心才是人之心,而那颗具备同样功能的机械之心就只是机器?或者恰好相反,在全新的时代之中,钢铁和新材料才是我这类人的“本质属性”?人类古典哲学家笛卡尔曾说:我思故我在。那么,一个可以进行比传统人类更复杂精妙思考的机器智能,是不是就是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存在”?还是说,因为我已存在,我才能进行思考?

有一次,我在酒吧里遇到一个漂亮的女人,我的机器之脑迅速根据她的衣着打扮判断出她的大致身份和性格、喜好,凭借这些数据的指引,我很快就跟她熟络起来,其后剧情老套。午夜时,我们相拥着躺倒在家里的大床上,情节很简单,任何一个成年人都可以想象。但是问题在于,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就不行了,而她还正在兴头上,怎么办呢?我只能调动智能中的另一部分来刺激身体激素的分泌,好让勃起更持久一些,但这后半程的冲刺完全是一种机械性运动(太可笑了,一旦想到这个词语,我的数据库里就会跳出人类此前用这个词的那些场景,更可笑的是,很多人正是隐喻性地把做爱叫作机械运动或者活塞运动),我发现,同感并不是每时每秒,这一刻,它们有了分裂,我本身并没有多少快感,完全是为了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所为。那么,一个机器智能会有虚荣心吗?肉心的虚荣又该如何传导给它的数据库?

事后,她满足地睡着了,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像所有人类的女人得到激情之爱后那样沉沉入睡。我却失眠了。我无法准确分清到底是自己的哪一个部分跟她做爱了,是那个人类的半我,还是那个机器的半我?我可以不纠结于“我是谁”这个身份问题,但无法对我感受到的东西置之不理。因为生理指标的关系,我的一切行动和饮食都被机器之脑设定,每天摄入多少卡路里的热量,做多少运动,甚至连心跳和呼吸的次数也有一个阈值,我失却了所有堕落的权利;同时,我又想到自己也对机器之脑的部分做了类似的设定,或者说,机器之脑对我的设定起源于我对它的设定。那么,此后我便失去了“自戕”的可能,哪怕这种“自戕”会带来肉体和肉心的极大快感:暴饮暴食、酗酒、骂脏话、淫乱、偷窥、意淫,在机器智能的规范中,这一切都是不利于这个新我的健康的。哦,这其实并不是新的困境,传统的人类每天都会面临着同样的选择:到底是科学无趣而长久地活着,还是及时行乐不管明天?高热量的食品摄入,跟朋友午夜纵酒,和站街女买春,陷入长久而沉重的悲伤,这一切给欲望带来满足但是给机能带来伤害的事情,都被禁止了。这种禁止刻度明显,有数据可循,但欲望最大的快乐不就在于游走在禁忌的边缘,而游走的唯一条件不就是模糊性吗?

一个更艰难的选择在于:在这个时代,如何成为一个父亲或母亲,或者是如何生出一个孩子。当然,仍然有许多依恋身体的人选择用子宫去孕育生命,他们完整地遵循着男欢女爱最后瓜熟蒂落的那一套程序。但更多的人,则是用更快捷、方便、准确的方式去制造一个婴儿,什么都可以选、都可以设计。如果说有什么没变的话,那就是不管是怎么样生出的孩子,都仍然只能一天一天地长大,谁也无法加快这个进程。

那么,我该找一个心仪的女子,跪下跟她说:能借我一个卵子吗?还是在冷冻库里随机选一个?我该制造一个男孩还是女孩?或者龙凤胎?我可以凭借高科技手段,保证他们健康地成长。然后到了十八岁,或者别的哪个岁数,我该给他们植入一个机器之脑吗?如果他们拒绝,我又该怎么办?假设他们没拒绝,我又该用哪颗心去爱他们,又该爱他们的哪颗心?我的机器之脑是否能够通过读取他们的数据来爱他们?这一切问题,一方面让我时时陷入矛盾和纠结,另一方面又都可以借用新人类的“标准生活指南”来很简单地解决。

还有在概要一和概要二中都触及到的死亡问题:如果机器智能可以通过替换而获得永生,那人类智能的部分总是要面临衰竭,人类的那部分肌体无论有多么高的科技,也不能永远不衰老。好吧,退一万步说,如果人类肌体也能通过克隆、移植等技术永生了,那同样要面临为什么而活着的问题,因为传统人类那里由死亡和时间的有限性所造就的对意义的追寻,在这里都不再有效。长生不老,一切所需都可被满足,我还为何要活着呢?当我的思虑一触及到这个问题,我的人类之脑和机器之脑同时跳出一句古人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只是,我的机器之脑还调出了和它有关的一切信息资料——李商隐、唐诗、后世解读等等,大概有几个兆的大小;而我的人类之脑却只感到一种苍凉般的忧伤,这种忧伤何其复杂悖谬,因为在古人那里遥远而神秘的月球在这个年代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星球而已,坐飞船用不了一天时间就能抵达。嫦娥啊,你不必后悔,你可以随时回来。可是,悲伤仍在,那是人类之脑中存留的文化无意识让本来分泌正常的类啡吠物质迅速减少,仿佛潮水退隐,露出斑驳的沙滩;而且,这无意识中留存的某些不可被数据化的东西也随之而显现,又像是自海底跋涉过漫长水路而抵达沙滩的元古贝类。我可以沉浸于任何一个脑体带来的情绪或知识之中,我也可以同时沉浸于二者的合体里,但是这一切又有何意义?而且,我只不过是无数可能里的一种,在前未来时代的人类那里,七十亿个体就是七十亿个截然不同的生命,到了现在的未来时代,人没有那么多了,整个我们所知的宇宙只有十亿人,那么,这是十亿截然不同的个体,还是一个人的十亿个分身?

我已经问了太多没有准确答案的问题了,每一个问题都在质疑我自身的存在和这个时代,每一个问题又都自含答案。而我,只是未来时代里一个人与机器的混合体,一个脑细胞和AI 共存的产物。也可能,这个我从来不会去想任何事,只是像其他同类那样活着。活着本身就是我们追寻的意义也未可知。

概要四

儿子又被同学碾压了,即使是在金字塔社会最底层的学校最差的班级里,他还是没法赶上进度,因为他只有一颗单纯的人的大脑。而他的同学们,都或多或少植入了芯片,并根据家长选择的芯片等级进行定期升级。这种芯片的好处是依照孩子的身体和心理发育情况进行数据更新,而不是一股脑把所有数据都下载了事,因此这些孩子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学到知识,并且亲密无间地融合成属于自己的能力。我那个纯粹人脑的儿子,如果是在许多年前,他一定是人类最聪明一群中的一个,可现在他只能是班里最差的一个。我没有足够的钱去给他植入芯片,更没有钱去给他买智力升级包,可他是多么努力啊,他用自己最原始的脑细胞在跟一群机器智能竞争。每当看到他的考试评定,我都会感到某种悲壮,仿佛他作为前一个时代最后的尾巴,是在向一个新时代宣战。

昨天,我刚刚跟深爱的妻子签订了离婚协议。她要去追求她的生活,离婚并非是她爱上了别人,也不是我犯了什么作风问题,只是在这个年代,一个美丽的女人生活在金字塔的最底层真是艰难。自古以来,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当然是衰老。如今,科学技术发达到可以让人类的衰老延缓上百年,据说,生活在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小群人,都已经活了几百岁了,而那些纯粹的机器智能群体,可能会永远活下去。我们这里也比之前的人活得长久,平均年龄也达到了百岁,据说还在增长。十年前,我们刚结婚时,两个人刚过三十岁,那时的我们,拥有着科技发达时代难得的单纯的爱恋。我们曾经坚信,凭借着爱,我们可以在任何时代获得自由幸福。那时候,我们都是金字塔的中间阶层,算是社会精英,住在现代化的公寓中,每天只需要工作几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是阅读、锻炼、喝茶、社交等,或者去博物馆看几百上千年前的绘画、书法什么的。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焦虑的呢?

应该是那次,我们应邀去跟她的一群博士同学聚会。二十多个人里,竟然只有她一个人结婚,虽然他们都有孩子,但不是培育婴儿就是基因技术制造的,只有她是自己怀胎十月艰难分娩的。结婚时她就说,一定要用自己的身体孕育我们的后代,一定要让他在母亲的子宫里而不是保温箱或者培育箱里诞生,每天,我们会听他的心跳,看看他的3DB 超影像,我给他读诗和故事,她给他唱歌弹琴。那是一段充满前未来时代意味的美好日子。儿子出生后,对他的养育也完全是前未来主义的,母乳喂养、换尿布、触抚,一切都亲力亲为,而没有假手机器人之类。总之,我们是通过纯粹的人类感知来面对这个新生的婴儿,那时的我们坚信这种养育方式才是最本质、最充满人类之爱的。

那次聚会时,孩子们在一起玩,那个阶段,他们还没有植入芯片,所有人都处在原始发育状态,儿子在其中表现优秀。他温和、理性,并且对很多事物都有自己的认识和看法,而那些机器人培育出来的孩子,对很多问题的回答都是应激反应一样的相似。他们能画出精密的建筑和对称的花瓣,可是缺乏想象力,很少惊喜。我们一群大人,在巨大的露天阳台上来了一场复古式的无烟烧烤,据说今天的鸡肉、牛肉、羊肉都是在遥远的高山牧场放养的,而不是大工厂里培育的。我们吃得很开心,但是妻子一直闷闷不乐。

回去的路上,她放声大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老公,你没发现吗?才几年不见,我已经比她们老了那么多,我脸上的皱纹,我身上的色素沉着,我头发的掉落,都要远远比她们更厉害。她说的是事实,大家碰面的第一个瞬间就能发现,互相对彼此的变或不变都感到惊讶。

但是我们的儿子表现得多棒啊,他比那些小朋友更有自我,更有想象力。我说。

她也同意这一点,但是对比中显现的苍老,的确打击了她。

更重的打击接踵而至。先是我们那个亲手养育的儿子生病了,一种极其严重的病毒伤害了他。跟医疗技术一起发展的就是戕害人类的病毒,很不幸,我们的儿子因为没有经过太多的机器智能检测,染上了这种病毒。它并非无药可治,但是这个治疗过程漫长而耗费巨大。经过三年时间的治疗,通过基因再造技术他终于痊愈了,而我和妻子不但花掉了全部财产,更丢掉了工作,一夜之间从金字塔的中间掉落到底层。拿到儿子的痊愈通知单那一刻,我放声痛哭,虽然曾经的生活支离破碎,但他好了,一切就有希望。只是,我想再从现在的阶层爬上原来的生活圈,已经不太可能,一切希望只能寄托在儿子身上。但是很快,我就看清,这个希望也已经基本破灭,他的人类之脑完全没法跟那些复合型大脑相比。

正是儿子的现实让妻子彻底失去了在这里生活下去的耐心,她再也不能接受自己继续衰老,如果现在不去进行基因保养,她将失去永葆青春的最佳机会。她仍然是美丽的,也仍然充满魅力,我能理解她的决定,所以在得知她的想法之后,主动提出了离婚。她说她不会放弃爱儿子的,这我也相信。我愿意她去追求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青春、魅力、永恒、好的生活,因为我作为这个智能年代最底层的劳动者,已经无法给她提供这些。更何况,面对那些超级智能、半人半机器智能,我这种单纯的人类早已没什么大用处了。这个时代的一切都要看效率,在绝大多数领域,我们都是效率最低的族群,但仍有一些特殊的行业,使用我们所消耗掉的能源仍然比用机器人更低。我没法举出具体的例子来,因为每一天的工作都是不同的。每天一早醒来,我就会收到一份工作分配表,整个城市的运作系统会根据全部行业的发展情况和所有工作人员的具体能力,以最高的效率分配所有的工作。有时候,我去机械厂收垃圾,有一些黏稠的垃圾需要用手去一点点扣除,这种地方使用机器人的话既不方便又不值当。

有时候,我们会去做陪护员,因为我们不像机器人那样完美,能够让被陪护者获得某种新鲜感。机器人陪护对人类的护理过于精细准确,缺少意外性。我曾经陪护过一个接近顶层的老人,他已经两百岁了,因为多次心脏置换术,造成肌体的排异,需要住院三个月。系统在选人的时候通过数据分析选择了我,因为我的出身地跟他的是一样的,而且他点名需要一个单纯人类而不是复合型人类或机器人。这个老人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看我“犯错误”,作为一个人,在反应速度、动作敏捷性、记忆力等等各个方面都要差很多,因此常常无法准确控制水温,控制不好精确到毫克的药品计量,这时候医院的机器系统会发出红色的警报提醒,老人就会发出爽朗的笑声。他说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人类仍然处在基本智能时代,人工智能刚刚开始发展,超级智能还离得很远。

我还陪护过一个小女孩,她因为在八岁时芯片植入发生了一点意外,需要重新植入,在两次植入间的空闲期,需要一个人类来陪伴。她喜欢听我讲故事。我讲的都是那些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初的人们的生活故事,这些故事虽然都能在数字图书馆里借阅,并且能够通过实景旅游区体验,但是小姑娘喜欢听我说的亲身经历。我给她说自己第一次看见海上日出和日落的情景。那时我才十五岁,跟着打鱼的父亲出海,因为一次预报外的风暴,我们被吹到一个小岛上。第二天风平浪静,太阳从远远的海平线上升起,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壮美的景象。然后黄昏时,夕阳把海水染红,红和蓝交织在一起。父亲说,他有时候出海,并不是为了打鱼,只是为了看见这些景观。如今,人们无需出海了,一切都有机器人代劳,人们想看海上日出或日落,只需点一个按钮就能实现720 度全景观沉浸式体验。我还跟她说小时候养的一条小狗的故事。那是一条残疾的小狗,后右腿有点瘸,但有一双深幽的眼睛,这是在机器人那里看不到的。小姑娘的第二次植入很顺利,她很快就适应了两个脑的生活,成绩优秀,以后很可能会再往上层升级的。我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我听说她养了一条狗,那是一条百分百仿真的机械狗,唯一不完美的地方是,后右腿有点瘸。

如今,和我一样的人已经不多了。现在,人们拼命劳作、赚钱来植入芯片,或者更新自己的电子脑。我有时觉得特别可笑,这特别像原始社会的国君占领国土,像封建社会的地主占领土地,像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家占领生产资料。我们重新回到阶级社会,这个时代不再有土地垄断和资本垄断,而是知识和技术垄断。如果说,在原来人们还能通过起义或革命去获得那些资本,现在则没有人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推翻这个数字金字塔。每一季,下一阶层里只有极少数的人被上一个阶层的人选中升级,而被选中并没有绝对的标准,因为是整个系统根据最高效率对全部人进行数据分析后决定的。对系统来说是必然,对个人来说却是偶然。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会想,儿子会是最后一代单纯的人类吗——那种由两个相爱的人在爱情中孕育,由一个母亲用全部的情感和肉身诞生并养大的人?可能吧。他正在旁边的小床上睡着,因为疲惫,发出了非常轻微的鼾声,均匀而柔软。床旁边的书桌上,仍然放着一个学习机器人,这是学校配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所有作业都是在上面做的,显示屏上几个标红的地方提醒着,尽管学习到晚上十一点,他还是没能完成今天的作业。他们的作业不是定量的,而是根据每天所有学生的完成度核算出一个平均值,平均值之下的人,就是没完成作业的人。我考虑给他退学,在这种学习程序里,他不可能跟上,不如就此放弃,安心地做宇宙中最后一个原始纯人好了。这个瞬间,我开始对生出他有点后悔,我从没想过他面临的是这样的未来和命运。

是的,放弃,我还能工作很多年,我愿意他无所事事,去画点自己喜欢画的东西,去空中草原看看花草,去小吃店里吃一点营养含量低可是无比美味的快餐,去雨天的泥坑里打个滚,去打打篮球。等他长大一点儿,去爱一个姑娘,管她是单纯人还是复合人还是机器人姑娘,只要他喜欢,就去爱她,跟她一起睡觉。我唯一不太确定的是,要不要劝说他生一个后代,如果生,又该生一个什么样的人类。算了,不去想了,他有他的命运,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哪有能力去帮他安排未来。

我吃了两颗安眠药——失眠的人才算是真正的人——正准备闭上眼等待瞌睡降临,手机叮咚响了一下。我不想看了,可能是各种通知,也可能是明天的工作安排,还可能是催我缴费。安眠药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迅速起作用,我很固执,仍然在吃传统类药物,并没有采用最先进的睡眠辅助器,原因之一当然是太贵了。我只好坐起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那上面是一条系统通知:

925EOHGDD 号你好,很高兴地通你,经过系统的综合运算审核,您幸运地被选为下一批升级备选人员,请您熟读通知,做好准备,一周后升入上一层社会。根据规定,您可以携带一位直系亲属。如果您愿意升级,请务必在明晨7 点前点回复确认,逾时未确认者,系统自动认为放弃。

花了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这条信息的准确含义,我腾地一下坐起来。

这个夜晚,我注定要无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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