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友谊

2020-05-01 09:36裘山山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蓝蓝奶奶妈妈

裘山山

在一张两寸大的黑白照片上,我和她紧挨着坐在一起,我在前,她在后,照相师傅要求我头朝后歪,她身往前倾。这是当时的标准构图。两个黄毛丫头虽然紧靠在一起,表情却已被师傅摆弄得很僵硬了,一丝笑容也没有。照片右上角写着“革命友谊”四个字。那时候言必称革命,革命理想、革命红旗、革命师生等等。在“革命友谊”下面还有几个小字:1971 年国庆。那时我读初二。

其实我和蓝蓝小学就认识了,但我只知道她的大名叫江如蓝,并没和她交往过。因为转入那个小学我只读了一个月,一个月里也总是和赵小珍黏在一起,忽略了她。一进中学,我见到她就笑起来,总算有一个认识的。她也笑,还小声说了句,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蓝蓝个子比我高,说话声音却比我还要细,从来听不见她大笑,也看不到她和同学打闹。陈淑芬和王跃红她们说她蔫儿吧叽的,不好玩儿。可我就喜欢她这样的,我自己就是个蔫儿人。

课堂上,蓝蓝坐在我后面,从来不会拍我的背找我说话。当然我也不会回头和她说话,不像坐在我前面的陈淑芬,分分钟回头。经常影响我听课。连我同桌刘大船都烦她了:你脑壳又转过来干啥子?烦得很。陈淑芬噘嘴道,我又不跟你说话,讨厌。

蓝蓝的家住在一个山坡上,我们家也在山坡上,我们两个山坡之间有一条大路,所以我们常约好了在大路口等着,一起去学校,放学了更是一起走出学校,在路口分手后,分别爬坡回家。虽然我们手拉手一起走,却很少像其他女生那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不说话是常态。可是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心里就妥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话还没说完,她就猜到我要说什么了。同样,我也能从她的表情里明白她想说什么。我们常为彼此的默契大笑。

彼时父亲正好休假回家,母亲嫉妒地跟他说,两个丫头在一起话就多,跟我都没那么多话。父亲摇头晃脑地说,乐莫乐兮新相知。我问父亲什么意思,父亲说,人生最开心的莫过于新交到一个好朋友。我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朋友。父亲说,一辈子很长呢。

读大学后,我终于在屈原的《九歌》里读到了这句话:乐莫乐兮新相知。也才知道前面还有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那个时候,我和蓝蓝已经失去联系好多年了。新相知,生别离,都体验了。

有时候我也去蓝蓝家玩儿。她家人很多,除了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弟弟加一个奶奶,比我家多一倍,所以总是闹哄哄的。这一大家子人里我最怕她奶奶。江奶奶身子瘦小,驼着背,总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衣服。我怕她,是因为她随时蹙着眉,好像在生气的样子。我认为奶奶应该是笑眯眯的,慈眉善目的。不过我没敢跟蓝蓝说,因为蓝蓝喜欢奶奶,她是奶奶带大的。

因为家里人多,蓝蓝又是老大,所以她很辛苦。除了做很多家务,每个星期天还要去打草卖。她说父亲单位养了牛,需要牛草。好像是一分钱一斤。她说她一次可以割二十多斤。

其实我也想有个挣钱的门路。虽然父亲偶尔会给我和姐姐一点零花钱,但哪里够用啊。想买冰棍儿吃,想看小人书(两分钱看一本),还想买好看的手绢(两毛五一张),各种开销,真缺钱。

有一天,蓝蓝突然问我:你想不想跟我去割草?

我立即回答,当然想去!

我以为割草就是上山玩儿,跟小时候挖野菜差不多。一边玩儿一边挣钱,多好!我还以为我从此就走上了致富道路呢。

“我以为”是我少女时代的口头禅,每每判断错误,我就会辩解说,我以为……父亲曾摇头叹息,觉得我脑子太简单了,给我取了个绰号“徐以为”。

星期天一大早,“徐以为”就背着背篼去找蓝蓝。

蓝蓝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把镰刀。我们一起上山。山上草木茂盛。走到一个低洼处,只见一蓬蓬的茅草如波浪般起伏,仿佛在召唤我们手中的镰刀。蓝蓝比划着给我讲怎么用镰刀,我还没听完就冲进去开始割了,好像是去割钱。

可是不到半小时我就后悔了,真希望没答应她来。割草一点儿都不好玩儿,草很扎人,胳膊上被划出一道道伤痕,又痒又疼,时不时还有虫子爬到身上咬一口。虽然秋天了,还是很热,汗水一个劲儿流淌,流到眼睛里又涩又疼。

原来挣钱这么难啊。我又以为错了。但蓝蓝好像很习惯似的,一声不吭,时常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有时还过来帮我擦擦。她割草的速度很快,像个老手。

我们七点多开始割的,太阳升高时她停下来说,太热了,你会中暑的,我们回去吧。我巴不得她这样说,连连点头。

我们背着草来到蓝蓝父亲的养牛场,很多人在排队,都是来卖牛草的。我扫了一眼,可能我的最少了,只有大半背篓,人家都是压得结结实实的满满一篓。有的不但背着一篓,肩上还扛着麻袋。

终于排到我们了,蓝蓝先过秤,那人看了一眼,给了她一个两毛的,加两个硬币。然后是我,我很羞愧,没好意思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迅速接过那人给我的钱往口袋里一塞。瞟到一眼,好像是个一毛的纸币,里面包着硬币。

蓝蓝很高兴,她说今天卖的钱(她挣了两毛八)可以买好多斤红苕土豆。我问她买那么多红苕土豆干嘛?她说奶奶是农村户口,没有粮票,两个弟弟饭量又大,所以家里口粮不够,必须掺和红苕土豆这些杂粮。

我此生挣到的第一笔钱,就是跟着蓝蓝挣的。这个必须刻碑。

和蓝蓝分手后,我取出自己的钱来看。哇,超出我的预期,有一毛纸币,还有一个五分、一个两分、一个一分。一毛八呀。

我很激动,虽然比蓝蓝少一毛,但对我来说已是巨款,可以看五本小人书,还可以吃两根冰棍儿。我是不会拿去买红薯的,我们家口粮够吃了。父亲常年在外,我们就母女三人。

哪知我割草回来,发生了一系列问题,先是胳膊脱了皮,红红一片,很疼;之后是虫子叮咬的地方过敏了,起了很大的包块儿,包块儿又变成水泡,水泡又破了,刚好在小腿上,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少女时代是个过敏大王,动辄过敏,世界万物都是过敏源。

蓝蓝说,你太不经晒了,多晒两次就好了。

但妈妈说,算了算了,我看你得不偿失。

于是我再也没去了。蓝蓝一个人继续割草卖草。星期一来上学时脸上常有划痕。一看到那个划痕,我就会想到她那个瘦小的阴沉的奶奶,我想蓝蓝就是为了她的口粮才那么辛苦的。这让我越发不喜欢她奶奶了。

可是蓝蓝总跟我说,奶奶对她很好,她一岁多就被送到奶奶家了,奶奶并没有嫌弃她是个女孩子,专门养了一头羊,让她喝羊奶,奶奶还喂了两只鸡,卖鸡蛋给她做新衣服。她在乡下长得胖乎乎的。上学前才回到父母身边。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你妈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奶奶家?

蓝蓝突然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嗯,这个,我也不清楚。

见她支支吾吾的,我便说,我小时候也在乡下呢,我三个月大我妈就把我送到乡下了,一直待到三岁。

为什么?这回轮到她问我了。

又轮到我支吾了。我说,那个,好像是,我妈工作太忙,爸爸在外地修路。

她没再问。我们很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我当然知道母亲为什么把我送回老家。但这是个秘密,我不能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以前在石家庄,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父亲因此被人贴过大字报,母亲因此挨过斗,我和姐姐也经常被骂。我们有个称谓,叫“可教育好子女”,但凡爹妈出身不好或“犯过错误”的,都顶着这个称谓。现在换了一个新地方,就算父母不嘱咐我,我也不会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不被人另眼看待的新环境。

虽然蓝蓝是我好朋友,我也不能说,不是我不相信她,是这个事已经被我贴上封条了。

难道蓝蓝和我一样,也守着一个秘密?

如果说我和蓝蓝之间有隔阂,那就是这个了。我们彼此有事瞒着。

放寒假了。我不喜欢寒假(当然是和暑假比),天气冷不好玩儿不说,中间还有个春节。春节虽然可以打牙祭,却平添了很多家务事,大大减少了玩儿的时间。

比如要炒花生瓜子,起码炒三锅。我那时很奇怪,为什么所有好吃的都要留到过年吃?一直吃到不消化为止。炒花生炒瓜子这个任务通常是交给我的。坐在炉台边,拿个铲子,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在锅里翻动。太无聊了,令我痛恨不已。有一次我心生一计,炒第一锅时看了时间,十五分钟刚好炒熟。于是炒第二锅的时候,我拿闹钟定好时间,十五分钟后响铃。这样我就可以不盯着锅看了,一手拿书,一手翻动花生和粗盐。那时候炒花生是用粗盐。

眼里一旦有了书,时间就过得快。可是第二锅竟然炒煳了。妈妈说,你怎么搞的?人站在炉子边上还要炒煳?你没鼻子吗?我辩解说,我以为十五分钟刚好一锅,我定了闹钟的。妈妈说,你以为!你也不想想,第一锅十五分钟,是因为火还没上来,盐也没烫,第二锅就不一样了,应该少几分钟才是。书呆子!哦哦,我恍然大悟。说来我小时候除了会考试,其他方面都很傻。

炒好的瓜子花生,有一部分还要剥出来捣碎,做汤圆心用。所以我还有个重要任务,磨汤圆粉。想起来就感慨,吃个汤圆,从泡糯米开始,到煮好吃进嘴,要经历九九八十一关。哪像现在,各种汤圆摆在那儿随便挑。当然,最辛苦的是我妈。我不能不帮她分担。

我们那一大片房子,只有一家人有个石磨,一到过年,每家每户都去他们家磨汤圆粉,连续几天排长队。我不记得大家是怎么回报他们的,也许每家都留下一点汤圆粉?因为人多,通常是先拿个盆子去排队,排到了,再端着泡了两天的糯米去推磨,那可是比炒花生还要无聊耗时。

哪晓得,我刚一吐槽,蓝蓝就说,你早说呀,我家有石磨。

真的吗?我简直觉得喜从天降,脸都笑烂了。

必须说,去蓝蓝家磨汤圆粉,在我的人生中,是坏事变成好事的典型范例。我主动跟妈妈要求去完成这个任务。用背篼背上泡好的糯米,第一天磨好了我们家的,不过瘾,第二天又去帮隔壁邓阿姨家磨,第三天再帮王阿姨家磨。每次都是蓝蓝帮我推磨,我只管添米。她说你胳膊太细了,推得太慢。

当然我也有贡献,我的贡献是一边推磨一边讲故事。我把小时候讲过的那些故事,又给蓝蓝讲了一遍。她的两个弟弟也在一边听,蓝蓝父母对家里出现难得的安静很是高兴,也不停地夸我。于是这份劳作被我们彻底升华了。

我觉得自己有蓝蓝这么个朋友,太幸运了。连我那从不轻易表扬人的妈,也夸起蓝蓝来了。不过她夸得很冷门。一般阿姨夸女孩子会说,真好看、真懂事、真聪明。大概就是这个顺序。但我妈却另辟蹊径,她说,蓝蓝你的名字真好听,江如蓝,是春天生的吧?蓝蓝羞红了脸,小声说是的。我爸说古人有句诗,春来江水绿如蓝。我妈说,嗯,白居易的忆江南。我很高兴妈妈这样说,显得很特别。

快要开学的一天,蓝蓝忽然跑来找我,很神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什么地方?我问,我好不容易借到一本《铁道游击队》,不想出门。蓝蓝说,你跟我走嘛,我保证你喜欢。

原来,她爸爸的一个朋友出差去了,让她爸爸帮忙看家,因为家里养了一只猫,要喂食。她爸爸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她去到那个叔叔家一看,大吃一惊,有好多好多书,一面墙全是书。她知道我一天到晚找书看,随便一本破书都能让我喜出望外。

“他家的书你一辈子都看不完!”她说。

“带我去带我去!”我连连喊。那个时候对书的渴望,肯定超过了挣钱。

那个叔叔家在一个大学校园里。我们住的那个小城,竟然有两所大学,这让小城显得很特别,空气都不一样。蓝蓝的父亲就在这个大学的食堂工作。蓝蓝带我走进校门,上了一个坡,坡上有一排平房。蓝蓝打开其中一扇门,屋里很暗,她随即拉开灯,我眼前一亮,一排书架豁然出现在眼前。

我傻傻地站着,果然像蓝蓝说的,我一辈子也看不完。我家没有书架,记忆中小时候是有个书柜的,搬家后也没了。但是这个叔叔家,是一排书柜,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是书。

我傻了好一会儿,才扑上去,扑向那些书。走近后发现,大部分书我看不懂,估计是那个叔叔的专业书籍。但是,其中一个书柜里,竟排列着整整齐齐的《人民文学》,好像是从五十年代一直到六十年代,上百本。以我有限的认知,《人民文学》我是可以看懂的,我曾看过为数不多的几本《少年文艺》。

我心怀野心地问蓝蓝: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蓝蓝说,好像就是这个星期。

我一下很失望,确定自己无法每一本都看了,就随便抽了一本《人民文学》坐下来看,一看就忘记了周遭的一切。蓝蓝给猫放好饭和水,先回家了,走时她嘱咐我,你在这里看,走的时候锁好门,别让人看见了,明天把钥匙给我。

我大概只去了两天,蓝蓝就告诉我那个叔叔回来了,钥匙还了。我很失落,很想求蓝蓝找叔叔借书看,但最终还是不敢,因为她爸爸若知道她把我带去叔叔家了,一定会骂她的,那毕竟是别人家。

但这个难得的经历,给我那无书可读的少年时代,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回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叔叔是怎样一个人,他一定很喜欢文学,才会连续那么多年订阅《人民文学》,并且在那样一个年月,保留下这些《人民文学》。他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曾经有个小姑娘,在每个黄昏时分躲在他家看书吧?

期末考试我考得特别好。那时考试虽然简单,也还是有个分数的。我数学得了满分,语文也九十多分,而且我的作文还被秦老师拿到班上念了。秦老师还说要推荐到区里去。

妈妈的眼里难得地有了笑意。她从身上摸出两毛钱,还有一张糖票,要我自己去买糖吃,作为对我的奖励。

糖票上写着二两。那时候糖(还有其他一些物品)是定量供应的,每人每月二两,即使如此,我们家的糖票也经常作废,哪有钱买糖吃啊。何况店里还经常没货。妈妈偶尔会用糖票买点儿白糖放着。实在没菜的时候,就让我们用馒头蘸白糖吃。

我兴冲冲地跑去糖果店,心里暗暗期待着能买到二两粑粑糖。可是一进去心就凉了,货架全是空的,只有铁桶里装了半桶白糖。两个售货员在那里聊天。我总不能买二两白糖来吃吧?但是生生地浪费这两毛钱和糖票,实在不甘心。

正在这时,一个阿姨问我,小妹儿你要买糖吗?今天有薄荷糖哦。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柜台中有个白盘子,上面放着几片冰块儿一样的东西,淡黄色的。原来是薄荷糖。我高兴坏了,连忙将钱和票递过去,让阿姨称二两薄荷糖。

二两薄荷糖,比我的巴掌大不了多少,上面印着小格子,一共八小格。另外还有块小的,我还没走出店门,就先把小的那块含进了嘴里。太好吃了,不但甜,还凉飕飕的,我整个人都像被裹进凉风里似的,恨不能飞起来。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和蓝蓝分享。我盘算着,可以分给蓝蓝两格,剩下的,姐姐一格,妈妈一格,我再留四格。小算盘还是有私心的。

我兴冲冲地跑到蓝蓝家,把她叫到门外,我不想遇见她奶奶。我拿出薄荷糖递给她,很骄傲地说:薄荷糖,我妈奖励我的,给你两颗。

蓝蓝很高兴,拿过去掰,怎么都掰不断。我说,你咬,你用嘴咬。蓝蓝就放进嘴里,咔嚓一下,竟一家伙咬下个斜三角,比三格还多。我很心疼,眼巴巴地盯着她。蓝蓝大概也觉得咬多了,又放进嘴里再咬,这回咬成了两个小三角。我正犹豫着,要不就忍痛让她都留下算了,她却开口说,我可以给奶奶一颗吗?

我只能点头了,而且还表现得很大方的样子:好,没问题。

蓝蓝立马朝我身后喊了一声奶奶。我回头,才发现奶奶正从台阶下上来,她家门口就是台阶。奶奶一只手杵着拐杖,另一只手拎着网兜,里面有几个红薯,走一步停一步,顶着颤颤巍巍的白发往上爬。我发现奶奶的背更弯了,脸上更愁苦了。

蓝蓝跑过去,先把糖塞进奶奶嘴里,然后扶她上来。

回家的路上我很纠结,剩下的半拉薄荷糖,还要不要分给妈妈和姐姐呢?那个时候称之为“思想斗争很激烈”。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决定还是要分。不料妈妈说,我不爱吃糖,你留着吧。姐姐竟然也说,瞧你那心疼的小样儿,自己留着吧。我这才松口气,连忙收起来。算是挽回了一点损失。

其实我也就心疼了一小会儿,分给蓝蓝我还是很乐意的。她对我那么好,我也想对她好。可我是个书呆子,各方面都不及她,只能偶尔帮她写篇作文。好朋友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爸爸说的。后半句我体会不到,前半句很明白。

没想到初二一开学,我和蓝蓝竟成了同桌。

初一我们还是男女生混坐,初二一开学,就男生和男生挨着、女生和女生挨着了。也许进入青春期,老师感到有必要拉开距离。其实那时候的我们哪里有青春迹象,尤其是我,就是个黄毛丫头。

我高兴坏了。尽管我原来那个同桌刘大船,因为暑假在江里救了一个同学,成了英雄,我还是想和女生挨着坐,尤其是和蓝蓝挨着坐。蓝蓝拿着书包走过来时,我们俩都抿着嘴笑。心想事成就是这种感觉吧。陈淑芬嘟着嘴说,你们两个倒好。我连忙安慰她:没事的,我们下课一起玩儿。我们都挨着呢。

但是座位一换好,一节课都没上,学校就宣布“全体革命师生”要进行为期半个月的野营拉练。

我们学校为此开了动员大会,我代表我们班上去表了决心。其实不用动员,学生们都开心得不行,鼓掌跺脚吹口哨。那时候我们坐在教室里就是混时间,没人读书。巴不得离开学校。

后来才知道,这拉练一点儿不好玩儿。

老师说每两个同学一组,分别带被褥和生活用品。我和蓝蓝很快就商量好了,她带褥子,我带被子,她带脸盆,我带脚盆。回家跟妈妈汇报,妈妈什么也没说,虽然她对这么小的孩子不读书去搞什么拉练,肯定是不满的,但她还是默默地为我准备行装。

我平时背的书包不能斜挎,妈妈就把父亲的挎包借给了我。这样,我就背着铺盖卷儿(铺盖卷里有换洗衣服),斜背着挎包,手上拎着网兜脸盆(脸盆里是洗漱用具和碗筷),全副武装出发了。对了,妈妈还给了我两块钱,塞在挎包里层。另外还装了几个苹果,让我不能按时吃饭时用来填肚子。

我们从学校出发,浩浩荡荡地穿过市区,走向山路。但“朝气蓬勃”的状态仅维持了一个小时,队伍就松松垮垮如残兵败将了。我的壮举是,在出发的半小时里吃光了苹果。当然我分了两个给蓝蓝。我跟她说,背着太重不如吃了。后来的日子,我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后悔没把苹果留下来。

我们每天走几十公里,到达一个地方后,就去当地学校住下(那个学校的学生也都走出去了)。第二天再出发。本来一天徒步几十公里,也不算什么,受罪的是,那些日子总下雨,虽然不是瓢泼大雨,但成天淅淅沥沥的,很烦人,即使穿着雨衣,铺盖用塑料布包着,每天到了目的地,衣服和被褥也是湿乎乎的。

那雨好像跟着我们走,我们走哪儿,哪儿就下。几天下来,脚底下的路泡成了泥浆,走一步滑一下。大概走的是机耕道缘故,时间长了,黄黄的滑溜溜的泥浆让我感到恶心,我恨不能闭上眼睛不看路。可是路太难走了,我好几次脚底一滑,全靠蓝蓝拉住我才没摔倒,她比我走得稳多了。蓝蓝就像姐姐,虽然她只比我大两个月。

事情发生在第五天。没错,就是第五天,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的路程特别长,一整天都在路上。到黄昏时我饿得两眼发花,起先肚子还咕噜噜叫,后来饿得没力气叫了。我又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有一回,我在学校劳动完回家,跟我妈说我恶心想吐,我妈吓到了,还以为我得了什么传染病,让我赶紧吃了饭去看医生。没想到吃了饭我就说不恶心了。我妈跟邻居阿姨笑说,这孩子真是没饿过,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跟我说恶心。

因为天气潮湿,我身上又过敏了,起了好几个水泡。两个小腿都有,水泡被磨破后,裤子蹭着很疼。我只能用手绢系上,晚上手绢取下来时,撕破了皮,疼得钻心。学校有辆卡车,一直跟着我们,走不动的同学可以申请坐车,蓝蓝问我要不要跟老师说去坐车,我坚决摇头。全班都没人坐车,我去坐岂不太丢人。

整个队伍一声不响地默默前移。只要路边有人经过,同学们就争先恐后地问路,大爷(或婆婆、叔叔、孃孃),到合川还有多远?对方往往回答说:莫得好远,一哈哈儿就到了。但往往这一哈哈儿,我们得走上个把小时。

天黑时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仍是一所小学。我们还是下榻在各教室的地板上。当然,地板上有草垫,我们再在草垫上铺褥子,就是床了。每天如此。同学们丢下铺盖卷,顾不上换湿衣服,就忙不迭地去吃饭了,全都饿得嗷嗷叫。

可我是班长,还得先协助班主任靳老师点人数、分铺位、分饭、分热水。饭和菜都装在脸盆里,一个小组两个盆。通常一端上来,就风卷残云,见底了。我有两次都只吃到白饭,白饭还是蓝蓝先帮我舀好的。所以饿肚子是常事。幸好妈妈给了我两块钱,我时常买两块米糕(一分五一个)充饥。

那天,蓝蓝觉得我太可怜,又饿又累,腿上还起水泡,很想帮我抢一点菜。哪知就惹到一个女生了。当时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蓝蓝看盆里还剩一点菜,就想拿起来倒进我碗里。恰好那个女生也来拿。那个女生个子高,能吃。她已经吃完饭了,还想把盆子里的最后一点菜倒走。蓝蓝就抓住菜盆不放,并且细声细气地说,你已经吃完饭了呀。僵持了一下,那个女生松手了。但她很懊恼,突然大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有个地主婆!

这句话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蓝蓝默不作声,把剩菜倒进我碗里。但那个女生继续喊:地主婆地主婆!打倒地主婆!蓝蓝忽地站起来,把菜盆往地上一扔,走过去用力一推,把那个女生推倒在地。成天割草的孩子,真是有力气。那女生爬起来还手,两个人就扭成了一团。

我刚好这个时候走进教室,连忙冲过去拉架。

怎么了怎么了?我非常吃惊,我从没见蓝蓝这么厉害过,居然把那个女生打哭了。

陈淑芬在一旁小声说,她骂蓝蓝奶奶是地主婆。

那个女生哭着嚷嚷:本来就是!本来就是!狗崽子!

我傻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拦着蓝蓝,不让她再动手。蓝蓝涨红了脸,眼里迅速涌出泪水,然后她挣脱我,冲出教室。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也冲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我找了一大圈儿,才发现蓝蓝蹲在操场上的语录牌后面。语录牌上写着,“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蓝蓝就蹲在“革”字下面。我走过去拉她,她不动。我只好也蹲下去,蹲在“命”字下面。

蓝蓝在哭,很伤心那种,呜呜咽咽,抽抽搭搭,好像连续几天的雨水都积攒在她眼睛里,现在满出来了。我和她认识那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她哭,以前她总是笑的。原来她也会哭,原来她也有这么多眼泪。

我虽然默不作声,心却在上下扑腾着。我太震惊了,从没这么震惊过。首先蓝蓝打人就让我震惊,她连重话都没说过。但更让我震惊的是地主婆,我简直要被震翻了。原来蓝蓝奶奶是地主婆?蓝蓝也和我一样是个“可教育好子女”?蓝蓝心里藏的秘密就是这个?

我很想问问蓝蓝,说不定她会否定:不是,我奶奶不是!但我不敢问。万一我问了她说是真的怎么办?我又开始“激烈的思想斗争”了。憋了一会儿,我还是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那个,蓝蓝,她说的是真的吗?她是乱说的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蓝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起初的呜咽一下变成了嚎啕。我后悔死了,我干嘛要问,就算是又怎么样?蓝蓝是为了我才挨骂的。一时间我真恨不能打自己两下。我连忙搂住她的肩说,别哭了别哭了,咱们不理她。咱们不怕她。

蓝蓝继续大哭,肩膀剧烈抖动着。她把头埋在两腿之间,不管不顾大放悲声,撕心裂肺的呜咽声撞到地下,又反射上来,在黑乎乎的夜里撕扯着,把我的心给撕碎了。我不禁悲从中来,对蓝蓝的同情和心疼,超过了对地主婆的恐惧。我只想安慰她,管它是地主婆还是狗崽子,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不哭了,我做什么都行。

我一边拍着她的背也一边哭起来,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真觉得好伤心。我哭着说,蓝蓝别哭了,地主婆就地主婆,怕什么?我跟你说吧,我妈还是右派呢,我小时候也被人骂狗崽子。

蓝蓝突然止住哭,抬起脸来惊讶地看着我。

我用力地点头:是真的。我妈妈就是因为当了右派,去劳改,才把我送到乡下的。我在乡下待了三年,一直到我妈摘帽了,才接我回家。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蓝蓝一把搂住我,又嗷嗷嚎起来,但这次的哭声和刚才不一样了,好像通透了。她哭着说,我也是,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爸我妈都被下放了,他们只好把我送到奶奶家。

我说,我妈从农村回来就没工作了,我家就靠我爸。后来我爸也挨了处分,我们才搬到这里来的。

她说,我爷爷解放前是地主,死了。他们就批斗我奶奶,斗了好多次,把她的肋骨都打断了,差点儿打死……我叔叔和姑姑都不敢管。

我说,以前在石家庄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妈是右派,我妈也挨了批斗,我很害怕,搬到这里来才不怕的。

她说,是我非要我爸接我奶奶出来的,我爸的领导不准,要他划清界限,我爸把奶奶接出来后,他们就不让他当老师了,让他喂牛。

我说,我爸也是没和我妈划清界限,挨了处分的。

我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把家里的秘密说了个底朝天。

然后我安慰她,你不要怕,他们再骂你,我就去告诉靳老师。

她也反过来安慰我,你也不要怕。这里没人知道你家的事,我不会说的,打死也不会说。

我们一起止住了哭,擦干了眼泪,在黑夜里默默坐着,互相揽着肩膀,头靠着头。我忽然想,这就是有难同当吧。

靳老师找到了我们,把我们带回办公室。

为什么打架?靳老师问。

蓝蓝不吭声,眼睛看向别处。我只好说了事情经过:蓝蓝想帮我留点儿菜,某某同学来抢,抢不过就骂人。

靳老师说,她不对,你也不能动手啊。

蓝蓝仍不吭声,紧闭着嘴。我说,她骂得很难听。

靳老师说,她骂什么了?

蓝蓝还是不吭声,连嘴唇都咬进嘴里了。我看看她,决定不再回答了。

好在靳老师没再追究下去,估计他也很累了,他说,快去睡觉吧。学校刚开了会,明天就往回走了。

果然,我们的拉练提前结束了。当然不是因为我们走不动了,而是国家出了大事,所有学校都提前结束了拉练。

回程也走了五天。五天后我们返回了学校。

我没有跟妈妈说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我只是向她申请了两毛钱,和蓝蓝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就是开头说的那张,并在照片上留下了“革命友谊”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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