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娟
五月清晨的风,吹进红肿的双眼感觉刺痛时,姐姐陪着我从殡仪馆出来站在斜坡上等车,一辆出租车正缓缓地爬上坡来接我们。人过中年,参加越来越多的葬礼,周围不同的人由于不同原因离去,开始不忌讳死亡的话题,面对各种各样的悲伤仿佛也能平静了。
但在这个葬礼上,我的悲伤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最后一次大家排队依次与逝者近距离告别时,我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惊动了所有人。他们纷纷劝我说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因病离去了,实在是一种解脱。我模糊着双眼,听着耳边的话点头,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悲伤。
那个躺着再也不会醒来的人,是比我年长四十三岁的恩师、忘年交,我一直叫他唐爷爷。
他是一名小县城的语文老师,虽然没有直接在课堂上教授过我,却是第一个把我送上文学道路的人。
他无意间发现了我对文字的敏感,当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发表的第一篇作文《彝家的接亲趣事》,就是在他的辅导下发表在《少年先锋报》上。还记得第一次体会到歪歪斜斜的字体变成铅字,心里充满莫大的喜悦和冲动。如果没有发表的第一篇作文,没有他对一个孩子最初尝试写作的鼓励,很难说我的人生是否会与文学擦肩而过。
至今记得他亲手拆白纸装订成大大小小的笔记本送给我,教我从阅读的书籍中摘抄优美的句子加以学习;记得他手把手修改我作文中的错别字和语法错误;记得他鼓励我参加各种征文和投稿——这些事情几乎都在他的家里进行,在那张挤满各种各样报纸杂志的小书桌前,而我每次去他家里学习时,他的妻子总是忙里忙外,会做一大桌美味可口的饭菜让我饱餐。
时光一晃而过,我从一个羞涩不安的孩子到学校毕业、工作,成为人妻、人母。文学创作的路也逐渐越走越远,从不间断在各类文学报纸杂志上发表文字开始,陆续获得各种文学奖项,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而他一如既往,依然如辅导我第一次发表作文时般热心,为我每次刊发的作品兴奋不已,为我每次获奖喜悦骄傲。
记不清从何时起,我再去家里看望他时,我们开始很少谈论文学,他更关心我的生活、家庭、工作。也是在那张小书桌前,每次聊完天,他的妻子总是忙里忙外,做出一大桌美味可口的饭菜,而且更加丰富,我因为忙碌,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从他家走时,他总会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各类食物和生活用品硬塞给我,生怕我因忙碌而怠慢了自己。
记得我即将调到省城工作之前,有一次去看望他,当我委婉地聊到即将离开的想法时,他一下子愣了几秒,随即浑浊的眼睛马上又闪出光来,微笑着鼓励我说:“去大地方工作可是一件正确的好事,要珍惜机会,不要有任何犹豫。”
当我离开故乡后,回去的时候更少了。每个节假日都会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各种问候和叮嘱一如既往。
我已习惯了他给予我的所有一切。
直到出差的路上忽然接到他去世的噩耗,真正犹如晴天霹雳。我不敢相信就在半个月前还和他通过电话,后知后觉的我没有感觉他和过去有什么不同,而记忆中他总是那么精神抖擞、健康矍铄。
“去年年底就查出了胆管癌,到省城医院去住了一段时间院,出院回家后日渐消瘦,开始还能出门走走,后来只能躺着了。”
“因为得这个病不能消化食物,全身呈黄色,到了最后两个月,每天只能喝两瓶牛奶维持,身体很虚弱,思维却很清晰。”
“我们曾想过要告诉你,但他坚持不同意。他说你工作忙,孩子小,不必为此分心难过。”
“有一次,你打家里的座机电话来问寄给他的每月期刊是否收到?我很想告诉你,不用再寄,因为他很长时间已经无法阅读。但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沙发上坐起来,使劲地向我摆手示意,电话挂断后,他告诉我说期刊还是继续寄,不要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知道他一生都很固执,到最后也是如此。只好尊重他的意思。”
“虽然他的五个儿子和四个孙子都已到齐,但我们觉得应该通知你,在他心里,你早已是家人。”
天!这个疼爱我不需要任何回报的人,这个一生勤俭节约却想给我最好的人,这个固执地不想让我有任何负担的人,这个自始至终想给我鼓励的人!他曾在病痛中住院离我如此之近,就在我居住的城市,仅仅需要一个电话就能相见。
在他生命的最后无法动弹的两个月里,我依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听到了他问候和祝福的声音,一点没有变,和过去那样,依然那么热情饱满、嘘寒问暖。
不敢想象他是怎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完成这样一个电话?更不敢想象在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漫长煎熬中,他曾有多少次想起过我?或许从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开始回忆,其中多少细节多少情景在他心中闪现多少遍?
不得而知,已无法得知。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后知后觉。
但我必须原谅自己,因为我深深地知道他不希望如此,要我轻松快乐地生活是他发自心底的本意,是他苦守秘密的初衷。
他希望我拥有的一切美好不因他的离去有丝毫消减,他是这出不得已剧本的导演却悄然不见。
送走他的那晚我整夜无眠,天快亮时,半睡半醒间,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树洁白如玉的珙桐花,比路途中遇见的所有花都开得更绚烂、热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在清风细雨中安静地伫立。
一定是他托来的梦,一定是。
我已经收到了。最敬爱的唐爷爷,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