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日朗(外一篇)

2020-05-01 09:36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绍兴瀑布

沈 苇

四百多公里,不算遥远,这一次却被拉长了。从大盆地到大高原的过渡带,海拔渐渐抬升,一车风景朝圣者置身于朗朗晴空下,白云是我们的向导之一。晃晃悠悠、不急不躁的大巴穿越在崇山峻岭,绝美的景致迎面而来、汇聚而来,这时候,时间慢了,旅途长了,空气也让人心情舒展了。在风景画卷中旅行,旅途本身就是一个个目的地。一路上,圣洁的雪山、天空滑翔的鹰、大森林、羌人石堡、白马山寨、河道、飞瀑、草甸上的野花、路边一对亲密的白牦牛……都是不容错失的细节。光线在一天中的变幻,应和旅人的呼吸与心跳,一点点暗下来,到黄昏,驶入哪一片风景、哪一座小城、哪一个村庄,都好比游子还乡、重返故土。更何况我们的目的地是九寨沟。

这样的旅途,就像偶尔闯入的异度空间,未离开已开始思恋,祈愿旅途的永不终结。成都——郫都——都江堰——汶川——茂县——松潘——南坪(现九寨沟县)的勿角、罗依、保华……一路上我念叨着、思慕着和祈祷着的是:“诺日朗”“诺日朗”……几次提醒领队和司机停一停的是“诺日朗”。入九寨沟景区不久,有人喊:诺日朗,诺日朗!垮塌的诺日朗瀑布像一座遗址,在窗外一闪而过。我站起来喊:停一停!车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速度,好像要去前方办一件急事。我打了个趔趄,抓拍到一张模糊照片,黯然而失望地跌回到原座……

十年前的汶川大地震对九寨沟影响甚微,去年8 月8 日的7.0 级地震对九寨沟却是一次重创。“这是我国第一次发生在世界自然遗产境内的地震,属走滑型地震,释放能量相当于一百六十颗广岛原子弹。”九寨沟县县长陶钢对我说。

翠海和叠瀑是“九寨六绝”之一,构成九寨沟魅力独具的高山岩溶水景。堰塞河道蓄水成湖,有了童话世界般的海子群,高处跌水成瀑,有了气象万千的瀑布群。人们说“五岳归来不看山,九寨归来不看水”,表达了对翠海和叠瀑的难忘记忆和由衷赞叹。水是九寨沟的精华、九寨沟的魂灵之所在,但一场印度次大陆北进导致巴颜喀拉块体边界断裂造成的地震,使翠海、叠瀑受损最严重。火花海崩堤,露出干枯的湖床。两天后,诺日朗瀑布突然垮塌,三百多米宽的瀑布变成几股泄流,跌下裸露的惨不忍睹的钙化层……如同一部风景大片出现了毁灭性结局——“世界就是这样结束的:不是砰的一响,而是呜咽一声”(艾略特语)?

于是,九寨沟风景变成了受伤的风景,诺日朗瀑布变成了“瀑布遗址”。风景朝圣者怀揣各自的心思和向往,千里迢迢而来,万里迢迢而来,希望向大自然请教,从它那里获得治愈、慰藉和启迪,却遇到一个受伤的大自然、一片受伤的风景。其中一位,因未能在“瀑布遗址”前逗留、凭吊,心中陡添额外的惆怅和神伤。

诺日朗,藏语意为“高大伟岸”。它是中国最宽的瀑布,陡坎跌水、多级下跌的“叠瀑”,因瀑中树、树中瀑的混溶特征,成为十分典型的“森林瀑布”。诺日朗瀑布与西藏的藏布巴东瀑布、广西的德天瀑布、晋陕交界的黄河壶口瀑布、云南的罗平瀑布、贵州的黄果树瀑布一道,曾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中国最美六大瀑布”。作为一处开放性钙华瀑布,它比钙华洞穴更稀有,形成的时间也更为漫长。

从文字、影像和未曾相遇前的想象中,诺日朗瀑布在我心中的地位已是独一无二的了。就像我在白马山寨英各村见到的两千岁的青杠树和一千两百岁的将朴树,我只能将它们尊为“树中之神”。诺日朗同样是一个神,一个“瀑布之神”:是男神,也是女神;是白马人的神,也是汉、藏、羌各民族共有的神;是万物有灵之神,也可能是葛水平所说的“磨神”。

现在,我们的神受伤了。当我们的神受了伤,人类总是无力相助。古人会歌哭、呼告,而我选择了默默祈祷,祈祷我们的“瀑布之神”早日痊愈、康复。受伤和苦难,本身就是神祗不可抗拒的命运之一。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杨炼《诺日朗》

这是杨炼《诺日朗》的开头,大一读到这首诗时很受震撼。杨炼取“高大伟岸”之意,将诺日朗写成“高大、雄健、主宰新月”的男神,是“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他无疑是欲望和骚动、奔放和热情的混合体,“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女性呢……在世界中央升起/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血祭》部分写“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死亡意识和语言狂欢达到高潮 :“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

有人评介《诺日朗》“在对人类历史奥秘的追寻与探究中充满了生命力的骚动,恢弘地展现了生命的萌动和人类起源的壮美景观”,是有道理的。《诺日朗》的确写得霸气十足,极具原创力,从历史与文化的维度,它写的是毁灭与创世、死亡与重生,但结合现实遭际和今天语境,时隔三十多年后,重读此诗,令人百味杂陈,更多地读出了一种残酷和不安——诺日朗接近一个原始神和暴力神,就像旧约中毁灭性极强的耶和华。列维·斯特劳斯曾在《忧郁的热带》中分析过世界三大宗教。当然,我们不能仅凭诗中语词去指认这种“阳刚特征”和“男性色彩”。即便诗人自己今天去重读这首诗,仍陷入语言的狂热与轮回中,无法得到解脱和告慰,如果没有《煞鼓》中这一超越性的煞尾: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诗人、作家对同一事物给出不同的命名和解读,从而带来文学的丰富、多元和差异性活动力。近读赫尔曼·黑塞的小说《悉达多》,感到他的思维方式有着某种神秘绮丽的东方色彩,他对异文化、对佛的理解不亚于东方人。“河水无所不知,求教河水可以学会一切。”他写道:“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书中写到一个场景:一次,正是雨季,河水暴涨,水势凶猛。悉达多过河时,听到了水中成千上万的声音:王的声音、卒的声音、母牛的声音、夜莺的声音、孕育者的声音、叹息者的声音……“你可知道。”悉达多问船夫瓦稣迪瓦,“当万千声音同时响彻耳畔时,它所说的是哪个字?”瓦稣迪瓦幸福地微笑着,附身靠近悉达多,在他耳畔说出神圣的“唵”。这也正是悉达多听到的。

我更愿意从黑塞的视角去看河水、看瀑布、看诺日朗,一个流动的“本质和当下”。在我眼里,诺日朗不是男神,也不是女神,而是雌雄同体、刚柔并济的“混合神”。超越性别,成为群山中的尊者、菩萨。诺日朗的银色飞瀑是万千声音的混响,当它们声震山谷、响彻耳畔时,天地忽然安静下来,风景朝圣者凝神期待一个声音、一个词中之词——“唵”。这个词久久吐纳在诺日朗的呼吸间,然后轻轻地化为从群山深处、从天地万物向我们送来神圣的“唵”的时刻。

令人欣慰的是,尽管“8·8”地震使九寨沟身受重创,但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是惊人的,超乎我们想象。地震后,许多海子的水是浑浊的,但随后几天,湖水一天比一天清澈,不久就恢复以前的样子了。植物也一样,特别是“先锋植物”,从第二年开始就在被毁的地方迅速生长,本能地防止水土流失,恢复土地的“原生态”。诺日朗的涓涓细流渐渐涌现,瀑布已恢复了近百米的宽度……据陶钢县长介绍,九寨沟景区的修复坚持“自然修复为主,人工修复为辅”的原则,绝不介入太多的人工干预。“等到明年,诺日朗瀑布康复如初,你一定再来!”他说。我们之间有了一个约定。

我想起我的朋友、曾在九寨沟景区挂过职的新疆散文家康剑的一个生态保护观点——“大自然的事交给大自然自己去办”。在《喀纳斯自然笔记》一书中,他对地质灾害提出了与众不同的看法:“当今人类在发生大大小小的地质灾害后,总是急于疏通河床中形成的堰塞湖,这是否科学和必要?试想,如果当年喀纳斯周围大大小小的湖泊形成时也有人类存在,而那时的人们和现在的人们一样,及时清除了形成这些湖泊的堰塞体,那么,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如此美妙的山河湖泊吗?其实,我们人类经常会犯一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毛病,动不动要和大自然做一番战天斗地的抗争。当自然界发生了灾难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大自然的事交给大自然自己去办,让它自我修复和完善,或许不失为最佳选择。”

九寨沟美景源于大自然的长期造化,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产物,是冰川、地震、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内外力共同作用的结果。辩证地说,破坏力也是伟力和造化能力之一。大自然总是不加选择地欢迎所有的命运、承担所有的命运,然后以绝佳的形态和景致,向风景朝圣者展现他们渴慕的安详与镇静、美丽与爱意。这种爱意堪称一个“神圣源泉”,此刻正从诺日朗受伤的身躯汩汩涌出、飞奔而下,流向山谷、盆地、城池、人群,提醒我们:对风景的朝圣是一次求教,也是为“爱”效犬马之劳。

一个为爱效过犬马之劳的人

在今天被视为失踪的人

正往旷野和荒凉中去

独自面对孤寂、衰老和死亡

而爱,会跌跌撞撞活下去

获得一次次的重生

——拙作《我为爱效过犬马之劳》

诺日朗还在那里,并且永远会在那里。窗外一闪而过的诺日朗,失之交臂的诺日朗,疗伤、康复中的诺日朗,我会再来,看你涅槃和重生!

绍兴五记

南方秦腔

从地域的发声学去倾听,绍剧为绍兴定下了最基本的音色和调子。在板胡和笛子的率领下,大锣、大鼓、大钹节奏密集、声音铿锵,犹如狂风大作、暴雨骤至。演员,特别是男演员的演唱,总是全力以赴,他沉浸在一种炽热、悲壮的情绪中,他要高亢,再高亢,他的嗓音已出窍,飘荡于会稽山水之间。

绍剧粗犷、激越的唱腔使人想起秦腔,它与西北的秦腔有一定的渊源,却在越地找到了一个南方的胸腔,并成为绍兴的发声方式、绍兴流淌的血脉。这一血脉同样来自勾践的卧薪尝胆,来自《越绝书》《吴越春秋》中的复仇精神,来自徐渭的诡异狂怪、马臻的杀身取义、鲁迅的匕首和投枪……它们相互呼应,综合、凝聚成一种绍兴精神:“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明·王思任)

“其事多忠孝节义,足以动人 ;其词直质,虽妇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气为之动荡。”(焦循:《花部农谭》)绍剧反复表达的是忠奸争斗、征战杀伐、神话鬼怪的主题,这种善恶二元论,成为绍兴人观察和评判世界的一种目光。

绍剧的唱腔是发自底层的彷徨与呐喊。它是阿Q 的“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是狂人看到的“吃人”二字,是祥林嫂的“我真傻,真的”,是孔已己的“多乎哉不多也”,是闰土的沉默无语。它是乱世中堕民的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他们走遍水乡的城镇、村庄,做戏文,挑换糖担,用饴糖、针线、火柴换取鸡毛、鸭毛、头发和布头。小时候,我总是盼着拨浪鼓的响声,可以用废旧物品换取心爱的糖果、蜜饯,从事这一营生的大多来自绍兴,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正是堕民的后裔。

还有社戏中的目连戏,它是专门演给鬼神看的。跟在蓝面鳞纹、手执钢叉的鬼王后面的是勾魂的使者活无常,紧随着的是吊死鬼、火烧鬼、淹死鬼、科场鬼、虎伤鬼。最后轮到女吊出场了,她吐着长舌,面目狰狞,唱着“呵呀,苦呀,天哪!……”一边要展示七七四十九种吊死法。她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鲁迅语)。

当然还有越剧,也是本土的,它的清丽婉转代表了绍兴唱腔中阴柔可人的一面。它的缠绵悱恻、儿女情长是对绍剧的刚烈愤慨和目连戏的阴郁凄切的适度修正。然而它只是小小的一面,被当代趣味放大了的一面。在古老的越歌中,连唱给孩子们听的童谣也含有诅咒性的预言和训诫:“爬树爬得高,跌煞像年糕。爬树爬得低,跌煞像田鸡。”

霉与臭与醉

穷人们的“享乐主义”总是容易得到满足,因为他们向生活要求得并不多。霉干菜、臭豆腐、黄酒,足以成为他们的口腹之乐——在生活温饱之上的一点小乐惠。在霉与臭与醉中,是他们对味觉与快乐的索求。除却是饮食的,霉干菜、臭豆腐和黄酒还是绍兴的文化符号。

霉干菜。它是对付饥荒和漫长冬季的“战略储备”。用芥菜、萝卜缨、尚未抽薹的白菜和油菜腌制,然后蒸熟、晒干,储存一两年都不坏。它无所不配,既是菜肴,也是调味品:烧汤、蒸肉、烧笋、烧鱼、炖鸡、蒸豆腐。它还是一种药:解暑热,洁脏腑,消结食,治咳嗽。“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就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带了干菜之类去探索,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鲁迅日记》)。

臭豆腐。臭卤坛子是老奶奶家的宝贝,有的人家的臭卤坛子比老奶奶的年龄还要大,是祖上几代人传下来的。邻里乡亲有时来讨要臭卤,老奶奶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碗,有点舍不得的样子。讨要的人如获至宝,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她要用这碗卤汁做引子,做一个自己家的臭卤坛子。臭卤坛子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普普通通的豆腐放进去半天或一天就变了,变得味道奇特而有营养了。蛋白质分解产生了丰富的氨基酸,还有大量的维生素B12。在绍兴街头,卖臭豆腐的小摊最为吸引人,小块的豆腐在油锅里一炸,颜色金黄,外脆里嫰,闻起来臭,吃起来满口生香,所谓“臭名远扬,香飘万里”。妇女儿童尤为喜爱,把它当作价廉物美的零食了。当闻到臭豆腐飘香时,你才真正到达绍兴了。

黄酒。两条乌篷船靠在一起了,船间搭上一块小木板,上面放着几把茴香豆、一点小鱼干,两只大碗斟满了黄酒,两位老艄公开始喝酒,东一句西一句地拉着家常……这样的情景在绍兴十分常见,也十分动人。黄酒是绍兴的另一支血脉,是女儿的陪嫁、婚宴上的祝福、葬礼上的安慰,是穷人的食粮,王羲之、陆游、徐渭的灵感。黄酒是流动的杀伐,液体的武器。公元前473 年,勾践出兵伐吴,将酒倒入河中,令军士迎河共饮,因而士气倍增,所向披靡。诗曰:“一壶能遣三军醉,不比夫差酒作池。”莫非不是勾践和他的军队,而是绍兴酒和它的酒神精神战胜了吴国?

三个园

青藤、淡竹、金桂、芭蕉、石榴、葡萄、女贞、桃树……这些植物,都是主人生前喜爱的。青藤书屋,占地不足一亩,朴素得像一个农家小院,花草树木也是最普通不过的。三间旧式平房,画几、黑漆桌椅、笔墨砚台还在,宣纸展开在桌上,仿佛主人只是离开了一会儿,他还会回来……一副对联是他的自画像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他是神童、少年天才、颓废青年、穷秀才、狂士和怪杰,一生命运多舛,受尽磨难,晚年穷困潦倒,变卖字画、藏书、衣物为生。“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然而在民间传说中,他被改编成一个阿凡提式的机智人物,一个咬文嚼字的绍兴师爷,一个游手好闲的逗乐者。人们只记得他叫徐文长,却常常忘了他的真名实姓:徐渭。

他谈到自己时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然而他是书、画、诗、文、戏曲五类艺术的通才,一个罕见的集大成者。他死后第六年,公安派领袖袁宏道读到他的诗文后惊呼:“光芒夜半惊鬼神!”一百二十年后,另一位狂士、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以他的学生自居,为自己刻了枚印章“青藤门下走狗”。

他认为“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而且这样的话还不能给俗人说。他是寂寞的,曲高和寡的。他的艺术“外枯中腴”,犹如秋天的螃蟹,膏黄饱满。他将创造力投注在卑微事物上:杂花、野草、葡萄、萝卜、瓜、豆。他使它们获得超凡的生命,获得与宇宙万物平等的尊严。他将“大”浓缩并纳入到“小”,从而获得了一种泼墨式的爆发力和持续递进的活力。

一个胸有大千世界的人,只需一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小小的园子、一个微不足道的空间。而他狂傲恣肆、凌厉险峻的精神,在杂花野草和方寸笔墨间,挥洒千秋,疾驰如电……

在陆游的《钗头凤》出现在一堵断墙之前,沈园只是绍兴城南一座名气不大的私家园林。在一对离散情侣如泣如诉的两首《钗头凤》唱和之前,这里的小桥、古井、池阁、土山、植物是沉寂而混沌的,沈园尚未拥有自己的个性和重要地位。

公元1151 年,这对遭棒打、被拆散的鸳鸯在沈园见了最后一面,从此生离死别,相隔茫茫。不久,唐婉就郁郁而终,但两首《钗头凤》,就像两个相爱者的证词,在沈园的断墙上再也不分开了,两个人的情殇成为千古绝唱:“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唐婉)

这是被爱情改造过的园林,也是被诗歌拯救了的园林。

晚年回到家乡的陆游常去沈园。这里是他爱情的起点,也是终点;是凭吊地,也是一座爱情墓园。在情感上,他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沈园,走出弥漫在沈园里的彻骨的伤与痛。这里有一根呜咽的琴弦,拨动他最脆弱的神经。这里有他失去了的唐婉,他再不回来的永恒爱人,她的音容笑貌仿佛还浮现在沈园的景物之间……七十五岁,他写下:“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八十二岁,他写下:“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我们现在谈到陆游,总是强调他作为爱国诗人壮怀激烈、气概轩昂的一面,往往忽视了他儿女情长、悲凉伤感的一面。这样的陆游是不完整的。当然,陆游是一个有抱负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复杂的诗人,一个多面体、多棱镜,一个不断自我否定、自我更新的诗人。他十分高产,但六十六岁他选定诗稿时,从四十二岁之前的一万八千首诗中只留下九十四首。现存诗词九千两百首,《钗头凤》传播最为广泛,也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之一。

正如他的名字所示:陆游——陆地上的漫游者。他走过很多路,去过很多地方。在漫长的出仕从政生涯中,他喜欢结交剑客道士,出入酒肆歌楼,迷恋美酒佳人。然而唐婉在他心目中一直占据了女神般的位置。陆游身上令人不可思议的一点是:在逢场作戏中保持了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兰亭是一种理想,一种中国文人生活与艺术的至高理想:郊游,雅集,呼朋唤友,对酒当歌,坐而论道……它代表了一种失传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场景。现在的兰亭是明代重建的,王羲之时候的兰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正如《兰亭集序》的真迹陪着唐太宗长眠于地下,我们已无缘一睹它的真容。

它被称为书法圣地。正因为是圣地,我们只剩下朝拜的份了。称它为园林,却与江南城市园林的局促逼仄完全不同,它是放逐郊野的一个园林,开放,大气,将大自然纳入怀中——它几乎是大自然本身。“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兰亭集序》)。这样一个神怡心静的所在,无论是书画还是诗文,人的创造力会受到自然的加持和神灵的助佑。王羲之一口气写下的三百二十四字的《兰亭集序》,文采飞扬,字字珠玑,犹如神助。它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也是散文中的精品。历代《兰亭集序》的摹本在一百二十种以上。

在兰亭,我们会联想:古人是否比我们更加苛求环境、依附自然?不,古人比我们更加尊重自然、爱惜自然,懂得向自然虚心求教,追求与自然“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他们倾心并顺从自然的姿态,就是一种沉醉、一种优雅。

兰亭是消失了的,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心驰神往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梦境。皇帝们喜欢在这里留下墨迹,即使是皇帝,也逃脱不了陪衬人的角色。在今天,无论是远足的游人,还是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都进入不了兰亭这个生活和艺术的遗址。我们无法到达兰亭,我们只是兰亭的思慕者和局外人。兰亭的门早已关闭了。兰亭的鹅很不礼貌,怒气冲冲地追咬冒昧的闯入者,仿佛要把我们驱赶到兰亭之外的喧嚣和混沌中去……

故乡的逃离者

童年对一个人来说是永不终结的存在——

正如浪子以离开的方式接近故乡,一个人以他的成长回到童年。当他足够老了,牙掉光了,走路有点踉跄,像孩子那样需要搀扶。这时,他离童年更近了。到了晚年,他与童年相依为命。他倒在自己的童年里——童年变成了一种抚慰,一种个人宗教,一个可以取暖的地方。

与世界文学中那些高龄的大师(如歌德、托尔斯泰)相比,鲁迅活得不够漫长。五十六岁。他用加速度——一种呕心沥血的思想和写作——透支了自己的晚年。那么他的童年呢?童年对他来说又是什么?

童年是一出生就尝到的五味:醋、盐、黄连、钩藤、糖;是迷宫式的老台门和新台门;是蜜饯、牛痘、万花筒、“射死八斤”漫画、与弟弟们演出的童话剧;是长妈妈的鬼故事,闰土送来的贝壳、羽毛;是安桥头的外婆家,种田、打鱼、酿酒,摇着小船去看社戏;是父亲的病与死,家道的败落……童年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路,一头是儿童乐园,另一头是启蒙学堂。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菜畦、皂荚树、蟋蟀们的歌,到孔子牌位、四书五经、先生的摇头晃脑,如同从旷野到书斋,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是一个人一辈子都无法走完的。

鲁迅没有走完的路,游人们装模作样跟着在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是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百草园早已不是鲁迅描述的样子,增加了一个盆景园,古戏台变成了小卖部。蜡像馆搬进了鲁迅家,一些人物他在小说中写过,更多的人物他从未见过。家门口改成了步行街,店铺林立,如同集市,霉干菜和臭豆腐的香味阵阵飘来。三味书屋前的小河里,乌篷船在为旅游业忙碌……

本质上,鲁迅是童年和故乡的逃离者。“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有一次,郁达夫告诉他,孙伏园又回绍兴了。鲁迅笑着说:“伏园的回绍兴,实在也很可观。”意思是,绍兴又凭什么值得这样频频回去的。从1912年2月离开家乡,到1936年10月去世,整整二十四年,鲁迅没有回过绍兴。

他的逃离,是决绝者的硬骨头对思乡病的逃离,是“一个也不放过”的愤怒对宽容的逃离,是战斗的热情(匕首和投枪)对隐喻、寓言和叙述的逃离,是杂文对小说的“逃离”。有时我会想,如果鲁迅少写一点杂文,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小说上,沿着《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开辟的个人传统走下去,他的文学又会是怎样的景观呢?或者沿着《野草》的方向走下去,又会诞生怎样的一个鲁迅呢?当然,如果有这样的如果,鲁迅就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鲁迅了。“卡夫卡手里没有真理,而只有关于真理的寓言。对于鲁迅来说,情况颇为不同:对手的卑劣凶残使反抗者加倍地感到真理在手。他抓住了他认为的真理或真话,牺牲了叙事因素。”(耿占春《被喝彩的愤怒》)。

2004 年5 月竣工的鲁迅纪念馆新馆。一个多亿的投资。这是中国给予一位作家的最高礼遇了。纪念馆里有一份鲁迅著作统计表:杂文十六本,小说集三本,散文集两本,理论著作两本,书信一千四百封,译著三百万字,日记七十万字……共计一千万字——38.7 公斤!这是鲁迅去世时的体重,一个十岁孩子的体重。“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瘦弱,也以为快活。”(《两地书》)。他枯槁的遗容是一个苦难民族的纪念碑!一个耗尽了自己的鲁迅,终于以一个孩子的体重(和轻盈),回到故乡,交还给童年。

老台门客栈

老房子是一种可以触摸的时间,是空间化和实物化了的时间,是时间的砖瓦、石头、木梁、廊柱的配置与组合。老房子是对时间的囚禁,使时间驯服得如同一个影子般的家奴。“精神的生命始于死亡。”(黑格尔)在经历了足够漫长的岁月后,老房子已是一种“精神的生命”。有关鬼魂出没、蛇与乌龟成精或者死去的亲人又回来了的传说,常常与老房子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出于我们的幻觉,那么,正是老房子活的说明书。它不是被我们,更多是被消失的生命占据着。

绍兴有许多老台门,从前都属于大户人家,属于光宗耀祖的官宦或者做生意发达起来的富人。大的台门是宫殿式的,小的台门只是一个四合房而已。好的台门能代表主人家的地位和身份,有多个进深,呈横向展开,除了大厅堂外,卧室、书房、花房、灶头间、杂屋都比较小而紧凑,由或明或暗、或长或短的弄堂连通,就像大家族的几代人相依为命、错落有致地处在一起。

与江南小镇的老房子昏暗带点阴森的样子有所不同,绍兴的老台门显得明亮而开敞。这是封闭的院子(天井)造成的。许多老台门往往有多个天井,这给整个布局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也给了建筑呼吸的机会。住在老台门里,推开门窗就是宽敞的院子,不像在江南小镇,那些老房子多少给人压抑、憋闷的感觉。

我与女儿投宿的这家老台门客栈位于鲁迅故居对面的新建南路,有三个进深、两个大院子。房间就在院子边,大木门,花格窗棂,墙上移动着对面和两侧建筑的阴影……房间从前可能就是主人家的卧室,却是按现代要求设计的,老板说是三星级的。里面摆了一张八仙桌,客人可以去厨房点菜,在屋内用餐。

女儿在院子的石桌上画一幅黑白画。旁边有人在打乒乓球,似乎也没有影响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院子太复杂了,有那么多的线条、几何、光与影、不可捉摸的细节。画完这幅画,她用了整整半天时间。后来女儿在日记里写道:“在绍兴,我和爸爸住在一个古董里……”

“古董”里下了一整夜的雨。女儿睡得很香,我被雨声几度吵醒,感到我们睡在一口深井的崖壁上,院子里积蓄的雨水正在一点点上升。雨水悄然降临,并不想打扰人们的睡梦,只是为了把我们送到时光和夜晚深处去。

……一大早,雨停了。打开门窗,阳光刺目得耀眼,院子里明晃晃的一片,如同一轮出浴的太阳滚了进来,猛地推开了我们的门窗……这样的一天你感到是新的,自己也是新的……而在客栈最里头的一堵墙上,留有太平天国时期的壁画,用红土和松油烟画成,有点阴森怪诞,在龙飞凤舞中渲染血腥的杀伐和根深蒂固的帝王崇拜。许多人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这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也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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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大闯关
瀑布
瀑布
人文绍兴
走向绍兴的古代诗人
我眼中的绍兴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