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满路,我心悼之

2020-05-01 07:39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姑娘娘姑父

玄 武

乳燕低回,我心伤之。

柳烟迂曲,我心哀之。

麦青千里,我心悲之

繁花满路,我心悼之。

……

某年子时我出生,肖鼠。家乡有男婴生在子时不好的说法,但奶奶说,老鼠都是半夜活动,属鼠的生在子时,有啥不好!

家乡奶奶不叫奶奶,叫娘。我娘娘一语定音。许多年后到今日,每过夜间十一点,即便原本很困,我也忽然精神抖擞,仿佛缥缈的魂魄在身体里奋力一挣。我猜,子时出生,子时大概是生物钟中最活跃的时辰。我从高中起就不上第一节课。熬夜成习,年长了不必违之,随生物钟吧。

我就在子时写下这些字迹。听母亲说,我生下来不会哭,如此到天明,到天又黑下来。也不吃奶,体重只有四斤三两,就在那里睡。我妈担心我死了,一下又一下看。我也在出气,一会儿一会儿地皱眉头。

这天发生几件事。第一件是我二叔娶亲。家里闹活一天,我就在那里躺着,不哭不吃不睁眼,不知是死是活。事隔许多年,有一个说法,是我出生冲了二叔的喜事,二叔二婶他们许多年不生育。

第二件事是我姐,她三岁。清晨我四姑来了,在院里喊。我姐从灶台上站起来就往窗户边跑。她跌在灶台上,有一锅热水,她的脸杵在里面,当下没气了。我四姑进来,慌得往起抱,我姐姐浑身湿着,四姑手一滑,我姐姐一头插进了灶边湿淋淋的煤里。她又赶紧趴下去抱起,我姐姐一脸煤黑。我四姑用手一抹脸,一层皮捋下来。

这一天,家里锣鼓连天,我姐弟俩没一点声响。

我娘娘听见我四姑哭,喊着你咋啦过来找。我四姑说,妈呀,我把娃烧啦,娃没气啦。边说边抽自己耳光。她说,娃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我抱上娃从崖上跳到沟里去……

我姐命大,后来无恙。很神奇,她长大后脸上连疤痕也没有。根本看不出一点烧过的痕迹!也许因此,我四姑特别疼爱我姐。

那晚,我姐醒了。我还没声息。我二姑来看,说好好的娃啊,也出气,胳膊腿耳朵啥都不缺,不该是死娃子啊,哪能不吃奶啊。莫不是呛了羊水?她洗手,伸进我嘴一搅,哇的吐了。就开始哭,开始吃奶,我于是活了。

四姑也疼我。小时候我常去她村里住,去大姑家多。我养狗的爱好是跟大姑父学的。我大姑大姑父早已死了。写下这句,我心里觉得一疼。大姑父死去三十多年了,他死时比我现在还小一岁。人间最难过的是送别。我平生连去车站送人,也一分奈何不愿意。我也不喜人送我。然而却越来越习惯送别,人,或者物。我有时愤怒,心里暗暗地吼:他妈的,什么鸟人间,老子不想这样子了!

那时候穷,很穷。我记得在大姑家住,和表哥玩,他是家中五个孩子中唯一的男丁。经常快中午了,我大姑就出去找邻居借一碗面粉,一般不是白面,是黑乎乎的豆面或者什么。我能和表哥玩,也不觉得难吃。但是有时候我四姑就来了,站在窑顶上喊:学疙瘩,你上来。 我就蹦上去。她声音低低地说,走,去我家,我做了白面的擀面条。你不要和你表哥说,他去了就不够吃了。

我看看下面院里的表哥,难为情,但还是去了。我现在不记得那饭好吃,好多次了不记得,我想是因为难为情觉得对不住表哥,吃不到心上。

但是我一直记着四姑叫我去吃饭。

有次暑假,四姑说,等你凉鞋坏了,我就给你买一双。我也记着,每天都不停地掰鞋,想掰坏四姑买来新的,又不敢太明显,每次轻轻掰几下。后来怎样,也忘记了。

四姑父是个小个子,四姑人高马大。俩人年轻时总吵架打架。四姑是女汉子,烈性。听我娘娘在世时说,她以前上学很好,因为个子大,当时头上一块生疮,头发长不出,就不肯去学堂了。我爷爷追着打她,让她上学,她就跑到井边,指着井说:我死也不学去!你再撵我,我跳下去!

我爷爷再不敢逼。

四姑四姑父争吵,往往是四姑眼睛一瞪,挽起袖子,指着说:你个小矬子,我揍死你!四姑父最恨人骂他个子矮,一听就炸了,两人于是打在一起。

我记得小时候有次在他家住,深夜,两人打起来,我也从被窝里跳出来,看见四姑要吃亏。四姑喊:学疙瘩,打他!我就上去拽他头发,撕他耳朵。四姑父拨拉一下,我倒了,就哭就骂脏话,喊小矬子。

然后他们就停了。我喊:你等着,我告诉我娘娘你打我四姑!

第二天见我四姑父,他冲我想笑,我当然不理他,但是四姑找我悄悄说,你回去不要告诉你娘娘啊。我听她的话。

我写下这段话,泪落下来。我四姑父也死了。我回来,是参加他的葬礼。原本想见着他最后一面,定好了第二天跟母亲动身返回老家。第二天一早老家来电话说,子时人不在了。

四姑四姑父两口子,是亲戚里最先富起来的一对。他们年轻时打打闹闹,后来却非常和睦。他们是八十年代县里第一批万元户,在其中名列前茅。四姑四姑父是豪杰性子,不吝惜钱财。四姑父爱听歌,我记得小时候去了他家,他家一箱一箱的录音带。他好抽烟,那时候就抽希尔顿,也是几条几条地放着。

我每次去了,他们都给钱,说娃上学,拿着花。我姐去了更是。我们俩不管哪个去了他家,四姑都是赶紧做好吃的饭,四姑父在旁边笑笑地抽烟,看着你吃得饱饱的。那个村原有我三个姑姑一个叔叔,但一直到今天,哪家亲戚去了那村,都是去我四姑家吃饭。她是尽可能做最好的,她做得又好吃。

我记得高一,有一段憋屈。在县城读书,和一群同学体检还是什么,路上碰见我四姑。她拉着我说,学疙瘩,你吃啥,姑给你买。一边说一边就在饭店买麻花。我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张嘴,哇地哭出声来。四姑吓坏了,连说你咋啦。我抹泪说没事。四姑,我是看见你,我觉得心里好亲啊。我也不会说,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四姑父是有魄力的男人。年轻时办厂子,也爱赌。做事果断,为人又有名的大方。他的厂子后来不做了,地方给了我小姑父做铁厂,他二人是姨表兄弟。四姑父是冷眼热心的一个人。钱财如流水地花出去,到后来不富,倒也殷实。

他不饮酒,滴酒不沾。烟很凶。春节我见他,他还很好,问现在的天下,这样那样。

不料这么快。

原来两个儿子商量好,一直瞒着不说他的病,也不告诉我四姑——我四姑的脾气,说了她首先就崩溃了。检查到四姑父癌症晚期,两儿子就做假,每次去医院,老大先去找人打点好,看不出是治癌症。每天一颗药,有次四姑父还说:“这么一颗屁大点,五十块。”他不知是五百块。

如此半年。

我们那里,家里老人过世,子女要谢孝,就是村里挨家挨户上门磕头。见了来人,也要单膝下跪。我去了,大表弟就是一跪,是平辈人,我心里一沉。二表弟又上前,又是一跪,我的泪就要涌。我进灵堂,上香磕头,去看四姑。她刚刚睡下,我就等着。她醒来,见我,张嘴就哭了。我搂住她花白的头,她在抖,哭得像个小女孩。我觉得我头皮在动,脸上的肌肉在颤。我妈妈进来了,扶着四姑。我用力甩头,压低帽沿跑出去。

于我,这世间又少一人。回头看院子,想,再来时院里就只有我四姑了。

四姑没有女儿。我姐姐可能要顶替女儿为四姑父送殡。

人在世间,来时一人。即便许多人等你,你也只能一人,握拳而来。不能知所往之处为何地,有何意义,也不知要去做什么。许多年后返回头问当年情形,也只能知其大概,只是相关人等简单记忆,如我所知我当年出生。人在世间,去时亦是一人,即便如我四姑父,许多亲友来送他,近百亲戚每天都来陪来看,外地的也匆匆赶回。然而他走时,也仍然只能一人而去,不知所往处为何地,又要去做什么。人的一生一死,无人可知,自己也不知,均处蒙昧间,均在孤独中。

我和四姑父,这一世亲戚的缘分,于是尽了。再想起他,他已非世上之人,只是世上发生过他的事,这事只与亲朋好友相关。于陌生人,仿佛不存在。

我们每一人,无不如此。

四姑父过世前,明明白白。他吃不下喝不下,忽然能吃了,头垂着,喝了半碗粥。子时,他身上的肿迅速消下去,头仍然抬不起来。表弟们还以为有好转了。

四姑父说:“给我穿衣服。”

四姑父说:“扶我躺好。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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