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
终于放假了,放下假象构成的一段繁忙,回到相对真实的虚空中。
住在酒桶里的狄奥根尼认为,人终身忙碌,所欲求者大抵有三:不必要的;本来就拥有的;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他认为大部分人忙忙碌碌,实际上是在解决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问题。
这种自我折磨妨碍了一个人的自由思想和自由行动。
狄奥根尼被哲学史贴上了“犬儒主义代表人物”的标签。
“犬儒主义”原本含有安贫乐道的意思,指的是这样一种人生姿态:宁愿住在狗窝一样的简陋房子里以保持独立思考,也不愿搬进皇宫接受御用。
但是在今天的语境里,“犬儒主义”的语义正好相反:指的是一种缺乏独立意识和人格尊严的哈巴狗式的人生姿态,多用于指涉某些趋炎附势的专家、学者、文人或所谓知识分子。
最能说明狄奥根尼式的“犬儒主义”姿态的典故是:当征服了大半个世界的亚历山大大帝慕名而来,站在狄奥根尼的酒桶外垂问这位哲人需要什么帮助时,正在晒太阳的狄奥根尼摆摆手说:“让开,别挡住我的阳光!”
今天的犬儒主义者对于狄奥根尼的“犬儒主义”姿态肯定会嗤之以鼻。
其中的厚颜无耻者也许还会诬蔑狄奥根尼的姿态其实不过是“虚伪”的“作秀”。
因为在他们看来,不要说是亚历山大大帝,即便是一个外省的掌控所谓的科研项目和科研经费的小官员,也足以令他们匍匐在地垂涎三尺。
今天的犬儒主义者是不会相信“安贫乐道”的神话。
诗人杨子在描写他所寄身的广州大城时写道:“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八百万人做着一模一样的梦:钱,钱,钱!”
“而钱不过是抹在他们死去的生活上的胭脂。”
钱的确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说穿了,大多数人的忙碌其实就是因为钱这种印刷精良的特殊“符箓”。
人们迷信它,并且不顾死活地追求它,是因为它灵验:
只要钱出面,什么邪魔鬼怪都可以买通;只要钱招手,瞎子也会睁大眼睛露出笑容。
人们对钱的痴迷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几乎忘记了它是一种印刷品。
因为很少有人关心:是谁,在什么地方,按照什么原则和德行,印钱。
印钱的人也不允许打铁的人、挤奶的人、磨刀的人和起了疑心的人,刺探印钱的秘密。
印钱的工厂和制造毒品的窝点一样秘不示人。
钱和毒品一样使人上瘾。
人一旦迷上它,就会欲罢不能,就会被它牵着鼻子走,直到生命被它吸干,发疯或者死掉。
死于这种厄运的人士不在少数。
但是更多的人宁愿这样死,也不愿死在南瓜地里或者像鸟儿一样两手空空飞过一辈子。
我见过没有钱的市场,维吾尔人称之为巴扎。
那些淳朴的沙漠居民,在和田绿洲最古老的集市贸易中,用一捆干柴换一块盐巴,用一张羊皮换两只甜瓜,用一匹驼羔换一口铁锅,用一筐核桃换两盏油灯。
那是物与物的直接贸易。那种贸易意味着:
一个人获得物质的前提是,自己必须创造了某种可以用来交换的产品。
否则,一个不劳动也没有创造物的人,将无法正常地从别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除非行乞,接受布施,或偷盗抢劫。
钱的出现,使人和他的创造物隔开了。
光凭一个人手里的钱,我们无法断定这个人有何创造能力以及具体创造了什么。
但是钱的魔力会让许多人主动交出他们手里的宝贝,交出身体甚至尊严,以便换取那种符箓。
而且,由于印钱的速度远远高于打铁的速度和打馕的速度,钱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节奏:钱使人忙碌起来,钱使挖煤的人昼夜不停地挖煤,以至于累死,以至于引起瓦斯爆炸。
最为可怕的是,钱遮蔽了万物的光芒,使一切创造者和创造物沦为“为钱而生的贱货”。
许多人因此而膜拜钱,而轻视创造和具体的创造物。
我们注意到无数的火车和轮船,将宝贵的石油、棉花、羊毛和玉米源源不断地送给别人,而换回的只是一堆令人迷幻的废纸,他们称之为“外汇储备”。
我们真的需要很多钱吗?
它让我们忘记自己真正的需求,精神紧张,手艺荒废,体力透支,大脑昏沉。
它还让地球遍体鳞伤,大气层露洞百出,太阳系岌岌可危。
其实我们所需不多:一点水,一点面包,一点咸盐,外加一具足以寄居我们灵魂的健康的肉体。
抄经的历史少说也有二十年了。1994年去西藏朝圣之后,产生了抄经的念头。曾发愿抄写一百纸心经,净化自身,馈赠友情。
但是断断续续,心念旁骛,心绪浮躁,难以自定。其间大约抄写了一二十件,除了一件颠倒了一个词的挂在自家墙上,其余全部送了朋友。具体去向我也记不清了。
奇怪的是,去年一年我竟未抄一句经文,不知何故。今年好兆头,翻过春节我就重新获得了抄经的冲动。固然有承诺在先的友情提醒,但也有机缘和合的因素。
抄经不比寻常涂抹,需要契合的心意,也需要格外的身心洁净。具体说,至少提前一天就要斋戒,去除烟酒,晨起沐浴,空腹向纸,全神贯注,恭敬而立,一气呵成。一般需要一到两个时辰。
笔墨也是神驹,它似乎知道驾驭它的是真正的骑士,还是无赖。有时身心不够洁净,怎么写也是满纸恶浊。更何况寄身于梵文和古汉语几千年的经文奥义,它本身就是超级能量。
所谓文字般若。
因此,抄写一篇令抄经人身心愉悦的经文,并非一件稀松平常的胡乱涂鸦。抄经不是书法,是一次又一次的受戒和灌顶。抄经者面对的上师,不是一般对机而设的偶像色身,而是自性空无的佛法本身。
这大约就是我的抄经体悟。
这些年因了生计所需,用毛笔写字渐渐成了我的主业。每年除了教授一些中国学生使用毛笔书写汉字,还接受了一些外国留学生的汉字书法课程。这使我渐渐变成了一个所谓的书法家,它掩盖了我曾经写过的那些诗篇。
但我始终是个边缘人,我乐意做一粒终将归于空无的微尘。
C座的姑娘一直在看手机。
A座的姑娘中途上车,刚一落座,就掏出手机开始刷屏,直到两站以后急匆匆下车。
她们年龄相仿,衣着和长相各不相同,但有两点完全一样:一直看手机,不看B座上枯坐的我。仿佛她们中间,不存在我这个人。另外,她们两人也互不相看。
这就是当时我经历的人世间:衣服包着肉体,肉体包着灵魂,灵魂包着手机,手机包着电路板,电路板包着虚空。
我想起一首老歌:“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他们在追寻什么?”
老歌流行的时候,我大约二十出头,和两位姑娘一样年轻。
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配置电源插座的动车。
我们坐在烧着黑煤的绿皮火车上喝啤酒、吃烧鸡,读英雄挽歌与疯狂的石榴树,看窗外幅员辽阔的祖国,偶尔谈论爱情、诗歌与哲学。
“当我赤身裸体自然主义,单腿站着
写作,或思考
爱我的女子遍布人间”
我还记得当年我写下的诸如此类的诗句。
她们为什么既不看我也不互看呢?假如有个疯子突然发射核弹击中了这辆动车,她们会不会放下手机,相互看上一眼,在患难之间,或临死之前?
她们究竟是谁?出生的那天和死亡的那天,我都不在现场。
只有此刻,她们先后,落座于我的两边。
机缘多么稀有,而她们不肯,相互看上一眼。
这让我沮丧。
这让我想起佛经上的句子: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
这些皮毛、脂肪、骨骼、碳水化合物和大脑细胞,此刻确实,皆为虚妄。
手机里的电路板皆为虚妄。
我正在写的这些文字,皆为虚妄。
戒就是戒烟的戒,也包含警惕的意思。
他在长途电话中,说了很多我似懂非懂的道理,其中的关键词包括“畜生”“熏染”“习气”“来生”“纯洁”“智慧”“无明”等。
我问,是不是玩物丧志的意思?
他说,是,但不尽然。
他说:“你倒在其次,因为老茧包裹,畜生的习气对你伤害不大。关键是女儿,女儿纯洁的阿赖耶识一尘不染,长期与狗亲密接触,定会蒙受熏染。”
他说,狗毕竟是畜生,沦为畜生道定有前因。狗会释放它的畜生因子,在孩子毫无防范的心灵潜移默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
我说,我还以为与狗为伍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呢。金刚经上不是说不要有分别心吗?不是说菩萨不住于相吗?不是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吗?
空性老师说,那是菩萨明光普照的境界。我们普通人若不睁大眼睛,进入黑屋子会碰到墙上的。
他说,普通人很容易受到熏染。比如,大家都不喜欢猪和猪圈,初临猪舍,往往会捂住鼻子,因其臭也。但是假如因缘所致,一个人不自觉落入猪舍并长期与猪为伍,便不觉得猪臭了,反倒其乐融融。
这话对我刺激很大。
狗不是猪,但狗毕竟也不是人。
狗住在人的客厅或卧室,这和人住在猪圈里有何不同?
这时,我的自负为我递台词:难道说我们作为人,不可以熏染狗吗?假定狗低人一等,优越的人不可以对狗施加一点向上的引力吗?也许通过这个引力,狗的下一生会转化为人?这不是行善吗?
空老师笑了。
显然,他评估了我们与狗的能量对比:他不看好我的自负。
不过他切换了话题。
他的意思是,他不在乎我,好像我朽木不可雕矣;我也承认,我就这样了。
他强调孩子。他说孩子太纯洁,纯洁的总是易于染污的。而狗,携带着无量劫以来的强大习气,狗不会轻易被改变。
天气炎热。
空性老师的远程开示,令我更加汗流浃背。
我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无明而浑然不知。
他好像看透了我,而我看不懂他。
但我愿意努力理解他的开示。
空老师毕竟在色达五明佛学院接受过金刚灌顶,素食布衣几十年如一日。而我,俗人一个。早年在天山一带放浪形骸。如今在海边,喝茶,遛狗,望洋兴叹。
小狗每天都忙于它的业务。
它的业务就是鼻子贴着地面搜索,遇到拐角、树根或水泥桩子之类的异物,抬起后腿儿斜刺几滴尿,以为标记或对标记的刷新。
它的业务类似于有关部门抓典型,似乎只要把那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刺上自己的尿骚味儿,普天之下就莫非王土了。
它不知道在主人眼里,它的业务等于零。
它不知道这个世界除了主人,还有一些专门屠狗为生的人。有时我逗斯丹玩儿,扶着它的两只前爪,看着它的眼睛说,“红烧狗肉”,它不知所云,居然还欢快地摇尾巴。由此可见,它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极其有限。
但它似乎不因为世界广大人心叵测而怀疑自己的业务。它投入的工作热情,真可谓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人以为自己比狗高明,站得高,看得远,想得开,活得明白,其实也差不多吧:争一点名闻利养,每日对着一堆电路板刷屏、按键,唯恐自己被同类遗忘。
然而在大自然的眼里,一场地震,海啸,飓风,或暴风雪,就足以毁灭一切,包括狗尿和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