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最近频频批评美国人的政治犬儒主义,“差不多每次重要场合露面时都会言及犬儒主义的危险。在民主党筹款会上,无论是对学生还是对民权团体发表讲话,甚至在会见教皇方济时,他都在提出告诫犬儒主义的危害。”
奥巴马称犬儒主义为一种“可怜的智慧”,虽有道理,但主要是出于政治考量。眼下美国人的政治犬儒主义主要表现在对政府无作为的极大失望,如评论所说,“美国人觉得华盛顿不仅出了毛病,而且根本就是无药可救”。不久前的民调显示,奥巴马的声望已经跌到了美国总统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与他媲美的只有尼克松和小布什。奥巴马想要绕过顶牛僵持的国会,在剩下的任期里有所作为,只有直接诉诸美国公众,而最大的障碍正是民众的政治犬儒情绪。
政治犬儒主义在美国的政治文化中一直存在,主要表现就是彻底“看穿政府”,对政府失去希望。看穿政府不是不信任某个或某些政治人物,而是不信任整个制度的所有部门和在其中掌权的所有政治人物。美国政治学教授恰罗普卡(William Chaloupka)在《人人知道:犬儒主义在美国》一书中指出,犬儒主义渗透在美国生活的许多方面,但是,“无论对什么事情的犬儒主义,都比不上政治犬儒主义。”
恰罗普卡的话放在任何其他国家里也是同样适用的,因为政治关系到所有民众生存状态的好坏。政府的作为和政治人物的言行对社会的影响超过了任何一种其他制度力量。任何一种失望都不可能比对政治和制度的失望来得更根本,更普遍。恰罗普卡说,政治失望的民众会不加分辨地厌恶所有的政治人物,讨厌他们一开口便来一套喋喋不休的假大空,“首都华盛顿就是这帮丑类的好莱坞”,“政治无非就是谎话”,说什么为人民,全是扯淡,根本就是争权夺利的肮脏游戏。
政治犬儒主义也渗透在美国的大众文化之中。有一部名叫《转移视线》(《尾巴摇狗》)的电影,英文原名是“Wag the Dog”,是一句俚语。英语里有一句话叫“狗比尾巴聪明”,所以是狗摇尾巴;但是,要是尾巴比狗聪明,就会是“尾巴摇狗”,意思是,把不重要的变成重要的,转移视线。这是一部典型的政治犬儒主义作品,讽刺挖苦的是道貌岸然的政治人物。
电影里的总统因为与一位访问白宫的小女生发生性关系而受到指控,事情曝光离总统大选只有11天时间。于是总统请来了帮助救火的智囊谋士。他们决定上演一场虚拟的与阿尔巴尼亚的战争戏码,不仅可以用来转移对总统性丑闻的视线,而且还可以树立总统在国家危机时刻临危不乱、果断决策的英明形象。这场战争是在电视摄影棚里拍摄的,在新闻联播节目里告知全体国民。
电影里那些政治人物人格猥琐、品性低下、寡廉鲜耻,但却道貌岸然、义正词严,俨然是爱国主义和高尚道义的化身。他们显然是电影犬儒锋芒直指的对象。然而,“狗摇尾巴”这个片名把狗和转移视线糅合在一起,视线被转移的民众实际上也是它讽刺嘲笑的对象。民众轻信、滥情、缺乏理性、容易冲动,因此才会落入政客为他们设下的圈套。他们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被“爱国主义”的辞令一逗,就会条件反射地受骗上当。犬儒主义看穿了奸诈的政客,也看穿了愚不可及的民众。
今天,引发美国人政治犬儒主义的当然不是一位丑闻缠身的总统,而是一位曾经用“希望”打动美国选民,唤起他们美好希望,但却无力实现那些希望的总统。“希望”将是奥巴马留给后代的政治遗产,至少他希望如此。不久前,他在明尼阿波利斯数千人的集会上说,“当一个犬儒主义者很容易,如今甚至还成了时尚”,犬儒主义看起来很聪明,但犬儒主义不能解放美洲,不能发明互联网,也不能把人类送上月球。奥巴马不否认民众现在有理由不相信政府,但还是劝说他们不要放弃希望:“犬儒主义是一个选择,但希望是更好的选择。”
美国人当然不会仅仅因为总统的“苦口婆心”就放弃政治犬儒主义,他们也无需在不相信政府的时候还戴着假面,装作相信的样子。美国人对两党对持的国会评价一向就低,而如今对总统和最高法院仍抱有信心的民众也已不足三分之一。在这种情况下,犬儒主义不可能消失。《华盛顿时报》文章说,“适当的犬儒主义”对美国的民主政治不仅无害,而且有益,“政客痛恨犬儒主义,犹如盗匪痛恨警报系统一样”。犬儒主义是民众在表明他们不信任政客和现有的政治。只要民众还在行使这个权利,民主就还有希望。
徐贲
(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