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 子

2020-05-01 06:23
青年作家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幺莎莎徐家

潘 灵

清晨,新来的驻村扶贫工作队员李小东,被豹子箐村的村主任的公鸡嗓叫醒了。他一骨碌起了床。穿了衣和鞋,手忙脚乱地洗漱一番后,就跟着等得不耐烦的村主任出了村委会的院子。昨天他们约定好,要去野猪岭社走访贫困户。

村主任走路的姿势很难看,典型的外八字,但走得极快。李小东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额上有了虚汗。有吃早餐习惯的李小东,在要出村的时候,感觉肚子正在闹意见,就说,主任,是不是吃了早点再走。村主任也不回头,径直往前走。硬邦邦的话。乡下人没你们城里人金贵,一天就两顿饭,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李小东哦了一声。村主任停住,说哦啥哦?知道你们城里人金贵,我临出门前,你嫂子给你煮了两个蛋。村主任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塞给李小东。李小东手握鸡蛋,说村主任,你夫人真贤惠。村主任咧牙一笑,说啥夫人,文绉绉的,我们这叫婆娘。农村婆娘没你们城里婆娘好看,但巴适。

村主任的话,让李小东忍不住乐了。两土鸡蛋,被他香香甜甜吞到了肚里。出村后是山路,且又爬坡,走得有些费劲。但山里空气好,吸一口,有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一种既累又爽的感觉,是李小东过去没有体会过的。

李小东问村主任,为什么村要叫豹子箐村。

村主任说,有豹子呗。

李小东又问村主任,说那野猪岭社就是有野猪啦?

村主任停住,回头眯眼打量一下李小东,说看来你不傻。

李小东讨了个没趣,不再多言语。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专心致志爬坡上坎。

当太阳升上山顶的时候,他们也来到了岭上。岭上还有岭。从岭上往下望,全是清一色的山地,山地上是清一色的苞谷林。苞谷林里,点缀着一些稀稀落落的茅草屋,茅草屋前,升起些有精无神的炊烟。村主任对喘着粗气的李小东说,野猪岭社到了。

村主任话音未落,又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被山风赶进了李小东的耳朵里。

那是妇人的哭声,混浊、苍老、凌厉,并且高亢。但在李小东听来,这哪是哭声,分明就是长歌。

那悲伤的声音中确实有某种旋律。

村主任阴沉着脸说,死人啦,哭得如此伤心。他边说边动了动头,示意李小东与他循声而去。

李小东跟着村主任,没走多久一段路,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路边呼天抢地的老妇人。在老妇人的面前,一片苞谷林狼藉不堪,惨不忍睹,仿佛一个经历了激烈厮杀后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的战场。最让李小东心里生痛的是那些青苞谷秆上被掰掉的苞谷棒子,那些被撕开了新鲜苞谷壳的苞谷,在早晨的阳光下分外扎眼,就像一个个惨遭凌辱的少女,在众目睽睽下敞胸露怀。

呼天抢地的老女人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斧子,她不仅嚎啕谩骂,还不停地用斧子剁着她面前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截木头。在李小东看来,这个哭骂的老妇人不是在哭骂,而是在唱说。她手上握的也不是刀斧,而是一个鼓捶,面前摆放的也不是一截木头,而是一面大鼓。

老妇人用哭腔唱一句——你这些砍血脑壳的野猪呀——就狠狠地往木头上剁一斧子,继而又扯开哭腔唱一句—— 你这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野猪呀——就又狠狠地往木头上剁一斧子,接着还是哭腔,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句、低一句,骂那糟踏了她苞谷地的野猪。她那毒蛇一样的话语充满了诅咒,塞桥墩的、遭枪打的、送屠宰场千刀万剐的,诅咒通通被她赠予了野猪。

李小东发现,这苞谷地边不仅只有老妇人,在离老妇人三四米的地方,还坐着一个表情有些呆滞麻木的年轻人,他身旁放着一个白色塑料壶,塑料壶里还有小半壶残酒。他用那个白色塑料壶盖当了酒杯,斟了壶里的酒,沐浴着早上的阳光喝。他仿佛是有意配合着老妇人的节奏,老妇人骂一句剁一斧,他就喝上一满盖。那种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倒酒的喝酒方式,在李小东看来,是喝酒人把自己当了酒桶。

老妇人谩骂着野猪,骂着骂着就跑了题。开始将毒蛇一样的语言指向了人。她先骂森林警察,骂他们当年平白无故缴了他家的猎枪;接着她骂村干部,骂他们给警察通风报信,害死了他男人。

她骂的村干部,现在早已不是村干部,但村主任还是相当生气。村主任冲妇人厉声说,黄三娘,你要再不闭上你的烂嘴巴,我就把乡派出所的警察叫来铐了你,信不信?黄三娘,你耍泼我可以不管,但你不能骂干部,干部是你随便骂的吗?当年缴猎户的猎枪,是县里的意思,你要骂,你骂县长去。

黄三娘被村主任这一训,哑了火。村主任干咳了两声,李小东听出来,他是在故意显示自己村主任的威严。黄三娘,村主任说,你骂冷枪打的村干部,你冲我这村主任的脑袋开一枪试试。我知道你家没枪了,要不要我去乡镇上找公安借一支给你?

黄三娘说,主任,我骂的又不是你。

村主任两手叉腰说,哪个都不能骂!黄三娘,村上知道你家穷,经济上困难,这不,县上派来的驻村工作队同志我都给你引来了,你家就是他的帮扶对象之一。政府家关心着你嘞!

黄三娘抬头看了看李小东,分明是在怀疑一个毛头小子的能力。帮扶帮扶?黄三娘说,主任,这话我耳朵都听起老茧了。要真帮我,就发支猎枪给我家二狗。

村主任说,黄三娘,你怎么就只长年龄不长觉悟呢?都新时代了,你还翻老黄历,还做当猎户打猎的美梦?现在保护野生动物,国家都颁布法律了。我就弄不明白,你黄家当年打猎的干劲,怎么就不使点在耕地种田上呢?

村主任教训了黄三娘,突然将话锋转向了坐在一旁自顾往嘴里灌酒的男人。黄二狗,村主任大喝一声说,酒是你亲祖宗呀?大清早的,你就喝上了?是想借酒浇愁还是借酒发疯?酒能给你家喝出一栋大砖房来?酒能给你喝出一个花姑娘给你做老婆?

一直像个闷葫芦只顾往嘴里灌酒的黄二狗,听村主任批评他,就抢白说,我喝酒关你屁事,招你惹你了?

黄二狗的话刺激了村主任,他紧走几步,上前就飞起一脚,将黄二狗面前的塑料酒壶踹出老远。被踹出的酒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刺激辛辣的气味,让李小东差点涕泪横流。看一脸怒火的村主任,李小东赶忙上去拉扯村主任的衣袖说,主任,别生气,伤这么大肝火做甚?

村主任手一甩,差点甩李小东一个跟斗。村主任铁青着脸盯着黄二狗说,你他妈的还敢说没招惹我?因为你家,全村都脱不了贫。我去县里乡上,总挨领导批,头都抬不起,你还厚脸皮说没招惹老子!我告诉你黄二狗,你就是一颗耗子屎,搅坏了一锅汤!

村主任骂痛快了,就反剪了手,对李小东说,回村上去,这种人家,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它个球!

村主任如此情绪化,让李小东有些意外,同时也在心里把他看低了。走了这么多山路,啥事也没办,李小东觉得自己亏死了,所以心里也窝了火。两个心情不好的男人,于是就沉默地在山路上走。

最后,还是村主任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下坡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他停了一下,叹一口气说,其实这黄三娘家,也怪可怜的。

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李小东应和。

可恶的是黄三娘那儿子黄二狗,麻木得像截木头!村主任接了李小东的话说,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自打封山育林,缴了他家的猎枪,黄二狗他爹黄三爷就害了病,去县医院检查说抑郁了,没多久,这黄三爷就用裤腰带吊死在他家院后的梨树上。这黄二狗,跟他爹一个德性,不懂农活,只会钻山林打猎,就变得烂泥巴糊不上墙了。

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李小东表示自己理解村主任的心情,但内心还是觉得村主任对待黄二狗太粗暴简单,就又说,你踹他的酒壶做甚,他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要跟你耍起横来,你会吃亏的。

他敢?村主任铿锵着吐出两个字后说,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村主任对自己的威信,在李小东看来,简直到了自负的地步。

李小东跟在村主任身后,噔噔噔地往山坡下走。山风像撒野的孩子,吹乱了茅草和野花。

才往坡下走了没多长一段路,他们就听岭上有人在主任主任地喊,语气听起来有些着急。村主任停下脚步,手搭一凉棚往岭上看,李小东看见眯着眼吃力打量岭上的村主任眼角,皱纹又深又密。

嚎丧还是喊魂?村主人有些生气似地冲岭上的人吼问道。

李小东隐约听到岭上人喊说出大事了。

村主任示意李小东转身,往山上爬。他们气喘吁吁往山坡上爬的时候,村主任说,看到了吧,基层工作就这样,牛事不发马事发,成天都有让你烦心的事情。

喊村主任的人是牧羊人徐家桥。

徐家桥一见气喘吁吁的村主任,就捶胸顿足地说,村主任,我的羊死了。

村主任鼻孔哼了一声说,徐家桥,我还以为是你娘死了,死只羊,犯得着这样鬼喊呐叫吗?

徐家桥说,村主任,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看那场合,也会吓个半死,一只羊,整个脖子都咬断了,血淋淋的。

村主任有些不明白,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说,你的话说清楚点,你的羊被咬死了?啥那么凶,是狼吗?

不,徐家桥摇摇头说,豹子。

豹子?!村主任一脸惊愕地说,豹子箐的豹子,不是前三十年就灭绝了吗?

真的是豹子!徐家桥语气肯定地说。

真的是?村主任不太信。

你不相信?徐家桥说,我带你看现场去,那里有豹子的脚印。

李小东尾随着村主任,村主任尾随着牧羊人徐家桥,往野猪岭深处走。长时间的封山育林,让野猪岭的生态一片大好,有些地方,树林茂密得人要走进去都很困难。岭的深处,安静而阴森,仿佛这野林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要是恰巧碰上豹子该怎么办?这样一想,他原本爬得热气腾腾的后背就一阵发凉,吓得他忍不住回过头去东张西望。

豹子不会稀罕你这种城里人,村主任表情淡定地奚落李小东说,别看你细皮嫩肉,但你的肉,豹子不爱,你吃过多少毒水果毒蔬菜,吸过多少有毒的空气?豹子也喜欢生态,要吃它也先吃我和徐家桥。

徐家桥说,那可不一定,豹子又不像你村主任这样脑子灵光奸滑。

村主任抬脚踢了一下徐家桥说,谁奸滑也没你奸滑,我还不知你肚里那点小九九,喊我去看甚,不就是巴望着让镇上村里赔你损失。

徐家桥就嘿嘿笑,说主任,野猪糟踏了庄稼,乡政府都给赔,难道豹子咬死了我的羊,就不赔啦?还讲不讲理呀?

村主任又抬腿,给了徐家桥屁股上一脚说,家桥,让你放羊,埋没了,你该去村上当会计去。

说笑间,三人就来到了出事现场。

三人毁了一群苍蝇的饕餮大宴。李小东在现场看见,一群绿头苍蝇在他们到来后嗡地一声飞升起来,黑压压一群瞬间就消失在丛林中。

一股带着膻味的血腥气直扑李小东的鼻孔。

现场比牧羊人徐家桥描述的触目惊心——

一个浸满了鲜血的羊头,一双充满恐惧的羊眼,一架皮开肉绽的羊架子;一个壮壮实实的男孩,一张混球似的刁蛮圆脸,一个挺着小油肚的男童身子,身子上茶壶嘴一样的小鸡鸡。

恐惧的羊眼越来越大,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正逼向自己;咯咯咯,怪笑的男童声中,小鸡鸡越来越大,大得像一根大象鼻,仿佛就要把他自己卷走。

被吓得惊醒过来的李小东,不明白自己会做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梦。村主任派人为他腾出这间村委会的房间,还残留着新刷上去的生石灰粉刺鼻的味道。如果说梦见死羊,是因为白天看了豹子咬死的那只羊的惨状刺激了大脑的话,那刁蛮的男孩出现在自己梦境里该如何解释?

那张脸李小东很熟悉,那是自己供职的县政府常务副县长王罡儿子的脸。县政府办的人,没有不知道王常务儿子的。这个叫强强的男孩,仗着自己父亲的权势,是个到处惹是生非、有恃无恐的小霸王。王常务的秘书任勇,经常要替日理万机的王常务去新华小学接强强,几乎每一次都会听老师和家长告强强的状。这些状无外乎是强强又打破了某个同学的头,敲碎了隔壁班的窗玻璃,站在走道上小便之类。任勇多次私下对李小东吐槽,说自己对未来都有养孩子的恐惧症了。同样是县政府办秘书的李小东,也多次听自己服务的副县长说,这王常务,养了个王衙内,迟早要毁在儿子身上。

李小东清楚,自己服务的副县长当年为跟王副县争常务的位子有过节,明着是责备王常务的儿子,其实诅咒的是老子,所以就只听不议论。没想到的是,自己服务的副县长没看到王常务毁在儿子身上,却因为腐败进了监狱。没有了主子的李小东,在县政府办就被闲置了。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同事任勇媳妇混成婆,当上了政府办副主任,做了顶头上司。

深感受冷遇的李小东,随即就又被派去精准扶贫,成为全县最偏僻乡镇的驻村工作队员,他真切地体会到了落草的凤凰不如鸡的窘境。来驻村之前,他也去找过任勇,想让任勇帮他疏通,推荐推荐,把他留下的空让自己填了。但任勇却面有难色,说王常务不会要一个自己从前竞争对手的秘书去做自己秘书的,这是政坛大忌。

任勇劝李小东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对李小东说,没有可能的,小东,即便有可能,你怕也侍候不起强强那小祖宗。这段时间,我都因为他受够了王常务的气,王常务总是责怪我,说是我不用心,才让强强吓破胆的。

任勇告诉李小东,强强在学校里,称王称霸,胡乱打骂同学。同学的家长忍无可忍,几家家长约起来,请了社会上的人,去教训强强。有一天,那些等候多日的社会上的人,趁任勇忙写材料晚了几分钟去接强强的机会,用一串糖葫芦将强强骗出了校门,然后把强强带到了一条巷子的僻静处。那些社会上的混混,威胁恐吓人是老本行,他们扒掉了强强的裤子,将闪着寒光的刀子放在强强的小鸡鸡上说,你今后再敢打同学,大爷们就把你的鸡鸡割下来去喂狗!

冷硬的刀子和恐吓的话语,吓坏了强强。从那天以后,强强就不敢去上学了。原本趾高气扬的小男生,而今变成了蔫鸡般的怂样。这可着急坏了王常务和他的妻子。夫妻二人就带强强又是看医生又是找心理疏导,但都无济于事。有老中医看了强强后对王常务说,不好治的,娃是吓破胆了。

任勇还向李小东爆料说,连巫婆都找了,巫术都没管用。

李小东身子靠在床沿上,用手拍了拍额头,脑子里血淋淋的羊头和强强顽皮的圆脸交错着不断闪现。这梦是不是有某种提醒或暗示?李小东将先前拍额头的手摸着天灵盖想。

豹子箐这地方,虽然叫箐,但村委会所在地,却在一个斜坡上,夜里山风怒号,呜呜作响,听起来有些瘆人,苦思冥想的他,被孤单和无助的情绪紧紧包围了。他想,古时候那些被流放的官员,心境是否也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寂寞而荒芜。

他甚至想入非非了——那只豹子,会不会趁着夜色和呼啸的山风,摸进这村委会的院子来?

他身上顿时有了不寒而栗。

孤独的人都是胆怯的!

胆怯的他,忍不住又去想自己雾霭沉沉的未来,心里更加茫然。

李小东不禁胆战心惊了。

不行!李小东对着暗夜自语道,我得为自己拼一把。

拼需要勇气。

拼需要胆子。

现在自己却胆小如鼠。李小东沮丧地想。

此时,李小东发现自己的天灵盖仿佛被揭开了,顿时开悟了。

这梦不就是要提醒壮胆吗?

李小东此时想的不仅是要给自己壮胆,而更重要的是给那个叫强强的男孩壮胆。

他瞬间就理清楚了自己未来人生坦途的路径——找到给强强壮胆的良药,获得王常务的青睐和信任,当上他的秘书,跟着他一起飞黄腾达。

就那么简单!

但要找给强强壮胆的良药,这事却不简单,李小东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找到良药的好法子,他甚至绝望地想,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壮胆的良药。

还是安心睡觉吧。

李小东重新在床上躺好,夜里的山风叫得他心烦,索性一拉被子蒙了头,想来个呼呼大睡。

这时,他耳畔突然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他敢?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这是白天村主任说的话,这是一个做村主任多年的基层干部的底气和经验。他当时说这话给李小东听的意思,是自己量定了黄二狗不敢跟他耍横。

但李小东耳畔响起的这句话,现在对于李小东来说,这哪是村主任的话,这是上苍给他启示的声音。

豹子胆!

对,李小东一掀被子,猛地坐起来,重重地点头,豹子胆!

都说吃了豹子胆,胆子要有多大就有多大。那么,弄个豹子胆给强强吃了,他别说有胆去学校,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怕的了?

看来,这梦没有白做。

被梦点醒的李小东早早地起了床,披衣在村委会的院坝里像个哲人一样托腮散步。是的,豹子胆,只要拥有这稀罕物,自己的窘境就会柳暗花明。但到哪里去弄豹子胆呢?总不能把野猪岭上那只吃羊的豹子杀了,开膛部肚吧?再说,豹子也不是我李小东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这于他来说绝对是个现实难题。

既然是难题,就该有解,只不过有难度而已。只要有豹子,就不能说搞不到豹子胆。谁说不能杀了野猪岭上那只吃羊的豹子?

李小东再次脑洞大开。

豁然开朗的他,决定去找黄二狗。

李小东想到黄二狗,是他记住了昨天从野猪岭上下豹子箐村时,村主任跟他的闲聊。村主任说,这豹子真是狗胆包天!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比喻不妥帖,村主任有些恼羞成怒,他说,要是黄三爷还活着;老子就弄杆猎枪给他,收拾掉这凶残的恶豹。

李小东当时听了这话,就笑话村主任说,你不敢的,杀豹子,可是犯法的事。

当然不敢,老子不就是说个心里痛快些嘛,村主任瞅一眼李小东说,其实你别看那黄二狗,人愣得像根木头,你真让他钻林子打猎,比他娘的兔子还矫灵,枪法也不输他爹。

李小东又笑,说主任,你这脑瓜,当村主任委屈了。原本你不说黄二狗,拿他爹黄三爷说事,并没真想为民除豹。

为民除豹?村主任说,亏你还是县府的干部,那一定是豹没除,法律先把老子除啦。

回想起昨天的闲聊,李小东就有一种铤而走险的快感了。平时以为世间最愚蠢就是明知故犯的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已经走出村子的李小东,又掉转头来,去了村口开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糊涂仙酒,提了它们就又匆匆赶去野猪岭。

寻到了黄二狗家,没见黄二狗,但见黄二狗的妈黄三娘,驼了背一个人忙出忙进,像是在煮猪食。破败的老屋映衬着一个驼背的老妇人,场面有些让李小东心酸。李小东先前领教过黄三娘厉害的性情,就怯怯地叫了一声黄三娘。

黄三娘转过身,努力抬起的头一脸慈祥。她笑吟吟的脸像池子里投进了一枚石子一样有让人着迷的涟漪美。李小东甚至有些不敢相信面前就是昨天在苞谷地里那个撒泼耍横的黄三娘。

哪里来的菩萨?黄三娘眯着一双老眼打量了一下李小东,认出来了,他又一拍腿说,这不是昨天那个跟村主任来的县府领导吗?

李小东说,三娘,我不是县政府的领导,不过是个小办事员而已。

能办事就是领导,黄三娘说,你今天是来给三娘办事的?

李小东点头说,来了解一下你家的情况,你家是我的挂钩户。

黄三娘一听,有些失望,她摆摆手说,那就算了,以前也有挂钩的,不就是本本上记些数字吗?说的都是安慰话,开的都是空头票。

李小东听黄三娘这话,有些尴尬,他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两瓶糊涂仙说,二狗在家吗?我想跟他喝两杯。

都说懒人有懒福,我过去还不信,黄三娘有些惊讶地说,这条懒狗,上辈子哪修的?干部请他喝酒,像做梦嘞。黄三娘边说边欢快地跑进堂房里。

站在院坝里的李小东,听见黄三娘高亢的声音——

二狗,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挺尸呀?早死三年,你背上都会睡起青苔的。还不赶紧给老娘起来,有好事嘞,县上领导给你送酒来了。

接着李小东耳朵里又传来被吵醒的黄二狗不耐烦的声音,妈,你喊魂呀,你连编筐都不会,还编谎。你咋不说中央领导给我送酒?县上领导送酒给我,可能吗?太阳从西边出?我又不是傻子!

黄三娘说,太阳咋就不能西边出了?二狗,是真的,就是昨天村主任带来的那个干部。

黄二狗将信将疑地起了床,他出了房门,看见了站在院坝里的李小东。当他看清楚李小东手上提的两瓶糊涂仙时,先前绷紧的脸,就舒展出来一个笑容。

黄二狗几乎是小跑着走近的李小东,他边说同志辛苦了边伸手去接李小东的酒。他高兴的样子让早晨似乎也欢乐起来了,简陋的院子里顿时有了种其乐融融的气氛。

黄二狗进屋去,迅捷地打开了一瓶酒,他用土碗倒了两碗酒,兴致勃勃地端出来。他边走边对李小东说,都说早酒伤身,那是不懂喝酒的人放的屁。早酒最安逸,喝个早酒,一天都舒服通泰。

看着端了酒走近自己的黄二狗,李小东心里直犯恶心,原因是他瞥见了黄二狗两只眼角金黄得刺眼的眼屎。

忙完猪食的黄三娘从一旁的猪厩出来,对端着酒的黄二狗说,二狗,哪有招待干部同志喝寡酒的,你咋一见酒,就像见了你死去的爹?你等着,我给这小同志炸盘洋芋片来下酒。

李小东伸手接过一碗酒,把它往院坝里板凳上一放,又伸手去接另一碗酒。

你啥意思呀?黄二狗不解。

李小东说,你还没洗漱哩。

黄二狗并没有因李小东这话心生难堪,他说,乡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李小东说,我是不会跟没洗漱的人喝酒的。

听了李小东的话,黄二狗很不情愿地拿了一个塑料盆,去洗漱了。

黄三娘的洋芋片炸好了,黄二狗也洗漱完了。李小东于是就跟黄二狗相向蹲着,酒碗就摆在他们中间的一根板凳上。不是李小东或黄二狗想蹲着喝酒,是这黄姓人家就只有这条板凳。在清晨晒着暖融融的阳光喝酒,对于李小东是头一遭。一口微辣的白酒下到肚里,竟然心里涌起莫名的惬意来了。

李小东想,这黄二狗看着又傻又愣,但还是会享受生活的。

爽!李小东点点头,端起酒碗说,二狗,咱们碰一个。

二狗自然响应。

两个土碗碰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黄二狗将一大口酒咽下肚,打一酒嗝说,晓得喝早酒爽了吧?

李小东说,爽是爽,但还不够爽。你说你要有个媳妇,我就有了嫂子,我们兄弟喝着早酒,你媳妇我嫂子会给我们炒着下酒菜,这样的早酒那才真叫个爽。

黄二狗觉得这李小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有些不快地说,你把我当神仙呀?

李小东把酒碗往面前的凳子上一放说,这怎么会是神仙呢,正常人的生活嘛。

黄二狗说,这家徒四壁的,哪个姑娘敢嫁?

李小东摆摆手说,穷是可以改变的嘛。

唉,黄二狗叹气说,改变?用啥改用啥变?你哥我一不勤劳二没手艺,老母又年高,我又不能独自出门闯,你说该咋改变?

李小东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帮你改变。

黄二狗端起酒碗,示意李小东也把酒碗端起来。你不要日哄人,我把你当兄弟,是看你这人实诚,要把你当啥扶贫干部,我也不喝你这瓶子酒,自顾躲一边喝自己的散装老白干去。

日哄是土话,骗之意。李小东说,二狗兄,此言差矣,我咋会骗你?我今天跟你喝酒,不仅仅喝的兄弟酒,也是喝的是脱贫酒。我就不相信你不想大砖房,不想花姑娘。

黄二狗白了眼李小东说,老弟,我只是不想做梦。

这不是梦!李小东激动得站了起来,他一手端酒碗,一手攥成拳头说,这是很快就会来到的现实!

你冒疯,你是不是不胜酒力高啦?黄二狗也站起来说,我穷习惯了,没图你帮我改变个啥?你不要心里过意不去。我知道你挂钩我,到时那些数字,你叫我咋填我咋填,都听你的。

李小东盯着黄二狗,目光凶得像刀子,二狗兄,你明摆着是不相信我,如果这样,这酒就别喝了!

别别别,黄二狗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小东老弟,老婆娃儿热被窝,哪个男人不想嘛?

看到黄二狗被说动了心,李小东就不再激动,又蹲下身去与黄二狗从容地喝酒。酒喝到酣处,轮到黄二狗不淡定了。他抿了一口酒,抹一下嘴说,兄弟,你是不是背后有人,路子多得很?

李小东诚实地摇了摇头。

黄二狗忍不住叹了口气。

见黄二狗一脸失望和沮丧,李小东也端起酒碗,自顾喝了一大口说,打铁要靠本身硬。二狗兄,我虽没啥靠台后山,也没啥门路,但我有这个。

李小东用手指了指脑袋。

黄二狗说,小东兄弟,我原以为你是实诚人,没想你跟那些干部一样,都喜欢玩假打,喜欢日哄人。

错!李小东说,凡事只要动脑子,靠山、后台、门路,你想有就有!给你明说吧,我今天来,就是为它们来的,你可得帮忙。

你……黄二狗惊讶地说,我帮你找后台找门路,你喝高了?

其实你也是帮自己。李小东说。

你真的喝高了,黄二狗说。脑袋瓜迷糊了!

我清醒得很!李小东说,你就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你真没喝高?

真没高。

我帮!但我丑话说前头,我球本事都不生一个。

你有大本事!李小东放下酒碗说,我要你再做一回猎人。

打野猪吗?黄二狗问。

不,李小东摇摇头说,打豹子!

一头豹子也换不来大砖房和花姑娘呀?黄二狗用手搔了一下头皮说。

李小东摆摆手说,二狗兄此言差矣,不仅能换大砖房花姑娘,你还会得到更多。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黄二狗有些心动了。但他想了想,不行,这活计我干不了?

为啥?李小东问。

杀豹子是要坐班房的。黄二狗说。

这事只能偷偷干。李小东说。

偷偷干,你想想,黄二狗皱眉说,那么大头豹子,打死了,放哪里藏着掖着。

我们不要豹子,李小东说,我们只要豹子身上一个小小的东西。我们打死它后,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就成了。

你要豹子身上啥东西?

胆。

杀头豹子就为个胆,你不会有病吧?

你说对了,就是用它治病。

你还真有病?

不是我有病,是别人有病?

啥球人,要豹子胆治病?

县领导的孩子。

听李小东说是县领导的孩子,黄二狗伸了一下舌头说,我弄明白了,你想巴结县领导,那可是大官呀。

黄二狗的话把李小东的脸说红了。

看着鸡冠脸的李小东,黄二狗仗义地说,我帮你没问题。

李小东强调说,你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黄二狗放下酒碗,摊摊手,面有难色地说,但小东兄,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想帮你,但我不是武松,要打恶豹子,得有杆猎枪呀!我家虽是猎户,但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封山育林政策颁布那年,我们家的猎枪就被公安收缴去了。

要打豹子,没枪咋行?这实在是个现实的难题。

村里社里有没有没上缴私藏的?李小东问。

没有,黄二狗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哪敢私藏,公安发现后那是要蹲号子的。

李小东皱眉想了一下说,二狗兄,猎枪我想办法搞。

他边说边恶狠狠地将碗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黄二狗呵呵笑了,竖大拇指说,看你一个文绉绉的书生样,其实内心蛮野着嘞!

要搞一杆猎枪,谈何容易?李小东告别了黄二狗,独自一人回村上去,一路上任他紧锁眉头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来。

李小东谎称身体不适,回了一次县城。他在县城的城乡结合部那些臭气熏天的简陋公厕里足足转悠了一天,记录下了那些胡乱写在厕所肮脏墙壁上的私售枪支炸药的电话号码,回到住处后耐心地一个一个拨号。但手都拨酸了,也没拨通一个。听说他回来,他的女友莎莎就赶来约会了。那时的李小东因拨不通那些私售枪支的号码,人有些烦躁和沮丧,见了莎莎有点不冷不热,气得兴致勃勃而来的莎莎扭头要走。见女友生气,李小东拦住了莎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莎莎听李小东陈述完后,蔑视地对李小东说,才去乡下几天,你咋傻成这样了?现在扫黑除恶,那些电话号码,不法分子还敢用?

李小东于是就束手无策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看着泄气的男友,莎莎心疼了,就安慰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李小东说,想啥想?我脑子里就只剩下去偷公安局了。

莎莎说,偷公安局,除非你吃了豹子胆。

李小东说,我总不能自己造杆枪出来吧?

这话拨云见日,提醒了莎莎。幼时她家有一个邻居,一个单身老头,就是私造枪支,被判了刑。据说这老头年轻时在兵工厂干过,有着制造枪支的精湛手艺,因在兵工厂偷卖材料,除名回了老家。这老头与莎莎父亲交往甚密,两邻居经常在一起下棋。后来他私造枪支出了事进了监狱,莎莎家也搬走了,就断了联系。但就在几个月前的一天,莎莎听父亲对母亲说,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廖老幺,廖老幺出来了,还住老地方嘞,他说他在狱里,想得最多的,就是想和我下棋。我想好了,过两天去看看他,一来跟他杀上两盘,二来也故地重游。

莎莎记得那天父亲是很有兴致的,有着与老朋友重逢的高兴和热乎劲儿,但这份高兴和热乎,轻易就被母亲的冷言冷语给浇灭了。你敢?母亲说,不准你跟廖老幺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真手痒,就找别人去下上几盘。记住了吗?

父亲说,你咋这样无情无义呢?毕竟曾是邻居嘛!

谁无情无义了?母亲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吼起来。

莎莎如果不是因为那天父母差点为此吵架,都不会记得这事了,因为那天是自己做的和事佬。莎莎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爸,妈哪是无情无义,妈怕你跟一个刑释犯来往,人家说闲话;妈,爸念得旧情也没错,他不去找廖叔下棋不就得了?

想到廖老幺,莎莎对李小东说,小东,我还真认得一个会造枪的人。

原本已蔫在椅子上的李小东,听莎莎这一说,就来了精神。但当他听莎莎说廖老幺就是因为私造枪支获刑在监狱里才放出来的刑释人员时,就又蔫回去了。他失望地摆摆手说,这廖老幺,帮不了忙的,话说回来,他也不敢帮,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哩。算了算了,你这辈子就等着安心跟我这小公务员过平凡人生好了。

莎莎说,李小东你不可泄气,这县城里追我的公子哥儿多了,我之所以看上你,是我把你当成了潜力股。你要弄到那豹子的胆,真的能当上王常务的秘书?

嗯,李小东应了一声说,这只是第一步,我要当上王常务的秘书,要不了几年我就能当政府办主任。你想想任勇都能干副主任,我这脑子和能力,是他任勇能比的吗?

莎莎点点头说,那倒是。

莎莎陷入了沉思,李小东发现,沉思着的莎莎真是楚楚动人。

要不,莎莎皱着眉头说,小东,我去找找廖老幺。

不,李小东摇摇头说,不起作用的,他怎么会信任你,这是铤而走险的事。

莎莎叹了口气,冲李小东叹口气说,那我真没招了。

也许……李小东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他,一脸愁云。

也许?也许啥?莎莎说。

李小东盯着莎莎,艰难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也许,你爸能。

你想让我爸去找廖老幺?莎莎有些惊讶。

李小东点点头。

你让我去说服我爸,根本没这可能!莎莎说,我会被我爸骂死的。

李小东目光温柔地端详着莎莎说,你爸也许会骂你,但他不会骂我们的梦想。

周末,莎莎爸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到了那盒当年搬家从老房子带来的旧象棋。他惊异地发现,那张原本是廖老幺画的标有楚河汉界的象棋棋纸,已经黄旧得不成样子了。为了不被老婆发现,他蹑手蹑脚出门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小偷。

莎莎爸下楼去,骑了电动自行车,表情严肃地往过去自家的老住地赶。清晨亮丽的阳光把他的额头涂得油亮油亮的,莎莎爸就像一个肩负了任务的使者,有某种责任和庄严感在心中油然而生。也许正因为如此,他骑车的样子看上去有某种近乎于生硬的紧张。他骑出了巷子,过了几条时宽时窄的街道,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又调转车头回来骑了一段路,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下,买了两瓶酒,又往目的地赶。

他现在住的地方是新城,老住处在老城,新旧两城之间,有十五里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过老城了,老城旧得恍若隔世,让他骑车都走错了路。他来到老住地时,自己从前住的老房子已经不在,但廖老幺住的还在。廖老幺住的房子,老旧得像一个暮年的老人,有气无力地佝偻在路边。他停下车,看到廖老幺那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着,知道他还没起床,就站在门前扯了嗓子老幺老幺地喊。

闻讯从床上爬起来的廖老幺,开门看见老朋友,满脸都是意外的惊喜。他用手使劲揉了揉眼角还残存着金黄眼屎的眼睛,确定不是梦境后,伸出手将莎莎爸拉进了凌乱不堪的屋子。莎莎爸扬了扬另一只装了酒的塑料袋说,老幺,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廖老幺咧嘴一笑说,还猜什么猜?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酒嘛!

除了酒,你猜我还带来了什么?莎莎爸又扬了扬袋子说。

廖老幺又看了看袋子说,这我可猜不出。

莎莎爸把塑料袋往屋子里的木桌上放下,伸手从袋子里摸出那盒旧象棋说,老幺,这你都猜不着,真是的!

他边说边将象棋盒塞给了廖老幺。

廖老幺接过,拿着棋盒端详来又端详去,然后打开了棋盒。

那张黄旧的棋盘纸就掉了出来,落在屋子里的地上。

廖老幺慌忙蹲下身子去捡棋盘纸,拿棋盒的手一歪斜,棋子就稀里哗啦掉一地了。

廖老幺没顾得去捡棋子,他只把那折叠着的棋盘纸捡起来,将它展开,呆呆地看着它,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了。

接着,两个老棋友相拥在一起,像两个小孩呜呜哭开了。

哭了,倾诉了,两人决定酣畅淋漓地杀上几盘。

两老棋友,一张破旧的方桌前相向而坐,对弈起来。但让廖老幺没想到的是,这棋下得既不酣畅,也不淋漓。没有棋逢对手的那份因紧张和专注生出的快意。莎莎爸昏招迭出,毫无状态。当廖老幺连赢几盘,发现莎莎爸总是心辕意马、神思恍惚时,他有些生气地一甩棋子说,你一肚子心事,咋还来找我下棋?

莎莎爸见廖老幺看穿了自己,就有些愧意地一个劲说对不起。廖老幺说,有心事就说出来,不要做闷葫芦。

莎莎爸想想,摆摆手说,其实也没什么。

廖老幺见莎莎爸欲言又止,一付犹犹豫豫的样子,就面有不悦了,他翻白眼仁瞅了瞅莎莎爸说,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你哪是找我下棋?要想与我下棋,你早找来了,分明是有事求我嘛?你是不是怕求我这劳改释放犯丢人?唉呀,有啥屁你就放个响,行不?

莎莎爸又磨蹭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

廖老幺听完,说老伙计,你这分明是又想把我往局子里送嘛,你安的啥心呀?

莎莎爸说,不是因为孩子的前程,我也不来求你难为你。这事,你知我知。再说了,我那未来的女婿拿它去,不是干坏事,是去打豹子,做的都是为民除害的事。

廖老幺说,你女婿为民除害,做英雄,我廖老幺却要因为私造枪支二进宫。老伙计,你想得太美了,太会划算了。我实话给你说吧,这事我干不了,也不想干!

莎莎爸说,老幺,难为你了。要不是莎莎缠着我央求我,我也不会来为难老伙计你的。这些年,我虽然没像你这样蹲班房,但日子也好不到哪去,摆个摊,像做贼似的,被城管撵得到处跑。看着莎莎找了个在县政府里工作的男朋友,我们都巴望着小子有出息,能谋个一官半职,我和你嫂子也就少遭人欺负了。所以,我今天就硬着头皮来找你。老幺,再说一遍,这事你知我知,别说出去。我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欠考虑,不妥,给老朋友添负担了。

莎莎爸说完话,站起身来,冲廖老幺深深地鞠了躬,然后就告辞了。

莎莎爸出了廖老幺的门,一只脚才跨上电动自行车,就听见廖老幺在屋子里唤他。

廖老幺说,老伙计,我改主意了。莎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帮她心不安!你给你那未来的女婿说,让他想办法找根无缝钢管来,我总不能干无米之炊的事吧?

听廖老幺这话,莎莎爸感动得差点就双腿跪在廖老幺家门前了。

当莎莎把廖老幺同意帮忙造猎枪的消息告诉李小东时,李小东激动得一抱就把莎莎抱起来。他后来通过在市里工作的同学,弄到了造猎枪用的无缝钢管。廖老幺通过他过去的狱友,弄到了数十发猎枪子弹。廖老幺真是一个造枪的能工巧匠,不到半个月工夫,就造出了一支性能优异的猎枪。莎莎爸骑电动自行车去取猎枪却犯了难,他甚至胆战心惊地想,自己背着一杆猎枪,要如何才能遮人耳目,要是碰上警察或联防队员。那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要惹大祸的。

他想,他只能把它伪装成钓鱼的器材了。

但他的担心在见了廖老幺后却成了多余。天生聪颖的廖老幺,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竟然亲手造出了一支折叠式猎枪。这样一支猎枪,轻易地就能装进一只旅行箱里。

在把猎枪交给莎莎爸后,廖老幺拍了拍莎莎爸的肩膀说,这就算我提前给莎莎的彩礼了,她结婚时,你得请我坐主桌才是。

莎莎爸一边往旧旅行箱里装猎枪一边点头说,一定一定!老幺,你可是俩娃的大恩人哟。

廖老幺说,老伙计,拿好话哄我?

莎莎爸啪地关了箱子,站起身来,拉上廖老幺的手说,哄你下辈子变牲畜。

别发恶誓!廖老幺摆摆手说,令婿若是今后真当了领导,罩着点他幺叔就行了。

莎莎爸点头说,自然,自然。

廖老幺将装了猎枪的旧旅行箱弯腰提起,然后顺手递给了莎莎爸,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莎莎爸依旧一副衷肠未倾诉尽的依依不舍样子。

廖老幺挥了挥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走吧,走吧,老伙伴,啰嗦啥?不就那六个字:苟富贵,勿相忘。是不是?苟富贵,勿相忘!勿相忘哦!

猎枪是莎莎从县城带到豹子箐村交给李小东的。从县城到豹子箐村,要坐一个早上的乡间长途客车。李小东中午接到莎莎的时候,恍若是正在出演一部描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地下工作的电影。莎莎雪白的脖子上系着一条血红的丝巾,穿一件蔚蓝色的连衣裙,手中提着一个柳条箱。那种李小东只在电影电视剧中见过的柳条箱,让他情不自禁就想起当年从事地下工作的女特工。

于是,莎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莎莎没笑,她机警地看一下四周说,笑什么笑?人家都快紧张死了,亏你还笑得出!

莎莎一边责备李小东,一边把箱子递到李小东手里,压低了嗓门说,枪就在箱子里。

李小东回到住处,关了门,拉了窗帘,打开柳条箱,看到了新得贼亮的猎枪。他将枪从箱子里拿出来,细细端详一阵子,把枪又放回柳条箱里,转身就一抱将莎莎抱了起来。

莎莎,你太有能耐了,我真是爱死你了!李小东动情地说。

唉,唉,小东,你干什么呀?你手上的油弄脏我的衣服了。莎莎挣扎着说。

弄脏你的衣服了?李小东嬉皮笑脸地说,那我帮你脱了。

莎莎咯咯笑了说,李小东,你可不准耍流氓。

李小东说,我今天流氓定了。

一对兴奋的男女,喘息和呻吟声让村委会空寂冷落的院子里顿时春风荡漾了。

激情过后,莎莎无限满足地坐下午的乡间客车回县城了。把莎莎送走后,李小东提了柳条箱,就赶野猪岭社去了。出村口时,他没忘记给黄二狗捎上两瓶醉明月酒。

李小东来到黄二狗家,正是晚饭时间。黄二狗看见李小东手上提的醉明月酒,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迎向李小东,伸手一把就抓过了李小东手上装酒的袋子,转身就往厨房走,边走边喊,妈,有好酒嘞!李小东带醉明月来了,你得炸盘花生米。

李小东说,二狗兄,你咋眼睛里只有酒,还有箱子嘛。

黄二狗说,箱子你随便放院子里,我这样的家,贼才懒得来哩,安生得很。

但李小东还是坚持让黄二狗将柳条箱放屋子里去。黄二狗不待见柳条箱,他说,你送我箱子干啥?我又没东西可装。

李小东说,这不是送你的,你可摆放好了,里面的东西可珍贵了。

黄二狗听说有珍贵东西,好奇心就冒了头,便想打开箱子看看,但被李小东制止了。李小东冲厨房方向呶呶嘴说,别让你妈看见了。

你连我妈也防呀?黄二狗边说边摇了摇头,你们城里人,心眼子真多!

李小东说,二狗兄,我们要打豹子的事,可不能给你妈说哦。

黄二狗说,小东兄,打啥豹子哟,你还真以为能弄到猎枪?

李小东听黄二狗这么说,以为自己之前给黄二狗的开导工作白做了,就说,二狗,你不会把我过去说给你的话当了耳边风吧?

黄二狗没回答他,而是提了箱子进屋去了。李小东也有些急了,跟进屋去说,二狗,你不会后悔了吧?

后悔啥?黄二狗放下箱子,搔了搔头皮说。

打豹子呀。李小东说。

黄二狗摊了摊手说,我又不是武松,拿捶子打?

李小东说,二狗,如果我真弄到枪呢?

黄二狗笑笑,摇了摇头说,我晓得你们当干部的;耍嘴皮子行,弄枪,又不是吹牛?

这话把李小东真逼急了,他说,你到底打不打?

黄二狗说,你弄到枪我就打!

好!痛快!李小东差一点就拍了巴掌,他将手伸出来说,二狗兄,咱们拉钩。

拉就拉!

两小拇指就真勾在了一起。

黄二狗咧嘴笑了笑,看着自己的小拇指说,这,这还是小时候玩过的了。

李小东说,二狗兄,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看看你老弟我是耍嘴皮子还是做实事的。

他边说边蹲下身子,打开了柳条箱。

箱子打开,黄二狗被惊得嘴成了O 形,激动得俯下身子就去抓枪。这时,院子里响起了二狗妈黄三娘吆喝开饭了的声音。

黄二狗冲李小东竖一个大拇指说,哥就一个字,服气!

李小东纠正说,是两个字。

黄二狗在李小东肩头击一掌说,管球它几个字,反正今天我弟兄伙就一个字——一醉方休。

是就一句话。李小东又纠正说。

这饭吃得是那个开心,这酒喝得是那个畅快。两个年轻人的这份高兴劲,让黄三娘莫名其妙。她自个吃完饭,就进房歇着去了。黄三娘离开后,这兄弟伙酒喝得越发放肆了,直到月亮都把院子蒙上一层清辉,俩都没有停杯的意思。

酒于黄二狗来说,就是干旱的禾苗遇到了水。原本木讷得近乎于痴呆的黄二狗,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既活泛又灵光了。他甚至笑话李小东,认为他这是铤而走险。李小东说,那这还不是为了你。黄二狗不信,说李小东,你是把我当枪使,你这是富贵险中求。

李小东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说,二狗兄,我们现在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一荣俱荣的。

黄二狗咧嘴一笑说,也是一毁俱毁的。小东兄弟,你不要担心我会半路撂挑子,咱山里人,实诚得很,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打豹子,你这是搔到我心窝窝的痒处了,当过猎人的,只打个些兔子岩羊麂子,是算不上个好猎手的。能打一只豹子,今后哪一天我去了阴界,见我爹我也会拍胸脯,我没丢他脸。

李小东提议,明天一大早就到岭上去打豹子。黄二狗听了李小东的话,就说李小东是外行。你以为豹子是想打就能打到的?黄二狗看着李小东,像教育一个小学生一样说,我们先得想办法搞清豹子的活动规律,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山里乱窜,是找不到豹子的。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找牧羊人徐家桥。我听说徐家桥放的羊被豹子前后吃了不下三只了。三只羊,值上万元钱,痛得徐家桥提了板斧,在山里找寻了好几天,说要跟豹子拼命。

拿板斧去砍豹子?李小东说,这徐家桥胆子也够大的!他没找到豹子?

要真找到豹子,他还能活着吗?黄二狗将半杯残酒一仰脖倒进嘴里,咽下后打个呵欠说,该困觉了,再不睡,太阳就该从东山上爬出来了。

翌日清晨,李小东起了床,没管鼾声正欢的黄二狗,就忍着头痛去找徐家桥。昨晚酒喝多了,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李小东倍感头重脚轻,一会儿,额头上就全是虚汗了。

来到徐家桥靠山脚的住处,李小东远远地就闻到了一种膻骚气息,晨风将这种气息强送进了李小东的鼻子,让他肚子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他蹲在路边干呕了一阵,又强打精神,去找徐家桥。

徐家桥正准备出门,就看见了朝他走来的李小东,于是就把身上巨大的箩筐放下来,招呼李小东,说前世修来的福分吗,干部来茅舍还是头一遭。徐家桥的话不像敷衍,他欢天喜地去倒茶找香烟的样子,把李小东当了贵客。

李小东接过热茶,徐家桥赶紧又递烟。李小东摆摆手,说自己不会抽烟。徐家桥自个儿点上,吸一口后,喷着烟雾说,你这样的大干部,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我的补偿有眉目了?

李小东摇头,说补偿的事,归村主任管。

听说李小东不是为补偿而来,徐家桥有点失望。就说,那你找我有啥事?

我今天想跟你去岭上放羊。李小东说。

领导跟我去放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徐家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你逗我开心吗?

李小东说,我想听你给我说说那只豹子。

徐家桥一听说豹子就来了气,他吹胡子瞪眼地说,有啥好说的,都怨这只狗日的豹子,现在我的羊都不敢放岭上去了,都关羊厩里,割草来喂。

李小东明白了,刚才徐家桥放下的箩筐,是装青草用的。于是李小东就把手按在箩筐上说,那我陪你割草去。

李小东花了一个上午跟徐家桥割羊草,但从徐家桥嘴里获得的关于豹子的情报却很少。徐家桥对这只吃了他三只羊的豹子空有满腹仇恨,他说他在山里寻了三天,连豹子的影子都没找着。只是在山中的几个地方,发现了豹子屎,那屎里,还残存着豹子没消化掉的山羊毛。

尽管如此,李小东还是掏笔,将徐家桥发现豹子屎的地方,详细地记在了随身携带的便抄上了。

李小东像一个受挫的情报员,带着可怜兮兮的收获,正午的时候去见黄二狗。黄二狗的母亲黄三娘下地干活去了,黄二狗就一个人躲在家里擦拭那支李小东带来的猎枪。他见李小东推门进院子来,就端着猎枪冲李小东开起了玩笑: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李小东被吓了一跳,他正色道,二狗兄,别开这样的玩笑,会走火的。

黄二狗嘿嘿笑了笑说,看你这怂样,怕是你才要吃豹子胆。子弹都没装,走啥火?

李小东将黄二狗手上的枪推向一边说,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早上你梦周公的时候,我去找徐家桥了,陪他割了一上午羊草,也没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关于豹子的线索。他说他在岭上转了三天,就只见过几堆豹子屎。

黄二狗一听,就把猎枪往门边一放,拍了一下掌说,这还叫没线索?这可是大线索!找到豹子屎,离找到豹子也就不远了。你可能不晓得,这豹子,它是用屎尿来标志自己的领地。小东老弟,今晚天一黑,我们就进山。

为啥要等天黑?李小东说,这夜里,森林里什么都看不见,你大白天要干什么呀?

黄二狗说,豹子白天都躲山洞里。

李小东说,徐家桥的羊不是白天被豹子咬死的?

黄二狗说,那只能说明那是只饥饿的豹子,饥饿让它白天出来冒的险!它这几天刚吃了羊,白天不会出来的。我是猎人,我比你懂野物,你听我的没错。

在打豹子这件事上,李小东当然清楚自己要听黄二狗的。夜幕低垂的时候,黄二狗带着李小东,提着柳条箱往山岭深处去,临走时,黄二狗还往空胶壶里灌了二斤烧酒,这让李小东心里很不舒服。什么德性,打豹子这么重要的事,也忘不了这两口猫尿?李小东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越往山岭深处走,路就越崎岖,然后就干脆没有路。如果没有黄二狗,李小东一定会把自己看成一只无头苍蝇,他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周遭都是森严的树木,阴沉得瘆人,越走越让人提心吊胆。黄二狗进到山里,只顾低头走路,屁也不放一个。他在深夜的山中,走得又快又矫健,让李小东跟得气喘吁吁。有一阵子,李小东脚下窜过去一团东西,吓得李小东啊了一声,前面的黄二狗头也不回,吐了两个字:野兔;又有一阵子,李小东头上又飞过去一片东西,吓得李小东大叫一声妈耶,黄二狗依旧不回头,又吐出两个字:锦鸡。李小东对黄二狗这副司空见惯的做派简直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新兵跟在身经百战的将军后面,这感受糟糕得让他心中有了羞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李小东说。他有些怀疑黄二狗跟自己一样是在瞎走一气。

黄二狗终于回过头来,不解地说,你啥意思?不是去打豹子吗?

李小东这才心里确定了,人家黄二狗没有像自己一样瞎走,人家走得很有目的性。

做个猎人真不容易,李小东有了切肤之感。直到他累得脚瘫手软的时候,黄二狗在一棵大松树下停了下来,他将手上的柳条箱往地上一放,打开箱子,将箱子里折叠了的猎枪拿出来,一边装子弹一边说,徐家桥说的豹子拉屎的地方,就该是这里了。

李小东不知道黄二狗的判断是正还是误,现在他只能听黄二狗的。

黄二狗准备就绪,就团了身子,抱了猎枪靠在大松树旁,他示意李小东也像自己一样。李小东说,这哪是打猎,这是守株待兔。

待的是豹子。黄二狗纠正说。

比喻而已。李小东说。

兔子是兔子,豹子是豹子,比个啥鸟喻?黄二狗说。在清冷的月光下,李小东还是看出了黄二狗认死理的那份倔劲儿。

原以为守株待兔是份轻松之事,等真的守了待了,李小东才知道这是份累心的活计。来的路上虽然空寂而冷清,毕竟还有脚下窜过的兔子头上飞过的锦鸡。现在在这里,除了月光就是风,还有就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树和影。李小东这样呆坐了两个时辰后,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了。古有守株待兔之傻,今有守株待豹之蠢,要被人知道,自己这笑话怕是要被讲一生的。

这真能等到豹子吗?李小东终于憋不住,问像个闷葫芦样的黄二狗。

月光下,李小东也能看清黄二狗翻的白眼。你问我?我又不是豹子,黄二狗没好气地说,如果你再这样喋喋不休,我肯定地给你讲,等不到。

为啥?

豹子不喜欢听人讲话!

那就像天上那轮月亮一样沉默着吧。李小东抬头凝视着头顶上的皓月想。

下半夜的时候,月亮躲进云层去了,风也紧了起来,怒涛泛起,仿佛一个山岭都在哭似的。山风比上半夜硬了许多、冷了许多,李小东牙齿无规律地上下撞击了几下,身子也啰嗦了一阵,就后悔出门前没多备件衣服了。

这时他闻到了酒香,低头一看,黄二狗将一胶盖烧酒递到了他嘴边,示意他喝下。李小东接过,将满满一胶盖酒倒进了口中,一股热辣的气息,从嘴一直冲刺到了心中,身上的寒意随之退去。李小东连续喝下三盖子酒后,内心生出了对黄二狗的感佩。这经验老到者,岂是自己这初出茅庐者可比的。想想临出门时自己对黄二狗带酒的鄙视,李小东现在鄙视起自己。

身子暖和了些,倦意就来了。慢长的等待守望,消磨了先前的新奇感,让狩猎成为了一项既单调又乏味的苦差。李小东的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如果不是刻意坚持,他会倚着这树皮粗糙的大树树干,做一个美梦或噩梦。黄二狗却不同,他安静平和,连呼吸都均匀地沉着地圈坐在大树下,目光始终盯着那些在月光下摇曳的树影。这个平日里表情呆滞、行动庸懒的家伙,在整个夜里都保持着一种罕见的机警。李小东想,这黄二狗,也许天生就是做猎手的料。

李小东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打盹了,他只知道这最后一次打盹前,他都是自个儿醒过来的,而这最后一次,他是被黄二狗的胳膊给拐醒的。醒过来的他,目光迷离地看了看黄二狗,黄二狗呶呶嘴,要他往前方看。朝着黄二狗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李小东赫然发现,那树影摇曳处的杂木丛中,有着一个移动的黑影。这黑影正在朝着他们蹲守的方向移动。

李小东紧张得憋住了呼吸。

这时,他的耳朵也听到了黄二狗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不再均匀,变得短而急促。

渐渐地,死盯着黑影的李小东看清了,前方向他们蹲守处移动过来的,就是一只豹子。这只豹子走得很慢,走得从容、镇定,仿佛一个巡视领地的王者,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这威严有着一种阴森的煞气,让人不寒而栗。

李小东发现自己的整个身子都紧张得僵硬了,他觉得心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拉黄二狗的手,抓到的,却是猎枪的枪管。正在试图瞄准的黄二狗,毫不客气地用枪管拨弄开李小东的手,黄二狗显然有些愤怒,拨弄的力量自然也重。李小东的手不由自主就击打在了树干上。

手击打树干的响动,让闲庭信步的豹子一惊,就在它尾巴竖起转身欲奔回树丛去时,清脆的枪声响了起来——

呯!

夜里的枪声响得清脆,清得辽远,脆得让李小东耳膜生痛。李小东看见那只豹子,发出一声低沉的孔叫,就窜进树林里去了。

黄二狗扔掉枪,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狩猎不成,整个人都被挫败感包围了。看着像泄了气的黄二狗,李小东内疚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嘴巴。

都怪我影响了你。李小东充满歉意地对黄二狗说。

黄二狗摇了摇头说,不怪你,是我长时间不打猎,手生了。我才一扣扳机,就知道失手了!

野猪岭社的人们,夜里都听见了岭上传来的枪声。一大清早起床后的邻里,都饶有兴趣地问对方听没听到枪声。也有人不相信是枪声,说是雷声。说是雷声的人,就招来对方一阵嘲笑,大晴天打雷,亏你想得出!

既然明确了是枪声,那是谁开的枪?野猪岭社区已经好多年没听到过枪声了,这一声枪响,让他们既兴奋又有些惶恐。徐家桥一大早起来,抱了一捆草料出门就碰到了邻居桂花。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她,就把草料抬高,试图遮了自己的脸。徐家桥刻意躲避着桂花,是因为他害怕那些风言风语。桂花的男人在市里打工,平日里桂花一人拖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过,生活不易,作为邻居的徐家桥是看在眼里的。看着日子过得艰难的桂花,徐家桥心里就生出了一份同情,时不时就到桂花家院落去,帮忙修个水管、劈个柴什么的。有时宰了羊,也送条羊腿过去,给桂花家三个饿狼似的孩子打打牙祭。有一次送过去的羊腿,被桂花提了去村上的乡街子卖。这事,被徐家桥媳妇知道了,媳妇心里很不爽,就给徐家桥诉说,徐家桥不以为然,于是,两口子就发生了口角,竟然大吵大闹起来。搞得整个社的人都知道了。于是,有人就背地里说,徐家桥勾引桂花,被媳妇发现了。媳妇跟他吵的是醋架。后来,桂花的男人春节回家来,就上门,要打徐家桥。社长闻讯赶来,才阻止了大动干戈。徐家桥觉得自己冤极了,整个儿一个羊肉没吃着却惹一身膻的憋屈。从那以后,徐家桥对桂花,全然是一副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的做派了,她们哪怕是对闯过也视为陌路,相互之间气儿都不吭一声了。

但今早不一样,桂花先开了口。

家桥哥,昨晚岭上响枪了。

桂花先招呼,这让徐家桥有些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下,挤出个尴尬的笑容。

有这事?

难道你昨晚没听到枪声?

没听见,昨晚我喝高了,睡得死。

徐家桥抱着草料往羊厩走,桂花在身后说,谁吃了豹子胆了,敢在岭上放枪,难道不知道打猎是犯王法的吗?

徐家桥说,你凭啥说是打猎?万一是派出所追逃犯放的枪呢?管啥闲事呀?

桂花听徐家桥抢白她,就悻悻地回自家院子了。抱了茅草径自往羊厩走的徐家桥,差点跟黄二狗撞个满怀。

好狗不挡道。徐家桥揶揄说。

黄二狗说,啥话?骂我可以,领导你也敢骂?

这时徐家桥才看见跟在黄二狗后面的李小东,于是赶忙赔不是,说,我跟二狗玩笑嘞。大清早的,领导要跟二狗去哪里?

黄二狗想说他们刚从岭上下来,但他才张嘴,话就被李小东抢过去了。我让二狗带我去他家调查调查。

徐家桥说,二狗,别辜负领导的良苦用心,其实,你可以学学我嘛,整几十头羊伺候伺候,几年光景,也能脱掉特困户的帽子。

黄二狗说,看把你能的。我再穷,也不当放羊郎。

李小东说,二狗,你啥思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放羊郎怎么了?能致富,都是好样的。老徐,你忙吧,不耽误你喂羊了。

李小东示意黄二狗离开,但他跟黄二狗才走出去几步,就听见徐家桥说,领导,二狗,有人说昨晚岭上响枪了,是真的吗?

黄二狗心里一惊,木头一样立定住了。李小东回过头来说,有这事?知道谁开的枪吗?

不晓得。徐家桥摇了摇头说。

李小东用手推搡了一下提着柳条箱的黄二狗,小声说,镇定点。

黄二狗说,我这心蹦蹦跳跳的,镇定不了。

村主任真是一个负责任的好领导,一听说野猪岭上响了枪,就带着镇上的森林公安赶到野猪岭来了。他来时,没忘记带来了那个显示自己官威的铁皮大喇叭。他举着那个大喇叭,用他的公鸡嗓,冲野猪岭的住户一顿狂喷,那样子像电视剧里狗仗人势的汉奸。

我知道是谁开的枪!

我还知道开枪的目的是想打豹子!

谁开的枪,谁有自知之明就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些话和着山风灌进黄二狗的耳朵里,让他越听越害怕。黄二狗像风中的树,颤抖着身子对李小东说,听到没有?主任什么都知道,我们还是主动去承认吧。

李小东被黄二狗气得直吹胡子,心里直骂这黄二狗是烂泥巴糊不上墙。他正色道,你不自己吓唬自己会死吗?豹子你都不怕,就怕个村主任,没听出来他是在虚张声势吗?他要知道是你黄二狗开的枪,径直冲你家来,让警察把你铐走不就得啦?

但李小东是不了解村主任刚愎自用的,在村主任的心里,他早已认定了开枪的人,一点也没有虚张声势的意思。村主任玩的不完全是敲山震虎的招数,他觉得开枪的人已经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的。但他认定的人就是不自觉站出来,这很让他失望。他冲铁皮大喇叭叫喊累了,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就冲森林公安的人说,这分明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麻烦你们跟我走一趟了。

于是他挥挥手,迈开八字步,说走就走了。

但他走的方向,并不是黄二狗家的方向。

他带着森林公安的人去了牧羊人徐家桥家。

徐家桥已经给羊喂完草料,此时正躺在自家院子里的竹躺椅上,美滋滋地晒太阳。村主任一行推开他家院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给他送补贴来了,就笑嘻嘻地从竹躺椅上起来招呼。

主任,你托人带个通知,补贴我自己来领取嘛,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

村主任黑着脸说,徐家桥,你就给我装吧,你以为你能蒙混过关?想得美!你自己说,昨晚岭上响的枪,是不是你放的?

徐家桥看着黑着脸的村主任和板着脸的森林公安,知道村主任没跟他开玩笑。他说,主任,我昨晚喝高了,睡得就像死猪,我咋个还能跑岭上放枪!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哦。

没想到你还是个嘴硬的主!村主任盯着徐家桥说,冤枉你?我问你,谁与岭上那只豹子有仇?不就你徐家桥,它吃了你三只羊,相当于在你心上扎了三刀!徐家桥,这三刀把你扎狠了,扎得太痛了,扎得你失了理智,铤而走险了!对那只豹子,你恨不得千刀万剐,除之而后快对不对?

你说我恨那只豹子,一点都不错,我是想千刀万剐它!徐家桥点点头说,我同意你头头是道的分析,但昨晚我真的喝高了,岭上的枪不是我放的。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都这个时候了,你以为抵赖还真有用?村主任冲森林公安的人挥挥手说,还不给我房前屋后到处搜。

主任,搜家是犯法的!

徐家桥既像提醒又像警告说。

打豹子也是犯法的!村主任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你还打?

我没打!你怎么能空口无凭冤枉我?

正是因为不空口无凭,村主任用力一挥手说,搜!

几个人把徐家桥家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

徐家桥喊着冤屈,申明自己要去法庭告他们。但徐家桥轻视了村主任的执着,也小看了他们的智商。村主任背着手在堆满了草料的屋后凝视一番后,指着草料垛对森林公安的人说,把这些草垛全翻一遍。

几个森林公安忙碌了一阵,竟然有了斩获。

当一个森林公安将一支锈迹斑斑的猎枪从草垛里抽出来,放在徐家桥面前时,徐家桥承认是他的猎枪。他说他对那只吃了他三只羊的豹子确实起了杀心,于是就花重金让邻居一个亲戚在黑市上给自己买了这支猎枪。

赃物在此,你不会再抵赖了吧?村主任面带胜利者的微笑看着垂头丧气的徐家桥说。

天理良心,徐家桥指着天空说,昨晚岭上那枪不是我放的,我要说假话,天打五雷轰!

此时的徐家桥,发再毒的誓,在村主任和森林公安眼里,还不如一个屁。一个警察二话没说,掏出锃亮的手铐,就将徐家桥的两只手铐上了。

徐家桥被抓,黄二狗松了口气,不再胆战心惊了。他从家里拿出装了酒的胶壶,要李小东跟自己喝上两杯。李小东还沉浸在村主任制造的这件冤案之中,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村主任那副趾高气扬的得意样,在一个最基层的干部身上,李小东真切地体会到了权力的傲慢。

这酒,喝得人很不舒服。

黄二狗喝酒,原意是想与李小东庆祝逃过一劫,但他无论怎么喝,就是高兴不起来。

老徐真是个冤大头!

当这话连同酒气一起从黄二狗嘴里吐出来,黄二狗嘴一瘪,眼里就滚出泪水来了。李小东看着泪水流过黄二狗的面额,有负疚感和羞耻感混合着泛上心头。

这酒,也就喝不下去了。

告别了黄二狗,李小东回到村委会的宿舍,一夜未眠的他,头疼得像是要爆炸似的,于是就和衣躺在床上,想睡上一觉。

但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入睡。后来就干脆起了床,脑子昏昏沉沉的他,去村口的乡村客运点,买了张车票,回县城去了。

晚上莎莎来看他,见他一副暮气沉沉一蹶不振的样子,就奚落他没出息。莎莎说,豹子没打着,你就这样子?你是打豹子,又不是捕小鸡,有那么容易到手的?没打着,再去打嘛,只要豹子在,总有打中它的那天。

李小东叹口气说,莎莎,我可不想再去打那豹子了,现在想起来就后怕,要不是那自以为是的村主任张冠李戴,我现在怕不是跟你在一起,而是蹲号子头了。

莎莎轻蔑地瞅了一眼李小东说,你这样子,还梦想成大事?人家为啥抓那个牧羊人?因为,这牧羊人有作案动机;你呢?谁会想到你一个县扶贫工作队的队员,会去打一只豹子?对不对?

李小东有些发懵,加之一夜未眠,头脑昏沉得像灌了糨糊,他说,莎莎,你想说什么呀?

莎莎见李小东如是,有些生气了。她说,李小东,我说什么?我说没有人会认为你有作案动机,怀疑不到你身上。我是想提醒你,你弄不到那豹子胆,你会失去飞黄腾达的机会。如此好的机会,你不能任性地说不想干就不干了。你要的是豹子胆,不是豹子。你只要打到豹子,开膛部肚,取了胆全身而退就成功了。要藏一头死豹子难,目标太大,但要藏一个豹子胆,却易如反掌。一支枪我都能藏了给你带去,难道藏一个胆比枪还难?我一女流之辈都觉得不够难的事,你一个男子汉还嫌难?

听了莎莎这一通话,李小东自己就觉得脸上挂不住了。他咬了咬牙,富贵险中求,那我就再冒险一回!

莎莎听李小东这么一说,标致的脸上一松动,就有了笑容,她竖了一下大拇指说,这才是我喜欢的男人嘛!没野心的男人不配做男人!

莎莎边说边钻进了李小东的怀里。

李小东从县城回到豹子箐村,也是第二天下午,他才走进村委会,就跟村主任撞了个满怀。成功破获了野猪岭枪案的村主任心情大好,他说今晚要请李小东去家里喝两杯。

李秘书,一定要去,村主任说,今天我老婆准备了上等的下酒菜,全是些刚冒头的野生蘑菇,味道可鲜美了。

李小东说,野生蘑菇?是牛肝菌吗?我来驻村前听人说,全县就数豹子箐的牛肝菌好,那可是上等食材。

没错,这野生蘑菇就是牛肝菌,村主任拍了拍李小东的肩膀说,这豹子箐的牛肝菌,又数野猪岭社的最好。自从岭上出现了豹子,就没人敢上山拾菌了,街上也就没野猪岭的牛肝菌卖了。今天早上,我老婆上街,却意外买到了野猪岭的野生牛肝菌。听我老婆说,是一个叫桂花的婆娘背来卖的。这女人胆量不小,敢去岭上拾菌,我老婆说她怕是吃了豹子胆了。

李小东笑了笑,说吃了豹子胆,真的就胆大?

村主任说,常言就这么说,我又没吃过,不晓得。那叫桂花的婆娘,哪是吃啥豹子胆,分明是瞎子见钱眼睁开了。这牛肝菌卖得挺贵的,她是为了钱铤而走险,虎口夺食。

是豹口夺食。李小东笑着纠正说。

这野生牛肝菌的滋味,只有吃过的人才知它的鲜美。李小东还知道,这样好的酒食是不能白吃的,他得忍受村主任的自吹自擂。抓了徐家桥,制造了一场冤案的村主任,自负得超过了华生笔下的福尔摩斯。一听说岭上有人放枪,我就锁定了他徐家桥,村主任端着酒杯,无限炫耀地对李小东说,这就是经验,这豹子箐村四个社,三千号人,谁翘翘尾巴,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李小东说,主任,经验主义是会犯错误的。因为,很多事都超出了经验。如果徐家桥是冤枉的,你会尴尬吗?

尴尬?不会!村主任往嘴里灌下半杯酒后说,李秘书,你要会推理嘛,谁因为豹子吃了亏?是徐家桥。谁最恨豹子?吃了豹子大亏的人嘛,那还是徐家桥!他不打豹子,谁会打?这样一推,这样一理,不就亮堂了。咋会冤枉呢?要冤枉,那就是有人指认,说豹子是你李秘书打的。但这话谁会信?

李小东说,何以见得?万一真是我李小东打的豹子,你尴尬不?

不可能!村主任一巴掌拍在酒桌上说,李秘书,凡事都讲个动机,你没有动机。

万一我有呢?李小东抢白说。

你不会有!村主任武断地说。

面对脸红脖粗的村主任,李小东无语了。

人就这样子,自以为很聪明,其实愚蠢得匪夷所思。

想想徐家桥,李小东心里,突然就又有了内疚。

李小东在村上忙活了几天给贫困户造册的工作,周末的时候,又提上两瓶烧酒去野猪岭社找黄二狗了。黄三娘见干部隔三岔五往她家跑,跟自己的儿子二狗如胶似膝,不分彼此,这让她做娘的这次心里一直很高兴。今天又见李小东,又见他提了酒,黄三娘整个脸就笑得沟沟坎坎的了。她招呼完李小东,给她上了茶,见两个年轻人交头接耳,就自顾出门去,想去唐小芬的土杂店,买包花生米,给两个年轻人当晚饭的下酒菜。

黄三娘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背着背箩从岭上下来的桂花。黄三娘想,这丫头一定走了不少路,额头上都沁出亮晶晶的汗珠了。三娘于是就招呼说,桂花,你上岭了?桂花点点头,说上了,三娘,你不会也要上岭去吧?三娘说,我上岭干啥?家里来干部了,我去买点下酒菜。

一听黄三娘要买下酒菜,桂花就把背上的背箩放下来,向三娘兜售她在山上捡拾来的牛肝菌。桂花说,三娘,招待干部,这下酒一流了。

三娘弯下腰,拿起一朵,放在鼻前闻了闻说,好菌子,多少一斤呀?

桂花说,今年贵些,五十元一市斤。

桂花的话,惊得黄三娘舌头都伸出来了。这么贵?她摇了摇头说,桂花,乡里乡亲的,你狮子大张口。

三娘,桂花叫唤一声说,什么狮子老虎的,今年不是因为岭上有豹子,没人敢进山林去,水涨船高,物以稀为贵嘛。

听桂花这一解释,黄三娘知道菌子贵的原由了,但她还是不解地说,桂花,都没人敢进山林了,你为啥敢去?就不怕豹子撕吃了你?

桂花听了黄三娘的话,就笑,说自己有秘密武器。

秘密还武器?

三娘不解。

桂花于是就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黄三娘这时才注意到,桂花上身穿了件豹纹的衣服。

我男人今年春节前回家给我从城里捎的,桂花说,要在山里真碰上豹子,我就蹲下去,变成一只母豹子。

桂花边说边就蹲了下去,她这样子,可把黄三娘逗乐了。

三娘说,嘿,还真像头母豹子!

三娘边说边就要从桂花身边绕过去。

桂花说,三娘,你不买菌子了?

三娘说,桂花,我一个贫困户,买五十块钱一斤的菌子吃,会遭雷劈的。

桂花为难地说,三娘,但我又不能便宜你,我不也是没办法吗?去山里捡这菌子不容易,心都提到喉咙眼子了,说不怕,说穿了豹纹衣服,其实是哄自己的。

哪你还去捡,真是瞎子见钱眼开了?三娘看着桂花说,桂花,你这是麻线上打秋千,危险得很!

我咋不知道危险?桂花说,我想凑点钱进城去,没其他办法才进的山。

进城?黄三娘说,进城找你男人?

桂花摇摇头说,三娘,我说的不是我男人打工的市上那个城,是县城。

黄三娘说,你不要命地去捡菌卖钱去县城,为啥?

我觉得徐家桥冤!桂花说。

原来是为徐家桥!

黄三娘比碰上豹子还吃惊。

原来我还骂村子里那些长舌妇嚼舌头,原来你们真有一腿。黄三娘说。

三娘!桂花着急地说,三娘你可别乱说,我跟徐家桥,清白得很!

清白?你哄鬼去!黄三娘说,那你凭啥去给他喊冤?

桂花说,凭他是个好人!凭他不占我便宜!也要帮我和娃!

黄三娘说,桂花,就算你跟他清白,但你心里有他了,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家猎枪都搜出来了,那枪还不是他放响的?他说他冤,你就信?

我信,三娘。

桂花咬了牙对黄三娘说。

执迷不悟的桂花,感动了黄三娘。她对桂花说,桂花,今天我这贫困户也奢侈一回,给我来斤菌子!

黄三娘出门去买下酒菜的时候,李小东和黄二狗两人吵开了。

也许是徐家桥被抓,震慑了黄二狗。当李小东提出再次进山去打豹子的想法时,被黄二狗干脆利落地一口拒绝了。他要李小东另请高明。

李小东说,大砖房不要了?大花姑娘也不想要了?

想!黄二狗坚定地说,但接着就叹了一口气,想归想,不要了!

黄二狗说撂挑子就撂挑子,这是李小东没有想到的。李小东就着急得乱了方寸,骂黄二狗胆小如鼠,不配做男人。但李小东拿话激他,黄二狗依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总是耸了肩摊了手地对李小东说,我可不想蹲班房。

直到黄三娘提着塑料袋装的那斤牛肝菌回到家来,李小东和黄二狗才不得不消停下来。

黄三娘的菌子做得好,但李小东却吃不出这份好的滋味,亏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话不投机,李小东与黄二狗,酒也就喝得马虎。不一会儿就草草收场了。三娘没看到两个年轻人从前那份热乎劲,以为是二狗何事上得罪李小东了。她一边收拾残羹剩汁一边对李小东说,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别跟我家二狗一般见识。

黄二狗摆摆手说,妈你啥都不晓得,凑啥热闹呀?去厨房忙活你的去。

黄三娘就抱了碗筷,去厨房刷洗了。

李小东阴沉着脸问黄二狗,说我的柳条箱呢。

黄二狗说,在里屋床下,你要柳条箱做甚?

李小东没吭声,径直就进了里屋,把柳条箱提了出来。

黄二狗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问,说小东兄弟,天都漆黑了,还回村委会去?

李小东摇头说,不,我上岭去。

上岭去?黄二狗有些吃惊,把手上的牙签都掉地上了,说小东兄弟,这么晚了,上岭去做甚?

还能做甚,李小东甩了甩手上的柳条箱说,去打豹子呗!

李小东看一眼黄二狗,提了柳条箱,自个儿就出门去了。

黄二狗慌忙撒腿追出去。

你打不了豹子的,黄二狗对径直往前走的李小东说,你以为打猎是儿戏呀?

李小东突然转了身,盯着黄二狗看。

我知道我没有打豹子的本事,李小东说,但黄二狗,你知道你为啥穷?为啥活得如此窝囊了吗?

我当然知道!黄二狗说,我是猎人,不准打猎了,我能不穷吗?

不,李小东摇摇头说,你不知道,不要以为自己是猎人,就认为自己连野兽都不怕,就胆大了,其实,你穷,你活成个光杆,你活得让人看不起,都是因为你太胆小,胆小到不敢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去冒一次险!

李小东这话,像子弹,击中了黄二狗的要害处。他用手不断地搔着头皮,皱着眉头咬紧牙关,沉默良久。

看着黄二狗这样子,李小东叹一口气说,对不起,二狗兄,我这话虽说的是你,但也是说我自己,我也胆小,我也活得窝囊得很。

黄二狗翻白眼瞅一眼李小东,走上前伸手夺过了李小东的柳条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李小东慌忙转身,他小跑着追上黄二狗,拍了拍黄二狗的肩膀说,二狗兄,你这是干什么呀?

黄二狗说,还能干什么?跟你一起上岭打豹子嘛!

黄二狗在前面走,李小东在后面跟。

山林寂静得只听见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天上无月。

林间无风。

夜黑得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样的夜晚寻找豹子,李小东想,除非是与豹子恰巧碰个迎头。

能够证明黄二狗走在自己前面的,是他的喘息声和因喘息从喉咙里喷出的酒气。在这山中如履平地的黄二狗,仿佛长了一双夜视眼。李小东能跟紧了黄二狗,凭的就是一个感觉。李小东还发现,这次去打豹子,竟然跟上一次有了许多不同。上次有月光,人反倒害怕,心中总有某种恐惧,今晚抬头是黑色天幕上热闹的星星,但心里一点恐惧都没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点也不害怕,哪怕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李小东知道,此时让他消除恐惧和害怕的,就是黄二狗。人与人在特殊环境下建立的信任关系,就这么简单而直接。在这山岭之上,在这样什么也看不见的夜晚,谁是强者,你只能相信,别无其他。

所以,黄二狗往前走,李小东也就后面跟,哪怕是瞎走一气。李小东甚至觉得自己先前怀疑在这样的夜晚寻找不到豹子的念头都是愚蠢和不该有的。

山林里有一种阴森的气息,让人心生胆寒,李小东觉得自己和黄二狗此时也不是人,而是幽灵。黄二狗一如既往的沉默,除了粗重的喘息声和沙沙的脚步声,李小东还能偶尔闻到黄二狗身上的酒味。李小东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闷,他喘了口气问,二狗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黄二狗停住,李小东听到了柳条箱碰触地面的声音。黄二狗头也不回地说,不是要打豹子吗?

李小东说,是。

豹子不会等着我们去打。黄二狗依旧不回头说。

这样乱窜恐怕也找不到豹子。李小东说。

黄二狗对李小东说的话既不反驳也不赞同,他嘴里吐出两个字——

碰呗。

黄二狗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改变了在山林里瞎走乱窜的方式,又重新回到前次伏击豹子的地方。黄二狗索性将柳条箱平放地上,枕着它打起盹来。

李小东掏出手机,才发现整个上半夜都在这山林里绕圈圈了。他很想问黄二狗,豹子上次在这里受了惊吓,它还会再次出现在这里吗?它会不会早挪了窝,重新建立了自己的领地?

但黄二狗的鼾声让李小东打消了询问黄二狗的念头。李小东背靠着大松树,也睡过去了。

李小东开始做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极地行走,但也分不清是南极还是北极。

天还没放亮,黄三娘就起了床。

黄三娘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青苞谷又被野猪糟蹋了。起了床的三娘一边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一边诅咒着让她睡不好安稳觉的野猪。

没听到儿子应她,黄三娘有些生气,骂说,二狗,你难道也被野猪叼了?

三娘边说边推开儿子的门,才发现屋子里别说儿子,连鬼都没有。三娘于是只好一个人出了屋,在院子里寻得一根竹竿,就壮了胆去看自己的苞谷地了。

三娘走出一段,在路的拐弯处,差点跟人撞个满怀。被吓得魂都差点像惊鸟一样飞出的三娘,发现差点跟她相撞的人是桂花,就说,是桂花呀,我还以为撞上鬼了。

桂花说,原来是三娘,我还以为碰上老妖精了。

乡下人打招呼,有时是讲规矩,有时又不讲规矩,你说我一句,我还你一句,谁也不往心里去。

黄三娘说,桂花,你看见我家二狗没有?

这下桂花倒是真生气了。她说,黄三娘,你啥意思,这话像是我偷了你家二狗似的?

黄三娘自知说错了话,赶忙赔笑脸说,桂花,你想多啦,我可没那意思。你这大老早的,要去哪里呀?

桂花白一眼黄三娘说,能去哪?总不能大清早去钻男人被窝吧?我这是上山去采菌子。

这么早进山,你就不怕遇见豹子?黄三娘说。

桂花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豹纹衣服笑而不答。

桂花边笑着就打三娘身边走过去了。三娘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桂花。她用竹竿在地上连敲三下说,桂花这小婆娘,怕是吃了豹子胆了!

全世界都是雪花。

全世界都是冰凌。

全世界都是深入骨髓的冷!

从梦中惊醒的李小东,发现自己仿佛也成了冰人。他牙齿打着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山岭上的夜,好冷!他偏了头看黄二狗,发现黄二狗早醒了,一个人蜷缩在柳条箱旁抽烟,他喷一大口烟雾说,要是有壶酒整上两口就好了。

李小东说,你做梦讨媳妇呀?痴心妄想!

黄二狗扔了烟头,站起身,他用力踩了几下烟头说,今夜这豹子,看来打不成了,还是回家困觉吧。

于是,两人就一前一后下山。

对面的山峦上,有了鱼肚白。

黄二狗摇了摇头说,这一夜,白折腾了。

李小东说,我们不找豹子了?

黄二狗说,找啥找?天都快亮了。

李小东沮丧极了,有精无神跟在黄二狗身后,活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

黄二狗提着柳条箱,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毫不关心一身挫败感的李小东。下山的路,并不比上山轻松,加之一夜没睡好,走得都吃力得很。

就在他们要走出山林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黄二狗,突然退了两步,就像受了惊吓,柳条箱都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他伸手紧抓了李小东的手说,你看,左边山箐松林里,好像是豹子。

李小东紧张地顺着黄二狗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是豹子,二狗,千真万确,我连它身上的豹纹都看见了。

黄二狗于是手忙脚乱地打开柳条箱,将猎枪拿出来。他一边哆嗦着装子弹一边对李小东说,你可盯好了,这次再放跑它,再要找它就难了。

他们轻脚轻手离开道路,寻找到了一个最佳射击点。这是一个堪称完美的射击点,一棵树的分叉处正好让黄二狗架猎枪,这无疑增加了射击的准头。

黄二狗架好猎枪,眯着眼,做好了瞄准的姿势。这姿势自然放松,他的枪口,正跟随着林中移动的东西移动。

黄二狗对李小东小声说,这豹子在找啥?难道谁家羊这么早就放上山了?

李小东没吭声,他认真地搜索着森林里那移动的东西。他惊讶地发现,那不是豹子,是一个人!

他正欲向黄二狗说出自己的发现的时候,耳畔,一声心惊肉跳的枪声清脆地响了,响声震得他的头都差点炸裂了。

枪声,将一轮旭日惊得从东边山峦跳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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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幺与我
同类(共4则)
土酿
轻而易举/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