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奇
20年前,王老幺跟着一帮工匠,帮一个叫龙台村的山村修建小学。因离家较远,王老幺寄宿在村民文三爷家,一个人睡在左厢房。
一天晚上,无意间,王老幺发现床下有一只小小的土坛子,用小木塞塞着。王老幺好奇地拔开塞子,顿时,一股带着微微药味的酒香,在房间里弥散开来。
农村不少人家都泡有药酒,喝了可舒筋活血,促进睡眠。白天的活儿很累,王老幺有些腰酸背痛,他把嘴巴对着酒坛口子,试着尝了一口。酒入口绵软醇香,下肚后,一股暖洋洋的舒坦感觉升腾而起,他忍不住又喝了两大口。当夜,王老幺睡得很舒服,次日起床,只觉得精神倍增。
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以后的每个晚上,王老幺都要从床下拽出小坛子来喝两口。工程结束的时候,小坛子里的约五斤酒,已被王老幺喝得剩下不到半斤,而文三爷从来没发现过。坛肚里泡的是几块黑黄黑黄的东西,不知是什么药材。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王老幺到村口一个小卖店打了五斤高粱酒,悄悄灌进了小酒坛。
如今,王老幺已是个小有成就的建筑商。这天,他有事驱车经过龙台村,想起了文三爷和他的酒。这些年来,国内外的各种名酒王老幺大都喝过,但他始终觉得,还是当年文三爷那坛药酒喝着最爽口。
王老幺的车尾厢里,有两瓶“老葫芦土酿”,这是一款用纯土法酿造的佳酿,因为产量低,绿色天然,所以较贵,目前在本地上层比较流行。王老幺把车开到了文三爷家门口,准备把这两瓶酒“赔”给文三爷,并就当年“偷梁换柱”之事,向他说声对不起,顺便想向他打听一下,当年那坛酒是在哪里打的,里面泡的又是些什么药材。
文家的老屋没什么变化。文三爷虽已年逾古稀,但精神很好。当王老幺把两瓶老葫芦递到他手里时,文三爷连说“使不得”,怎么也不肯接。王老幺说:“三爷,这酒是赔你的。你就收下吧。”
“赔我?”文三爷感到莫明其妙。
王老幺把自己当年偷喝了他家的药酒,又打了五斤高粱酒灌进去冒充的事,向文三爷说了,并连说“对不起”。
文三爷笑道:“这算个什么事?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王老幺惊讶地问:“难道这20多年来,你和家里人就从来没有喝过那坛子里的酒?”
文三爷说:“前些年喝过几次,觉得有股药味,不好喝,不知道被你换过。十几年没动过它了,现在可能还有三四斤呢。”
王老幺请文三爷说说没被他换过前,那小坛药酒的来历。文三爷说,20多年前,他儿子结婚,米饭煮多了没吃完,眼看着要馊,就买来几粒酒曲,把米饭酿了酒。一次,文三爷在山上挖到几块土三七,听说三七泡酒可治跌打损伤,便把那些三七洗净塞进小坛子,灌上米酒,放在床下,很少去动它。
王老幺想了想,问:“那几粒酒曲你是在哪儿买的呢?”
文三爷说是在镇上李聋子那儿买的,不过李聋子早死了,他没后人,也没徒弟,做酒曲的方子没有传下来。临走,王老幺硬把两瓶老葫芦留给了文三爷。
这天晚上,王老幺请城建局李局长和他的夫人张姐吃饭,叫帮他开车的小舅子从尾厢里拎出两瓶“老葫芦”——他的车里时常会放几瓶高档酒,以备不时之需。
王老幺和李局长对饮。那老葫芦喝着十分香醇,但一瓶没喝完,王老幺就觉得头痛、恶心,不仅如此,他甚至看不清楚对面李局长的脸了!
而李局长此时也捂着头说:“老王,你这酒不对,我头痛得很,还想吐。”说着站起来想去卫生间,只迈了两步,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王老幺大惊,连忙去扶他,刚弯下腰,“哇——”一股秽物从喉咙激射而出,喷了李局长一头一脸。
小舅子连忙把两人送往医院。李局长和王老幺都是急性甲醇中毒加敌敌畏轻微中毒——不法商家在假酒中加敌敌畏,以增香和增“浓”。两人洗了胃,挂了几瓶水,也就没事了。
可一个到王老幺嘴边的大工程,也暂时搁浅了。王老幺窝火极了,叫小舅子查查,那两瓶老葫芦是从哪儿来的。小舅子说:“是前几天吴胖子送的。”
吴胖子是在王老幺手中揽活儿的小包工头。王老幺吩咐小舅子:“打电话叫吴胖子滚过来!”
吴胖子屁颠屁颠地来了。王老幺指着未开的那瓶老葫芦,骂道:“死胖子,你用假酒来糊弄老子,误大事了!你要赔老子损失!”
吴胖子吓得面如土色,嗫嚅着说:“是我弟弟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假的。”
王老幺问:“你弟弟是干什么的?做假酒的吗?”
吴胖子说他弟弟在县一中教书,任年级主任,逢年过节,总有学生或学生家长给他送鸡啊酒啊什么的。吴老师不怎么喝酒,经常送酒给哥哥吴胖子。
王老幺暗叹,在如今的中国,什么产品畅销,很快就有山寨货出现,老葫芦酒也是。他想赶到龙台村,找个理由把“赔”给文三爷的那两瓶老葫芦收回来,因为他怕这两瓶酒也是山寨货,文三爷用来招待人时喝出问题。刚要出发时,文三爷却抱着两只土鸡找上门来了,说是来感谢他的。
王老幺问:“你感谢我什么?”
文三爷说:“一是感谢你那两瓶好酒,二是感谢你20年前往我酒坛子里灌的几斤酒。”
文三爷说,前天,一个自称是“土酿老酒收藏者”的外地人,来到龙台村,逐家询问有没有陈放了多年的土酿,他愿意出高价买。文三爷想起床下那大半坛被王老幺换过的三七酒,就抱给那人品尝。结果,外地人在整个村就看中了文三爷的酒。约四斤老酒,那人出了一千块,并向文三爷打听,这酒是哪里产的。前不久,文三爷通过王老幺才知道,这酒是当年王老幺打来灌进去的。那时村里有几个小卖店,都有酒卖,就是不知王老幺打的是哪一家的。
于是,文三爷就抓了两只鸡来找王老幺,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打听那酒的出处,说那外地人还在等他消息呢。
“还有这样的事?”王老幺说,“那几斤酒是在杨二婶那儿打的。”
文三爷失望了,说:“当年,杨二婶的酒是她自己酿的,那时候,我们没有觉得她的酒有多好喝啊。十几年前,好像是什么局的人来把她的小作坊查封了,说她没执照,没这证那证的。杨二婶比我还大几岁,已经老了,酿不来酒了!”
王老幺装作随意地问:“三爷,我给你的两瓶酒你喝了没有?”
文三爷说:“我哪有福气喝那种高级酒?端午节的时候,叫孙子拿去送他老师了。”
王老幺一怔,问:“你孙子在哪里读书?老师姓什么?”
文三爷说:“在县一中,老师好像姓吴。”
王老幺猛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那两瓶假老葫芦被他从一个高档酒专卖店买来后,送给了文三爷,文三爷的孙子拿去送给了吴老师,吴老师送给了他哥哥吴胖子,吴胖子又拿来送给了王老幺!
那瓶没喝的假老葫芦还在车尾厢里。今天王老幺正好不太忙,他驱车来到那个高档酒专卖店,向老板娘讨说法。老板娘接过那瓶假老葫芦,随意看了看后,放在柜台上,说:“王老板,你应该清楚我这些酒是从哪儿进的吧?”
王老幺说:“隔行如隔山,我怎么知道?”
老板娘漫不经心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这里的很多货,都是替一些领导代销的。这不,前段时间,城建局李局长的爱人张姐拿来的一件老葫芦,还剩下一瓶。”说着,老板娘从橱格里拿出一瓶老葫芦,跟王老幺带来的那瓶,并排放在一起。两瓶“老葫芦土酿”的包装、外形一模一样!
王老幺拿起自己带去的那瓶假老葫芦,出了门,使劲砸进了街边的垃圾桶。王老幺慢腾腾地开着车,心想,如今,还有什么酒能让人放心地喝?当年文三爷的米酒为什么能让人回味无穷?那个收藏土酿老酒的外地人为什么看上了杨二婶的高粱酒?
一阵风裹挟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从车窗灌进来,王老幺赶紧把车窗关严。刺鼻气味来自城郊江边一些化工化纤厂。忽然间,王老幺似乎找到了答案:那时候,文三爷、杨二婶他们用来酿酒的粮食、水和酒曲没受到污染;或许,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酿酒人、卖酒人,甚至喝酒人的心,也没受到污染。
一个周末,乡下老父亲给王老幺打来电话,说他在后山套到一只“拱猪子”,晚上约了村里几个老伙计“打平伙”,叫王老幺带着老婆孩子回去一起吃。
王老幺是比较有孝心的,他去一家知底细的酒厂打了十斤白酒,一个人开车回到老家。王父最好的伙计李老头姗姗来迟,手上还捏着一瓶酒,竟然是“老葫芦土酿”。
“嘿嘿,”李老头说,“老幺侄子也来了啊?那天我骑着三轮在街上收废品,正好看见你拿着一瓶酒扔进街边垃圾桶后开车走了。我过去一看,见那瓶酒好好的啊,就捡了起来。老幺啊,你再有钱,这也太那什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