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 李少多
(华中师范大学 国家文化产业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任何文化概念的产生都有相应的语境,而语境的产生源于“事实”或个人及其关系的“接合”,语境总是与其他的语境相连接,且衍生出一系列复杂的多维关系或联系①。不同的语境总会凝聚、汇总、综合成为一种情势,变成一种具有相似性的语境生态。因此,在具体的语境中,文化的表现、意义和价值处在一种复杂的关系中,被不断渗透和影响。随着电子竞技(以下简称“电竞”)商业价值和社会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以电竞设备、电竞赛事、电竞族群为核心要素的文化复合体逐步形成。这种文化复合体即电竞文化。若将电竞文化置于当下中国的青年亚文化和网络媒介的现实语境之中,则不难发现电竞文化的生成、发展与二者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它们对电竞的文化生成、文化秩序、文化格局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尽管电竞作为一项带有综合性裂变与转型的新事物已发展了几十年,但对于电竞文化的概念学界尚无定论,这与电竞自身体系的愈发庞大和关联领域的愈加复杂密不可分。不同学科的学者关于电竞文化的内涵、形态、特征等多方面的认识与见解,仍习惯于从自身熟悉的领域和研究范式出发,而传统的单一的分析视角显然不能适应快速变化中的电竞,理论明显滞后于现实。事实表明,离开人的文化研究无异于空中楼阁:电竞文化作为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依然是人类社会能直接或间接地满足人类需要的一套工具以及一套风俗,它是人体的或心灵的特征②。以青年亚文化理论为电竞文化的研究视域,就是主张从“青年”和“亚文化”两个视角剖视电竞文化。这是因为一方面,电竞作为一种新型的“潮流运动”和“炫耀式运动”,极容易受到青年用户的青睐。据企鹅智酷和腾讯电竞发布的《2017年中国电子竞技发展报告》显示,30岁是电子竞技用户的分水岭,其中25岁以下的用户占比达64%③。易观智库进行的调研显示,电子竞技用户中,18-24岁的爱好者占比最高,达到61.8%;其次为25-30岁的爱好者和18岁以下的爱好者,30岁以上的爱好者明显较少④。一系列调查结果不约而同地表明18-24岁的青年为目前市场主流的电竞受众群体,电竞文化就是以青年为主要群体并基于共同兴趣和价值追求,创造性表达自我的文化实践⑤;另一方面,电竞由电子游戏发展而来,在夹缝中艰难生存了多年,尤其是在有以“礼俗代教化”文化传统的中国,歧视游戏仿佛有着天然的文化正确性。电竞文化因此也就一直处于边缘位置,是相对于“中心”而言的边缘文化,是相对于“主流”而言的次要文化。但它一直顶着蔑视与非议的压力,以无畏和张狂的姿态进入社会文化总体,试图“争夺”话语权和建立区别于其“父辈”的文化版图。
毋庸置疑,电竞文化是一种对主流文化进行不断抵抗的附属性的亚文化形态。而电竞青年方方面面的实践所体现出的一个群体的某种共同的取向、信念和共享的规范、格式,无疑是剖析电竞文化的关键所在。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观,对电竞文化的研究应时刻以电竞中的青年群体为主要对象。因此,将电竞文化置于青年亚文化理论视域,不仅能够整体把握其精神风貌和未来走向,也能够较为精准地利用“风格”、“抵抗”、“收编”等研究范式对电竞文化中的青年群体进行靶向分析。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网络建构了社会的新形态,而网络化逻辑的扩散实质地改变了生产、经验、权力与文化过程中的操作和结果⑥。这就意味着新的信息技术为文化渗透、扩张并遍及整个社会结构提供了物质基础。换而言之,新技术带来了生产力的变革,培育了新的组织形态,也随之创建了以互联网为载体的文化及其生产关系。从电竞文化赖以生存的技术层面和沟通外界的“数字化生存”层面看,它的整个文化架构都建立于互联网基础之上,互联网对电竞文化进行了全方位渗透。从内部因素看,电竞是依靠电子游戏的竞技运动,而这项特殊的运动方式同篮球运动需要篮球馆、射击运动依托枪支不一样,“电子”才是它的方式和手段,才是这项体育运动的实施范围与开展条件。在日常的训练与对抗比赛中,高运算速度、快执行周期、强处理能力的CPU、硬盘、主板,逼真显示效果的专用显卡,操作准确、特殊手感的机械键盘,移动定位、反应灵敏的电竞鼠标以及听音辨位的高端耳机等必不可少。也就是说,电竞深度依赖于不同品类和不同功能的电子设备,这类设备就是电竞运动中“电子”的技术代名词,马尔库塞认为,“当技术成为物质生产的普遍形式时,它便约束着整个文化;它设计了一个历史的总体——一个世界”⑦。技术便应然成为电竞文化生成的前提。同时,电竞运动中的电子设备必须要联网运作,才能形成一场完整的电竞运动。那么这就建立了整个电竞文化的运行逻辑:电子设备→电竞运动→互联网→电竞赛事→电竞族群与电竞产业链。显而易见,在这个运行逻辑中,电竞必须依托互联网技术才能最大程度地呈现其文化风貌。互联网技术是电竞文化最主要的内生动力,已经深入和普及到整个电竞的生成和发展中,因此,电竞成为了典型的互联网技术文化。伴随互联网技术而产生的电竞文化也会随之而发生相应变革,有学者就指出:“在青年亚文化领域中,观念的文化已让位于技术的文化。”⑧而青少年群体对新技术的激情投入和热情使用,也进一步催生出相应的文化实践。
从外部因素看,随着互联网生态环境发生的变化,尤其是新媒介的强势传播,青年群体中接触互联网的人数不断增加。自2008年以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共发布了9次《中国青少年上网行为调查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我国青少年网民的规模由2007年的1.07亿增长到2.87亿,这期间青年网民占我国总体网民的比例基本处于40%-56%⑨。这些数据表明,互联网已成为青少年沟通世界的主要方式,深刻影响着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表现。进一步看,以自由、互动为主要特征的互联网和以青少年为主要群体的电竞运动两者之间气质极为吻合。这种天然的亲近力,为他们搭建起一张网络关系网。因此,互联网的深度使用重构了电竞青年的社会关系。对电竞青年而言,在“弹幕”技术支持下,边观看网络直播平台上的电竞比赛边同屏“吐槽”,并于互动交流平台上即时表达自己观点、情绪、态度的这种行为,是“通过物质媒介被给与,揭示‘话语即权力’的真言”⑩,预示了在互联网时代,电竞青年群体通过网络参与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话语权,意味着在互联网技术的分享和使用过程中形成了表达自身价值的途径、方式与空间。他们通过网络媒介、社交媒体塑造、再现、建构了属于自我的文化系统,既彰显了他们的社会影响力,同时也是其社会权力地位提升的象征,并刺激和催生了融互联网技术与竞技运动于一体的电竞文化。
随着全球化的步伐不断加快,商品和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流通,社会进入了一个物质资料极为丰富、信息高速发展的消费社会。正如波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开篇所描绘出的“今天,在我们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消费社会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成为随处可见的现代化景观。在消费社会中,交换行为都可以变为一种超经济行为,每次交换过程中的物品都习惯性被凝结为符号,具备了符号价值。由于消费社会中消费主义的符号价值重组了整个消费的内在逻辑,使电竞中的消费行为更多体现的是商品所传达出的象征意义和符号意义,不仅是对商品本身物质价值的消费,还有对形象的消费、对品牌的消费、对产品附加值的消费,这意味着电竞消费人群购买的更多的是符号价值,涵括了地位、身份等象征话语和行为意识方面的消费。
电竞文化作为消费主义的符号可以从器物消费、事件消费两个方面观察。一方面,在器物消费中,主要是指对电竞设备的消费。电竞作为高度依赖现代电子软硬件设备的一项体育运动,不同品种和不同功能的电竞设备已成为电竞受众的必需品。酷睿I9的CPU、1T的Pcle固态硬盘、2080Ti的显卡等固然是当前顶级的电竞设备,其高性能可以保证电竞运动员在竞技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这就像篮球运动员需要一双好球鞋,乒乓球运动员需要一副好球拍一样,顶尖设备为参赛运动员能力最大化发挥提供了保障。但是对于大多数电竞爱好者而言,只要能满足日常需求的电竞设备就已足够,完全不需要花费不菲的资金购买最顶端设备。与此同时,无论是电子硬件制造商还是电子软件开发商,都会在各类电竞比赛中为自己生产、售卖的电竞设备及周边产品进行策略营销,通过购买大量的广告位、播放宣传片,将商品信息全方位地传递给电竞受众,引起其关注。一旦电竞受众对该产品发生兴趣,购买欲求被刺激,购买行为也就离发生不远了。可以看出,在器物消费中,电竞受众消费行为的机制和过程不是从自身需求出发,而完全是心理性的,或者说,这类需求是为了电竞爱好者的非本质需要的“虚假的需求”,为了满足被意向而激发的“需要的幻觉”。
另一方面,在事件消费中,随着电竞受众的“品位”被商家所掌控,受众对电竞设备的喜好极容易受到电竞比赛、电竞运动员的影响,市场经济就开始不遗余力地运用“长尾效应”开发全产业链。于是,不仅是电影、电视等文化市场,就连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领域也纷纷开始以电竞文化来包装和宣传。比如,将电竞运动员作为明星来打造,组织电竞爱好者与电竞运动员的线下见面交流会等。2017年“斗鱼”公司在武汉举办的“首届斗鱼嘉年华”中,邀请电竞运动员到武汉与线下玩家互动,吸引了35万人次参加,创造了武汉文娱活动人流量的纪录。2018年的“第二届斗鱼嘉年华”活动中,人流量更是多达53万,再次刷新纪录。同样的,2019年在上海举办的DOTA2国际邀请赛门票一票难求,诸多电竞爱好者为了能到现场观看比赛,为所喜爱的竞技运动员“打call”(指对偶像的支持和应援),不惜花费数倍于票面价值的重金购买被倒卖的门票。而电竞运动员一旦代言某个产品(如衣服、鞋子等),喜爱他们的电竞爱好者也会不遗余力地购买,以穿上“爱豆”(英文idol的音译,意为偶像)代言的产品为荣。在事件消费中,不难看出电竞运动员对电竞爱好者的行为具有直接性影响,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消费行为也被视为电竞爱好者对电竞运动员的伴随行为,逐渐被内化成消费依赖中的文化符号。
这一系列“疯狂”举动的消费虽是市场经济和资本力量等对电竞文化的介入而引起,制造了不实需求,贩卖了虚假欲望,但是,发生在休闲领域的电竞文化消费不只是被构造的符号,还反映着符号背后的现实。赫伯迪格曾说,“亚文化与为它服务同时也利用它的工业之间有着暧昧含糊的关系”,可以说,对所有电竞族群而言,符号表征与消费行为之间的关系因电竞文化变得更为密切,电竞文化不单单是被动的消费文化,更是电竞族群通过消费来确认自己身份和展示自己权力的主动的文化消费。如2018年NIKE公司联合LPL比赛冠军共同制作的“LPLxNIKE”联名款T恤一上线就被“爆抢”,并且这款T恤与iG冠军皮肤一同以“我们是冠军”礼包的形式上线开售,又吸引了一批电竞爱好者加入到消费人群中。在这种被动与主动之间,电竞文化符合价值所显现的强大的精神效应,已经完全把电竞族群与需求等同起来,“彻底摆脱了效用原则的可能性……消费变成了快乐工业的意识形态”。电竞文化也就在“消费物非物”的主观意识符号化中持续向前。
麦克卢汉曾鲜明地指出“游戏:人的延伸”,他格外重视游戏在高度专门化的工业文化中的存在意义:“游戏是大众艺术,是集体和社会对任何一种文化的主要趋势和运转机制作出的反应。同制度一样,游戏也是社会人和整体的延伸,正如技术是肢体的延伸。”麦克卢汉提及的“延伸”不是个体的延伸,而是社会自我的延伸,是群体知觉的延伸,是人际交往的所指。从这个角度看,电竞文化与生俱来的游戏内涵——关乎社交、时尚、趣味的娱乐方式,同样具备传播、承认、接受的媒介意义。当媒介意义应用到电竞文化的“场域”中,便以交往、互动的形式建构了电竞文化的身份认同。那些明显带有电竞文化的“风格”成为电竞群体最直观的标识,是他们寻求、呼唤身份认同不可缺少的元素。
具体看来,这种身份认同主要在电竞运动员、电竞爱好者两个群体中实现。对电竞运动员来说,他们是一群颇为“特殊”的体育运动员。这种“特殊”体现在:首先,国内现阶段电竞仍是一个被污名的新兴运动,大众的不够认可和社会的不太接纳使得电竞运动员的地位无法等同于其他竞技体育运动员。这无疑会导致电竞运动员对自己从事的运动感到困惑和迷茫,难免会陷入“我属于什么”的身份危机中。当背负着这种危机造成的压力而上场比赛时,会较大程度地影响竞技水平发挥,继而导致电竞爱好者的不理解甚者是谩骂,进而背负更大压力导致水平发挥每况愈下。其次,电竞比赛的场景是在游戏所带来的融语言、音乐、美术等于一体的,兼视觉、听觉、触觉于一身的艺术场景中而完成的。可以说,电竞运动员的赛场是在虚拟电子空间中完成的,并不具备其他竞技运动的“可触摸的真实”。综上可以发现,电竞作为“特殊”的运动,高强度的压力、娱乐化的表现和虚拟化的场景,使得电竞运动员的竞技身份呈现“在线性”特征,而非“在场性”。他们在比赛过程中就更容易产生紧张、焦虑等情绪,也更容易迷失竞技方向和丧失竞技意识。因此,电竞运动员相较于其他传统竞技运动,更加强调团队之间的分工、协作,更加注重队友的信任和依靠,更加珍视队友的支持与帮衬。总而言之,电竞运动员的身份认同客观上来源于团队和队友之间的磨合和配合,电竞运动员之间的身份认同就是在“自我”“本我”和“超我”之中互相博弈,进而寻求信任、建立信任、获得信任的过程。
对电竞爱好者来说,这个群体之间的联结纽带即电竞比赛和电竞运动员,沟通方式主要依靠线上交流和线下见面。他们因电竞而聚合在一起,他们的身份认同因电竞而实现。最初,电竞爱好者是在追求竞技的快感、游戏的放松及整体精神的愉悦与刺激的过程中,通过网络媒介和现场活动的渠道汇聚在一起的。显然,是共同的爱好让其汇聚一起。这种共同的爱好成为电竞爱好者能够追随、占有的文化符号,也不断吸引更多相同爱好的电竞爱好者加入到此族群,如每年举办的LOL和DOTA比赛,他们从天南海北聚到一处,观看现场比赛为他们提供了彼此认识的契机,也提供了继续深入交往的机缘。同时,这种志同道合激发了他们心中对共同体向往的潜在愿望,故随着人数增多,族群也随之扩大,共同体就逐渐演化为身份识别、价值认同、群体归属的场域。电竞爱好者也会更加自主与自由地表达自身价值追求,坚决抵制污名电竞的行为,如穿上带有电竞标识的衣服标榜“电竞青年”的身份,更甚者会把自家住所装修成电竞运动场的样式。在街头相遇时,哪怕是静默不言,都能够从彼此穿着打扮、言行举止中嗅到相同气息,虽不发一语,却声心相通。
基于信息技术和网络媒介的电竞,已经对传统竞技运动进行了彻底的变更与改革,个人化、自由化、社交化促成了电竞族群强烈自我观念的形成和自我表达的标榜。同时,电竞族群又以青年为主,无论是电竞运动员还是电竞爱好者都基本处在青春期。在青春期阶段的青年,他们的认同带有鲜明的“个人独特性的意识感”、“经验连续性的潜意识追求”、“集体理想一致”等色彩,是“青春期自我的最重要的成就”。因此,电竞族群就以“自身独有文化的方式建立起认同,用文化表示宏大的模式,或作为个人所拥有的、更小的更微观的意义”,通过嵌入到内隐价值观的方式来影响自身具体行为和心理偏好,并自动过滤和自觉排斥不相符的价值取向和行为爱好,更加注重文化价值的契合,从而不断增强认同力量,在无形中建构起了属于电竞族群的身份认同。
电竞文化作为青年亚文化的一支,不约而同地带有“反对与抵抗”的斗争意愿,也不能避免地在尝试挣脱某种控制。“抵抗”就成为电竞文化理论研究的重要概念。溯源电竞历史可以发现,电竞被视做“洪水猛兽”和“电子海洛因”,源于人们的情感延续和对游戏的非难。就前者而言,经营性的游戏场所一度被视做“街角社会”的毒瘤,流连其中的青少年会被认做“街头少年”。当这类负面情感延续到电竞本身时,对它的认知就被上述的“危险空间”和“危险人群”论所影响;对后者而言,“游戏耽误学习”、“游戏成瘾”是家庭、学校的教育信条,游戏“有罪论”让电竞背负了偏见和歧视,电竞行为也就被判定成越轨行为。但是在电竞青年眼里,电竞与当年在地下暗室偷偷摸摸打游戏有着本质区别。当他们向家长、老师多次解释仍无法达成和解,媒体又雪上加霜般对电竞行为进行负面报道时,电竞青年就会将整个过程默认为是主流文化的“界定”。这种在公开场合和公共传播视野下的“界定”而造成的刻板化印象,就被他们当作故意抹黑和刻意污名。于是,电竞青年“把他们在社会生活中遇到的矛盾冲突用一种象征的方式——化作对自身处境的想象性的表征来加以解决,借此反抗和挑战主流文化”,在这个过程中,电竞青年不再简单地接受现存的主流态度,而是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并形象化地表达出来。电竞文化的“抵抗”就在这样的规训与规制下生成,其具体生成路线如图所示:
图1 电竞文化的“抵抗”路径
虽然在新媒介语境中,娱乐化表达已被无限放大,电竞文化中归属为青年意识的极度叛逆、激烈抗争的力量已逐渐消退,“抵抗”好似模糊了着力的对象,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在电竞文化族群身上已经看不到那种与社会对立的激烈情绪,而是以相同的兴趣爱好集合到一起,或是借助网络、手机等新兴媒介游戏发泄,或是在自己的虚拟社区里持续狂欢”,但是电竞青年的“仪式抵抗”并未完全消失,只是随着时代变迁,他们不再像当年的“游戏室少年”一样,公然地把冲突、矛盾置于大庭广众之下,而是采用尽情调侃和讥刺的手段,以自我愉悦和狂欢的方式进行“抵抗”。
这种“抵抗”心理带来了双重行为表现。一方面有着青年亚文化的规律,即当主流文化作为一个传统价值观的“卫道士”,在面对威胁到其地位的新生文化时,通过夸大危机的“道德恐慌”渲染,丝毫不留情面地对新生文化进行控制,力图将威胁消除,进而把它“收编”进自己的文化系统,电竞青年自然而然地表现出青年亚文化中常见的“抵抗-收编”的应激行为。另一方面,互联网时代的青年呈“婴孩化、低龄化”的特征,电竞青年也概莫能外。这就使得电竞青年在本可常规应激的行为异化为“任性、不管不顾”,如同一个婴孩般,面对违背意愿之事从不控制自我情绪,也无法控制,以“大喊大叫、撒泼打滚”的方式进行“反抗”,进而以“破罐子破摔”,即“既然这么说了,那就非做不可了”的姿态“反抗”到底。电竞青年在赛事时的肆意欢呼,百度贴吧“抗压吧”封禁时的一片抱怨——这其间的种种现象都可以看到电竞青年内心的情绪宣泄。由此也就不难理解电竞的热度为何一直居高不下,为何网络平台上只要关于电竞的新闻一出现就会迅速被顶到热搜榜首。
深究之,热度背后固然有着电竞族群人数庞大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电竞青年以个人来“抵抗”社会,以亚文化的力量来“抵抗”主流文化的力量,是电竞族群的集体狂欢所致。如果要将这种“狂欢化仪式”用一个字总结,“刷”字将无可替代地成为这场狂欢的代言符号,“刷就完事”无疑是电竞青年的“豪言壮语”。他们首先是“刷”阅读量、点击量,如2019年成都举办的LPL春季赛上,新浪微博平台“2019LPL”的赛事讨论量超635万次,直播观看总量近700万次,短视频播放量达16.9亿次,话题阅读量累积达86.1亿次。单单是一个赛季,就刷出了数以百万计甚者数以亿计的惊人关注度。其次是“刷”礼物、“刷”金钱,如知名LOL主播PDD在“斗鱼”直播首日,“英雄联盟”板块的粉丝观众倾巢而出,礼物漫天飞,仅仅直播80分钟,就收获了1300多万元的付费礼物。正如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谈到:“狂欢不是供人们驻足欣赏的,它的参与者们置身其中,根据有效的规则来狂欢。”仿佛在这样的参与中,电竞青年才能从控制文化的重压中稍稍逃离,“狂欢的功能是解放并承认一种创造性的、游戏性的自由”,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做“狂欢抵抗”。
不可否认,当前环境中电竞文化表现出商业化的特征,正逐渐沦为消费的符码;电竞文化也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社交群体,抱团式地在宣扬自己的集体归属感和话语权利。最为重要的是,主流话语对电竞文化的规制,使得电竞文化也以其独特风格和方式,与主流话语不断发生摩擦。但也必须认识到,电竞文化在旧有青年亚文化理论范式的挣扎与抗争中,摒弃了“反文化”的激进抵抗和“负文化”的极端表现。电竞文化在新时代的中国语境下,与时俱进、趋时拓新,勇于担当责任,参与社会良序构建,真正开始延伸成为与主流文化交相辉映、互生互长的文化类型,真正开始为文化优化提供良性因子,以积极、活跃、创造的文化姿态参与全社会的文化整合及文化调节,并获得了新的话语空间。
电竞文化之所以会呈现出新的面貌和新的态势,这得益于其客观特性和参与者的主观作为。具体而言,首先,电竞文化自身涵盖了多种文化类型,如以竞技精神为内核的体育文化,以美术设计为表征的游戏文化,以网络技术为主体的技术文化,以消费为符号的大众文化等,不仅为传统文化类型的“转型”提供了灵感和创造力,也为更多新兴文化业态的生成了提供了广袤的场域。其次,电竞文化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抚慰心灵、缓解压力的作用,它通过紧张刺激的竞技比赛、赏心悦目的游戏画面、价值归属的身份认同、轻松悠闲的娱乐氛围,使得参与电竞的人群获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慰藉与情感释放,有利于优秀文化参与到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构建中来。正是基于电竞文化的这种客观特性,主流文化逐渐放下“戒备”,真正意义上在吸纳电竞文化。有学者就以《人民日报》近几十年所刊载的515篇相关文章的分析为例,以“电子竞技”和“电子游戏”为关键语词,发现2009年之后,《人民日报》对“电子竞技”的正面态度报道要多于负面态度。官方层面从批评到逐渐接纳乃至认同的态度转变,实质上表明了主流文化对电竞文化从“坚壁清野”走向了抛出“橄榄枝”,态度逐渐在改变。直到“共青团中央”的新浪微博号上为电竞发声:2017年8月提出“爱玩游戏就能当职业选手?成为顶级电竞选手比考清华北大都难!”,对电竞与游戏做了区分;2018年3月赞许“电竞青春,一样的青春,一样的热血”,对电竞行为给予正面肯定与鼓励;2018年印尼雅加达亚运会时,号召大家“今天,一起为中国电竞加油”,为电竞运动呐喊助威;2019年3月宣布“人社部发布13个新职业:电子竞技员正式成为一门职业”,公开指出了电竞将会成为新的就业方向。共青团中央选择电竞这一文化事象作为载体,无疑表明主流文化已经不再视电竞文化为“洪水猛兽”,而是在大力肯定电竞文化的积极意义和正面影响。
在某种程度上,电竞文化过去似乎总是以污名而为世人感知,以反叛而令世人侧目。尤其是在互联网传播的语境中,电竞文化一旦出现就会引发巨大的“道德恐慌”,昭示“娱乐至死”。但事实上,电竞文化在生成初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作为“长辈”的主流文化对其进行管教和约束,凡是不合规训不合时宜的都会被控制甚至是苛责,乃至被污名和受歧视。而它也通过不断规范自身发展,力图解决代际之间的矛盾、消解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冲突、破除主流话语的文化藩篱。它也主动极力剔除“反文化”的因素,如“王者荣耀”把游戏角色“荆轲”改为“阿轲”,“斗鱼”公司直接封杀言行不端的电竞选手,可以看到电竞文化也在遵从主流文化规约,自觉接受规范和形塑。同时,电竞文化也能够充分理解,在有以“礼俗代教化”文化传统的中国,仍旧带有隐性的儒家价值观,违背儒家伦理精神的行为仍被视为典型的“怪力乱神”,古训“业精于勤荒于嬉”仍被奉为求学修业的圭臬,歧视游戏仿佛有着天然的文化正确性。尤其是在互联网等新媒介出现时,当电竞文化以“异质文化”强势突起,使得受传统文化惯性影响的父辈对电竞文化产生了强烈的抗拒和排斥。父辈感受到了电竞这种新生事物饱含的威胁气息,感受到了其中携带着的割裂中国传统文化的动能。这意味着,对人数众多且掌握主流社会话语权的“50后”“60后”“70后”人士而言,他们一直以来所捍卫的文化传统的持续性与稳定性将会受到冲击,其话语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质疑,继而地位也会面临“合法性危机”。于是,电竞文化主动作为、主动出击,在充分尊重父辈的文化权力和身份正义下,又不失青年亚文化的先锋性和创造性,通过不断修饰和不断完善自身,极力争取主流文化的认可和认同。如腾讯电竞就联结壹基金在默默地回馈社会,发起“LPL Cares专项公益基金”,助力困境儿童;RNG电竞俱乐部数年来一直通过在贫困山区学校投放图书处、建设图书馆来开展公益事业。头部电竞企业和电竞俱乐部的以身作则,也不断影响电竞爱好者继而扩大到大范围的电竞族群,带动身边的爱好者一起参与到公益事业中来,使得电竞文化的社会责任与社会担当不断彰显。电竞文化中借助新媒介和新媒介影响下的新青年,与主流文化的对抗姿态和对立情绪越来越少出现,并以提高自身批判意识的自我赋权,促使自身对当下所处环境进行能动性思考和最优化实践,不断激活自我、提升自我、改变自我以达成目标,启动了新的文化转向。
电竞文化可以被称之为青年亚文化吗?为什么我们的文化要被冠以“亚”之名?“青年亚文化是不是就是不好的文化”?这一系列疑问是电竞青年群体表达最多的心声。对于“亚”的担忧,以及“亚”的背后的隐喻,也是国外青年亚文化理论研究中最关心的问题域。总的来说,国外青年亚文化理论极为重要的一点,是通过运用马克思主义相关理论,在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中,针对工人阶级青少年而进行的观察和证释。因此国外青年亚文化理论天然地带有阶级对抗的色彩,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伯明翰学派十分推崇“收编”的理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青年始终是支配文化收编对象中的重点,资产阶级对青年的收编是支配文化对体制外的文化进行再次界定和控制的过程”。换言之就是支配阶级主动放弃武力和暴力镇压的方式,对亚文化进行柔性遏制、收编和化解的过程。
尽管文章部分内容借鉴和引入了国外青年亚文化理论,但是在中国语境中,需要考虑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国情。可以说,经过多年发展的电竞文化,逐步成为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电竞文化既含有优秀传统文化的养分,又涵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精髓,是具有显著中国特色的青年亚文化,是不可或缺的中华文化,同国外青年亚文化有着最本质的区别。随着时代的推进,电竞文化也以蓬勃的发展动力,不断地创生文化符号资源并向社会进行文化输入,学者马中红就指出,“青年群体在日常文化的实践中……也为社会总体文化的符号创造提供灵感、意义、文化资本乃至直接复制的可能”。电竞文化在丰富整体文化形态的同时刺激了整体的文化活力;在对主流文化反向输出时,电竞文化也对社会总体文化之间的裂隙进行了有效的修补。正是在两者不断的互动和交织过程中,电竞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交流也不断深化,联结也愈发紧密。
同样也要注意到,电竞文化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文化现象,特别是在新媒介技术和成长于新媒介下的新青年的双重影响下,它搭建起了与互联网文化的沟通桥梁,也建立起了与消费文化、大众文化和娱乐文化的对话机制。而主流文化与电竞文化又是两种同时存在的理性个体,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同样具有复杂性和可变性,其各自的内涵与外延都在不断变化。因此,在面向新时代的征程中,如何充分发挥优秀传统文化怡情养志、涵育文明的重要作用,努力实现电竞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如何充分吸收中国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思想精华和道德精髓,不断实现电竞文化的经验总结和理论提升,是未来需要重点关注和实践的方向。
注释
①劳伦斯·格罗斯伯格:《文化研究的未来》,庄鹏涛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8页。
②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4页。
③企鹅智库:《2017年中国电子竞技发展报告》,搜狐网,2017年6月19日,https://www.sohu.com/a/150432665_152615,2019年8月15日。
④易观智库:《2018中国电子竞技行业年度综合分析报告》,中文互联网数据资讯网,2018年5月22日,http://www.199it.com/archives/725554.html,2019年8月15日。
⑤马中红、陈霖:《无法忽视的另一种力量——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研究》,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页。
⑥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596页。
⑦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31页。
⑧蒋原伦:《一切新文化都是青年亚文化》,《读书》2012 年第 10 期。
⑨数据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2008—2015年历年《中国青少年上网行为调查报告》整理。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2008—2015年中国青少年上网行为调查报告》,http://www.cnnic.net.cn/。
⑩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45-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