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原创短视频中身体呈现的文化阐释
——以快手APP中代表性账号及其作品为例

2020-01-11 00:53李小鹏
关键词:乡民身体

刘 娜 李小鹏

(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乡村原创短视频主要是指由居住于乡村的居民所创作与传播的,以乡村为主要拍摄背景,并以乡村居民为拍摄对象的短视频①。在以往的电影、电视剧、综艺节目中,乡民的身体被导演、主流意识形态所选择建构,但是新媒体环境下的短视频为乡民们提供了自由展现的平台,乡民们可以充分地将自己的主观意愿进行实践,为视频观看者提供自己所想要呈现的身体。戈夫曼认为身体是表演者重要的前台②,外在的妆容面貌、体格状况、服饰搭配等是人类交往中用以判断他人印象的最基本标准,更进一步的肢体动作等具体行为,也是影响印象好坏的重要因素。在这一意义上,视频中的身体不再只是一具平凡的肉身,而是被他人凝视的个人形象的直观体现,建构个人以及乡村形象的载体。乡民们的身体呈现不仅体现着当下网络社会的价值审美与自我认同,还反映着整个乡村文化生态圈的发展态势。在注册用户达到8亿,日活跃用户超过2亿,农村用户数量众多的快手APP中,乡村居民们尽情地用视频展现着自己或他人的身体,为大众提供了了解乡民群体的线上平台。身体饱含着社会历史文化的印记,短视频平台已成为各种文化不容忽视的生发地,观察乡民们在短视频中的身体呈现,能够对乡村文化生态做出更为深刻的理解。在一个个短视频中,乡民们的身体呈现有哪些特点?采用了哪些手段进行呈现?其受到哪些因素影响,与乡民形象的构建产生着哪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又反映着怎样的乡村文化生态?这是本文基于对快手原创短视频的观察与思考,旨在探讨的问题。

一、身体及其视觉呈现

(一)身体的丰富意涵

身体,顾名思义,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生理基础。在哲学家们对身体的探讨和研究中,以笛卡尔为代表提出的早期身心二元论,将身体看做区别于理性的感性存在,身体的自由被至上的理性所压抑。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思想的进步,从尼采、德勒兹再到梅洛庞蒂,学者们认识到身心不可进行二元划分,身体是意义的发生场,身体也在学者们的强调中冲破灵魂和意识的束缚,得到大众的正视。人们认识到身体是可以自由控制的肉身,人主体性的确立依靠身体这一物质性的存在。当身体的合法性得到公认之后,更多的学者参与到对身体的探究中来。社会学学者普遍认为身体并不是静止的单一形态,而是动态发展着的多元形态,如约翰·奥尼尔在《身体五态》中提出现代社会中存在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以及医疗身体③,弗兰克将身体区分为规训的身体、镜像的身体、支配的身体以及交往的身体,为人们提供了理解身体的一种方式④。赵方杜在归纳前人的研究上,指出对身体的社会学研究存在两种较为重要的模式。其一是结构模式,身体是被社会结构、意义和资源所决定和构建的产物,身体在各种权力博弈制衡的状态中,成为被文化和权力进行配置的场所,社会是自变量而身体是因变量。其二是行为模式,研究者重点关注日常生活中的身体实践,认为我们必须经常、有规律地对身体进行保养、维护和再生产,以建构自我、表现自我和进行社会互动,身体是自变量而社会是因变量⑤。当然,两种模式并不存在二元对立,而是始终保持融合发展的状态。黄金麟将身体与空间联系起来,认为身体在不同的空间中受到不同的规约会产生不一样的变化,但是身体也不只是等待被建构的“待宰羔羊”,而是“可以因为一些客观危机的触发而发挥出可以变迁世界的力量”⑥,身体的反抗,可以突破固有空间的限制。这一观点,很好地弥合了结构模式与行为模式之间的分裂。

身体也是传播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线索,在经典的传播效果研究中,效果最后都作用于人,但是这里的身体已经被高度抽象为一种群体意识,并不是实在的身体。而在具体的传播方式中,身体被看做人际传播中最为重要的媒介,在场的面对面沟通为某种观点的说服奠定了基础。但是随着以手机等网络终端为代表的大众媒介的发展,AI、VR等技术逐渐消解了身体的重要性,研究者们发现“缺席的在场”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交往的常态。正如彼得斯指出的“过去交流成功的标志是触摸灵魂,而现在是触摸肉体”⑦,当下人类亲身性的沟通与交往已经被媒介技术所掩盖。因此,刘海龙重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传统命题,批判性地指出“肉身间性”是达成“主体间性”的条件,即肉身的在场是主体之间达成共识的重要前提⑧。离身化的传播已经成为当前切实面临的境地,越来越多的学者也意识到身体问题在当今传播学研究中不容忽视,并纷纷加入到对身体问题的探讨之中。

(二)视觉呈现中的身体

1.作为影像叙事符号的身体

在视觉文化领域,身体自原始社会以来,就被当作艺术展现的重要元素。从古代壁画中的身体到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人体雕塑,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体画像,再到后现代时期以来出现的畸形身体创作,身体成为艺术家们对美或是某种观念的阐释。梅琼林进一步指出视觉文化是身体解放时代的产物,身体合法化后,最具震撼力的便是动物性能量即感性能量的释放,随之带来的结果是文化脱离传统以语言为中心的理性主义形态,而向感性主义形态转变⑨。尤其是摄影技术的出现与发展,使得身体从文字的描写、绘画的再现中具象出来,直观地呈现在观众们的眼前,为观众观看身体以及满足某种精神需求提供了重要的条件。南帆认为摄影技术是对人类欲望的隐秘呼应,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由于隐私伦理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观察他人的身体,但是摄影技术却可以自然而然地将身体作为镜头中的焦点,为观看者提供各种观看身体的方位、角度和距离⑩。于是影像通过呈现迷人的身体画面制造了种种幻象,而这些幻象又激发了人们无穷无尽的欲望。人的身体与艺术和欲望产生了紧密的联结,不再是一具孤立的肉身,而是承载着多重意义的叙事符号,这一符号通过影像,建立起视频观看者与影像主旨之间的认知桥梁。

2.短视频与身体呈现

短视频作为移动互联时代的产物,在内容上精简轻量、重点突出,在形式上不拘一格、创意十足,在使用与传播上,用户门槛较低、交互性较强,极大地契合了当下人们快节奏的生活方式,满足了人们对休闲娱乐的需求。而总览抖音、快手、火山小视频等各大平台的短视频,可以发现美妆、才艺、搞怪、软色情等以身体为基础的创作主题,构成了短视频最主要的内容。尤其是人类自出生以来就具有的肉身基础,为人们的身体模仿提供了可能性,更多内容相似的短视频也随之产生。短视频的便捷使得乡村居民不再只是传统影像的观看者,而是成为创作者以及表演者,在网络这一赛博空间中主动地展露自己的身体。美国学者唐娜·哈拉维提出赛博格(Cyborg)理论,认为在后现代社会中,赤裸的肉体已经不复存在,“赛博格”这一人和机器结合的状态成为了人类新的存在方式,身体的范围和功能大大扩展。而在短视频盛行的网络社会里,人的身体同样不再单纯,频繁出现在电子屏幕上的身体与现实肉身,共同建构着一个完整的人。

二、乡民的身体呈现

(一)快手与乡村原创短视频

短视频因直观、便捷的图像呈现,备受乡村网民喜爱。为了争夺用户,快手APP将小城镇与乡村地区的中低等收入受众作为主要目标用户,由此为乡村网民提供了视频观看与拍摄的综合平台。乡民们在智能手机的帮助下进入快手这一平台中,通过乡村主题视频的发布与观看,“建筑起一个暗含价值导向,符号象征,生存诉求等元素的虚拟交流空间,为支离破碎的乡村现实提供了线上群居部落,形成高度同质化的圈层”,同时也为乡村以外的城市居民们提供了了解乡村居民以及乡村文化的开放窗口。

快手的乡村原创短视频,以拍摄与制作方式来划分,主要可以分为他拍与自拍、普通用户制作与专业用户创作两种相对的方式,但无论是哪一种,创作者与视频中主要人物的身份都是居住于乡村的居民。而从视频主题来进行划分,其主要分为日常乡野生活的记录,乡村舞台上的才艺表演,自制搞笑短剧,对于乡村公共议题的思考四类。

(二)形式:从记录到表演

乡村居民们在原创短视频中,基于身体的外观和体验,创造性地运用眼神、表情、姿态、动作、声音、语气、心情、贴近、远离等各类身体要素与生命表征进行呈现和表达,从而在乡村空间与快手平台上完成了个人形象的建构,身体作为一种叙事元素在短视频中得到了不同的实践。

1.记录式的自然化身体

乡间日常生活的记录是乡村原创短视频的一大主题,在这类视频中,一般没有完整的情节脉络,而是田间劳作、烧火做饭、溪边洗衣、村民们对话等极富生活化的片段式场景。乡民们或是神态安定,动作悠闲,自然且自由地进行着乡间的休闲娱乐,与乡村社会环境和谐共生,没有城市中时间与空间对身体的过多约束,构成了理想的乡村生活;又或是辛勤地在地里田间耕种插秧践行生产实践,以朴素的身体行为构建出乡民们踏实勤劳的淳朴形象。这些平凡的生活片段构成了乡村短视频的重要内容,并在观众们的凝视下被赋予了意义。快手用户“鑫妹儿呀ii”,正是通过拍摄自己与家人日常的饮食劳作,勾勒出乡村生活之美,从而收获到人们“好喜欢这种大山里的生活”,“喜欢爷爷慈祥的笑容、孩子的孝顺、鑫妹的勤劳”等等称赞以及向往乡村生活的表达,并积累了51万的关注量。

2.表演式的奇观化身体

“奇观”这一概念与德波的景观共同源于“Spectacle”一词,美国文化学家道格拉斯·凯尔纳在德波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将奇观作为其“媒体奇观”论的批判核心,强调令人震惊的效果以及社会效应。视觉是认知奇观的基础,周宪指出,在视觉文化领域,奇观就是非同一般的具有强烈视觉吸引力的影像和画面, 或是借助各种高科技电影手段创造出来的奇幻影像和画面。影像当中奇观化的创作,主要有运动奇观、身体奇观和场面奇观三种类型,而身体奇观主要指人不同寻常的生理状态与行为动作。乡村原创短视频中,部分乡民通过直观的画面为观众表演出一个个奇观化的身体。

(1)低俗式奇观

在快手发展初期,由于平台监管力度较弱,内容恶俗的视频屡见不鲜。但与城市创作者偏重色情与诱惑不同,乡村用户在身体呈现上更加猎奇化。以“吃货凤姐”、“东北蛇哥”等为代表的乡村用户,有时将身体的各个器官作为虐待的对象,通过制造非常规甚至极端的场景,来刺激观众们的视觉体验。视频中,人们可以看到乡民们吃生肉生辣椒、进食异物、炸裤裆、跳冰河、舌头灭火等大量猎奇自虐的片段。这些短视频创作者正是在这类猎奇性内容的炮制下获得了大量用户的关注。

在国家点名批评,快手大力整改自检并对相关账号进行封禁后,平台风气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仍然有部分乡村用户为了炒作,拍摄制作低俗内容吸引大众视线。对于这些乡村原创短视频生产者而言,理性被点击量所绑架,身体成为了他们用以博取眼球的工具。

(2)趣味式奇观

戏仿是乡村原创搞笑短视频的重要特征,往往对被模仿者有调侃、戏谑的意味,且热衷于对主流文化中的传统、权威,具有艺术价值的、大家都给予了肯定评价的经典符号、元素、文本、物件等进行模仿。傅莹在谈论电影的戏仿美学时指出“戏仿就是瞬间抽掉文艺神坛上祭祀膜拜的经典,从而享受急速心理落差造成的刺激与快感”。受限于制作成本的乡民创作者也往往不会追求惟妙惟肖或逼真的演绎,而是通过非专业的、戏谑的甚至是恶搞的表演,来对经典作品进行解构,从而增添笑料。“3锅儿”是快手平台上这类视频中最具代表性的用户,其与自己的朋友组成了相对专业的团队,通过定期地发布翻拍或是自创的幽默短视频,获得了高达412万粉丝的关注。在他们的视频中,可以看到一群二十多岁的乡村小伙们反串维密模特上演“乡村版维密秀”;或者韩国女团成员,在田地里、猪圈里边唱边跳;还可以看到他们扮演动漫甚至游戏里的虚拟角色,还原动漫或游戏里的场景……正如“3锅儿”团队对反串的运用,此类视频中男女性别的重构是其最主要的特点。性别的划分来源于肉身生理性状的不同,后期社会意识又为不同的生理性别赋予了不同的角色,如男性被认为应当阳刚健壮而女性被认为应当苗条婉约。所以当男性与女性做出与大众期待不符的行为举动时,就会被当做用以谈论的笑料。反串正是将不同性别之间的话语、行为等方式进行了暂时的调换,通过制造肉身与具体话语、行为动作、服饰的不协调,呈现出趣味性的奇观身体,从而成为挑动大众的笑点。

除了性别的反串,年龄与行为的不一致也是此类趣味乡村短视频中重要的创作要素。与性别类似,年龄也是划分人群的一大标准,产生了儿童、青少年、中年以及老年的划分。在日常的生活中,人们对不同年龄的群体有着不一样的刻板印象,例如儿童应该是简单幼稚的、老人应该是成熟稳重的,因此也就产生了“小大人”、“老顽童”等与年龄不符合的特殊称呼。在快手中,不难发现有许多年轻的拍摄者让自己的爷爷奶奶等长辈加入到短视频的表演中。快手用户“安哥搞笑微喜剧”正是其中的代表,拍摄者与其大婶和九叔婆组成一个小团队,通过角色扮演上演着一出出搞笑短剧,并收获了141万的关注量。视频中长辈们是主角,年轻人只是配角,如在一期中,头发已经花白的九叔婆扎着小辫子、手戴大金表、脚穿皮鞋、双手交叉在胸前,装扮成霸气女总裁,操着一口不标准而且带有乡音的英语,在乡间的小路上与扮演其助理的侄子互动,通过与年龄不符的反差式身体表演,呈现出趣味化的身体奇观。从“奶奶们太优秀了”、“全网最搞笑的两位奶奶”等评论中,可以发现人们对乡村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削弱。

(3)才艺式奇观

才艺是人类身体技术的凝结,表现为对身体各方面自由的掌控。而掌控程度的高低,是个人能力的体现,也是一个人社会评价的重要衡量因素。在乡土中进行着劳作的乡民们,在对自然环境的征服中掌握了某些技能,但是在过去由于缺乏传播的手段只能停留在乡土田间,不能被城市居民看见。于是乡民们的形象只能隐匿在社会的边缘,并导致自身话语权的缺失。但是短视频的出现让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交流更加具象可感,乡村居民们通过表演徒手拍砖、徒手掰苹果、走钢丝、跳街舞等高难度的动作和才艺,展现壮硕的肌肉或者茧子、伤痕、水泡等特殊的代表性的身体印记,直观地传递出了乡民们不同于普通观众的实力。强力的身体技术,使得乡民们建立了超乎常人的个人形象,帮助乡民完成了“高手在民间”的励志故事创作,并赢得观众们的称赞。

除了彰显强大的身体机能之外,展现民族的特色才艺也是乡民们提升乡村形象的途径之一。民族文化孕育于乡土之中,耳濡目染的乡民们都或多或少地掌握相关的特色才艺。于是一些乡民们充分利用现有的优势,对民族舞蹈、乐器、手工艺等进行展示,从而吸引大众们的目光,帮助人们增进对乡村文化的了解。如来自贵州远古侗寨盖宝村的快手用户“浪漫侗家七仙女”,邀请村里七位年轻靓丽的侗族女孩,穿上侗族的传统装扮,在地里田间唱山歌,或是表演独特的侗族舞蹈,通过“美人美景与表演”的搭配,吸引了近30万粉丝的关注,较为成功地传播了侗族的文化风情。

(三)特点:从外观到实践

1.身体外观的多元化

身体的外观既包括肢体面容等固有的生理条件,也包括服装搭配等外在的修饰道具,在短视频生活纪实与狂欢表演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取向下,外观的呈现发生着不同的变化。

自然化的身体存在于以记录日常生活为主要内容的短视频中,乡民们的身体外观没有刻意进行修饰和塑造,而是贴近其生活最为真实的状态。但在表演类视频中,乡民们对人的身体外观做出了极大的改造,通过另类的外表,为特定的短视频叙事服务。身体外观的丑化是此类视频的主要特点。丑与美相对应,是一种审美形态和审美范畴。审美对象外观形式上的怪异、畸形、缺陷、丑陋等, 以及从内部体现出来的卑劣、罪恶、荒淫等违背道德律令的内容,强烈地撞击着欣赏者的生理感官,能够引起人们情感上尖锐的矛盾冲突,产生一种丑的刺激。在喜剧作品中,演员们往往通过外形上、动作上、语言上的夸张、颠覆等特殊处理来进行扮丑,从而刺激观众们的感官,制造笑点。乡民们为了达到这一效果,便在趣味式奇观的身体呈现中,故意画上不合适的妆容,穿上粗制滥造的服装,脱离精致、合适等美的核心标准,为观众提供了一个丑化的身体形象。与卓别林、憨豆等喜剧作品中通过搞笑来讽刺某一社会现象不同,大多数乡村短视频中的人物丑化行为,实际上是为笑而笑的“闹剧”。其意不在反映社会现实,而是为了博取观众们的注意力,获取流量背后的经济利益。

2.身体实践的陌生化

身体实践是人类为获取直接与间接身体经验的具体行为,为自身的生存与发展奠定了基础。陌生化的身体实践意味着对常识与常规的偏离,反常化是陌生化的主要特点。乡民们在短视频的创作中,通过对自身身体实践的陌生化,以及对他人身体实践的特殊化处理,得以呈现出区别于传统乡土社会的身体。

一方面,乡民们故意让出镜者或自身通过角色扮演,做出与年龄、身份不符的行为,真实的身体实践转化为反差性的戏仿行为;另一方面,乡民们做出种种反常化的举动,刺激观众感官体验,原本生活化的身体实践转化为猎奇行为。观看者通过这一系列视频,获得了对此类身体实践的替代性经验,满足了自己的娱乐与猎奇心理。而乡民们也在观众的反馈中,对身体实践进行着更进一步的陌生化处理。

三、乡民身体呈现的文化透视

(一)乡土空间-赛博空间-城市空间

现实的乡土空间是乡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空间,也是乡民们进行身体实践的舞台。乡民们通过“劳作/表演——拍摄记录——上传”这一完整的身体实践,将关于身体的视频传送到赛博空间。乡土空间中切实可感的肉身转化为赛博空间里的一幅幅图像,凭借互联技术突破了地域的限制,最终联系起城市空间中的观众。不同空间的属性为身体刻上了层层印记,首先,乡村相对落后的物质资料与教育水平,决定了身体外观与具体实践的呈现基础;其次,赛博空间中采用的剪辑、滤镜等技术手段,一定程度地改变了身体的外观与实践效果的呈现;最后,城市文明又为乡民的身体提供了好恶判断的标准以及相关的反馈,收到反馈的乡民们又回过头来对乡土空间中的身体进行相应的调整。乡民的身体不再被乡土所束缚,而是可以在乡土空间、赛博空间以及城市空间之间自由地游弋,现实肉身转化为图像身体。

(二)欲望-需要-被需要

费孝通认为欲望是人类达到生存所创造的动机,分为生物性事实与文化性事实,身体的温饱等生理需求是生物性事实的组成部分,而后天习得的如嗜甜、嗜辣等则是文化环境作用的结果。《乡土中国》里指出传统的乡土社会中人们的欲望总是合乎于人类的生存条件,乡民们在乡村生活的欲望满足中,总是经验性地通过劳动与生产,为自身获取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回顾乡民的历史,其实是身体被压抑的历史。作为基础农业的生产者,乡民们的身体总是被体力劳动所束缚,物质资料的欠缺,使得乡民们只能去努力追求生存欲望的实现。人们在生计中奔波,忽视了对自我的探索。然而随着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原有的文化不能有效地满足人们的生活,于是有了充分物质积累的人们自觉地创造了另外的“需要”,并区别于经验性“欲望”的存在。物质条件日益改善的当下,短视频依托集多种功能于一身的智能手机,进入到乡村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以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APP不仅为乡民们提供了简单易操作的娱乐平台,还提供了流量向金钱转化的机会。乡民们的需求被短视频平台所激发,其在观看短视频的过程中满足了自觉的信息需求与娱乐需求,并进一步萌生出通过短视频彰显自我、获取利益的需求。

原始的生存欲望转变为更高层次的生存需要,乡民们也从视频的观看者转变为视频的制作者。乡民一方面通过展现以身体为基础的各种高超技艺,向观众们显示自己不同常人的力量或是柔韧性,旨在依托强大的身体技术,来提升自己的话语权;另一方面通过展现自由的身体,宣示自身拥有自主操控身体的权力,区别于城市居民受到社会空间的种种规约限制。

乡民们的身体呈现也是短视频平台的需要。注意力经济下,“稀缺”是竞争的最大优势。作为网络社会中原本的边缘群体,被技术所遮蔽、在网络上隐身的乡民们,其形象以往缺席于视觉消费中。虽然乡村题材电视剧、电影、电视节目等主流影像中不乏乡民形象的塑造,但是其中的乡民一般由专业演员扮演,而且在编剧、导演以及官方话语的影响下,乡民形象的真实性也会发生一定的偏离。所以在视觉消费的市场中,原汁原味的乡民形象成为了稀缺性的资源。于是短视频APP对准乡村用户,为乡民们提供讲述自己故事的空间及展现自我的平台,扶持乡民们自导或自演出现在短视频中,帮助其获得广大用户的关注以及经济红利。乡村原创短视频成为乡民们主动制造出的商品,快手等视频APP通过对这些“商品”的智能化、个性化推荐吸引更多的用户,完成了资本的积累。

(三)身体秩序-社会秩序

秩序是一种有序平衡的状态,对身体的欲望、需要进行必要的约束,对身体的行为进行适当的管理,才能建立起身体的秩序。传统乡土社会中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身体秩序最为典型的体现,乡民们日常的劳动实践,正是对身体进行着规律性的锻炼。而身体秩序的建立与维持,也暗示着人们的主体性得以确立,人们对自身的身体行为拥有着充分的主观能动性。

短视频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的状态。乡民们成为图像时代里的数字劳工,将短视频作为自己的表演空间,生产着越来越多奇观化的视频影像,制造着供他人欣赏娱乐的景观。乡民们植根于乡土之中的身体实践发生转化,呈现出躁动不安的、不合乎审美规范的身体。原本属于私人领域的乡民身体,陷入鲍德里亚所说的“碎形”的宿命,在戈夫曼所指出的“表演”中出现符号化的趋势,以及不同形态的流动。德波曾表达了对景观蔓延的诸多隐忧,“在生活中,如果人们完全服从于景观的统治,逐步远离一切可能的切身体验,并由此越来越难以找到个人的喜好,那么这种状态无可避免地就会造成对个性的抹杀”。乡民们在短视频中从记录到表演的转变,实际上正是将个性让位于利益驱动下的共性,将现实身体感受让位于屏幕中身体呈现的观感。乡民们并不关注个人自然的身体实践,而是寻找着能够成功吸引观看者的特定呈现,于是乡民的主体性在他人的凝视与自身的表演中逐渐消逝,身体异化为被技术与商业统治的工具。

特纳认为身体管理与社会治理之间具有内在的统一性, 甚至是一个互为基础的同构过程, 即特定的社会秩序总是在呼吁着与其相对应、相协调、相匹配的身体规范。换言之, 一个不规范的身体, 总是微妙地诉说着社会系统的不稳定性以及社会矛盾。乡村短视频中乡民们较为混乱的身体秩序与主体性的消逝,实际上正是当前乡村社会秩序出现问题的表现。

传统的乡村社会秩序稳定和谐,质朴的乡村居民们践行着朴素的乡土实践。但商品经济的发展,将乡土社会卷入消费的市场中,物质、文化资料的日益丰富,使得乡民们的身体欲望转变为更多的物质与精神需要,乡民们逐渐遗失原本朴质的精神家园。视觉景观以最直观的形象成为消费文化与日常化审美语境下,乡民们精神需求满足的重要途径。依靠天时地利、身体劳作的传统乡土农业,受到视觉商品的巨大冲击,以往被生产资料束缚着的乡民们在视频平台的利诱下,主动地将自己的身体交给视频技术,通过商品化将自己打造成供人观赏的景观,从中获取个人形象的认同以及流量的变现。与此同时,在媒介素养并不高的乡土社会中,乡民们的理性在很大程度上会被商业资本所操控,从而滋生出无尽的渴求与欲望,身体就此沦为景观的附庸。受到消费主义与乡民们自身媒介素养滞后的共同影响,越来越多的乡民们便从赖以生存的乡村“出走”,转移到网络的视频空间中开始了新的生活,并将自主性的劳作身体异化成为迎合观众的表演身体。

四、总结与反思

身体是乡村短视频中不容忽视的元素,乡民们通过身体的叙事为大众们提供了观看的素材。人们从乡民们的身体呈现中实现了对乡民以及乡村形象的确认,乡民们也在乡土空间—赛博空间—城市空间三个空间的循环往复中完成了个人以及群体形象的构建。乡民们的身体形态是多样的,从自然化到奇观化,乡民们的主体性在观众们的凝视下逐渐消逝。消费主义逻辑下,乡民的身体不再是平凡的肉身,而是视觉消费的符号。观看者们通过消费身体的影像满足自身的娱乐猎奇需求,乡民们通过影像中的身体呈现换取观看者们的认同以及背后的商业价值。

技术的变革,物质水平的提高,带来了乡村文化消费产品的丰盛,尤其是以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使得乡民们普遍缺乏的金钱、成就感和存在感合而为一。追求需要与被需要的满足,背后是中国乡土社会发展面临的具体态势。乡村形象在乡民们用身体实践改善的同时,消费文化引导下的乡民们逐渐无心于身体秩序的维持,而是醉心于景观的制造中。值得警惕的是乡民的身体就此沦为利益主导下的表演工具,催生出一系列伦理问题。因此乡村短视频亟待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管控与引导,督促视频平台履行社会责任,帮助提高乡民们的媒介素养,使得乡民们逐渐成为民间正能量话语的主要生产者。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是针对全体乡民进行的整体性讨论,忽略了乡民背景、年龄等可能对身体呈现造成影响的因素,但将所有文本置于一个共时或历时的比照语境中, 也可以发现他们共享着某种相似的操作“蓝本”。受到自身以及社会各因素影响下的乡民身体呈现是乡村发展现状的重要反映,在“乡村振兴”背景下,从总体上对乡村原创短视频中身体呈现进行观察与反思,是推动乡村文化未来健康发展,形成新秩序的必要基础。

注释

①韩春秒:《乡音 乡情 乡土气——管窥乡村原创短视频传播动向》,《电视研究》2019年第3期。

②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黄爱华、冯钢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4页。

③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 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5、39、61、89、121页。

④Arthur W. Frank,“For a Sociology of the Body:An Analytical Review,” in Mike Featherstone,Mike Hepworth and B.S.Turner,TheBody:SocialProgressandCulturalTheory, London:Sage,1991,p.54.

⑤赵方杜:《身体社会学:理解当代社会的新视阈》,《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⑥黄金麟:《历史、身体、国家:近代中国的身体形成 1895-1937》,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95页。

⑦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邓建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第283页。

⑧刘海龙:《传播中的身体问题与传播研究的未来》,《国际新闻界》2018年第2期。

⑨梅琼林:《囚禁与解放:视觉文化中的身体叙事》,《哲学研究》2006年第3期。

⑩南帆:《身体的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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