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敏惠 张媛
摘要:文化过滤是跨文化文学交流、对话中,由于接受主体不同的文化传统、社会历史背景、审美习惯等原因而造成接受者有意无意地对交流信息选择、变形、伪装、渗透、创新等作用,从而造成源交流信息在内容、形式发生变异,文化过滤具有明确的方向性与功利性特征。以《红楼梦》蒙译本的熟语翻译为例,就存在语言过滤、意象替换、改写原文等过滤效应,造成一定的“文化误读”。要把好文化过滤的“度”,最大限度降低文化過滤的负面效应。
关键词:典籍翻译;民族翻译;文化过滤;红楼梦;熟语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2-0147-04
引言
“我国的民族文学翻译历史源远流长,直到近代以来人们的目光才转向民族文学翻译问题的理论探索。我国民族文学研究先驱之一:满族作家老舍1956年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代表大会上做了《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他立足于中国民族文学内部交流提出:翻译可分为三类:各民族翻译汉族文学,汉译各民族文学和各民族互相翻译。”[1]民族翻译是一种跨文化的语际转换。只有各民族文学作品互译,才能达到不同民族文学交流的目的。在具体的民族翻译实践过程中,翻译又是一件带有主观性的活动,即:“不同文字语言或符号语言通过人脑思维或人工智能进行标准化的等价交换行为”。[2]在此过程中,译者的翻译行为会受到源于译者本身的文化背景差异的影响,例如:地理环境、历史文化、思维方式、宗教信仰、价值观念以及风俗习惯等诸多差异,最终会在民族翻译的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文化过滤”的现象。本文欲以《红楼梦》蒙译本的熟语蒙译为实例,研究民族翻译中的“文化过滤”。
一、“文化过滤”的定义
“比较文学学将翻译视为媒介学的研究内容。然而,翻译比一般的媒介要复杂得多,它不像媒介者那么客观中立,一种文学事实经过跨语际旅行之后,往往面目全非,表现出不同的风貌,变异现象如影随形地渗透在文学译介实践中。”[3]而文化过滤便是文学变异学中的一种变异现象。
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接受美学颠覆了传统文学的观念,关注点从“原语信息发送者”到“信息接受者”的转变,这才确立了读者在文学交流活动中的主体地位,肯定接受者在文学交流活动中的主体性、选择性和创造性。韦斯坦因指出:“大多数情况下,影响都不是直接的借入或借出,逐字逐句模仿的例子可以说是少之又少,绝大多数影响在某种程度上都表现为创造性的转变,而这种‘创造性转变乃至‘创造性叛逆指的是接受者必须根据自身的文化背景和时代精神的要求,对外来因素进行重新改写与重读和利用”。[4]29德国接受美学尧斯在《接受美学与文化交流》指出:“一个文学的传统必然是在适应和拒绝、保守和更新这些对立态度的矛盾过程中形成的”。[5]205近几年来,中国比较文学学也对文化过滤进行了研究。张辉认为:“文化过滤是‘根据自身文化积淀和文化传统对外来文化进行有意识的选择、分析、借鉴与重组”。杨乃乔教授认为“文化过滤是一种文化依据自身的价值标准对另一种文化进行的选择性解释等类似观点”[6]132。
在《比较文学学》该著中,乐黛云教授和曹顺庆先生在全面系统综述了文化过滤的理论的发展基础上,更全面定义了“文化过滤”,即:“文化过滤是跨文化文学交流、对话中,由于接受主体不同的文化传统、社会历史背景、审美习惯等原因而造成接受者有意无意地对交流信息选择、变形、伪装、渗透、创新等作用,从而造成源交流信息在内容、形式发生变异,文化过滤具有明确的方向性与功利性特征。”[3]中国部分少数民族拥有自己独立的语言文字和鲜明的少数民族文化,因此在跨异质的民族翻译过程中,文化的差异性越大,文化过滤程度就越高。
二、《红楼梦》熟语蒙译中的“文化过滤”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被誉为18世纪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其中包含了大量熟语。熟语是不同文化背景长期生活中反复加工锤炼而成的语言精华,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包含更大的信息量,而其文化负载量也越多。通过《红楼梦》人物对话说出的熟语,语境生动鲜明,不仅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还有利于突出书中塑造的人物性格。若将原版《红楼梦》中的熟语与蒙译本《红楼梦》中的蒙译熟语进行对比,可以看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思维差异,从而见证不同语言文化的交流互通。
《红楼梦》国内少数民族文字译本达十余种,其中蒙古文本的《红楼梦》是最早的少数民族语译本。[7]清代开始,蒙古族开始将汉语文学作品译为蒙文。最早的记录是哈斯宝的《新译红楼梦》,他不仅用蒙语把《红楼梦》原著从120回节译为40回,而且还对其内容进行了精彩点评,为蒙汉文学交流留下了宝贵资料;继哈斯宝之后是尹湛纳希、古拉兰萨和贡纳楚克兄弟对《红楼梦》的文本阅读以及创作模仿[8]。到了晚清时期,内蒙古阿拉善地区流传的手抄本,此即蒙古王府本《石头记》[9]。以上关于《红楼梦》在蒙语地区的文学翻译与创作发展开创了《红楼梦》蒙译的先河。上述版本一方面年代久远、资料珍贵,另一方面,受众不广,难以找到一手资料。解放后也有学者进行《红楼梦》蒙译,但均未能出版。20世纪70年代后,这部著作的蒙译工作有了新的发展,赛音巴雅尔、钦达木尼译等把120回的《红楼梦》分译成六册于1967至1978年间出版。
笔者通过广泛收集赛音巴雅尔、钦达木尼译的《红楼梦》蒙译本中的熟语发现,译者尽可能在两种文化中找出文化的对等,具有较强的主体性,符合蒙古族受众者的审美,语言简洁精炼,通过《红楼梦》熟语汉语蒙语翻译的对比,既可以探讨汉蒙互译的精彩之处,也可以探讨蒙汉翻译存在的问题并指出原因。
(一)语言过滤
(1)原语:未语先笑
蒙译:?.? ?.?.?. ?.? ?.?.?? ?.?.?.?
汉译:话 说 助词 前 笑
(2)原语:“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红楼梦》第64回)
蒙译:?.?. ?.?.? ?.?.? ?.?. ?.?.?.? ?.?.? ?.?.? ?.?.?
汉译:女 人 知识 无 就 便 德 是
(3)原语:“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有天日的话来。(《红楼梦》第7回)
蒙译:?.?.??.?.?.?.?.??.?.?. ?.?.????.?
汉译:胳膊 破了 衣袖 里 在
通过上述三个例子,我们发现汉语译为蒙语,首先是语言体系本身的转换。汉语是汉藏语系,蒙语属于粘着语系,没有字的单位。汉语和蒙语语法差异巨大,主要差异体现在动词和宾语的位置。汉语的语法一般是:主+谓+宾;而蒙语的语法通常是主语+宾语+谓语,宾语通常置于动词之前。
(二)意象替换
原语:“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雀儿先飞,省的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红楼梦》第67回)
蒙译:“?.?. ??.?.?.??.?.?.?. ?.?.?.?.?”
汉译:马 瘦了 提前 走
这句熟语的意思是“因为马不是很强壮,因此得比别人先启程”。原文的“雀”意象被替换成“马”。这是因为马文化是蒙古族文化之魂,蒙古族热爱马并且歌颂马。由于蒙古族是典型的游牧民族,在贯穿于日常生活的畜牧、狩猎、战争、节庆、迁徙等活动中,马拥有不可替代的物质地位与主人生死不弃。译者在翻译熟语时,无法直译时,就采用意译翻译方法或归化的翻译策略,选用蒙古族熟悉的意象来替代原语的意象,如:马、五畜等蒙古族特有的意象,更符合蒙语者思维,符合译入语文化,使译作读起来不仅仅是死板的翻译作品,更像是带有民族特色的二次创作。
(三)改写原文
(1)原语:王夫人叫贾环抄《金刚咒》,贾环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令人点了蜡烛,拿腔做势地抄写。丫鬟彩霞叫他安分抄写,贾环则咬定彩霞与宝玉好,对他不好。彩霞则大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红楼梦》第25回)
蒙译:?.?. ?.?.??.?.?. ?.?.?.?. ?.?. ?.?.??.?.?. .?.?..?.?.??.?.?
(2)原语: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
蒙译:?.?.?.?.?.??.?. ?.?. ?.??.?.?.?. ?.?.?. ?.?. ?.?.
第(1)句,这一句话译者译为蒙语的意思是:狗咬自己的主人,不懂感恩。第(2)句,译为蒙语其意思是:不管你怎么躲藏,我都能看见。“吕洞宾”是典型的汉族文化,对于那些蒙古族陌生的意象,又在蒙族文化中找不到表达同样意思的意向,译者采用改写的方法来进行文化过滤。译文读起来同样简明、忠实、通达并且生动形象,容易理解。
(3)原语:“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红楼梦》第66回)
蒙译:?.?.?. ?.? ??.?. ?. ?.?.??. ?. ?.?. ?.?.?.??.?.??.?. ?.?.?.?. ?.?.?
蒙古族文学历史悠久,有民间口头文学、民间故事、史诗、神话传说、故事、诗歌、谚语、寓言等多种形式,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也会采用上述这些形式对汉语内容进行文化的改写。这句话译为蒙语时,译者采用蒙古族民歌《?.?.?. ?.??.?.?.? ?.??.?.??》对这句话进行改写,民歌中有这样一句歌词?.?.?. .?. ?.?.?.??.??.?.?.?. ?. ?.?.? ?.?. ?.?.?.?. ??.?.?.?.??. ?.?.??. ?. ?.?. ?.?.?. ?. ?.?. ?.?.?.?. ?.??.? ?.? ?.?. ?. ?. ?.?.?.??. . ?.这句话的蒙语意思类似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中:苦苦等待心上人,而心上人最终无视地走过,凋零的不是花瓣,而是凋零的心的忧伤心情。于是译者便借用其中一句歌詞表达了同样的情感,这样的改写很归化,符合译入语文化。
(四)《红楼梦》熟语蒙译中的“文化误读”
“文化误读是‘文化在传播和接受过程中会因文化过滤的原因而造成发送者文化的损耗和接受者文化的渗透,这样也就会因发送者文化与接受者文化的差异而造成影响误差,这就形成了误读。”[3]以下是赛音巴雅尔、钦达木尼译的《红楼梦》蒙译本中“文化误读”的例子:
(1)原语:“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红楼梦》第46回)
蒙译:?.?.??.??.?. ?.?.?.?.??.??.?.?.?
(2)原语:“有云:‘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红楼梦》的第16回)
蒙译:?.?.??.?.?.?.?.?. ?.?.?.???.?.??.?.?.?.?. ?.?.?.?
第(1)句“九国贩骆驼”在《红楼梦》中的语境是:鸳鸯对她嫂子的吵骂,讽刺她贩卖人口,谋求不正当利益。而这里的蒙语意思是指做三天两头的坏事,没有体现出喜欢多事,谋求不正当利益的意思。这样的翻译放在《红楼梦》这里的语境中,不是特别准确贴切。第(2)句,蒙语的意思是:人出名了有危险,猪胖了有危险。而汉语的意思是指有些事情,虽然我们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我们至少听说过,对这些东西比较了解。就好比如猪肉你没吃过,至少猪见过。显然,翻译存在文化误读的问题。这是由于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用自己本民族文化中意思相近的典故、歇后语等来切换原语,但其“联想意义”不同,存在差异,这样就导致了原文意思的歪曲,同时也渗透了译入语文化。
三、“文化过滤”下的汉语典籍民族翻译模式探讨
通过第二部分具体的《红楼梦》蒙译本中的熟语实例分析,显然汉语典籍在翻译成少数民族语言时,少数民族翻译家在进行民族翻译的过程中普遍会对原著进行有意识的信息选择、改造、渗透等。叶维廉教授在《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指出:“要寻求‘共相,我们必须放弃死守一个‘模子的固执。我们必须要从两个‘模子同时进行,而且必须寻根探固,必须从其本身的文化立场去看,然后加以对比,始可得两者的面貌。”[10]那么在两种文化进行文化过滤时,又如何把握文化过滤的“度”?最大限度降低文化过滤的负面效应?
译者是翻译的中心环节,从语言层面来说,我国部分少数民族有自己本族的语言,而语言障碍是民族翻译的最大屏障。随着汉化,很多少数民族的语言和传统文化正在边缘化,本族语言只是作为一种方言来对待,以蒙古族为例,部分蒙古族会说蒙语但不识蒙文;部分仅仅能听懂;还有部分蒙古族既不会说也不识蒙语;精通蒙语听说读写译以及深谙传统文化的高素质蒙族人才还比较少。这也成为阅读蒙语文学作品的障碍,进而也是导致蒙古族民族翻译事业发展滞后的重要原因。
从文化角度来说,少数民族文学的认知背景是少数民族社会。译者的翻译行为受到少数民族社会文化的刺激和影响,譬如:地理环境、历史文化、思维方式、宗教信仰、价值观念以及风俗习惯等。以中国的蒙古族为例来说,蒙古族发源于平均海拔1580米的蒙古高原,世居草原,以畜牧为生计,是典型的游牧民族,其独特的地缘位置、生活方式、风俗习惯、民族历史和宗教信仰,孕育了草原人民粗犷、坚韧、纯朴和积极向上的民族性格。蒙古族有着自己独特鲜明的少数民族文化,例如:饮食文化、图腾文化、祭祀文化、建筑文化等。在民族翻译时,少数民族译者在文化过滤时,就会有意识的去找汉语和蒙语中意思对应的意象文化现象。
“谢天振教授在其《译介学》一书中指出了文化差异必然导致翻译中的文化意象误读,同时指出了跨文化翻译中误解和误译不可避免。”[11]要想把握文化过滤的“度”,最大限度降低文化过滤的负面效应,笔者认为,民族翻译的译者最好是地道的少数民族高素质译者,精通本族语言以及汉语的听说读写译;并且资深了解本族与汉族文化且接受过高等教育,具有扎实的文学功底。这样似乎是理想状态,笔者在结语部分,对于提出的“高素质的民族翻译译者”具体培养给出了个人建议。
四、结语
民族翻译有利于促进各民族本族文化的发展与更新,有助于“在文化多元共存的基础上,形成多种文化的互看、互识、互补、互利的格局”。民族翻译事业的发展主要还靠从事民族翻译的工作者,针对培养从事民族翻译工作的高素质译者,笔者提出以下建议:一、少数民族地区应该充分利用本地区的民族语言文化优势,在高校专门设置相应的民族语言的本科专业,培养出具有良好听说读写译扎实基础的本科生,这样,也为对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感兴趣的汉族提供了学习语言的机会,也为其从事民族翻译行业提供了可能,同时这样也有利于保护本民族的语言文化。二、在少数民族区域依托地域和高校优势,设置少数民族语言的MTI专业,课程中突出有关少数民族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的培养内容,培养出能满足跨语言民族事务口笔译者,熟悉语言背后的少数民族思维与文化内涵,从而提高民族翻译的质量,保护和繁荣少数民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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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叶维廉.东西比较文学中“模子”的应用[M].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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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敏惠(1994—),女,汉族,河北保定人,单位为内蒙古工业大学。
张媛(1983—),女,蒙古族,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博士,内蒙古工业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民族典籍翻译、中西翻译理论、蒙古族古典文学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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