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塔心理学对梅洛一庞蒂政治哲学的贡献

姚成艳 吴晓云

摘要：梅洛一庞蒂作为哲学家，对法国现象学有着突出的贡献。他作为政治评论员，立足《现代》杂志，对当时政治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而他作为心理学家，不仅对心理学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而且一生深受心理学的影响。其中格式塔心理学对他的影响尤为深远，不管是早期作品《行为的结构》《知觉现象学》，还是晚期作品《可见的与不可见的》，都可以见到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子。而中期作为政治介入家，格式塔心理学对其的影响也并未中断。作为政治哲学的理论来源之一，格式塔心理学对其政治研究的现象学方法、主客综合的哲学观指导下的政治取向以及政治第三条道路的选择都有重要影响。

关键词：梅洛·庞蒂;格式塔心理学;政治哲学

中图分类号：B565.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539（2020）06-0016-06

一、政治研究的现象学方法

格式塔心理学的研究方法对梅洛一庞蒂政治研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格式塔心理学的发展中，梅洛一庞蒂现象学哲学的建构中，胡塞尔的现象学对二者生了影响，但这种影响并非分离的。在接触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同时，梅洛一庞蒂就已经对当时流行的各种心理学理论，特别是行为主义和格式塔理论产生了兴趣。梅洛一庞蒂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批判继承中，并未否定格式塔心理学对其的影响，他接受了格式塔研究心理的现象学方法，并将这一种现象学的方法投射到政治研究中，在方法论的角度上指导着政治研究。

现象学的方法作为格式塔心理学研究的方法之一，贯穿于格式塔理论与实践中。现象学作为一种哲学的思想方法，并非格式塔心理流派的原创方法，而是由胡塞尔创立的。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包括以下几个步骤：第一，面向事物本身。在他看来，现象学方法是一种观察者无需任何前提即可直观地发现本质的方法。第二，中止判断。为了摆脱所有的预设，有必要把独立于我们的意识而存在的事物或现实储存起来，而不加以考察。第三，本质还原。胡塞尔认为通过中止判断，我们排除了各种成见和干扰，把目光集中在意识直接显现的“事物”和“想象上”。第四，先验还原。此一步是对自我意识的完全净化，将其还原为纯粹意识。胡塞尔使用整体描述的方法探讨纯粹意识，给了格式塔心理学家以很大的启发，但胡塞尔的现象学是如此抽象和神秘，以至于格式塔心理学家重新發明了胡塞尔的现象学，使之为心理学家所用。

在格式塔心理学中，现象是由主体在特定时间描述和观察到的经验数据。现象学方法是一种不粉饰、不分析、不描述意识经验的方法。它对意识的体验采取一种简单的态度，真实地描述自然的体验，没有任何的猜测和解释。其现象学的方法具有以下特征：一是立足事实，以研究事实为出发点。在考夫卡的眼里，格式塔心理学是从幻想走向事实的心理学，因为它抛弃了科学的假设，立足事实，从事实出发研究行为。他坦言：“心理学作为一门学科，也作为一门科学，它所追求的是在事实的建立当中寻找最大的确切性。这种确切性要求一切出发点都是事实，这样一来，科学便摆脱了科学家的个人愿望。同样，理论也会对事实有所要求，在事实和理论相悖的情况下，理论要么错误，要么不完整。”二是强调鄙弃成见和预设，对直接经验做如实的描述。在《康奈尔大学心理学原理》中，考夫卡批判了科学过于注重理性推理，通过推理得到真理而忽视事实的研究方法的做法，他对此指出：“对科学的探寻不应拘囿于概念的藩篱。在我看来，科学的初始是发现其自身，文艺复兴的到来让它们进入了全新时期，从那时候开始，任何一门科学都在尽量减少命题的数量。到今天，这的事业已经变得愈发成功，伴随着实验方法的更新，更多的事实也开始被发现。除此之外，科学还摒弃了过去那些过于主观的测试，以及众多先人为主的幻象。”三是强调整体性，不追求变量问的因果关系，而在于建构现象场并发现现象场的意义。现象学认为，经验只能在其自身的范围内进行描述，而不应该进行分析。因此，现象学将整体作为一个分析单元，并基于对经验主体的动态、整体和功能的掌握，这对格式塔心理学产生了影响。格式塔心理学相较于其他心理学，其现象学的研究方法就是要撇开成见与预设，主张研究事实，在整体的情景下进行直观的描述。经过格式塔心理学的改造，现象学方法不仅成为心理学的一种独特方法，而且成为梅洛一庞蒂政治研究的方法，贯穿于梅洛一庞蒂政治研究中。

在政治研究中，梅洛一庞蒂继承了格式塔心理学从整体出发立足事实分析的直接经验和行为，对其进行客观如实的描述，鄙弃预先的成见和见识，不做人为分析的现象学方法，在政治研究中主张如下：

一是反对概念分析，主张研究政治事实。梅洛一庞蒂和萨特在政治上的分歧点，表明他们研究政治和对待政治事件态度的不同，其原因之一就是政治研究的方法不同，萨特注重概念分析，而梅洛一庞蒂注重研究政治处境。在《知觉现象学》和《辩证法的历险》中，梅洛一庞蒂批判了萨特的纯粹自由概念，因为他以纯粹自由概念出发认识他人和历史，而忽视了对历史处境的研究。梅洛一庞蒂针对萨特指出：“我不是超出阶级之外的个体。我存在于社会处境中，虽然我的自由也许能够让我到别的地方，但是却不能立即把我改变成我决意成为的东西。因此，成为一个资产阶级和工人不仅仅是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或那个，而是通过暗含的或存在的筹划把自己认定为工人或资产阶级，而这种筹划融入到了我们规划世界的方式以及和他人的共存中。我的决定把我生活中自发的意义集合在一起，它可以肯定或否定这种意义，但决不能使这种意义不存在。”梅洛一庞蒂批评萨特的目的，就是为了提出自己的自由思想，即“处境中的自由”。梅洛一庞蒂对萨特自由观的批评为，“自由必须有一个场”“如果没有场，也就没有自由”。这一场域是我们与世界最初的“共存”，世界与我们是一体的，不分离的。在这种情况下，场就是格式塔心理学所称的处境。他关于场的理论是从格式塔心理学继承而来的，二者都强调场和处境，源于他们一脉相称的现象学的方法。

二是抛弃先人为主的观念和预见，忠于事实。在《意义与无意义》中，梅洛一庞蒂批判了历史怀疑论，认为它虽表现得如何现实主义，如何忠于事实，它都无法排除自己的预见。他指出：“事实上，历史怀疑论往往是保守的，无论有多么严格，它都无法排除自己的任何预见，甚至无法排除历史的革命阶段。它以客观性为借口冻结了未来，从历史中删去变化和人们的意愿。”紧接着他表明，如果我们真正服从事实且完全忠于现实，就要做到：“必须抛弃所有预设，抛弃一切先天的历史哲学，尤其是以下这种怀疑论预设——人们受过去和外因的支配，或被某些了解他们的狡诈家伙引向一些茫然无知的目的，故而行事往往愚蠢荒唐。”同样，梅洛一庞蒂批判了三种政治学，一种是康德式的政治学，因为它不关乎结果，而当人们行动时，恰恰是为了在外部产生结果，而不是做出一个姿态来安慰他们的良心。第二种是“怀疑主义”的政治学，因为它是口是心非的，它选择它的目的，根据一些隐藏的价值观，在它提出的我们承认的事实中选择，这意味着我们被这些事实所引导，去定义什么是可能的。第三种是传统风格的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政治学，因为它已经不能适应现实。而他所主张的政治学是：“我们唯一可诉诸的是尽可能全面且忠实地解读当下，不对当下的意义进行预判，甚至承认所处的混乱和无意义，但并不拒绝从中辨别显示出来的一个方向和一种观念。”这种反对先入为主的预见和概念分析，提倡忠于事实，正是梅洛一庞蒂对待政治所采取的现象学的方法。

梅洛一庞蒂在政治研究中，除了主张研究政治事实，反对绝对和纯粹概念以及先人为主的预见和假设，格式塔心理学整体论的思想也是贯穿他政治哲学之中的，这种整体论的思想既是他研究政治的现象学的分析法，也是他政治思想的基本观点，对其政治立场的选择，政治理论的形成，政治哲学的构建都具有重大影响。

二、立足整体的政治研究取向

格式塔心理学整体论的思想对梅洛一庞蒂政治研究产生了影响。整体论是贯穿格式塔心理学一切的指导原则，整体论的思想主要包括处理人与环境关系的场论，处理心物和心身关系的心物同型论等，这些理论是梅洛一庞蒂政治哲学的思想来源之一，对梅洛一庞蒂的政治观的建构起着重要作用。

首先，场的观念是格式塔心理学从现代物理学中引入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解释心物同型理论。他们认为，该场是一个限定的场，一个整体，一个新的机械结构和实体，每个部分的性质由整体的场决定，但该场整体的性质不只是其部分属性的总和或算数之和。格式塔心理学继承了此观点，科勒在《心理学的动力学》中曾指出，经验的世界并不仅仅是由自己以外的事物和事项形成的感性之场，而是包括自我的整体之场;它不仅包括对象之间有相互作用，也包括对象与自我之间的动力的相互作用。考夫卡在《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中对人的行为进行了分析，认为人的行为是发生在行为场中的，由行为环境所决定的，但行为环境同时受地理环境的影响，人的行为就是自我和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强调了对人行为分析的整体性以及整体的环境场对人的行为的影响。勒温继续发展了场的理论，并将它应用于社会心理学的研究中。他认为，团体是一个不可再分割的单元，在这一单元中每个成员的心理活动都处在其他成员的心理场中。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他们共同主张行为是环境和自我共同作用的结果，即既有个体心理的影响，又受环境的影响，而不是单一受环境或者自我的影响。

梅洛一庞蒂作为知识分子介入到政治中去，既受主观愿望的影响，也受当时社会环境所影响。他生活的时代太过于复杂，他们不仅要对自由主义、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等理论表明自己的立场，而且要在各种重大历史事件中检验这种立场。受格式塔心理学的影响，他表明人的政治行为是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两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他反对斯大林主义历史观，认为它是一种宿命论和历史决定论，因为在斯大林这里历史完全是由客观因素即社会经济决定的，他片面夸大客观因素，而忽视了主观因素的作用。对此，梅洛一庞蒂论述到：“目前，（斯大林主义）打破了主观和客观之间的平衡。与传统的观点比较来说，现阶段过高估计了客观性的方面，即经济基础，而忽视了无产阶级意识这一主观方面。革命不是依赖于国际和国内无产阶级力量的发展，而是依赖于有智慧的国家首脑、有效率的计划经济和守纪律的劳动者。”他也反对萨特“存在先于本质”，认为萨特为自由划定了一个主观意识的圈子，这个圈子将现实世界隔离在外，并由圈内意识对圈外存在进行设定。就萨特而言，“在任何情况下，自由都不能在外面表现出来，都不能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圈内的不受现实约束的自由决定我们成为什么，进而他指出，我们的自由不是绝对的，而是被我们的处境所调整，自由除了受个人选择的影响外，同时也受社会和集体的影响。梅洛一庞蒂在批判二者时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赞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马克思主义早期的历史观，他在实践中将主客观因素统一起来，不同于斯大林的历史绝对论和列宁的自然主义和实在论），因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不把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对立起来，它不仅看到了个人自由的作用，而且看到了社会历史的客观物质条件对人类思想和行为的约束作用。政治行为不是单纯由客观因素决定的，而是处在自我和环境场的相互作用与整体运动的结果，这正是梅洛一庞蒂所持的政治行为的立场与观点。

其次，为了更好地描述脑的活动和意识经验，心物同型论应运而生，它克服了二元论的束缚，揭示了心理和生理的过程既有区别但又非完全没有交集，因为二者在某些层面上具有相当大的共性，就像大脑内的空间组织的原理与知觉的空间组织原理的共性一样，前者属于生理范畴，而后者则属于心理范畴，两者既相互独立，又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苛勒给同型论的定义是：“空问上所经验到的秩序在结构上总是与大脑基本过程分布上的功能秩序相一致。”从字面上讲，同型论这一术语意指同样的相貌或同样的形式。格式塔心理学认为，意识体验与大脑基本过程的结构具有一致性，即同型，这意味着物理现象与心理现象、生理现象与心理现象之间有着相对等的关系。此理论否定了心理是客观现实的反映，心理是脑的机能。心物同型论是格式塔心理学独有的身心观，对于研究心理和客观世界都有相当大的指导意义。这种身心平衡的理论，对梅洛一庞蒂一生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正是对这一理论批判继承的基础上，梅洛一庞蒂提出了他的“身体”理论，在他看来，身体本身体现着身心、主客的综合。

梅洛一庞蒂在他的第一部著作《行为的结构》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我们的目的是理解意识与有机的、心理的甚至社会的自然的关系。”在这一部著作中，他通过对行为的研究，提出自己的本身理论。他的本身理论正是对格式塔心理学身心平衡论的借鉴。在格式塔心理学之前，行为的解释有两种倾向，一是经验主义，一是理性主义。前者将行为归因于机械反应过程，并且像任何物理过程一样，后者将行为视为思想本身的产物。换句话说，前者认为行为是物质现象，而后者则认为行为是意识现象。但梅洛一庞蒂赞赏的是格式塔心理学对行为的潜在理解，行为既不是物质现象，也不是意识现象，而是对二者的超越。因为行为由身体发出，身体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是主客的综合体，所以做以上两种分析，都会再次落入原子论分析的圈子。在梅洛一庞蒂这里，肉身的概念是与灵魂不可分的，它与其说是一个物质实体，不如说是一个物理、生命、心灵、精神运动的综合体，是一个超越主客对立的中问环节。在哲学上，他把物质与精神、主体与客体综合起来，他认为没有必要对物质与意识谁先谁后做出回答，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不再是历来的唯心主义所说的认识关系，而是一种存在关系，根据这种关系，主体就是肉体，世界和环境，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说，主客体是互换位置的。在政治上，作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与斯大林主义截然不同，尤为赞同卢卡奇的主客体统一的辩证法。在《辩证法的历险》中，梅洛一庞蒂对卢卡奇主客统一的辩证法进行了大量的阐述，他认为卢卡奇正是通过将主体和客体概念相对化，进而找到了一條回归早期马克思主义的正确道路，指出：“历史唯物主义不是把历史还原到它的某个区域：它是对个人与外界、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同源关系的陈述，这种关系确立了主体在客体中的异化，而且，如果我们把运动倒转过来，它也将确立把世界重新整合到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