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 琦
内容提要:以上海为中心的1940年代中国拉丁化运动改变过去对“国语”认识的偏见,把建设民族统一语作为最高理想,确立了以北方普通话为民族统一语的基础,和“发展融合方言以建设新的民族统一语”的理念,在语言研究、拉丁化方案设计和方言文学实践上朝着这一理念而努力。它与同时代国语运动、方言文学运动、方言入文的热潮共振,总体彰显着晚清以来语言文学变革中蕴含的国语与方言辩证的传统发展到1940年代国语和方言都趋于强化、相反相成的“再辩证”趋势。与此相契,新文学语言总体也蕴含着某种“可能性”和它的“限度”。
全国共通语意义上的“国语”对中国而言是近代化的产物,晚清以来一代代知识精英孜孜不怠地设计着统一的“国语”。中国现代的语言文学变革总体朝着“国音统一”和“言文一致”的方向发展,在此之中,国语与方言是一对重要的关系,包括“音”的层面和“文”的层面。晚清劳乃宣“以土音为简易之阶,以官音为统一之的”①,“五四”新文学家倡导“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以方言为“候补的国语”②,黎锦熙等国语运动学者标举“不统一的国语统一”③,都蕴含着各自意义上国语与方言的辩证法。本文要论述的1940年代拉丁化运动在此方面也有自己的理念,它拼写方言,但对共通语亦怀抱理想,与同时代的语言文学运动交相辉映,彰显着世易时移中语言文学运动的某种趋势。
中国的拉丁化运动也称“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它用拉丁化字母拼写汉语,为文盲民众扫盲,到1950年代中期,随着新中国普通话政策的确立和推普运动的展开,拉丁化运动告退,它的一部分经验融入设计汉语拼音之中。这些属于拉丁化运动在拼音文字层面的实绩,也是论及拉丁化运动被谈论最多的方面,如汪晖积极评价它在扫除文盲和动员民众抗日上的贡献。④但对1939年以后以上海为中心的拉丁化运动视为“最高理想”的建设民族统一语(即共通语),及其与方言的关系,缺少研究。近来,近代史学者湛晓白的拉丁化运动研究对此做出突破,她的研究考察了拉丁化运动“拼写方言”这一核心观念与国语运动之间的关系演变,以及从中展现出来的与民族主义、政党政治间的复杂关系。⑤中国的拉丁化运动缘起于中国共产党人1920年代在苏联接受苏联拉丁化运动而进行的试验,1930年代初传入中国境内,从左联的“文艺大众化”讨论开始,介入中国的语言文学运动,因此拉丁化运动可以放在更广阔的现代语言文学运动的大语境中进行考察。本文聚焦1939年至1949年前后拉丁化运动对共通语的建设中所包含的“国语”(民族统一语/共通语)与方言这组关系的处理,将它的语言和文学实践置于同时代语言文学运动的大语境中做互照考察。1940年代是国民政府主持的国语运动加强推行的年代,同时也是新文学中方言土语和俗文学形式运用高涨的年代。在民族民主革命的年代里,拉丁化运动在民族统一语建设上如何调整思路?它与同时代的国语运动、方言文学运动、方言入文的热潮反映了国语与方言的辩证发展到1940年代呈现出何种趋势?
拉丁化运动者一般不用“国语”来指称全国共通语,多用“共通语”“共同语”“区际语”或“民族统一语”,因为狭义上的“国语”在当时一般指1924年国民政府制定的以北京音为标准的“国语”,这恰是他们要反对的。在共通语意义上的“国语”建设进程中,对如何“国音统一”和“言文一致”各家有各家的理念,拉丁化运动亦如此,并且对这个问题的理念在1939年前后发生转折。1939年9月,上海新文字研究会经过反复讨论通过倪海曙起草、陈望道修改的《拉丁化中国字运动新纲领草案》,新纲领对1931年在海参崴召开的第一次中国新文字代表大会通过的“中国新文字十三条原则”(“海参崴十三条”)做出修正,首次提出把建设本民族统一语作为“最高的理想”,“必须实现的理想”,确立“把北方话作为今天中国方言中的区际语,在这过渡的时间里,来担负起未来民族统一语的一部分的任务”。⑥得到拉丁化运动人士的广泛认同。
此前,吴玉章等人提出“海参崴十三条”带着早期共产革命文化和语言“乌托邦”色彩。1920年代正值苏俄建成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时期,苏共在革命后鉴于各少数民族苏维埃政权兴起的局面,采用联邦建国体制,推行民族平等和语言平等政策。革命时代基于共产主义信仰也基于策动少数民族反对沙皇目的所主张的反对“国语”(俄罗斯语)、支持各民族语言的政策仍然持续,并且开始推行拉丁化拼写少数民族语言、创制文字。拉丁化的推行既为了扫除文盲,也为了使各民族语言相互接近,它以苏联语言学家马尔( Николай Яковлевич Mapp, 1864—1934)的理论为基础,认为语言具有“从分歧走向统一”的趋势。当时苏联远东地区有十多万中国侨苏工人,苏联将之作为一个民族部落语言来建设。1928年在苏联的瞿秋白、吴玉章、林伯渠、萧三等人联合苏联汉学家郭质生(Колгколов, 1896—1979)一起进行中文拉丁化的研究。1930年,瞿秋白在苏联出版《中国拉丁化字母》,产生一定影响。1931年,瞿秋白已回中国。在海参崴召开的由“全苏新字母中央委员会”、苏联学术机构和中共干部、工人、学生参加的“第一次中国新文字代表大会”确定了“海参崴十三条”,并通过在瞿秋白研究基础上略为修改的“拉丁化中国字”方案和写法。“海参崴十三条”的两个重点,一是“批判汉字”,二是批判“资产阶级的所谓‘国语统一运动’”,反对以一个地方的口音作为标准音,主张分北方、广东、福建、江浙、湖南及江西五大方言区,“这些地方的口音,都要使它们各有不同的拼法来发展各地的文化”⑦。“海参崴十三条”激烈批判1924年国民政府国语统一筹备会确立的以北京音为标准的国语(“新国音”),但对理想的共通语应该怎样却付诸阙如。大会通过以北方话为基础的“拉丁化中国字”,提出先做北方话拉丁化的推行工作,但并没有把将北方话作为共通语的概念,只是出于当时侨苏工人多为中国北方人的现实原因。
此时瞿秋白回到中国参加左联的“文艺大众化”讨论已将理想的共通语应该怎样的问题提了出来,到1934年的第三次“文艺大众化”讨论,语言问题成为核心议题,共通语,或者说左派所谓的“大众语”取何标准成为焦点,到底“取北平话作基准?取‘现代中国普通话’做基准?还是发展各地的土话方言?”⑧瞿秋白提出的“现代中国普通话”成为其中的一种代表性意见。这种意见认为,随着全国经济的发展,各区域的交流融通,可以形成各省人都懂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近于北方普通话(蓝青官话),读音上以1913年教育部的读音统一会制定的“老国音”为标准(“老国音”由一省一代表权表决审定读音,“虽大部分依照北京音,但还有些地方是采用南音的”⑨)。在声调上亦较宽容,反对拼音字母标志声调,各地土话在特别需要时加入普通话的文章,另外,各地方言应有单独存在的权利,不能勉强统一,各地方言文学要不要建立视将来情况而定。国内最初传播拉丁化的左联人士叶籁士、焦风等人都认同这种观点,他们对理想的共通语已有初步的想象。
这时期拉丁化理念和实践已经从苏联传到上海,正在扩展到全国,但抗战全面爆发前的拉丁化运动虽然也做北方话拉丁化探讨和推广工作,却也还没有将“现代中国普通话”作为共通语建设的理念,重点仍放在拼写方言上。全国各地拉丁化团体和个人做了上海话(江南话)、广州话、厦门话、闽南话等许多方言拉丁化方案。拉丁化运动因为拼写方言、反对现行“新国音”的国语标准,时而受到“分裂民族”的舆论质疑,对此他们十分强调马尔的语言理念,“由分歧走向统一(正如马尔所指出的),由方言而民族语,而世界共通语。方言乃是个历史的范畴,所以拉丁化并非‘为方言而方言’。对于拉丁化,方言乃是促进形成民族语的手段”⑩。它的中国信奉者即便此时已认同共通语应以北方普通话做基础,但他们把共通语的生成看成一个非常迂远的、自然化的过程。早期拉丁化之所以重在做方言拉丁化方案大概正如陈望道说,“拉丁化是把大众的父母语来书面化……但它的第一义是先让大众获得书面语,然后才谈国语的统一或过渡用的标准语”⑪。不过革命知识分子多少有点高估民众学习拉丁化掌握书写文字的意愿,实际上拉丁化作为一种与国语罗马字相互补益的拼音文字,对民众而言通过它学习共通语的意愿也很大,尤其北方话拉丁化在南方地区所受的欢迎,说明民众对学习和国语很接近的北方普通话的兴趣。1930年代初参与拉丁化运动的周有光发现,上海人对北方话拉丁化课程班的兴趣比上海话拉丁化的兴趣更大,从而更加意识到民众对于掌握共通语的迫切需要。他给陈望道提意见,方言拉丁化不能各归各搞,相互毫无关系,要有一个共同的基础,“拉丁化方案要相互沟通”。⑫往后看来,拉丁化运动逐渐朝着有意识地建设共通语的方向掉转。
抗战全面爆发后,国民政府放松了对国内的控制,1938年3月起,国民政府宣传部对拉丁化运动正式开出一定程度的许可令,⑬激励了拉丁化运动的发展。这时期,随政府撤退到汉口的焦风、叶籁士也认识到拉丁化在制作方言方案之外推行暂时的民族统一语的必要,从而与国语罗马字运动有携手的意向。1939年2月,上海的“语文教育学会”给教育部会议寄去提案,建议大力试验拉丁化运动,在全国方言区用拉丁化“先教方言文,再教国语,使文字的普及和语言的统一,两能顾全”。⑭1939年9月,上海的《拉丁化中国字运动新纲领草案》承认北方普通话为全国流行区域最广泛的语言,从而将它确立为共通语即民族统一语的基础,并明确方言的拼法和共通语维持一致,以便沟通,以及做方言之间的比较研究,“调查各地方言在语音上和文法上的同和异,尽可能的从事各种语音比较和文法比较的研究,来制造各种详细正确的语音文法对照表,使今天的方言能自然地、又是受着人工促进地和合成为更高阶段的民族统一语”。⑮此后,许多拉丁化运动人士开始朝着这一目标努力。但1942年后因为战争、政治等原因拉丁化运动逐渐消沉,⑯直到1945年随着抗战胜利后民主运动的高涨,拉丁化运动重新复苏。
抗战胜利后,中共上海局做文化统战工作的姜椿芳在上海创办《时代日报》,邀请左翼文化人负责报纸的各个版面,包括邀请倪海曙主持“语文”副刊。“语文”副刊1945年9月创刊,1947年3月更名为“新语文”,到1948年6月《时代日报》被查禁,副刊总共办了129期,另外倪海曙还主持“方言文学”副刊7期。《时代日报》停刊后,时代(书报)出版社出版了倪海曙四部拉丁化新文字编著。《时代日报》的“语文”/“新语文”副刊,以研究探讨拉丁化新文字各项问题和报道海内外拉丁化运动情况为主,还兼容其他拼音文字方案的研究探讨,“方言文学”副刊也是拉丁化运动的衍生物,这些副刊成为战后中国拉丁化运动人士交流互通的最大平台。“新语文”副刊从1947年第6期起探讨拉丁化方案的修改,其中包括再次探讨共通语的语音标准。大家再次达成共识,确立北方普通话为全国共通语。1948年倪海曙起草的《拉丁化中国字理论大纲》更加具体、明确地说明将北方普通话作为民族统一语雏形的合理性,重申融合方言以促成新的民族统一语的路径及其对民众学习统一语的便利性。确立的北方话拉丁化的语音标准折中着“老国音”和“新国音”。拉丁化运动沟通方言和共通语,培养新的民族统一语的功能被强化,这也正如ANGZ(方仁麟)所说,不仅要建立起一种中国拼音文字,“同时也就是要培养一种中国的共通语出来”。它和国语运动类似,主张方言研究调查、比较,沟通共通语和方言,乃至边疆语文。倪海曙等人将北方话、江南话、广东话、闽南话(厦门话)、瓯嘉话(温州话)、潮汕话拉丁化等拉丁化方案的字母、拼法加以调整统一。北方话、江南话、广东话方案既能拼写最普遍通行的北方话、江南话、广东话,也能拼写个别特殊方言。此外倪海曙还编有《北方话拉丁化常用汉字声音字汇(江南话广东话拉丁化对照表)》,以便读者对照学习;方言文法方面著有《上海话修辞格举例》,以及翻译A. Bourgeois s.j. 著的《上海话文法》。
在广东、香港,除了推行广州话、北方话拉丁化之外,甚至还开设国语拉丁化班,编有许多国语拉丁化课本、读物。文协桂林分会战后设立“语文研究组”,由曹伯韩主持拉丁化新文字和壮语拉丁化。在陕甘宁边区,拉丁化新文字运动主要作为扫盲的文教运动,但主持人吴玉章在说明运动的任务中也包括“研究边区方言、土语”“研究和制定蒙回民族语言的拉丁化方案”。从方言/少数民族语言的拼音入手进而学习共通语是拉丁化运动沟通共通语的方法,也是国民政府推行国语的方法,尤其在战后台湾的国语推行中,这种方法取得了很大成效。这时期,拉丁化运动受到国语运动学者的非议较1930年代前期有所减少,警惕、批判拉丁化运动的共产党背景的多为国民政府的党务工作者。国民政府虽一度发过取缔令,却没有付诸行动上的赶尽杀绝,拉丁化运动一直处于公开半公开活动中。
曾经激烈反对现行国语的拉丁化运动从1939年开始实际也成为促进国语统一的一种力量。尽管在共通语语音标准上,大多数拉丁化者强调他们仍然反对以一地(北京)的语音升格为国语的“新国音”,认同的语音标准取近于折中南北的“老国音”,但现实中,特别在南方地区,民众通过北方话拉丁化而学习的北方话已经很接近国语,甚至有些地方直接用拉丁化拼写国语教给民众。时势变迁使得拉丁化运动调整了关于国语的理念,以自身的发展、融合方言建设民族统一语的方式回应着时代。抗战全面爆发以后,大规模的聚散离合更加增进各地民众之间的交流,民众的日常生活、战争的动员、政府加强大后方统治,都更加切迫地需要借助共通语,共通语的迫切需要和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增进相互为缘。1940年代也是国民政府主导的国语运动强化推行的时期,它的侧重点在“语音”方面,此前虽然“新国音”已经取得广泛认同,并推向学校、政府和社会教育,但力度并不大。1940年开始,教育部的国语推行委员会恢复工作,加强国语推广,1941年开始开办国语师资培训班,战后教育部通饬中小学和高等学校师范教育加强国语科的“说话”教学,以国语为教学用语。南方诸省市政府普遍要求机关工作人员运用国语交流。国民政府在光复台湾后大力推行国语教育,指派国语专家赴台指导工作,从省到各县市设立国语推行机构,学校和社会亦开设国语科教学补习班。1940年代拉丁化运动开始有意识地建设民族统一语与国语统一深入推进的时代趋势是一致的,同时,在拉丁化运动的建设民族统一语理念中,发展融合方言原则依然坚持,除了语音层面,还有词汇、语法层面。类似新文学家以文学作品在“言文一致”上促进着国语的统一,拉丁化运动亦有“言文一致”上的探索,它不只包含拼音文字书写体系上的研究试验,在拼音文字书写体系尚未完全定型、大范围推广的1940年代,汉字书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尤其是汉字的方言文学鼓吹和书写,下面一节试做分析。
新文学运动从1918年就打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旗号,新文学家将方言土语视为“候补的国语”,看重经提炼的方言土语所蕴含的“真味”,正如胡适说“方言的文学越多,国语的文学越有取材的资料,越有浓富的内容和活泼的生命”。早期新诗诗人刘半农、徐志摩就尝试创作方言新诗。乡土小说在整体性的国语书写中吸纳方言土语的现象也很常见。1930年代“文艺大众化”的讨论进一步推动文艺中使用方言土语的理论倡导。抗战以后“民族形式”的讨论和倡导催生方言文学、方言入文现象的大量涌现。解放区改良的秧歌剧普遍运用方言演出,诗歌、小说中不乏方言土语的运用。1940年代中后期,国统区沙鸥的四川方言新诗、马凡陀的带有吴语方言的山歌风靡一时。1947—1949年,共产党还在香港和华南地区发起“方言文学运动”。不太为学界关注的是,1940年代的拉丁化运动也包含方言文学实践。“五四”以来新文学家在文学中运用方言土语或进行方言文学写作,主要从文学性的角度考虑,没有特别强烈地为方言土语进入国语立范的用意,理论上这一主观用意强烈如胡适,在创作中也没有体现。相比之下,拉丁化运动的方言文学实践怀抱着强烈的语言建设用意,其方言文学实践与其发展融合方言、重建民族统一语的“最高理想”息息相关。
1940年倪海曙用上海方言改编的吴天的独幕剧《黄昏》、夏衍的《上海屋檐下》在上海成功演出,引发“方言剧”讨论,上海多家报刊参与讨论,其中作为“上海新文字研究会”会刊的《中国语文》特辟“方言剧讨论”专号。拉丁化运动人士和孔另境、于伶等左翼作家都对方言剧予以鼓吹,以戏剧大众化和方言与国语的矛盾统一关系为理论基础支持方言剧,如孔另境声称“现在一般方言剧反对讨论者,动不动就说方言剧的提倡是破坏国语的统一的。我不知他们头脑中的国语统一运动是怎样做法的,我以为要使国语统一,最要紧是发展和加强全国的联系性”,而后援引苏联革命后发展各民族语言文字的政策来说明。从1940年到1949年,倪海曙、曹伯韩、施翊之等一大批拉丁化者持续倡导方言文学,倪海曙还以自己的母语方言吴语创作加入其中。
战后倪海曙的方言文学创作主要发表在自己主编的《时代日报》“新语文”副刊和“方言文学”副刊,1950年结集成《杂格咙咚集》出版。《时代日报》“方言文学”副刊的“开场白”这样明确地表达倡导方言文学的旨向:
……我们提倡方言写作,第一因为方言是活的语言,是人民的语言,写的人写起来自然,读的人读起来亲切,而且又是通俗化的好手段,通过它,我们可以接近人民,中国是个文盲国家,百分之八十五的人民不识字,在目前,文艺还得着重“听”,使老百姓即使没有“读”的福气,至少也有“听的可能”,这就罢不来方言。
……
不要用破坏语言统一的大帽子来压我们,中国的民族统一语,现在还只有一个雏形——普通话。这种未完成的统一语必须从方言中去吸取优良的因素来作它的养料。发展方言也就是扬弃方言,使它们将来和合成一种有血有肉的理想的民族统一语。至于以漂亮的北京话作为标准的“国语”呢,那它本身便是北平方言,它能有多少用途就让它有多少用途,我们不干涉,但希望它也不要来干涉我们运用别的方言。
……
让普通话成长!让方言发展!让中国民族统一语的形成走一条合理切实的道路!
可见拉丁化者的方言文学创作在一般的文艺大众化理念而外包含的发展融合方言重建民族统一语的理念。
倪海曙的方言文学创作都具有较强的社会政治性,思想上抗议国民党的独裁专制,歌颂民主斗士、普通劳动人民的光辉,体裁包括吴语方言小说、沪剧、方言新诗等。沪剧、方言小说更接近于“听的文学”,方言文腔浓重,但形成于文也能面向吴语方言区以外的读者,个别方言土语只要联系上下文便能让人大致猜懂。这些生动的方言土语往往是作者有意向读者普及的,比如沪剧《望阿奶》写一对品行反差强烈的兄弟去探望奶奶,哥哥宅心仁厚、做风正派,弟弟则是流氓混混,又干了特务行当。弟弟“自我介绍”唱道:“今朝捞横塘,明朝敲竹杠,底子是个小流氓,别号就叫拆白党。从前做过抱台脚,赌场里向蛮帮忙。现在加入特务队,警察局里当密探。”这里的“捞横塘”“拆白党”不太为吴语方言区以外的人熟知,但“敲竹杠”已经是普及到普通话中广为熟知的词汇,作者巧用并列修辞,几乎非常自然地解释了“捞横塘”“拆白党”的意思。“捞横塘”与“敲竹杠”相近,意为捞取不义之财;“拆白党”意为骗财骗色的流氓。同样,“从前做过抱台脚,赌场里向蛮帮忙”也几乎解释了“抱台脚”这个方言词汇的意思,大致是赌场里的保镖、维持赌场秩序的打手。流氓弟弟身上喷香,脸上涂粉,打扮光鲜轻浮,奶奶见了嘲讽道“身上着绸披披,屋里常呒夜饭米”。这个生动活泼的方言歇后语讽刺爱慕虚荣的人,表面光鲜阔气,实际很穷。倪海曙的“新语文”和“方言文学副刊”同时连载自己整理的《上海话修辞格举例》,在“映衬修辞”栏下特意收入“身上着绸披披,屋里常呒夜饭米”这条例子。《上海话修辞格举例》根据乃师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对各种修辞手法的解说,每种精心选录十到十几条经典例子,每个例子都来自上海话常见说法或申曲。他的沪剧创作经常有意选用《上海话修辞格举例》中的例子。就这样,方言研究和方言文学创作相互促进,在方言文学中贴切自然地选用一些方言因素,向读者普及,增进方言的受众面,在口头与书面上都促进形成“有血有肉”的民族统一语。
倪海曙的方言新诗追求方言与国语白话文的相融。比如苏州话新诗《太太走出厨房》写城市女性去参加民主运动,声援雷洁琼教授。诗歌开头展现太太把家务事搁置一边、匆匆出门后家里的凌乱场景。手法上犹如运用电影长镜头探入寻常市民家,在流畅的切换中展示生活物质细部。这种非美化地描绘室内日常生活物质、烘托带情绪的场景是古典诗词歌谣中所没有的,属于“新诗”的感觉。后面用直接引语引用太太回到家里向丈夫诉说心情的话“从前弗管国事,今朝发狂。打俚赛打我,悲愤胀破胸膛”。“今朝同学来邀,要到南京探望。跟仔老师一淘,身受尖刀铁棒。”“勿要拿我阻拦,祖国已变火坑。血泪浇熄战火,我要走出厨房。”这里的“弗”“俚”“仔”“一淘”均为吴语,而“国事”“悲愤”“身受”“祖国”“阻拦”“血泪”“战火”都是书面语,一般不会出现在真实生活的口语中。这种“杂糅”的文体是作者有意为之,好像吴语方言腔和“新文艺腔”的奇妙结合。倪海曙的吴语文学作品的文学价值不算高,更多的意义在有意识地沟通方言和国语,吴语方言新诗创作则更为吴语怎样做新诗,怎样“言文一致”做出探索。
战后国民政府的国语推行专家发起语文教学中的“诵读”法也包含促进国语“言文一致”的目的。在中国文言诵读已有深厚传统,但白话文才三十年的历史,定京音标准也才二十年的历史,不上口的白话文该如何诵读,又如何与国语推行相互配合,才刚刚开始探索。以国语诵读白话文作品,旨在弥合“说话”与“作文”的脱节。国语推行专家中,新文学家朱自清比语言学家黎锦熙对白话文融合方言更加宽容,他评议黎锦熙的诵读教学观念,认同过于欧化与语言脱节,但不认同白话文夹杂方言也属于“说话”与“作文”脱节,他赞成以北京话为国语标准,却也欣赏纯方言或夹方言的写作,特别对抗战时期涌现的白话文夹杂四川官话的文学作品表示赞赏。抗战促进方言的大融合,正如朱自清在《国语和普通话》(1948)论到,抗战期间西南官话、北平话、上海话相互渗透影响,“这种方言的大解放和大融合显然是向着普通(即普通话——笔者注)的道路,而白话文和说话倒因此接近起来”。白话文运动倡导的国语和方言的辩证法在1940年代深化发展,拉丁化者和一些新文学家在此方面可谓同道。
承继晚清以来语言文学运动国语与方言的辩证法,1940年代拉丁化运动和同时代语言文学运动总体上呈现出“再辩证”的趋向,即国语与方言两者都趋于强化,相反相成。拉丁化运动在民族统一语建设上向国语运动靠近,同时比此前更加强推进方言的发展并融入民族统一语。结合同时代方言文学运动、方言入文的文学热潮,可以看到1940年代蕴育着新文学语言发展的一种“可能性”。
盖因战争和政治的影响,推进了以北方普通话为基础的“文学的国语”吸收方言的程度,同时催生纯粹方言文学的大量涌现。白话文运动中国语与方言的辩证在1940年代深化发展,共产革命政治是重要的推动力。《在延安文艺座会上的讲话》倡导文艺作品运用“群众的活的语言”后,解放区文艺“方言入文”的现象比较普遍,不过没有发起专门的方言文学运动。1947—1949年共产党在香港和华南国统区倡导方言文学运动则比解放区激进。1949年之前解放区基本属于北方话区,方言与国语的差距并不太大,而粤语和国语的差距很大,且共产党在香港和华南国统区属于革命党,需要借助方言动员普罗大众起来革命的力度更大。华南方言文学运动的领导人、中共华南局的冯乃超、邵荃麟和积极响应的郭沫若、茅盾等革命文学家都倡导在国语文学和夹杂方言的国语文学而外创作纯粹的方言文学。在华南地区,粤语作为强势方言伴有特色的书写文字,粤语文学和夹杂文言、白话、粤语的“三及第”文体在民间深有传统,华南局方面期望借鉴这种传统推进政治化的方言文学运动。不过从1947年10月发起不到两年时间,共产党基本取得全国性政权,语言意识形态发生转变,方言、方言拉丁化、方言文学不再被鼓励。1949年5月,《东北日报》东北总分社公开检讨过去对于方言土语的使用总有“将之当成群众化、通俗化”的“糊涂观念”,因方言土语的地方性使宣传工作受阻碍。1949年5月,当司马文森还在畅想继续加强发展华南方言文学运动,建设以广州为中心的华南文化区,另一些政治敏感度很高的革命知识分子已开始悄悄转变。8月,郭沫若、茅盾在回复毛泽东关于语文改革的征询中,迅速调整此前鼓吹方言文学运动和支持方言拉丁化的观点,认为拉丁化研究应注其全力做北方话拉丁化,不应同时再做方言拉丁化,因为方言对于将来统一的国语会是一种阻力,此外肯定国民政府时期的国语推行工作。1950年7月,李立三翻译的斯大林《论马克思主义在语言学中的问题》在《人民日报》发表,引起热烈的讨论。斯大林认为语言不具有阶级性,认为一地的方言可以发展成为民族统一语的基础,其他方言则起阻碍作用,否定马尔的“从分歧到统一”的语言观,否定苏联20世纪二三十年代推行的少数民族语言拉丁化运动。1955年,经过“千家争鸣”,新中国确立普通话标准,“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作为语法规范的普通话”,从此长时期大力推行汉语规范化,很大程度地压制方言,包括在文学书写领域给作家施以压力,老舍就在《人民日报》检讨自己过去在创作中乱用土语。华南方言文学运动从有组织的发动到骤然停歇不到三年,在此期间政治化的方言文学实绩并不理想,华南方言文学运动最终没能在短时间里成功借鉴转化粤地深厚的方言文学传统。然而黄谷柳的国语夹杂粤语的小说《虾球传》却相当成功、影响深远。如果1949年前后的政治和语言政策转向来得不那么快,或许能看到华南新文学呈现出更多粤语文化特色。
再看吴语地区,1940年代上海拉丁化运动者和其他新文学家运用吴语的新文学作品昭示了吴语也有可能发展出吴语新文学,以及富含更多吴语文化特色的国语文学。鲁迅、施蛰存、巴人、张爱玲等人的一些作品成功运用国语夹杂吴语更多出于自然而然,1940年代一些“左派”文人出于革命文艺的“在地化”又对方言文学予以鼓吹,如茅盾专门称赏马凡陀“胎息于‘吴歌’的新诗”。茅盾从方言平等的角度强调南方方言亦有创作“白话文”的资格,以吴语为例,他不仅称赞马凡陀山歌,更呼唤像《海上花列传》那样突破“民间形式”的吴语白话文学的出现。郜元宝得出过一个看法,“当代上海文学的语言总体呈现出非常书面化的特点”,他发现上海作家在疏远本地方言而接受普通话方面比外地作家疏远自身方言而接受普通话的程度更大,原因是他们既不像北方方言区作家由于方言与普通话相近,有着大致不违背普通话规范而引入不太难懂的方言土语的便利,也不如粤语作家的方言母语有一套强大的白话字书写系统,吴语地区作家因此只能很迁就共通的书面语。这个分析很深刻。而之所以形成“当代上海文学的语言总体呈现出非常书面化的特点”,政治因素还应该被高估。1950年代建立的语言意识形态打断了本不太容易进行“方言入文”书写的吴语方言区作家在1940年代愈益有意尝试“方言入文”乃至方言文学创作的进程。
1940年代尤其后期,新文学语言或存在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正如邵宁宁总体论说1940年代后期文学存在的“生发的可能性”,指的是这种“实力”“生命力”的生长机会,而非从后来的历史逆推的“实现的可能性”。1940年代后期新文学语言的“可能性”即在“五四”文学语言的基础上,方言丰富“文学的国语”程度加深,方言文学蓬勃兴起而外,各地“国语的文学”语体上呈现出更多地方色彩。如果这个历史时期更长,这种“可能性”会释放得更加充分。新中国继承国民政府1924年的国语标准制定的普通话政策无疑是正确的,只是长时期过度警惕方言妨碍普通话,中断了晚清以来现代语文变革蕴含的国语与方言相反相成的辩证传统,1940年代这种传统已经发展得很强大,“国语与方言的再辩证”自有内蕴的限度,不可能突破到以方言颠覆国语。民国精英知识分子虽有党派、主义之别,但基本上都怀抱全国性的视野和立场,而非地方主义的认同。激进如拉丁化运动从1939年开始真正致力于建设民族统一语。激进如华南方言文学运动,其领导人冯乃超、邵荃麟也非常强调“学写方言与普通话不矛盾”,他们关于方言与共通语的辩证思想承继着从瞿秋白的“现代中国普通话”发展到1940年代的拉丁化运动建设民族统一语的理论。1940年代上海拉丁化运动人士编定的北方话拉丁化读物在语言上都是非常地道的“文学的国语”。1940年代国语运动、白话文运动的深化和方言话语的强化并不构成紧张的冲突,拉丁化运动和同时代方言文学运动、方言入文热潮都是在认同以北方普通话为基础的国语的立场上,强化着方言对于国语的丰富。
今天,国语运动和白话文运动已经走过百年的历史,在标准音层面上,许多学者认为以北京音为标准已经成功完成了百年国语运动的历史使命,应该微调为“以北京语音为基础音”,来承认和尊重海内外普通话的区域变体、地方特色。在“文学的国语”层面,得益于新时期以来地方文化逐渐得到宣扬,传媒的逐渐发达,我们欣喜地看到各地方言融入普通话的生动局面和富含地方语言特色的文学书写。国语与方言相反相成的传统历久而弥新。
注释:
① 劳乃宣:《致〈中外日报〉馆书》,《清末文字改革文集》,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第58页。
② 胡适:《国语文法概论》,《胡适文存一》卷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页。
③ 黎锦熙: 《全国国语运动大会宣言》,《国语周刊》1925年第29期。
④ 汪晖:《地方形式、方言土语与抗日战争时期“民族形式”的论争》,《汪晖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62页。
⑤ 湛晓白:《拼写方言:民国时期汉字拉丁化运动与国语运动之离合》,《学术月刊》2016年第11期。
⑥⑮ 上海新文字研究会研究委员会:《拉丁化中国字运动新纲领草案》,倪海曙编《中国语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国字运动二十年论文集》,时代出版社1949年版,第255页。
⑦ 《中国新文字十三原则:一九三一年九月海参威第一次中国新文字代表大会决议》,倪海曙编《中国语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国字运动二十年论文集》,时代出版社1949年版,第54~55页。
⑧ 陈望道:《大众语论》,《文学》(上海)1934年第3卷第2号。
⑨ 王力:《汉语音韵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38页。
⑩ 中文拉丁化研究会:《再版前记》,《中国话写法拉丁化——理论原则方案》中文拉丁化研究会出版社1935年版,第2页。
⑪ 焦风:《中国语拉丁化运动之本质与意义》,倪海曙编《中国语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国字运动二十年论文集》,时代出版社1949年版,第73页。
⑫ 周有光:《超越百年的人生智慧》,人民日报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
⑬ 中央宣传部发表《关于中国字拉丁化问题通令》称其拼写方言与国语统一背道而驰,以拉丁字母代替汉字,影响固有文化之统一,又容易被反动分子利用,然而“在纯学术的立场上,加以研究或代为社会运动之一种工具,未尝不可,惟其中尚有必须注意之一点,若仍有反动分子,用此为宣传工具,则仍需严加取缔,切不宜任其流行”。《广闻录》1938年第5卷第3期。
⑭ 倪海曙:《中国拼音文字运动史》,时代书报出版社1948年版,第161页。
⑯ 上海拉丁化运动到1940年逐渐停止,原因是敌伪控制了上海租界,后方也因为国民政府重新禁止拉丁化运动而难以展开;香港的拉丁化运动由于1941年年底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而中断,陕甘宁边区拉丁化运动兴起于1940年,1942年消沉下来,边区新文字运动主要目的在扫盲,在公开宣传中很热烈,但实际民众对这种国际化拼音文字的用处有所怀疑,积极性不高。参见倪海曙《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始末和编年纪事》,第23~27页;秦燕《陕甘宁边区新文字运动兴衰探析》,《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