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阿金》浓缩了鲁迅的上海租界经验和革命现实思考,他通过设置“我”与阿金的互看,批评了知识分子和雇佣工人身处革命中心城市却又疏远革命的现象。这种“非革命”的萌芽根源于“上海性”的繁殖,即经济性的生活目标代替了政治性的革命理念,导致阶级异化的加剧,最终“非革命”和“上海性”相互影响、恶性循环。鲁迅通过《阿金》指出了1930年代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困境,但因为过于强调民众的自我净化,其批判最终难以解决问题。
关于《阿金》的创作主旨,既往研究主要有两种看法:一是启蒙视角,或是从启蒙的角度把阿金视为国民劣根性的代表①,或是从反启蒙的角度强调阿金旺盛的生命力②,进而向前呼应鲁迅“朴素之民,厥心纯白”的认识,向后接续《女吊》向下超越的脉络;二是政治视角,或者将阿金视为底层无产者的代表,坐实鲁迅的政治立场③,或者从阶级对立的角度探究作品的阶级冲突,证明鲁迅对阶级结构理论的实践④。
但是,这些看法都存在着严重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问题,很难真正表达鲁迅复杂矛盾的“上海所感”⑤。实际上,《阿金》的写作阶段,正是鲁迅不断深味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在中心城市发展的时期。鲁迅看到都市不但有“前驱的血”,还有“初学的时髦”,所以他并不迷信都市的整体革命性,而是将视野转向都市的最小个体——深受压迫而不自知的人,而《阿金》正是这一思考的产物。尤其是在“上海事变”之后,鲁迅对“同在上海也是彼此不知,这里死命的逃死,那里则打牌的仍旧打牌,跳舞的仍旧跳舞”⑥深感忧愤,所以他在《阿金》中写“胜败两军,各自走散,世界又从此暂时和平了”⑦,揭露的正是救亡运动中,原本应当奋力抵抗的个人,却安享所谓“和平”的无知,并且以他们为对象来思考革命阶层之间的交错关系。作品不但显示出阿金与“我”背后两个阶级之间的对抗,更深刻地反映出城市革命从一种社会思潮变成行动理念的艰难性。
《阿金》全文的关键词,从字面来看集中在“讨厌”上,这个关于阿金的核心定位来自叙事者的说法,在“我”看来,阿金最大的问题就是她干扰了自己的书斋生活,其大声会议、发动巷战使“我”的“文章做不下去了”“书译不下去了”“文章的退步”等。也正因此,既往研究由此得出了阿金是“女流氓”⑧、“无耻娼妓”⑨、“出了未庄沐受洋场洗礼的阿Q”⑩的看法。
但是,如果我们意识到“我”也是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并不等同于作者鲁迅时,11就会发现“我”从头至尾都没有迈出书斋,最大限度也不过是“推开楼窗”观望外面的阿金的世界,由此我们就看到了这个叙事者“我”存在的问题:一方面,“我”默认了书斋内外分别是“我”与阿金活动的范围,所以当阿金的能量侵入到“我”的领域,就表现出不满、厌恶、愤怒等情绪,但最终也只是个人化的、内倾型的情绪;另一方面,“我”潜在地将著文译书工作神圣化,这种圣化的努力试图维持文字工作者的高雅和阿金这一阶层的庸俗,但阿金的“嘻嘻哈哈”尚有“大度”的表现,“我”却终究是一个连同乡会也开不起的文人。正是跳出了叙事之“我”的逻辑,我们就看到了书斋的界限不但被打破了,而且内与外的等级秩序也面临着颠覆,由此凸显出来1930年代鲁迅对书斋问题的反思批判。
在革命初期,鲁迅仍旧坚持作家职业的特殊性,他说虽不能“踱进研究室”成为“糊涂的呆子”,但也不该完全放弃“书斋生活”而贴近社会(1927年6月1日)12,伴随国民革命的推进,先后经历广州、上海革命形势的激烈动荡,鲁迅关于书斋的说法出现转变:“现在已不是在书斋中,捧书本高谈宗教,法律,文艺,美术……等等的时候了,即便要谈论这些,也必须先知道习惯和风俗,而且有正视这些的黑暗面的勇猛和毅力。”(1930年3月1日)13鲁迅逐渐意识到,随着革命深化,书斋逐渐变为知识分子躲避社会责任的借口,于是提出“从此脱出了文人的书斋,开始与大众相见,此后所启发的是和先前不同的读者,它将要生出不同的结果来”(1933年5月27日)14。
无独有偶,“我”不但躲在书斋里,还躲在虚耗于书斋的借口中。1934年是“妇女国货年”,年初的时候,鲁迅即讲过“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有几个。就是妲己,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远了”。鲁迅讲此事的用意在于揭示“振兴国货,也从妇女始。不久,是就要挨骂的,因为国货也未必因此有起色,然而一提倡,一责骂,男人们的责任也尽了”15。于是,年末写《阿金》的时候回应了“国货年”失败的预言,尤其是“我”说到“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个信念被阿金“摇动”,无疑是对前文“借口”的套用,鲁迅就此揭穿书斋成为走向革命的隐形陷阱的事实。无怪乎在1935年12月23日写成的《论新文字》中,他甚至将“研究室”和“书斋”与“街头巷尾”对立起来。
鲁迅给自己的书房取过许多别号,在1934年他用得最多的是“桌面书斋”,意味着整个书房只有一张桌子大小,尺寸的换算也是上海生活条件的反映,进一步看,更是后来“华北之大,竟放不下一张书桌”的缩影。时局的艰难和革命的紧迫,已经到了作家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回顾鲁迅创作《阿金》前后,在《病后杂谈》(1934年12月11日)、《病后杂谈之余》(1934年12月17日、23日)、《论俗人应避雅人》(1934年12月26日)等文中他一直在强调“雅不下去了”,既有“雅人”主观的虚文矫饰,也有客观的经济限制,更是整体环境的残酷惨烈——因为活不下去了,“雅”自然就成了问题,鲁迅进而怀疑和否定了书斋的合法性,书斋不存,书生何以有庇护?所以,《阿金》早已不是先前的从知识分子视角出发,批判底层人民劣根性的启蒙系统,而是面对社会革命爆发,书斋生活者何去何从的话题演绎。
现代中国革命作家置于都市革命中,大致有两种思路。一是鲁迅所批评的“唯我把握住了无产阶级意识,所以我是真的无产者”,他们将自己视为革命的引领者,把城市阶层阐释为你死我活的尖锐搏斗;二是对工人阶级的发现,作家们借助于工厂的生产经验和斗争形式,以这一群体的崛起和对抗反映整个城市的阶级革命。无论是将自我还是他人作为革命的动力,都肯定了革命发生的必然性,还带着必胜的潜台词。《阿金》与这两类创作有巨大差异,鲁迅直接对城市革命的书写者进行了反思。作品关键词的“讨厌”在叙述中被不断改写,出现言此意彼的所指。根据“讨厌”的审视,阿金和“我”构成粗俗/高雅、障碍物/工作者这样对立的人物关系,“与叙述者不同,隐含作者可能丝毫都没告诉我们什么。他——更准确说是它——没有声音,没有直接的交流手段。它无声地指示我们,通过整体的设计,用所有的声音,凭借它选择让我们知悉的一切手段”16。由隐含作者的作用,阿金对“我”也展开反审视,“我”这个高雅的工作者将无力再形成对阿金的“讨厌”——“讨厌”被瓦解了。
鲁迅为什么要制造一个“讨厌”被消解的故事?因为形成“讨厌”关系的双方在1930年代的上海正在游离自身原有的身份。首先,“我”这个书斋生活者住在租界,胆小怕事,作为类比,还可以林语堂的《游杭再记》(发表于1934年12月15日《论语》第55期)作参照,林语堂说他在杭州赏菊,“见有二青年,口里含一支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于是防他们看见我‘有闲’赏菊,又加一亡国罪状,乃假作无精打彩,愁眉不展,忧国忧家似的只是走错路而并非在赏菊的样子走出来”。这里的记叙暗含着时代对左翼青年的认可,“左”倾也成为知识分子追赶时髦的标榜,即便骨子里是装腔作势的“闲适”也要把日常生活装扮得革命化。其次,阿金身为1934年租界上海产生的受雇于外国人的底层劳动者的一个典型,如前所述,国货年的提倡,实际是现代中国殖民化加深的讯号,而阿金在多种势力的剥削压迫下,只是关注轧姘头、听小曲之类生活享乐,这个进城的破产农户正在逐渐沦为城市流氓无产阶级的一分子。鲁迅以《阿金》的两个人物互为映衬的方式来建构彼此的形象,试图触及“我”(知识分子)与阿金(无产者)在1930年代的上海的理论关系和实际关系的内核。
按照革命行动派的理念,上海的现代化程度具备了革命发生的条件:其一,破产的农民源源不断流入城市沦为雇佣工人,成为城市无产阶级的后备军,“无产阶级革命就会得到一种合唱,若没有这种合唱,它在一切农民国度中的独唱是不免要变成孤鸿哀鸣的”17。其二,从巴黎公社到十月革命都是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的成功典型,大大鼓舞了正在寻路过程中的中国共产党。18其三,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概述那样,无产阶级需要知识分子的领导,只有知识分子能够掌握客观知识,进而具有对规律的掌握和预见。由此可知,上海在1930年代不但是农村破产者的革命摇篮,更是知识分子对革命政治发挥指导功能的区域。对比来看,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却并未表现出把握未来的革命力量;作为无产者的阿金表现出聚众的能量,但又沉湎于远离革命的生活。
于是,从现实到文本,《阿金》显示出一种落差:“我”和阿金身为都市革命的要素,最后却成为非革命分子。早在1928年鲁迅写《路》的时候,他就讽刺上海文界恭迎无产阶级的文学使者,把“非革命”作为“反革命”对待的荒谬,可如今鲁迅对“非革命”19也开始警惕了,原因何在呢?1930年代的上海正在炮制更多的非革命者:在《以脚报国》里,鲁迅就指出一部分女性放开小脚,并不能证实整个国家的缠足的消灭;在《新的“女将”》中,鲁迅又揭穿“白长衫的看护服”和“托枪的戎装的”女士的戏剧性;后来在《上海的少女》中再指出都市的时髦、光荣构成的险境,而少女们正在“险境”中“早熟”;在《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中“外国人是处在中央,那外面,围着一群翻译,包探,巡捕,西崽——之类,是懂得外国话,熟悉租界章程的。这一圈之外,才是许多老百姓”。这些非革命者尽管外在体现不同,内底却有一致的特征:既不是“黑屋子”里昏睡的国民,也不是觉醒的无产者,而是处于梦与醒之间的卑贱之民,他们身在革命的中心地区,以释放被抑制的欲念作为革命的假想,本质上却疏离革命。
表面上看,“我”和阿金的矛盾被叙事人推到极致,可是,“我”却无法体现出与阿金的实质性区别。叙事人写“我”情不自禁地去加入阿金的补缺娘姨的听曲活动,“叨光听到了男嗓子的上低音(barytone)的歌声,觉得很自然”,这个“自然”,包含两层意思。其一,强调“自食其力”就可以“享点清福”,是对“阿金们”推崇的生产方式和消费方式的承认;其二,听歌的行为很自然,对歌曲进行评价更自然,“我”认为《十八摸》“比‘绞死猫儿似的’《毛毛雨》要好得天差地远”。《毛毛雨》是1930年代流传广泛的爱情歌曲,被认为是小布尔乔亚的靡靡之音。实际上,鲁迅已经意识到“毛毛雨”正在袭来,1934年11月1日他在给窦引夫论及新诗需要押韵、自然、易于记忆,甚至能够顺口唱才有发展空间的时候,就举例说“许多人也唱《毛毛雨》,但这是因为黎锦晖唱了的缘故,大家在唱黎锦晖之所唱,并非唱新诗本身”;接着,1934年12月13日他给山本初枝的信中再次提及,“我对面的房子里,留声机从早到晚就像被掐住了嗓子的猫似的嘶叫着。跟那样的人做邻居,呆上一年就得发疯”,虽然群众喜闻乐见《十八摸》,但《毛毛雨》潜伏着巨大吞噬力,这都表明《阿金》创作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出现了新的“无物之阵”。启蒙时代的“无物之阵”产生了无法做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孤独感,而现今的“无物之阵”是喧嚣与嘈杂,随时都有可能将每一位发声者都卷入其中。
对于这种“非革命”现象的日盛,鲁迅在《阿金》中的批判策略一方面用“我”对阿金的推责来戏仿革命文艺家的矫饰,揭露知识界浮夸虚假的革命生活、渲染虚假的革命创作;另一方面聚焦于无产者的无聊,体现他们正在从“看客”转变为帮凶。他没有采用直接的方式对知识分子或无产者实施批判,而是以换位的博弈激活受众的反省力。但是,生活在上海1930年代的“我”和阿金无力构成相互的审判,最后会形成批评的无效。作品最后一句话“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且不论这句话语法背后的幽微心理以及上下文之间的张力关系,仅从“愿”字来看,就很渺茫,与此相似的可以《故乡》为对照,“结尾谈到的‘希望’和‘路’,其结果就不可能是‘有’,而只会是‘无’”20。非革命的问题不再是“我”或者阿金的个体问题,不是通过对个体的否定就能解决,当然,也不简单是大众问题,无法寄望于同时代的集体转向加以改造。
1893年11月17日,在庆祝上海开埠五十周年的庆典上,出现了一幅标语:“世界何处不知上海?”及至鲁迅写作《阿金》的年代,上海已是远东第一大城市,更是一个世界性的文化集散地。这既赋予上海以革命中心位置,同时,也制造了上海人更隐晦的都会经验。都会经验不同于惯有的“都市性”,后者通常是在“城与乡”“摩登与古典”这样的对峙性维度上存在,而《阿金》中的都会经验更为复杂,在作品中具体体现有如下几点。
第一,阿金的主张和习惯,来自看不见的组织。这个组织不是革命化的,但却比革命团体更具召唤性。比如“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啥呢?”貌似阿金自己的见解,可细细体味,这个看法是到了上海之后才有的。我们通过阿金交往的男女朋友也可推论得知,上海当时流行“轧姘头”,至少,尚未对“轧姘头”实施道德批判,不然巷战也不会“神速”,还出现了候补的“类阿金”。这种自发的抱团,是出于身体经验和知识经验的共享,而身体经验在根本上是由滋生官能快感的文化所产生,新的身体经验又会进一步改写已有的知识经验,所以,无论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从身体经验到知识经验都面临阶级性差异的泯灭,渐渐丧失反抗、变革的动力。
第二,阿金的胆量和机巧,来自无形的身份。面对洋巡捕的驱逐,阿金之所以没有像围观者一样逃散,而是大方迎上前,“讲了一连串的洋话”,源于她能够沟通,而这个语言能力隐形在她的工作之中。列宁曾分析英国资本主义的繁荣条件,指出当国内市场无法达到需求时,“食利国”便通过殖民剥削生存。而且,剥削过程并非只有本国资本家和金融资本贵族获利,“所有的阶级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参与到这项活动之中。超级富豪的身边有一群家用奴隶——男管家、男仆、司机、园丁、主妇、女仆——依次一味恭顺地排列着”21。说到底,阿金便是“食利国”链条的一个分子结构,回到上下文,洋巡捕也“注意的听”“微笑的说”,两人以玩笑话达成一致。这不是阿金依附于她的主子这样的简单问题,一个租界最底层的被压迫者,丝毫不觉命运之悲惨,思谋抗争来改变处境,相反,却自如地应付统治势力,心甘情愿变为被统治的对象,这关系到是由无产者变为无产阶级,还是“被卷入到殖民剥削的复杂网络之中这样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22
第三,“我”的托词和偏好之所以能够矛盾地共存,来自无形的文化融合。鲁迅早就讲过,出汗尚有香汗与臭汗之分,“我”和阿金理应有不一样的趣味和境界,但无形的组织,使得阶级序差赋予“我”的先进性最终消解。像“我”这类知识分子,“在外国人口中的所谓‘高等华人’和若干作家所自命为‘士大夫’的一流人物,固然是不折不扣的半殖民地型,就是自命为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也往往免不了带几分半殖民地型”23。浮浪的、活跃的城市文化隐蔽了保守、胆怯、贪图享乐等源自乡村的文化惰性,同时,纯粹的知识权威心态不默认了民主化的倡议。
以上的都会经验的性征,是现代中国1930年代上海的特有属性。从地理上来讲,不是一地一国的殖民现象,而是世界性殖民体系中的一维,其殖民程度和殖民范围与整个国际殖民网络的发展相互关联;从时阶上来讲,不是单纯的过渡性质,不会从这个状态直接进入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的阶段,相反,缺乏主动的引导将有可能使这个过渡的情势不断恶化。地理和时阶的共同作用最后形成上海都市文化包容的相对主义,鉴于这样的时空特殊性,我们将其称为“上海性”更便于后文的分析。
一是“上海性”具有引诱性,它并不公开阻碍或诋毁革命的宣传与普及,甚至还会标榜自己的政治特色,强调革命成果时,“它的政治目标就会因过分关注于面包和黄油这类劳动报酬和条件的问题而变得模糊(‘经济主义[economism]’)”24。鲁迅曾在两次公开演讲中提到这个“面包和黄油”的目标问题,在1930年3月2日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他讲“将来革命成功,劳动阶级一定从丰报酬,特别优待,请他坐特等车,吃特等饭,或者劳动者捧着牛油面包来献他,说:‘我们的诗人,请用吧!’这也是不正确的;因为实际上决不会有这种事,恐怕那时比现在还要苦,不但没有牛油面包,连黑面包都没有也说不定”,在1931年7月20日社会科学研究会上,他再讲“因为有了这样的压迫和摧残,就使那时以为左翼文学将大出风头,作家就要吃劳动者供献上来的黄油面包了的所谓革命文学家立刻现出原形”,尽管鲁迅未提及“经济主义”,但其逻辑重心仍在革命动机的不纯粹,所以,非革命不是以强硬的形式逼迫人的就范,而是以种种机会诱使人的积极合作。写作《阿金》距此又有两三年,变本加厉的“上海性”正操控着“我”与阿金这样潜在的革命群体,而且,那些无法逃脱被“上海性”组织的同类人,也将自觉变为非革命者,制造着都市的政治真空。
二是“上海性”具有异化性,看似宽容的文化怀柔,使每一种进入上海的文化都不会被绝对的先进性覆盖,而是各个成分不断交融、流动和叠加,纵容文明系统中的异端质素畸形发展。有许多外国人士曾到这个阶段的上海游历,在他们笔下,“上海不仅是世界上最新型的都市,而且还是一个不管你的民族有着怎样了不起的思想和传统,都将在这里显得一无用处的地方。各国从这里所捎回的东西,无非是在将一种谬误搬运回去”。横光利一发现“上海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欧洲的”,“人们称其为恶之都,但在我看来,上海已远远超出了这种恶,它属于将来才会出现的那种恶。精神穿越过麻痹状态,默默发笑。正常人是无法揣摩这个世界上这些极为堕落的人们的生存状态的,在这里,堕落就像家常便饭一样”25。他所领略到的“恶”成为“上海性”的底色,它正在塑造新的文化结构,它不仅影响阶级结构,还通过这种结构变异带来“人”的重新塑造,在这种文化政治结构中,普通大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被解放的感觉(当然,本质是幻觉),这种幻觉让民众自愿接受无影无形的控制,换句话说,无影无形的控制晋位为“合理的”权威,而这却是社会结构中原来没有的东西。
最具影响性的特质在于“上海性”不断增殖的扩张,并不是只有“我”与阿金受到“上海性”的蛊惑与蚀噬,但凡进入这个场域的人都经历着或多或少的改变,作品中有一处闲笔,触及了鲁迅的这一无意识。洋巡捕在巷战中“反背着两手”来,又“反背着手,慢慢的踱过去了”,连一个外国人也能迅速地深谙此道,伪饰其统治者面目,在被动接受“上海性”的暗示与熏染后,又主动地传递这一性征。可是,鲁迅仍立足于对“我”和阿金非革命实质的批判,这尽管与他后期杂文中对“揩油”“势利”等僵化庸俗的海味文化,以及文坛政界的花边新闻的批判已有不同,但孤立地批评某一阶级,批评阶级内部的某一阶层都是有限且无效的,所以在文尾他借“从新疑惑”昭示了既有批判话语的失去效验。鲁迅曾说自己被1927年的血吓得目瞪口呆,那是对暴行的一种绝望,而《阿金》的意义悬搁,这是面对城市革命的犹疑。在某种意义上,鲁迅并没有超越于“我”和“阿金”,他把自己的疑惑真实地摆陈出来,以引发读者和作者的共同思索,原本由阶级和等级规定出来的社会结构正在改变,如何应对这一挑战,是包括文艺工作者在内的所有无产者面对的难题。
大部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所理解的革命文学,就是书写阶级对立,就是对受压迫—反抗压迫—获取解放这个模式的套用。可是,阶级在马克思的定义中不是自为的,列宁将其发挥为“仅仅在阶级遵照党对其目标的论述并鼓动自身去实现这些目标这个意义上,阶级才被定义为阶级”26。照此来看,多数的现代中国革命文学对阶级的把握极为据实,作品所暴露的阶级矛盾是一种天然存在,并没有与周围的历史条件发生关联。事实上,“上海性”正在隐性地篡改矛盾与冲突,和平演变革命的依靠力量,以电影为例,“使电影的看客看不见‘阶级’这观念。至少,是坐在银幕之前的数小时中,使他们忘却了一切社会底对立”27。虽然是自由地选择是否去看电影,可是,电影的宣传却是生活方式的观念植入,看电影就像阿金群体的听曲一样。在影院空间里,所谓的自由意愿便促成了自我奴役性的加剧,“看见他们‘勇壮武侠’的战事巨片,不意中也会觉得主人如此英武,自己只好做奴才;看见他们‘非常风情浪漫’的爱情巨片,便觉得太太如此‘肉感’,真没有法子办——自惭形秽”28。“上海性”作为上海的产物,一旦产生后,又反过来操控上海的发展,上海的各个阶层都在“上海性”的熏染下无声变质。
就“我”的苦恼而言,表面是阿金带来,其实还是无力创作所致。为什么“我”这么惧怕丧失创造感?大众传媒业和书刊业的兴盛孕育出的新型商业文化市场,使卖文生存成为可能,然而文人卖稿也不易,“在上海生活繁华之地是有住在亭子间,斗室仅足容膝者。卖稿的文人,更是凄惨得可怜,费尽心血,写成一篇文字,有时卖不出去,固是生活无着,就是卖得出去,也有稿费每千字低至一元或仅数毛者,这尤是‘吃不饱,饿得死’呢!”29特别是伴随知识阶级过剩带来的失业恐慌30,“一为由悲观而超于自暴自弃,行为日渐浪荡;一为由悲观而超于厌世,最后则出于自杀之途。且都市生活程度高涨,维持不易,因此,稍有机会,遂极力钻营,甚成互相倾轧,冀求一噉饭地”31。由失业恐惧而导致的心态异变,使得看起来生存自主的独立个体仍旧具有依附性,而非随时做好准备成为以笔作战的革命斗士。如实地看,都市革命要想持续性发展,首要的是吃饭问题的解决,但知识分子解决吃饭问题就不得不接受消费市场的都会订货,革命的纯粹性又会打折。如何将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与现代社会的文化生产结合起来,对当时的知识分子却是一个理想和实践的冲突。
就阿金的愿望而言,考虑得最多的是眼前利益的所得,而不是庶民的革命中所强调的根本权利和财产关系。正如鲁迅在《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所写,奴才所需的仅仅是主人的夸奖,当然,这属于高度抽象的理性思辨,《阿金》时代,普通民众在凡常的生活中,仍旧优先考虑的是温饱和温饱之上的欲望满足。也就是说,绝大部分群众不会自觉意识到改变阶层角色这条出路,即使意识到了,也缺乏方向和策略,更遑论都市正在制造“解放”的假象,阿金极为鲜明的城市目标,即是如此,她便是那个时代最普遍的无产者代表。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五次扩大全会上,布哈林曾严肃地指出“资本主义上升的时代是个特殊的时代”,他断言“这一过程首先席卷那些与私有财产联系最少、部分也靠雇佣劳动为生的农民阶级即半无产阶级阶层——微小农等”,因此“要影响这些居民阶层也比争取资产阶级化了的、感染社会民主主义的部分无产阶级难”32。1930年代的中国虽然不在资本主义的全面上升时期,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里的无产阶级成长和壮大仍然面临相同的境遇,在争夺民众心灵的问题上,“哪怕是暂时的、短暂的稳定时期,我们面临着这些阶层被利用来危害无产阶级的危险”33。假如对应来看,都市成长起来无产者因为社会活动能力的增强,所以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阿金生计问题的解决方式从根本上来讲,理应是走向革命,可她却选择了革命的反面——投机。可见,阶级冲突并不能天然地引发政治斗争,从阶级冲突走向政治革命还有很长的距离,而这个距离并没有掌握在像阿金这样的居民阶层手里。
阶级观念在许多作家的理解中是作为一个自足的体系而存在,但鲁迅却通过力量相互作用的辨析指出,在实际的革命场域中阶级观念的逐渐消解,这种消解极其容易被革命的书写者所忽略,或者即便留意,也会采用更浮夸的样式去表现。相比同时期的文艺家,比如叶灵凤移用比亚兹莱“斜视的眼睛”到工人的身上,鲁迅说那是对恶即是美的抵抗都会的误用;34比如罗清桢的木刻《五一纪念》,鲁迅也指出“颜面软弱,拳头过太[大],尤为非宜”35;与郑振铎讨论作品时也批评“以为凡革命艺术,都应该大刀阔斧,乱砍乱劈,凶眼睛,大拳头,不然,即是贵族”36。这都体现出鲁迅对那种形式上的革命的反感,形式主义的、自以为是的反抗所暴露的正是革命主体的虚弱。正如托洛茨基所说,即使像革命者一样的思考,但“对城市,大自然和整个世界的理解,在潜意识中还不是工人化的”37,根源上,连文学家的革命意识也已被“上海性”同化。
现代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对革命文学家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们要么忽视文学创作,热衷飞行集会等运动,以实际行动投身革命;要么盲目相信城市的先进性。对此,鲁迅以“革命咖啡馆”“文坛皇帝”对激进的知识分子进行警示和批判。当然,鲁迅并没有跳脱于“城市中心论”,《阿金》的写作基础仍旧建立在都市革命上,但是,在处理革命与文学的关系方面,鲁迅显示出高度的自省:首先,知识分子的主体性既存在于启蒙革命,同时,也不应当在社会革命中消失,因此,对革命路线或革命理论的实践,应当以文学参与为前提,这就区别于文学机械反映革命的本质主义;其次,革命文学的宣传功能不等于宣判功能,革命力量既有阶级属性预设的一面,同时,也应明确阶层内部并不具有理论的整一性和主动性,具体来讲,“我”和阿金所代表的群体就难以承担城市革命的任务。从文学出发,进入革命场域,再回到文学,鲁迅以独有的敏锐性发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革命学说的中国化根源。
1934年鲁迅写作《阿金》的时候,中国共产党正在经历“城市中心论”的幻灭,“城市中心论”的起点在经济条件的成熟,可是反过来,经济发达的背后也潜伏着扼杀革命的因素,《阿金》让我们看到了都市革命的危机。鲁迅是作家,不是政治家,不会在第一时间就知悉党的战略和决议,他与党对“城市中心论”的突围也不一样,后者在历史经验中被概括为白色政权封锁形势的严峻性和土地问题解决的必要性,而鲁迅是以个人体验分析革命运动的不确定性,包括:城市人阶级成分的不确定性,城市人革命目标的不确定性,以及城市人政治地位的不确定性。这些不确定性促使鲁迅在后来的创作中开始出现对乡土的重提,其乡土叙述隐含着深刻的都市参照,是一种“去上海性”的追求,某种意义上,与共产党最后确立从城市斗争向农村斗争转移的路线殊途同归。
鲁迅在上海领导和参与的文化反围剿,有力地配合了中国无产阶级城市革命运动的进行,他为都市革命的“未完成”积累了特有的经验。《阿金》不单是证实了“城市中心论”的失效,还重新思索革命理论强调的阶级对抗问题,作品对文明发展和革命发生辩证关系的关注,实际提出了当有形的阶级压迫隐身为无形的阶层奴化,那么,文学批评如何对文化、经济,甚至日常生活背后的政治倾轧提出有效意见?革命党人后来回到都市进行城市建设和管理,社会主义三大改造的施行,也可视为《阿金》延长线上的补充。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