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诗人向文化斗士的转变※
——何其芳旅蓉佚文暨一份刊物梳考

2020-04-18 05:25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何其芳读经半月刊

内容提要:在长期被湮没的《学生半月刊》杂志上,笔者发现了一组何其芳1938年写于成都的佚文:《论读经》《论女子教育》《儿童节的余音》《读书与救国》《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论朗诵诗》《走出学校以后怎样——给J H.同学的一封公开信》。这7篇杂文体现出何其芳对现实的深度介入与多元关怀,包括以反对愚民、奴化教育为内核的读经浪潮与五四运动反思,以平等主义、人本主义为宗旨的儿童与女子教育问题批判,以救亡图存为旨归的读书与就业问题反思,以提振抗战士气为鹄的而提倡朗诵诗等。这些围绕着教育和文化问题所展开的思索与批判不仅体现了何其芳的文艺观由超功利向功利主义的转变,而且以猛烈抨击替换客观揭露也体现了自《还乡杂记》以来现实主义追求的深化,体现了唯美诗人向文化斗士的身份转变,由是成为本文梳考重点。而对《学生半月刊》的梳理则沿着基本史实和关涉何其芳的史料展开,以起到史料的丰富与备忘之用。

具有转折意义的1938年,如“界石”①般矗立在何其芳的人生道路上,自然引发了学界的持续广泛关注。1938年的何其芳似乎已被研究得比较充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不仅研究空间尚需拓展,即便史料基础也有待继续夯实。仅以作品发表而论,通常以为《工作》半月刊和《学生文艺》是何其芳旅蓉期间作品的主要发表园地。实际上,何其芳的作品也时常出现于《学生半月刊》——一份湮没了80余年的期刊上。他曾言及:“间或给另外一些刊物写一点,当人家一次再次的到我屋子里来要文章,我怎能吝惜我的帮助呢?”②1940年5月8日,在《一个平常的故事——答中国青年社的问题》中何其芳这样写道:“我到了成都,我想在大一点的地方或者我可能多做一点事情。我教着书,写着杂文,而且做一个小刊物的发行人。我的文章抨击到浓厚的读经空气,歧视妇女和虐待儿童的封建思想的残余,暗暗地进行着的麻醉年轻人的脑子的工作,知识分子的向上爬的人生观……”③“小刊物”即指他与卞之琳等人在成都共同创办的《工作》半月刊,而“抨击到浓厚的读经空气,歧视妇女和虐待儿童的封建思想的残余”的杂文又在何方呢?翻检《工作》半月刊及《学生文艺》,仅《论救救孩子》一文约略提及“读经”和“虐待儿童”现象。但明显地,此处他指涉的应是多篇杂文,而非一篇。原来,它们都在《学生半月刊》上,分别是:《论读经》《论女子教育》《儿童节的余音》。此外,在这份刊物上还能找到《读书与救国》《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论朗诵诗》《走出学校以后怎样——给J H.同学的一封公开信》4篇文章。几乎与《工作》半月刊、《学生文艺》上所载何其芳杂文数量相当,这一年堪称何其芳的杂文年。印证了“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地发议论”的何其芳所谓“不久抗战爆发了。我写着杂文和报告。我差不多放弃了写诗”④的说法。然而,这7篇文章一直乏人问津,也不见《何其芳全集》《何其芳著作系年》等著录,是为佚文;而那份刊物的命运亦与之相似,现梳考如下。

一 何其芳旅蓉佚文梳考

(一)以反对愚民、奴化教育为内核反思读经浪潮与五四运动

1938年春节刚过,何其芳便“抱着新的希望到了成都”⑤,且被迅速增列为《学生半月刊》编辑顾问。在1938年3月1日出版的第6期刊头印有如是字样:“编辑顾问:朱光潜 何其芳 曹葆华。”《编者后记》对此略有交代:“本期的作者有□⑥位须得特别向人家介绍:……(b)《论读经》一文,系何其芳先生所作,他,北大毕业的。是国内最有名的散文家,曾著《画梦录》,与曹禺先生等,分得大公报文学奖金。近有《还乡杂感》⑦等文学□本出版。曾执教天津南开中学、万县师范,并主编《川东文艺》,他在中国新文坛上算是最有希望的作家,另外,曹葆华先生,在翻译,新诗等方面,实有很大的贡献,他们二位先生,现在都是本刊地⑧编辑顾问,对于本刊地邦⑨助,指导很多……”此期是“读经问题特辑”,卷首刊发了主编郑声关于读经问题的“开场白”,继而参与讨论的文章有孟实《读经与做古文》、向庸《读经问题答客问》、何其芳《论读经》等。

自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部颁布“读经科”废止令以来,“读经”在现代教育体制中便不再具备合法性,但也时有反复。历经袁世凯的“尊孔读经”、章士钊的“读经救国”论、蒋介石祭孔及至何键在国民党三中全会上“读经议案”的提出,一次次复古浪潮表明,“读经”的阴魂不散。尤其在相对落后闭塞的地区,更易死灰复燃。不过,几乎每次回潮都会引发旷日持久的论争。恰如郑声的《开场白——为发“读经问题”特辑敬告诸位同学》所言:“‘读经’,是四川各学校的国文教程,尤其是成都的一些学校最为流行。铁的事实,谁也不敢否认。”抗战军兴,年轻学子敏锐地感觉到“在今天,时代的车轮,迅速地飞驰,抗战的血钟霹□振响。试问?我们还需得着‘读经’么?”基于上述背景,何其芳参与了这场讨论。应当说,这个话题也正好契合了他的个人体验与内在关切,因此一吐方快。《论读经》从批判周作人的中庸之道开始,笔锋一转,便结合自身经历来谈读经的危害。首先,读经之于个人知识学问的增长无益。他说:“在我幼年的时候,……我读过四书,诗经,节本礼记和节本左传。好处呢?真如周作人所说,毫无。因为幼年的阅读能力的增加可以说全靠看小说;写作能力方面呢?会作翻案文章由于《东莱博议》,会凑一些漂亮的句子由于《赋学正鹄》。”何其芳试图表明滋养自身文学才情的古典知识并非源自儒家经典,而在经典之外。其次,读经于做人无益。通过现实与书本的比对,他发现口口声声要求晚辈读经的大人们,其实并未恪遵《礼记》上的繁文缛节。言行不一的错位,令何其芳深刻感受到读经所造成的人性虚伪。最后,他认为读经损毁了他的天性及至健康:“读经还给与了我一些什么呢?使我拘束,板滞,怯懦,使我的身体发育不良,使我十五岁时进了中学后一般的常识非常缺乏,而且不参加操场上的运动。”据说何其芳生性活泼好动,并非如此沉闷,在《何其芳散记》中其妹何频伽曾有这样的回忆:“其芳三四岁时聪明、活泼而顽皮,一天蹦蹦跳跳的,很逗人喜欢。……其芳六七岁时更顽皮了,最爱跟叔叔们玩打水枪的游戏。”不过,后来性情却慢慢发生了变化,在旁人看来是因为“书迷住了他。从此不再淘气,也不爱说话了,简直成了一个书呆子,显得有些傻里傻气,祖父说他是‘大志(智)若愚’”。⑩何其芳的这番夫子自道,亦有助于其性格谜团的破解。依凭先叙后议的结构体式,在叙述完自身经历后,他发表了三点看法:一、读经回潮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未深入社会的各阶层又未扩展至各地域”有关,因此切盼裹挟时代新质的“新文化运动”能够卷土重来。二、政府倡导读经并非陈济棠、何键、宋哲元等一帮武人无知,而是在实施以愚民为旨归的统治术。三、以读经为标志的奴化教育是产生汉奸的温床,间接有利于侵略者的殖民统治,比如那些“读过经书而且还解经义的老先生们……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往往会组织‘地方维持会’”。虽然朱光潜之持论也与何其芳相仿,但显得更为超然而韬晦,语调平和之外,个人经历几至于无。而何其芳的杂文则能让人感受到方刚的血气与奔涌的激情。

反对读经与对五四精神的召唤属一体两面之关系。当1938年五一劳动节和五四青年节联袂而至时,《学生半月刊》又推出了“五月特辑”,何其芳为此撰述了《五四运动与新文化》(《学生半月刊》第1卷第11期)。他一生至少撰写过两篇纪念五四运动的文章,一篇是1946年5月初所作的《略论当前的文艺问题》1①,另一篇就是这新发现的《五四运动与新文化》。在《五四运动与新文化》中,何其芳认为堪与西方文艺复兴媲美的“‘光荣’的五四时代”为中国历史的新旧转换提供了巨大的历史动能。然而种种原因尤其是“智识分子”的“动摇性”使然,直到1930年代末“那种运动尚未深入社会的各阶层,尚未扩展至全国的各个地方”,即五四新文化运动“尚未圆满的完成”。因此,当务之急就是要“重新提出‘人’的观念”、继续开展反封建斗争,加强民主政治建设,全面推广语体文,从而将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向深入。不过,他所理解的“人”这个概念是较为抽象的,尚不具备明确的阶级意识;而对于民主政治的实现又寄希望于三民主义;对语体文的认识也还停留在“方便”的层面。这与他后来的看法存在较大差异,因为何其芳对五四运动的认识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

(二)以平等主义、人本主义为宗旨批判儿童与女子教育问题

1938年妇女节刚过,《学生半月刊》便及时推出了“‘三八’纪念辑”。此辑以何其芳的《论女子教育》(《学生半月刊》第1卷第7期)领衔,集结了5篇杂文。与《论读经》一样,《论女子教育》中的见解仍以自我体验为根基,这是何其芳杂文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是他早年的一个思维特点。对此,何其芳曾做过这样的总结:“在过去,由于我用着一种我自己所特有的思索方法,不读理论书而仅仅依靠自己从生活所得到的一点点感受和经验,从文学作品所接受的一点点教育和梦想,虽说我对于我所碰到的问题都认真思索,而且有了我的见解,我的思想的一部分是幼稚的,错误的。”12虽然,何其芳是站在否定的立场上来观照过去的,但对于那种基于自我经历与体验而进行理论思索的模式之归纳倒很准确。在《论女子教育》这篇杂文中,为了证明当时的女子教育仍是男子本位的,这为他所竭力反对,与之相抗衡,遂主张“女子本位的教育”,即“以女子为主体的教育”。其核心是通过教育将女性从传统的人身依附关系中解放出来,摆脱奴隶处境而成为与男性地位平等的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具体方式是向女子灌输“与妇女问题、妇女运动有关的知识,而且培养着能够过独立自由的生活的精神和技能”,并在女子学校中开设妇女历史、妇女解放理论等课程。但要使“整个妇女问题的解决尚有待于社会主义的社会”,这也表明此时的何其芳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已有初步的认识并满怀憧憬,随即奔赴延安,即属情理中事。

不仅女性,同属弱势群体的儿童也是何其芳关切的对象。儿童关系着民族与国家的未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他效仿鲁迅写下了《论救救孩子》一文。何其芳批评了教育部门“只管表面好看的形式主义”13作风,希望他们汲取血的教训,所举案例为1938年儿童节广安的一个小学生因奉命表演游击战术而被当场炸断一只胳膊的事件。文章点到即止,未及展开,更为详尽的阐释则在《儿童节的余音》(《学生半月刊》第1卷第9期)这篇佚文中。这篇文章不仅全文抄录了4月10日成都《新新新闻》上的报道《广安儿童节会场演惨剧——一女生炸断左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更为清楚,指出了形式主义教育产生的根由:“办小学的竟把儿童作为他们表现才能,攫取声誉,巩固地位的工具,因之把许多不适合儿童的训练,加在他们身上。”这种为了获取自身利益而置学生安危于不顾的非人道主义行径早已背离了教育初衷。因此,对形式主义的批判实际上是对人本主义教育的呼唤。他沉痛呼吁:“即使是儿童吧,也不应该忽视他们的个性,也不应把他们训练成白老鼠一样。”并认为古往今来许多针对儿童的教育和训练其实都是非常有害的,它们对儿童所造成的损害不止于精神,也包括肉体。

(三)以救亡图存为旨归反思读书与就业问题

《读书与救国》(《学生半月刊》第1卷第10期)本是何其芳在莱阳师范毕业班上布置的一道作文题,回收的答卷分为三类:“一、偏重读书的,二、偏重救国的,三、读书救国并重的。”前面两种因倾向明确,何其芳未置一词,而对于“近乎文字游戏的含胡论”的第三种论调,何其芳则觉得有必要澄清,这是为文之初衷。虽然文章肇始于对中庸主义的批判,却旨在阐明为救国而读书的观点。经由此文可测度何其芳之变,最显著者莫过于由唯美主义转向现实主义。他说:“没有人会胡涂到模仿‘为艺术而艺术’的胡涂话,说为读书而读书。”《画梦录》及早期诗作确乎存在唯艺术论的“独语”倾向,恰如何其芳的夫子自道:“抗战以前,我写我那些《云》的时候,我的见解是文艺什么也不为,只为了抒写自己,抒写自己的幻想、感觉、情感。”14自《还乡杂记》始,其文学观便渐渐从云端飘向了地面,此时更径直地将文学与读书视作救国手段。另值一提的是他对自我教育之持论。去延安后的何其芳在接受教育和进行自我改造时主动性极强,此文已隐现苗头,他说:“不但我们在后方时需要不断的迅速的充实自己,使自己获得抗战中的各方面的正确知识与可以负起救国的责任的能力,而且即使我们到前线去,也需要继续的教育自己。”因为只有教育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担负起抗战救国重任。他是站在救亡图存的高度来审视当时的教育状况的,与《论救救孩子》中的忧虑同出一辙。

主张为救国而读书,这是着眼于个人志向,然而国家也应当像个国家的样子,要让莘莘学子看到前途和希望。基于此,何其芳借一封公开信表达了他的看法,此即《走出学校以后怎样——给J H.同学的一封公开信》(《学生半月刊》第2卷第2期),这是一则书信体杂文。对于J H.同学提出的走出学校以后怎样的问题,何其芳提供了两个答案:升学或就业。这本是两个普通平常的目标,然而在当时的中国却很难实现。何其芳认为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单靠个人奋斗无济于事,而是“要政府来做”,因为“失学和失业不仅是个人的问题,而且是社会的问题”。

(四)以提振抗战士气为鹄的而提倡朗诵诗

介于杂文与诗论间的《论朗诵诗》(《学生半月刊》第2卷第1期)在何其芳的诗歌园地里辟出了一个崭新领域,这种诗歌的听觉转向体现出他对新诗发展的别样关怀和以文学深度介入现实的时代使命意识。李健吾曾云:“最近,多承一位不识者的厚谊,……我读到何先生主编的《川东文艺》和《工作》。他在前者发表了一篇关于朗诵诗的文章。……何先生积极的理论,让我全部援引在下面。(一)利用自然的语言的音乐性朗诵。(二)说朗诵则不是低吟,不是拿起诗稿宣读,也不是唱。(三)应该用简单的明晰的口语写作。(四)为着便于记诵与富于音乐性,韵脚是应该采用的。(五)内容当与抗战有关,不是个人的感情的诉说,也不是神经衰弱者的感觉的叙述。”15将上述“援引”文字与《论朗诵诗》中的相关内容进行比较,发现除了缺少第六条“理论”之外,其余完全一致。那么,由此可做出两点初步推断:(1)此文有两个版本;(2)两个版本之间差异很小。事实正是如此,《论朗诵诗》曾以《诗歌杂论三——朗诵诗》为题载于《川东文艺》第16号,后者落款时间为“五月十九日上午”,与《论朗诵诗》“五月十九日初稿,六月十三日改作”的落款时间完全吻合。同时,这也表明《诗歌杂论三——朗诵诗》的刊发时间早于《论朗诵诗》。具体何时呢?虽然第16号《川东文艺》并未标明发刊日期,但依据其周刊性质,可大致测定在1938年5月23日。另外,由于《学生半月刊》上的《论朗诵诗》系“改作”,因此具体内容也存在细微差异,除理论主张由五条增加到六条外,末段亦略有出入。

虽然,随着抗战军兴,柯仲平、安娥、高兰、光未然等掀起的朗诵诗浪潮迅速席卷了解放区与国统区,同期也不乏朗诵诗理论的探索者,高兰、穆木天、梁宗岱、徐迟、李华飞、常任侠、锡金、林梦幻等皆曾致力于此,而如今,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中又可再加上一个何其芳。从“独语”自白式的现代派诗歌跨越到诉诸公共效果的朗诵诗,何其芳转变幅度之大确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他首先从否定之否定的“辩证逻辑”出发,指出因应时代及新诗自身发展需求,朗诵诗的出现乃势所必然,因为“新诗越来越钻入了牛角尖……在他的文字和内容上都需要一番改革……新月派和象征派的诗否定了初期的白话诗,而现在它们又要被否定了”。然后分别从文体建设、传播及功用角度阐述了朗诵诗的意义:引领新诗从晦涩的文辞回归清畅口语;诉诸听觉的朗诵诗可争取到更多不识字的群众;能让新诗也如“街头剧”、报告文学般担负起抗战宣传重任。进而提出了六点“朗诵诗的理论”,可归并为三点:一、将朗诵与读、唱相区分,挖掘口语音乐性的表演理论;二、口语与韵脚并重、内容“与抗战有关”的文本理论;三、辩证看待五四新诗传统,在扬弃中继承的历史理论。为了避免矫枉过正,促进新诗多元共生、百花齐放的发展格局,何其芳在文章末尾还特地做了如下强调:“朗诵诗成立后也只能算作新诗中的一个新兴体裁,犹如报告不过是文学中的新兴部门一样,并不是一切新诗都必须朗诵,或者唯有朗诵成功的才算新诗。”

对于朗诵诗,何其芳不仅予以理论倡导,而且还有创作实践跟进。同月创作的《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便是这样一首与其理论相呼应之作。何其芳的《夜歌·后记》有云:“不久抗战爆发了。我写着杂文和报告。我差不多放弃了写诗(《成都,让我把你摇醒》是一个偶然的例外)。”16但《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之问世却绝非“偶然”。在《论朗诵诗》中何其芳曾如是抱怨:“然而实践呢?实践的结果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成功的,在朗诵诗的写作方面,书铺里不过可以见到一部安娥的朗诵新剧,《高粱红了》,一部有关的朗诵诗集。有时在四川的报纸周刊上也间或见到一两首现代派似的诗词在题目下面注一个朗诵诗的,那更无疑的不能算。在朗诵诗的公开朗诵方面仅仅从文艺刊物上知道柯仲平在武汉朗诵过一次,在陕北的晚会上也朗诵过。据曾经听过的人批评,那是很失败的。”可见,彼时何其芳对朗诵诗现状是极不满意的。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亟欲改变现状的“不满”也正是《成都,让我把你摇醒》的创作动因之一。1937年春以《云》这首诗挥手告别了过去,一年后当他再度回归时却为诗坛带来了异样的声音。无论是文辞体式还是内容情感,相对于《云》之前的诗歌,《成都,让我把你摇醒》都有了巨大变化。由于对家国命运的忧患,《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中不乏切中时弊的议论。然而,更为动人的是与理性思索相伴随的情感能量。那些激情满怀、悲愤万分而又明白如话的诗行借助反复、排比修辞,在铿锵如鼓点的韵脚伴奏下产生的排山倒海气势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其宣传鼓动效果当不难想象。它完全吻合何其芳上述理论主张,比如为了循序渐进地推进情感节奏的变化,开篇宜平缓。“成都又荒凉又小,/又像度过了无数荒唐的夜的人/在睡着觉”中的后两行本是一个完整句子,但却强行拆开。原因何在?就在于“人”之后提行停顿可避免语势的急促匆迫。相反当情感酝酿至极点,需要长句配合时,何其芳又毫不犹豫地运用。“于是马哥孛罗桥的炮声响了,/疯瘫了多年的手膀/高高地举起战旗反抗,/于是敌人抢去了我们的北平,上海,南京,/无数的城市在他的蹂躏之下呻吟。”长达16字的第4行一定得凭借紧张的呼吸才能诵出。可见,何其芳是以人在不同情绪状态下的说话节奏为参照来创作这首诗的,并注意到了呼吸原理。这正是“利用自然的语言的音乐性朗诵”的佳例。另外,此诗以“ang”韵为主调,“ao”“uo”“en”韵相交错,也实践了其“为着便于记诵与富于音乐性,韵脚是应该采用的”主张。而“内容当与抗战有关,不是个人的感情的诉说,不是神经衰弱者表达感觉的诉说”更可径直视作此诗之注脚。至于注重意象则无疑是对象征派、现代派诗歌的借鉴。因此,按照何其芳在《论朗诵诗》中的理论主张,《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可谓一首标准的朗诵诗。其实,早在1938年岁末,李健吾便注意到了这一点,《诗与诗人——序华琳先生的诗集》在论证华铃作品具有朗诵诗特征的同时顺带提及何其芳,感觉《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也多少染上了朗诵诗气息。其原话如下:“我们这位曾经出入于晚唐的修辞造句的诗人,如今变了,主张和口语接近。……我读到他的近作《成都,让我把你摇醒》。类似这样的叠句:‘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我喜爱它们。”17事实表明,《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也时常被当作经典的朗诵文本传诵,2010年中央电视台新年新诗会上王世林、敬一丹便曾朗诵过此诗。18其实,何其芳的朗诵诗远不止这一首,《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生活是多么广阔》乃至《夜歌》中的绝大部分都可视作朗诵诗。关于前者,李广田曾说:“且举一首短歌《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为例……这样的诗当然可以读,而且可以高声读,也就是可以朗诵了。”19当此诗被选入《文萃》1945年第6期时,编者加了如是按语:“这首《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更是近年来在内地为千万青年男女所热烈爱好,赞美的诗,他(她)们随时随地都在口中朗诵和歌咏。”20绝大部分《夜歌》之所以可被看作朗诵诗,这与何其芳的刻意追求有关:“写‘夜歌和白天的歌’中的那些诗的时候,我是有意识地想改正这些缺点的。我努力把语言写得朴素一些,单纯一些,使每个词每个句子都尽可能口语化。我努力使每句诗都写得能够朗读,尽可能不用那些我们在口语中不说的词藻和那些说起来不顺口的句法。其中有些诗,我曾经在鲁迅艺术学院朗读过。”21关于何其芳曾亲自朗诵的说法,有胡征的回忆录作旁证。22由此可见,无论理论抑或创作,何其芳都十分重视朗诵诗,但此前对何其芳后期诗歌的研究却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这一点。

二 《学生半月刊》钩沉梳理

《学生半月刊》不仅在何其芳研究领域无人问津,其他领域也鲜为人知。除了《四川报刊五十年集成(1897-1949)》《上海图书馆馆藏近现代中文期刊总目》中的书目式介绍之外,便只有《朱光潜大传》和《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读经论争问题研究(1927-1937)》的一笔带过。因此,有必要对这份期刊的具体情况做一番介绍。

(一)刊物基本史实稽考

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华北、华东的相继沦陷,大批学生流离失所,纷纷来到大后方的四川,流亡到成都的部分中学生组建了一个大型组织“战区来蓉中等同学会”。《学生半月刊》即由“战区来蓉中等同学会”创办,隶属于全体大会和学术股,即“本刊源系战区来蓉中等同学筹备会各校代表发起,继由部分战区同学所组成”23。由于这些同学多曾有过国破家亡的惨痛经历,因此满怀国仇家恨,誓死抗战、为抗战服务便是此刊宗旨,其方式是“站在学生救亡的立场,报导和鼓吹救亡运动”。24他们在《发刊词》上以醒目字体表达了刊物的使命:“我们必须以清洁的思想,光明的态度去担负救亡的实际工作。”并且勉励自己“拿起笔杆与前方的枪杆相呼应”,“誓死抗战到帝国主义的灭亡,倾覆”。25《学生半月刊》,铅印16开本,创刊号“系用上等新闻纸印刷”,第2期以后则改用“加乐纸”印刷。26刊名由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题写,时任国民党陆军中将的吕超和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朱光潜也分别做了“即知即行”“知耻近勇”的题词。该刊的发行人是刘豫生,编辑郑声27。第1卷第6期以后增加了朱光潜、何其芳、曹葆华三位编辑顾问,第10期增入胡寿三,第11期再次增列卞之琳、沙汀、周新民、邓均吾、赵其文、庐守静六位顾问,但自第2卷第1期起又取消了所有编辑顾问。《学生半月刊》1937年12月16日创刊于成都,1938年11月16日第2卷第6~7期合刊号出版后即废,共两卷19期(其中,第1卷12期、第2卷7期)。中学生是该刊主要作者群,但也有老师辈作者,何其芳之外,上面还刊发过朱光潜的《读经与做古文》、沙汀的《关于伟大作品》、曹葆华的《无线电台下》、邓均吾的《五月的母亲》《“七七”献词》等。

多年之前,在单位,我无意中发现一个天性恶的人。他的典型特点是,盼望别人遭难,如受批评、挨处分,甚至车祸、意外伤害等等。虽然我也发现,他的这些意识,乃至行动,都是不自觉的(即便他是无意的),但他看别人受难时,那种微笑的狰狞,下意识的毒辣,让我不寒而栗。

(二)与何其芳相关的史实梳理

除了前述7篇杂文及担任编辑顾问以外,《学生半月刊》上与何其芳相关的史料尚有如下几条。

1.报道《工作》半月刊出版信息。第1卷第6期《预报》载,“在不久的将来,一个新型的文艺刊物——《工作》——将要开始照耀成都的文坛了!刊期是半月刊,主办有朱光潜、谢文炳、罗念生、卞之琳、曹葆华、何其芳、陈敬容等,都是蜚声文坛的作家,□编是卞之琳,他在北平曾主编《水星》,现在川大任教。虽然只不过七八人,然而却包括着散文小说诗歌戏剧各部门的作家。这样的刊物无疑地会是文坛上的一颗新星。三月十六日,它——《工作》——将要和读者诸君头次见面”28。当《工作》半月刊创刊号与《学生半月刊》第1卷第7期同步出版时,此期又刊发了一则广告:“《工作》半月刊,出版日期每月一日十六日,通讯处成都四川大学菊园,代售处全国各大书局,定价每份三分。”

2.推荐发表万县师范学校学生作品。经由何其芳推荐,《学生半月刊》曾刊载过来自万县师范学校的两篇作品——梦愚的《万县通信》与几江的《省四师的学潮(万县通讯)》。由此可见,何其芳对于提携后学总是不遗余力。

3.担任征文比赛评委。第1卷第7期举办的“抗战与教育”征文赛结果于第9期揭晓,何其芳与朱光潜均担任了终评委,据《写在征文揭晓的前面》,“本刊‘抗战与教育’征文,先后收到各方面寄来稿件,共二十三篇。……本刊于征文截止时间后,即将所有稿件,交付本刊编辑审核,继选定四篇(内容较为充实者),敬请本刊编辑顾问何其芳、朱光潜二先生总评阅”29。

三 结 语

由唯美精致的《画梦录》到直面现实的《还乡杂记》30,再到如投枪匕首般的1938年杂文,何其芳的文学及人生道路在短短数年间的变化虽波诡云谲,但沿着现实主义道路不断深化拓展倒是不争事实。前面两段因史料较为完备,不至影响人们的勘察;唯独1938年的杂文,本身负载着承前启后事关人生轨辙转换的关键信息,却一直残缺不全。上述7篇佚作可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人们对这一关键时段的认知。尤可令人确信,正是全面抗战的爆发充分激活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知识分子固有责任感与使命感,受爱国激情引导,何其芳的文艺观念和自我身份定位均发生了巨大变化,最重要的便是由单纯揭露向尖锐批判的转变,由梦幻的行吟歌者向文化斗士的转变。然而,这个转变并未止于1938年,正因他在大后方的呐喊与斗争显得如此势单力薄,甚至不被理解,所以他才不畏山高路险,穿越重重关隘奔赴“革命圣城”延安。在延安,历经身份的改造与重铸,1942年以后的何其芳终于完成了从文化斗士向文艺战士的转变,跻身为“文化军队”中之一员。这是时代与个人双重选择的结果,虽然对于这样的结果,历来见仁见智,但是,何其芳这个艰难、漫长而又痛苦的探索过程却颇具典范性,值得深入研讨,尤其是1938年这一段。而尘封近80年的《学生半月刊》不仅能够较为完整地呈现何其芳7篇佚文及其相关史料的局部“生态环境”,而且还可为沙汀、曹葆华等作家的辑佚工作提供新的路径。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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